一九八四年,馬車道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剛剛過去,正是神清氣爽的初秋九月。當時,御手洗在橫濱還籍籍無名,沒有人到我們的家中拜訪,同樣也沒有什麼人委託我們調查案件。如果對什麼新聞報道突然發生興趣,御手洗就會主動趕去硬往裡摻和。我也是如此,自由的時間相當充裕。
可能不過是一葉知秋的傷感。那年九月,我就好像單相思一樣,也不約合租的人,一個人在橫濱的路旁、海邊、倉庫街邊無聊地徘徊。我在防波牆邊凝望波濤由遠及近,在噴水池旁觀看浮在水面的半片枯葉瞬間沉入水下,就這麼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發獃。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我可能對於女性開始有了一種鄉愁般憂鬱的感受。
說這種感受是鄉愁並不完全正確。橫濱的街道是喚起我痛苦回憶的地方①,聽到朋友勸我搬到橫濱時,我就想如果不是橫濱的話,住在哪兒都可以啊。
但時光的流逝治癒了我的精神創傷。本來今生不會涉足的橫濱外國人墓地的周圍,還有運河附近,可能因為裝飾風格有一定改變的原因,我竟很快就可以在這裡平靜地漫步。不僅如此,就像酒精聞久了之後也會變成甘醇美味,這裡引起我傷心的回憶也慢慢變成了甜蜜的感傷。
我最終要感謝把我強拉到這裡住下的朋友御手洗潔。如果沒有他的這種逆反療法,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到橫濱來。
還是回頭來說八四年的秋天。我一個人在橫濱的街頭徘徊,絕不是僅有那種鄉愁的傷感。現在想起來,恐怕是自己連一個女性朋友也沒有,所以感到孤獨吧。這樣形單影隻的時光,自己也感到恐怖。我就想自己住在這裡,什麼時候也找一個女伴,攜手在這古老的海邊城市裡漫步。我會無意識地想起很多小說里和女性相遇的情節。當時我多半是因為年輕的緣故,時常如此。
那時,我總是羨慕與我合租的御手洗。我終日坐在椅子上鬱悶,或者翻雜誌畫小人兒。而我的這個完全超越世俗的朋友絕不會因為沒有女人緣就求神拜佛,或者如害了單相思般悶悶不樂。陀螺向右旋轉和向左旋轉時的速度不一樣,在楓葉上看尺蠖②
賽跑……這些內容他都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一陣,然後大聲唱著不知所云的外國歌曲回自己的房間。
我一看到友人的這副神情就越發情緒低落,在房間里如坐針氈,只好到街上去閑逛。
有一天晚飯後,我讓御手洗收拾房間,而自己在欣賞音樂的時候,電話響了。
一般情況下,找我的電話比較少,所以我總催促他去接。而現在他正在屏風後邊洗盤子,根本沒有接電話的意思。我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抓起電話。
「喂?請問這是石岡先生的家嗎?」一陣謙恭和藹的女聲輕輕掠過。
一般還沒有誰稱呼我為石岡先生。一九八四年秋天,記述御手洗的書僅出版了兩冊①,就是現在年輕的編輯也是很偶然才這麼稱呼我。
那年輕女性美妙的聲音讓我全身緊張,竟然沒有顧得上詢問對方為何給我打電話。
「是啊。」我這樣說。
「請問是石岡先生本人嗎?」
「哦,正是我。」
「啊,我是先生的書迷。如果您方便的話,我想什麼時候約您喝茶……」
聽對方這麼說,我立刻就高興地答應了。
「啊,啊,是這樣,一定照辦。但是現在我手頭正有雜文和繪畫的事情,這個禮拜的日程已經安排滿了,下周的頭一兩天怎麼樣……」
一九八四年的那個時候,我還兼著一個畫插圖的工作。
「恕我冒昧,再早點不行嗎?」
「那就周日吧……」
「哦,還是要再早點。」
「星期六如何?」
「再早……」
「星期五?」
「明天怎麼樣?我明天就去拜訪,真是非常對不起……」
「唉,明天嗎?好吧,我怎麼也要擠出時間來。」
「真是冒昧失禮的要求。那麼明天您幾點方便呢?」
「你幾點可以啊?」
和未曾謀面的女性約會,我內心充滿激動。
「我幾點都可以,沒有問題。」
她的語氣很沉穩,但同時也帶有焦急和緊張。
「貴宅在哪裡啊?您在哪裡住啊?」
「在伊勢佐木町。」
「哦?伊勢佐木町?很近啊。」
「是啊,所以總讀您的書,還有插圖。」
「見笑了。那麼,就定在傍晚五點吧,伊勢佐木町,我散步正好能過去。」
「三點怎麼樣?很對不起啊。」
「啊?三點嗎?哦……好吧,我們在伊勢佐木町的茶室見面。」
「嗯,石岡先生結婚了嗎?」
「結婚?沒有。」
「那有女友嗎?」
「沒有。」
接著我們就談了一陣占星術。我從御手洗那裡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占星術。面對剛剛認識的女性,占卜的話題能使人愉快,這一點我算是明白了。
她是天蠍座,但我推算不出她的生年,後來她說自己是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最後,我浮想聯翩地放下聽筒。
走進廚房,以茶代酒。我平生第一次接到自己書迷的電話,真令人高興。
「誰打來的?」
看我燒上了平底壺,御手洗一邊擦盤子一邊問我。
「一個讀者,是我的書迷,所以想要見我。」我用鼻子哼著小曲兒說。
御手洗「哦」了一聲。
「那麼,你去見她嗎?」三十分鐘以後,準備好紅茶的御手洗左手端著小托盤,右手把茶杯送到嘴邊,像英國紳士一樣問我。
「嗯,約在了明天。」
我把剛才電話里的交談經過告訴了他。
御手洗把茶杯和托盤放在圓桌上,魁梧的身子斜倚著,左眉緊靠左眼,右眉向額頭方向伸展開,漠然地看著我的臉,稍向右斜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這是御手洗的獨特表情,他在心裡嘲笑對方的愚蠢。
「石岡君,事實勝於雄辯。所以我現在什麼也不說。」
就只有這麼一句。接著我們就開始談論醫療制度的缺陷,但我並沒有認真聽他說話。
第二天,我一個人來到約好的伊勢佐木町的茶室。先用眼睛尋找了一圈,沒有令人思慕的身影,好像還沒有來。我一邊閱讀雜誌一邊等待。微風吹寒,今天是星期二。
向窗外望去,伊勢佐木町石板路上的行人絕大多數都穿上了長袖衣服,身子向前探著,一副挨凍的模樣。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什麼也沒有出現。我在並不寬敞的茶室里徘徊。她曾說因為書里有我的照片,所以會主動和我打招呼。
三十分鐘過去了。
「啊,石岡先生嗎?」
這樣的問候在我的頭部上方響起。我揚起臉,一個相貌甜美的女子正站在旁邊看著我。
我立刻站了起來。她微微鞠了一躬,在我對面坐下。
「先生比照片可年輕多啦。」她說。
兩隻圓圓的眼睛很可愛,粉色的口紅,一笑就顯出了酒窩。
「哦?真的嗎?」
她從包里拿出了一冊《斜屋犯罪》,放在桌上請我簽名。這本書剛出版不久,我拿出簽字筆,流利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除了這本,先生還出過其他書吧,叫做占星術什麼的,原諒我想不起書的全名了。」她笑著說。
她伶牙俐齒,我卻不知為什麼有了一種奇怪的心情。其實《占星術殺人魔法》比《斜屋犯罪》更能得到大家的認可。知道《占星術殺人魔法》卻不知道《斜屋犯罪》的人有很多,但是反過來,知道《斜屋犯罪》卻不知道《占星術殺人魔法》的人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我心裡不禁有了疑問,這個人真是我的書迷嗎?
「出版這麼一本書,石岡先生能得多少錢?」她問。
「圖書定價的一成。」我回答。
「才一成?」她瞪大了眼睛問,眼珠滴溜溜轉著。
「對,只有一成。」
「那稿費呢?」
「這本書已經寫完了,所以沒有稿費。」
「是這樣啊!」
她失望地說。
「雜誌刊載的時候另有稿費。就是說,這冊書中的文章在成書之前由雜誌原封不動地刊載,這個時候可以從雜誌那裡得到稿費。」
「是這樣啊!」她還是那句話。
「對啊。」
「那一張的稿費有多少呢?」
「嗯?」
「就是一張稿紙那麼多字,能有多少稿費?」
我只能苦笑一下。
「你想當作家嗎?」
「不,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是初出茅廬,所以只有三千元。」
「三千元?那一百張稿紙的話豈不就是三十萬元?!」
「對!」
「一個月能寫一百張吧?」
「嗯,應該能寫吧。」
「哦。」
她陷入了沉思。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啊?真的嗎?對不起,我叫森真理子。」
「森小姐,你喜歡寫文章嗎?」
「文章?不。但是寫隨筆……」
「小說呢?」
「小說尤其不行。我知道自己沒有那個才能。」
「是嗎?」
接著我們就不著邊際地閑談。但是她對我在各種報刊雜誌上發表的插圖和文章好像一點也不知道。似乎她只讀了一部《斜屋犯罪》,只知道我住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我猜測她有當作家的志向,於是才來跟我打聽筆耕的實際情況。
「你現在工作嗎?」
「我在橫濱車站西口的百貨店工作。」
「百貨店?」
「是啊,正是女性的職場。今天我休息。」
「那工作環境很好啊。」
「但是先生,剛才真讓人害怕。我遲到了,非常對不起,但先生的臉色很讓人害怕。」
「嗯?沒有的事!我如果真的面目可怕,那我向你道歉。」
「我是獨生女,和父母在一起住。父親已經上了年歲,全靠我的收入養家。」
「哦。」
我想這個人真是太健談了。
「石岡先生,現在有性情相合的人嗎?」
「性情相合?女性嗎?」
「對。」
「還沒有啊。」
「戀人或者前妻之類,都沒有吧?」
「都沒有。」
「哦。」
「你有嗎?」
「我也沒有啊。」
接著就談到了占星術的話題。她問我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天蠍座的人今年的運氣怎樣。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是御手洗他會怎麼說呢?我推測著御手洗可能的言辭,尋找著合適的回答。
事實上她想知道自己的星座運勢與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出生的我是否性情相合。我說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但是我這樣表態以後,她又問與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出生的男性是否性情相合。
這時的話題里出現了第三者,有點突然,我就問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已經分手了。」她說,「交往了一段時間,但是我想最後我們合不來。」
「是性情不合嗎?是壞人嗎?」
「不,我不認為他很壞……」
因為擔心失禮,我沒有問得很詳細。接著,又講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之後,我們商量著找一家有啤酒和下酒小菜的店去坐坐。
開闊的店堂里,我們在一大排桌子中選了一個。啤酒杯斟上一半,後來乾脆不用斟酒了——因為伶牙俐齒的森真理子一直口若懸河。
她的前男友叫藤並卓,昭和二十一年出生,住在橫濱西區戶部,就在以前美國學校的舊址上建起的公寓里。
相識的經過是這樣的:真理子想買一輛小轎車,就到離工作地點很近的某品牌專業服務店去諮詢,銷售人員就是藤並。
她說得不是很明確,但是綜合她的意思,可以知道她的前男友是美男子,個子高,有教養,總是好脾氣,也不說假話,她可以從他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她說兩個人交往了七年。
「從沒想過要結婚嗎?」
「我覺得我們本質上就不合適。」
「為什麼?」
「頭腦聰明的人都很難接近,是不是?」
「哦……」
我微微頷首。
「冷酷,任性,智商一百五十二,擅長所有的運動……還有,他又文雅又正直……」
從她的口中,我想藤並的確是個理想的男人,絕對沒錯。
可是,到了叫第二杯啤酒的時候,她的神色有了些變化。
「我以為他住在品川,他一直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但三年前有一次看到了他的記事本,上面居然寫的是橫濱市西區西戶部町。我跟他說我嚇了一跳,但是他卻說以前告訴我的就是橫濱。」
「啊?!」
「我說我沒聽他這麼說過,而他卻肯定自己絕對說過。於是在前年,我就對他講,既然是橫濱,那很近啊,讓我去你那裡做客吧。他卻說當時正有一個炒股失敗的朋友寄宿在他那裡,恐怕見面很麻煩,拒絕了。」
「哦!」
「但是以前,他說他父親給了他一座非常大的房子,就他一個人住,現在雖然有一個寄宿的人,我過去玩也不會太為難吧?」
森真理子有些微醉,臉頰酡紅,語氣也變得有些怪異。
「結果他說,那個寄宿的朋友開了一個面向小孩子的英語學習班。不是很奇怪嗎?是不是?」
我曖昧地點著頭。她杏眼圓睜,已然完全醉了。
「我那時就決定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家。即使不能進門,也要從外面看看是什麼樣的房子。於是,在他上班的時候……唉,你知道西區戶部的黑暗坡嗎?」
我不知道,就搖搖頭。
「不知道?黑暗坡的一側是山崖,坡上有一株特別大的巨樹,樹枝十分茂密,伸出去遮蔽了坡道,就是在白天也很昏暗。那裡曾經是江戶時代的刑場。
「雖然坡上的巨樹下邊就是曾經的牢房和刑場,但在十幾年前,還是在那裡為外國孩子建了所學校。學校的木質建築至今仍有一些殘留下來的痕迹,那裡現在有一座公寓樓,還有一個廢棄的澡堂,停車場也還在。
「我先查看了公寓樓的信報箱,因為藤並卓上班不在家,我就坐上電梯到他的房間前按對講機。」
「啊?不是一座大房子嗎?」我吃驚地問。
「對,以前是座大房子,可是現在變成公寓樓了。這是他後來告訴我的。」
「嗯?以前不是一所學校嗎?」
「對,但是據說學校出現以前是個玻璃工廠。」
這時我的頭腦不知怎麼開始混亂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好。
「接著,對講機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天啊!他竟然有老婆!我雖然受了強烈的刺激,但是仍然要求進去,把事情經過全告訴了他老婆。」
「嗬!你真勇敢。」
「我只要鼓起勇氣什麼都可以做到。當時話沒說完,他就回來了,說是釣魚去了。」
「怎麼回事?他沒上班嗎?」
「很可能已經辭職了,我沒有問他。」
這個叫藤並的男子好像一句真話也沒有。
「我的突然出現把他嚇了一跳。『怎麼啦?』他這麼問道。」
「哦,那個……接下來怎麼了?」
「三個人簡單說了幾句話,我就回來了。」
「他是怎樣的表現呢?」
「他對他老婆說,這個人腦子有病,總是嚇唬人,她要再說下去就可能輕微休克,還是早點把她趕出去吧。他老婆雖然對趕我出來有些遲疑,但還是很快照辦了。」
「啊?你說這事已經過去三年了?」
「嗯。」
「現在他們分手沒有?」
「前天我帶了離婚表格給他們……」
「啊!」
「他和石岡先生長得特別像啊,和藹可親,是非常好的人啊。」她這樣說。
那天晚上,我回去后把這些都告訴了御手洗。只見他在沙發上挺起腰板,不停地對我冷笑——又是那副他特有的表情。在日本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另一個有他這副嘴臉的人——歪著嘴,耷拉著眼皮,似乎在藐視你。此時他上身前傾,合起手掌,向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就像要看透我的心思一樣。
「那麼,你怎麼看待她的事情呢?」御手洗好像在捉弄我。
「嗯……」我提醒自己要慎重,慢慢地開口。如果不小心說漏了嘴,就可能成為他的攻擊目標。
「你反正是以為我一接到女書迷的電話就喜不自禁,忙著一起去喝一杯,只顧色迷心竅地口吐蓮花。我告訴你,我還沒那麼愚昧。」
這時,御手洗的眼睛睜圓了。
「石岡君,你成長了。我得重新評價你啦!那你對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認為她有志於寫作,想向我這樣有經驗的業內人士打聽出版界的情況,特別是收入方面的信息,所以她問了版稅稅率還有稿費之類的事情。」
「哦,原來如此。可是接著她就根本不問把文稿送到出版社的方法,而是初次聯繫時就問你已婚未婚這樣的問題。」
「嗯?」
「要想成為一個作家,已婚還是未婚很重要嗎?」
「御手洗,你想說什麼呢?」
「看來她可是個相當能幹的女人。讓我們在頭腦里把她要問的事情仔細整理整理。」
我還像以前一樣,對御手洗的言辭迷惑不解。
「她想當作家,可是為什麼和你談論一個撒謊大王呢?」
「不,這個叫藤並卓的人其實相當不錯。據說他智商有一百五十二,我就馬上想起了你。對這麼出色的男人來說,和這個女人分手是正確的。」
聽我這麼說,御手洗不禁笑了一下。
「她前天去見了已經分手的男人?」
「嗯。」
「這個分手實在是弄得寒磣。看來,她現在是走投無路了。」
御手洗好像有些疲憊,但仍挺著腰板。
「是你接受她約定的見面日期?」
「是。這只是第一次見面,這時女性可能的確不好接受男性約定的日期。她和父母一起住,很謹慎的。」
這時御手洗擺出一副難以言表的神情。他兩眼發獃,昏昏欲睡,咯吱咯吱地撓頭髮,又站起來打了個哈欠。
「唉,我這就去洗個澡先睡覺了。」
「啊!御手洗君,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倒是給我說明白啊。」我也站起來。
御手洗頭也不回地進了浴室,堵上了浴缸的水塞,打開熱水龍頭。做這些的時候,他也斷斷續續地和我說著話。
「一個很謹慎的女性突然給你打電話,不容喘息地問你已婚還是未婚,第二次電話都等不及就約你喝茶,想當場確認你是否有愛人或女友。三十分鐘后才姍姍來遲,卻責備你臉色不好。並且,問你版稅稅率和稿費時更是單刀直入。真是個善於控制局面的小姐啊!」
我理屈詞窮。從他的分析看,我就是被毫不客氣地問了個底朝天。
御手洗從浴室里出來后又回到沙發上。
「今天一天她從你這裡得到的信息很不簡單。如果是男的來問恐怕得花一周時間。她確實能幹,一點時間也沒浪費,她想知道的東西都問到了。」
「那她……」我陷入了沉默。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她根本就沒有當作家的志趣。」
「那為何……」
「這裡有些小謎團,想說清楚恐怕很麻煩。」
說完這些,御手洗興味索然地望著天花板。突然,他又向前俯下身去。
「嗯,對我來說是無所謂,對她來說可是大事,對你來說可能完全是偶然。
「這麼說吧。她有點走投無路了,正處於懸崖邊上,迷失了自我。女性的弱點就是擺脫不了這嚴酷世界定下的規則。讓我們回想一下她的生日。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天蠍座,今年三十二歲,過了生日就是三十三歲。她現在正為承受結婚的壓力而懊喪,就算孤注一擲也要有所行動,這種心情不難理解。
「七年來她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結婚對象,和什麼藤併合得來那更是胡扯,她只是想和人家生活在一起。可是正如你所知的,現實是,這個女人正考慮找個新男友。不管是將來結婚,還是對藤並施加壓力,總之有必要找個新男友,佔據有利位置進行周旋。但是,高個子的美男,智商一百五十二,並且還很主動,有這種魅力的男性在她周圍還真沒有。可能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就算有,也不過是在藤並面前班門弄斧,差遠了。她也不能指望藤並拋棄妻子以及舒適的公寓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這個狀況她當然明白,所以很苦惱。想象如果她晚上失眠會做什麼呢?——她給你打了電話。」
「嗯?」
「出過書,在坊間也算多少有點名氣,或者說可能有點特別,可能幫她戰勝藤並。」
「幫她戰勝……」
「這樣的交往令人神往,或許可以幫助她忘記對藤並的思念。」
「哦……」
「這樣只從表象推測當然不行。經濟收入如何很重要,並且目前不能有戀人,怎麼也不能再和其他女人交火。以前分手的女人如果留下了孩子,就要出贍養費,經濟上就會拉響警報,這樣的男人還是算了吧。根據這樣的要求挑選,你還算符合條件。」
「可是那……」我還是放不下面子,「但是她還說自己是我的書迷……」
「那完全是胡扯。不過是最近硬著頭皮讀了一本你的書,你就從她的人選里跳了出來。作者介紹里還說了你會畫漫畫,所以她認為你也可能比較有趣。」
「可是那……女人那麼直接……總還需要時間慢慢適應吧……怎麼居然蠢到這個地步……」
「算了,石岡君。如果狗餓了一個禮拜,那它連裝狗糧的空箱子都吃。」
「你說我是空箱子!」我覺得悲哀。
「算了,石岡。已經過去的事情了,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是那個女人她面對壓力不知所措,神智不清而已。」
「她這麼做也太惡劣了吧?這麼唐突地打聽我的隱私……」
「石岡君,事情就這樣的。」
「唉……」我嘆了口氣。
「我說石岡君,你還年輕,還不知道女人釣金龜的手段和心態。得失成敗總要求個立見分曉才行。追求令人羨慕的幸福生活,懵懂地等待不是辦法,得儘力爭取才行,所以有的人手法就稍稍粗暴些。男人很難心甘情願地和一個女人一起變老,除了互相同情,誰也拯救不了對方。女人們早已看透了,所謂道德的本質不過就是本能。」
我沮喪地垂下肩膀。無論如何,所謂女人讓我絕望。
「那我該怎麼辦?」
「你就是你。你要自信地生活。」
「哦,尤其是對那個森小姐。」
「這就對了。」
御手洗仍舊滔滔不絕。
「可以這麼說,如果你初試合格了,很快會有下一次約會。哎呀,熱水溢出來了。」
御手洗像體操運動員一樣身手矯健地沖向浴室。
「我們這個民族的DNA里保存有獨特的遺傳特徵,就是只敬鬼神不敬人。民主領袖總是被輕視。所以,如果你要和人交往,就應該盡量使自己符合普通大眾的認知。除非你能擺出教師爺的那套威儀,否則還是誰也不見最為安全。」
接著他打開浴室的門,手握在門把手上,回過頭不懷好意地繼續說:「所以,石岡君,事實勝於雄辯。」
然後他就隱沒在熱氣騰騰的浴室里了。
恐怕又被御手洗說對了。從那以後,森真理子就沒有了消息,而我也不敢放鬆神經,就這樣,十天過去了。
我寧可用自嘲的語調來記述,讓大家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幕輕喜劇,一九八四年秋天的這件事並不陰森可怕。但與此相反,讀者應該還能夠回憶起的橫濱那個「黑暗坡食人樹」的可怕事件,其實就是在我這樣的不快中開始的。
我絕不誇張,至今我仍然不願意記述這個事件。但是我在其他隨筆中意外地泄露了天機,以致有很多人不停地催促我快寫。我和其中一個當事者約定過,
一九八九年以前不能公布有關記錄,因此時至今日已經沒有理由拖延下去了。
雖然一九九○年已經過了約定的期限,但當我拿起筆來再次回憶以往的片段時,仍然感到震驚。這件事除了用詭異和殘忍以外,根本無法用別的詞語形容,那個《占星術殺人魔法》和它相比就顯得有些小兒科了。
並且,我很擔心向大家介紹這件事會使自己成為道學家的攻擊對象,也擔心這故事成為傳播恐怖的載體。
事實上神奈川縣和橫濱西區戶部的警察也擔心這一點,所以對媒體也遮遮掩掩,但還是引起了人們的巨大恐慌。結果呢?恐慌過去了,真相仍然隱藏在黑暗背後。我只要保持沉默,世界就和以前一樣平安無事。
但是,日本的經濟水平快速發展,現在已經加入了發達國家的行列,早就不是當年窘迫的戰敗國了。戰敗陰影的籠罩下難免發生凄慘的事件,我們也可以把這件事看作是那個黑暗時代的縮影。那個時代無法理解,也說不清楚,向那個方向求知本身就蘊含著出世的意義。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雖然公開了信息,但還是想盡量不給當事人造成干擾。
所以,出於自律,我可能對事實採取保守的表達方式。這一點,請大家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