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樹
從黑暗坡往下走,在與旁邊道路交會的路口向左拐,過了藤棚商業街,再向左拐,有一個高台,這裡就是藤棚綜合醫院。這是和藤並家老屋一樣古老的建築,醫院四周的水泥矮牆經年累月己經完全變黑色,牆腳已經長出青苔。
藤並八千代的病房是二一二號,探視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相當充裕。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在探視之前在半路上的海鮮餐館吃了遲到的午餐。後來當我們走進醫院,看到接待口上邊掛的時鐘己經是下午四點了。
那家海鮮餐館到底是位於率先經受文化開放洗禮的橫濱,歐式風格,裝演考究。建築物全部是木結構,牆壁塗成了藍色,而窗戶則是白的。我們三人就坐在靠近窗子的圓桌旁,窗台上簡單地擺放了幾件黃銅質地的航海工具。
暈船卻要堅持出海的人,一定是哲學家―手撫沉重的黃銅般燈,我突然想起以前御手洗脫口而出的話。
御手洗總是喜歡這種比喻-―暈船的水手,恐高的飛行員―不知他怎麼想的。我經常懷疑他所說的是不是他自己。
「果然不出所料。這是棘手的案子,石岡君。」吃著海鮮沙拉的御手洗把左胳膊肘靠在窗框上,手托著下巴,看著我說。「是啊,非常難辦。」我正把葡萄酒蒸夢魚往嘴裡送。森真理子似乎食欲不振,只要了咖啡。眼看著杯中的熱氣飄散出來,她的嘴唇連碰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昭和十六年的那件怪事,可能和這一次的事件有關聯吧?」我邊吃邊說。御手洗托著腮,目光獃滯地撓著腦門。「有關聯啊。」他平靜地說,「我預感那株樹不止是這一次,而是黑暗坡一連串事件的核心。」「但是現在是昭和五十九年,昭和十六年距今已經過去四十三年了啊。」
「是啊。」御手洗嘟咕著。
「剛才的談論整個是鬼故事,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現在我們強行插手黑暗坡事件,只要把這件事弄清楚,那麼昭和十六年二戰前夕的怪事也能水落石出。我們能辦到吧?」我問。
「騎跨在洋樓屋頂上、凝視著食人樹而死的男人,還有在樹下粉碎性骨折的老太太,以及四十三年前被吊在樹上慘不忍睹的小女孩,並不是沒有關聯的。我們現在就像瞎子摸象一樣,只知道事情的各個不同部分。就是這樣,石岡君。我要解開這個謎,把大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能解開四十年來隱藏的謎,眼下的這些事情也不會解決。雖然現在只是初期階段,但我發誓將來一定要弄清楚。」御手洗堅定地說道。
走出藤棚綜合醫院二樓的電梯,立刻感受到醫院所特有的刺鼻的藥物氣味。一位患者就像個機器人一樣,光頭固定在肩膀上的黑色鐵架里,推著嬰兒圍欄一樣的帶枯轆的步行器,從我們眼前經過。見此情景,我對自己所處的場所又有了新的認識,不由得嚴肅起來。「啊,我可以在那邊的沙發上等著嗎?」柔弱的聲音傳來,森真理子正在問御手洗。
前方左側,四個深紅色的塑料沙發排成一列,和飲料的自動售貨機以及煙灰缸、公共電話等形成的空間構成了一個候診室。森真理子的臉色像紙一樣蒼白,這時不能強迫她做別的事情了。想必在她的生活中像今天這樣的巨大變故也沒有經歷過幾回,還要一直勉強陪著我們,根本沒有調整的機會。御手洗看來也有同感,於是點頭說好。
森真理子留在沙發上,我和御手洗穿過消毒水氣味濃重的走廊,朝掛著二一二門牌的病室走去。從御手洗的側臉看,他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好這一次沒有哼小曲兒。
我們敲了二一二室白色的房門,但不知為什麼沒有迴音。我在走廊盡頭無意中看見有一扇安全門,而御手洗則再次敲了敲二一二病房的門。
「誰啊?」好像從墓穴深處傳來了一個男人陰森森的聲音。御手洗推開了門,此時能感覺到一種和走廊里完全不一樣的獨特氣味。單人病房的中央有一張病床,一位老婦插著鼻管,被帶子固定著躺在上面。眼睛微閉,可能是睡著了。病房的窗帘是嶄新的,床頭櫃也很漂亮,沉默地訴說著患者的身份和富有。房間內的空氣陰冷污濁,好像含有敵意。病房內的氣味和走廊里不一樣,我感覺到老朽和死亡的氣息。如果說死亡氣息來自於躺在床上的患者,那麼敵意則來自於坐在房間兩側的男人。
右側的白髮男子已經是老年人了,厚嘴唇,正用責備目光瞪著這邊。他身體柔弱,坐在椅子上,一看就知道是小個子。對於御手洗的敲門發出低沉陰鬱回應的,應該是這個人。
而坐在左側的人正好相反,是個強壯的大塊頭。戴著眼鏡,圓鼻子下邊也是個厚嘴唇。頭髮稀疏略顯老態,實際上相當年輕。兩頰和額頭上的皮膚光滑,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無框眼鏡的後面,一雙圓眼睛大咧咧地看著我們。他好像不準備作聲。
御手洗似乎沒有覺察到房間里充斥著令人恐俱的險惡氣氛。他依然興高采烈。
「您是八千代老夫人的丈夫照夫先生吧?這位是藤並卓先生的弟弟讓先生吧?」
御手洗交替地看著兩個人,中氣十足地說道。我也在揣度他們是何許人。白髮的應該是照夫,戴眼鏡的圓臉應該是讓。
但是,這兩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御手洗,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是警戒,還是沉默的觀察?好像都不是。當時的氣氛更像是優等生在蔑視劣等生,充滿了優越感。我為房間內的氣氛感到不快。「這次來問候藤並八千代老夫人和藤並卓先生,遭遇不幸,深表遺憾。」御手洗以戲謔的語氣講道,還點頭哈腰地鞠了一躬,「二位知道嗎?世上有一種東西叫食肉植物。」御手洗「啪」地拍了一下手,非常高調地開始發言。
「比如豬籠草,別名又叫龐特斯,是一種生長在熱帶的美麗植物。京都大學也在實驗室里栽培。它長著一個弧形的捕蟲器,捕蟲器的上部有一片葉子做蓋子,總是蓋著,從外觀上看就像一把茶壺,英語叫『水壺植物』。平時在蓋子的周圍總是散發出甜蜜的氣味。如果打開蓋子,那裡邊的蘋果酸和檸檬酸也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香味吸引了娛蟻、嶂螂還有蝴蝶,只要一沾邊就是滅頂之災,因為捕蟲器的邊緣非常濕滑,最後會掉進壺裡再也出不來了。豬籠草會一邊散發著美好香味,一邊增加壺中酸性液體的濃度和鑽度,當開始消化捕獲的昆蟲時,難忍的惡臭就在附近飄散。
「捕蟲器的壺,稍大的直徑可能超過十厘米,深度可達二十五厘米。所以有時小鳥或者老鼠也被捕獲並消化掉成為植物的營養。」對這種植物的蛋白質進行分析,結果讓人吃驚。它們居然擁有動物的『專利』!動物因為運動量大,必須攝取蛋白質。在自然界所有的物質中,脂肪和蛋白質蘊涵能量最豐富。人類的進化也很典型,從腳上長著消化器官的水蚝開始,經過三十五億年,終於成為現在有著消化和吸收器官、高度智能和高度運動性能的高等生物,完成了從低級到高級的持續進化―即消化器官和吸收器官的功能分開,第一次使用專門的消化器官,同時使機體擁有了分解吸收蛋白質的本領。
「對動物來講要做到這一步相當困難。困難在哪裡呢?因為動物自己的胃也是由蛋白質構成的。簡單說,消化肉類,卻不會把自己的胃消化掉。人類的胃壁只有五毫米厚,非常薄,可以說就是個肉袋子。
「怎麼回事呢?以人來說,肉一進人胃,就被噴上鹽酸和胃蛋白酶,而自己的胃壁此時則有一層私液保護。人類消化蛋白質的過程因為掌握了奇迹般絕妙的時機,所以成功了,使本來不可能的事情就像一場精彩表演一樣持續著。如果這個時機掌握不好的話,很容易胃穿孔。
「可是植物就不一樣了。與動物消化肉類的情形不同,植物消化肉類的時候,不會被自身分泌的酸鹼值為二的酸和胃蛋白酶溶解。」
「說得對。」一個尖銳的聲音此時突然幫腔。對御手洗這番演說作出回應的,正是那個戴著眼鏡的高大男子讓先生。
「你是誰?」八千代的丈夫發出冷漠的聲音。我們對御手洗超出常規的做法已經相當習慣,但作為旁人,應該說這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你是誰?要幹什麼?」他用尖酸的口氣乾巴巴地問。「那麼,你們認為我是什麼人呢?」御手洗裝模作樣地說。「我們這裡很忙,請你好自為之。」照夫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著說。
八千代的丈夫說這番話時非常認真,可能把我們當成初次見面的普通警察了。
「你是醫生吧,知道得這麼多!」這麼說的是讓。
一聽說可能是醫生,照夫立刻顯得很驚愕。如果真是這所醫院的醫生可就糟了,出於一種明哲保身的想法,他抬起了頭。我從讓眼鏡後邊的圓眼睛里,感到他似乎認為御手洗還不錯―儘管是以這樣戲劇性的場面出現的。這讓我忽然想起剛才見到的千夏。
「醫生?你眼睛真厲害!難怪是位學者。我的確是個醫生,但是我並不在這所綜合醫院裡工作。」
「是獨立開業的醫生吧?」
「也可以這麼說吧。但是我的患者並不是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
而是整個城市和國家。」
「這完全是一個傳教士的口吻。」讓攤開兩手,苦笑著說。御手洗則不失時機地把自己虛張聲勢的名片放到他手裡。
「我叫御手洗,今後可能會經常打擾您。藤並讓先生,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向您討教。作為一個新手,如果能聽到讓先生您講述自己的研究成果,那將是我莫大的榮幸。」
「姓御手洗,名叫潔,多奇怪的名字啊。」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
「私家偵探,真讓人誠惶誠恐。那麼你是受到誰的委託呢?」御手洗同時也把名片遞給了照夫,但照夫看也沒看就把它扔到了床頭柜上。
「現在她正在候診室里。如果方便的話請您見一面吧,是您的哥哥卓先生生前的好朋友。」
「你說的是……那個人對我哥哥的死有什麼疑問嗎?」讓先生用他那熱情高亢的女性化聲調問道。
「疑問?對於一個那樣死去的人,這個世界。L可能有不懷疑的人嗎?」御手洗說。
「那麼這個人是誰?」
「我就是說出名字,恐怕您也不知道。如果方便的話,就請到外邊候診室見個面吧,我為您介紹一下。可以的話照夫先生最好也一起過來,我們在患者旁邊這麼喧嘩很不好。」
御手洗說著站到了門口。他向右下方伸出右手,對著走廊里的過道,做出「請」的姿勢。其實我看在患者旁邊吵嚷的人,只有御手洗一個,但御手洗這麼說,對面兩個人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得很不情願地站起來。
我們四個人到了走廊里,御手洗小心翼翼地把病房的門關好。「八千代夫人情況如何?」他問。
「實在是不妙啊。」讓先生快人快語,「腦傷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了。可以斷定,將來會有半身不遂等各種各樣的後遺症。」讓的語氣慌慌張張,僅從他的語調來判斷,很像街上常見的那種膚淺的人,但是講話的內容富有邏輯性,我想他的頭腦應該很不一般。
「她說了什麼沒有?」
「昨天和前天好像吃語了些什麼,但是聽不清,根本不能算說話,基本都是在昏睡。」
「她是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點左右,在大楠樹腳下時被發現的吧?」
「是啊,好厲害的颱風之夜。」
「是被照夫先生髮現的吧?」御手洗說著,向跟在身後的藤並照夫回過頭來,但是照夫沉默著。
「八千代夫人經常在那時候外出嗎?」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話?」照夫短促地低聲說。
「像是被誰襲擊了嗎?」
照夫仍然不說話。
「在現場有沒有可能被用作打人的武器之類的東西?」「你沒有聽見嗎?我什麼也不想和你說。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小子,我為什麼要回答!」
此時藤並八千代的丈夫開始變得語氣強硬,而御手洗則把右手拿到唇邊,「呼」地吐出了一口氣。
「如果你也敢這麼回答警察,有你好瞧的。」
「現場並沒有發現武器之類的東西。我母親的行動一向隨心所欲,無規律可循。但是母親基本上都是待在老屋她自己的房間里,很少出門。」
「那她為什麼一定要在狂風暴雨的夜裡出去?」
「是啊,我也很吃驚。」
「傘或者其他雨具呢?她帶了嗎?」
「那樣的雨夜帶傘根本沒有用,她穿了件雨衣。」
「她戴頭巾了嗎?」
「戴了。」
「這麼說,她是戴著頭巾被襲擊的了?」
「可能吧。」
「嗯,那周圍沒有留下暴徒的腳印吧?」
「在那麼大的雨中,所以……」
「就是沒有留下足跡,那麼會不會留有其他痕迹?」「警察說,什麼痕迹也沒有。」
「警察啊!嗯,老屋裡八千代夫人有自己的房間吧?」「是啊。」
「她總是待在自己房間里嗎?」
「是的,她在房間里靠欣賞音樂、讀書和看電視來消磨時光。」「她的房間里有
電話嗎?」
「有。」
「嗯。」御手洗點著頭陷入沉思。
「她的房間在老屋的一層嗎?」
「是的。她已經上了歲數,爬樓很吃力,所以一直住在一樓。」「那一樓就是她和照夫先生兩個人的房間吧?」
「不,照夫先生住在二樓,一樓是會客廳。他們夫婦兩個人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母親是頑固孤僻的人。」
我們到了候診室。在那裡,孤單的森真理子無聲無息地低垂著頭。我們走近了,她才突然地抬起蒼白的臉。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森真理子小姐,卓先生生前很親密的朋友。森小姐,這位是卓先生的弟弟讓先生,這位是他的繼父藤並照夫先生。」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她輕聲說,臉上現出苦澀的表情。讓和照夫也向她輕微致意。我們五個人在空蕩蕩的候診室的沙發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那麼一樓只有會客廳和八千代夫人的卧室,是嗎?」「一樓還有廚房、衛生間、浴室和儲物間。」
「會客廳其實就是餐廳吧?」
「對。」
「平時誰做飯呢?」
「是附近牧野照相館的老兩口來做,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我母親討厭那些沒見過面的家政服務人員。有時候三幸也儘可能地給我母親幫忙。」
「大家總是在一起進餐嗎?」
「我們在一起吃過,但是成家了的哥哥卓在公寓樓那邊自己開伙。」
「妹妹呢?」
「她只是極偶爾地過來吃一次。可能飯菜不合她口味,她基本不來。」
「千夏小姐來嗎?」
「嗯,我來的時候她也一起來。你們見過她I?『』
「對,就在剛才。」
「她又是那副討厭的德性吧?」
「怎麼說呢?我倒是沒有注意。另外在老屋,讓先生好像有一間研究室。」
「嗯,公寓樓那邊太狹窄了,我收集的圖書和資料已經裝不下了,只好放到老屋自己的房間這邊。」
「你們三兄妹中,在老屋擁有房間的,只是您一個吧?」「不,沒有的事。」
「我弄錯了嗎?」御手洗露出驚訝的神色。
「因為我們兄妹三人都是在這幢房子里長大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間。但老屋破舊陰冷,大家都放置不管了。所以,我哥哥的房間也好,玲王奈的房間也好,都還在的,雖然他們不來住。」「二樓是什麼樣子?」
「我的房間在二樓,我哥哥的房間也在二樓,但卻空置著。還有一個房間是照夫先生的。玲王奈的房間在三樓內側,現在也空置著。中間的房間做了儲物間,還有一個房間是三幸的。」「哦,每層都有三個房間。」
「是啊。」
「那些空置的房屋全都是蜘蛛網吧?」
「不至於那樣,平時由三幸來打掃。」
「以後,如果允許我參觀一下您的資料室,我將感到無比榮幸。我殷切地期待您發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啊,剛才你已經發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了,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以後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現在請允許我請教幾個問題。關於卓先生的死因,有什麼線索嗎?」
「這個嘛,不好說啊。」
「卓先生以前上過屋頂嗎?」
「沒有啊。」
「那你上過嗎?」
「我也沒有上過屋頂。」
「小時候上過嗎?」
「我記得小時候也沒上過……」
「但是到三樓你妹妹的房間去,從窗戶外爬……」
「所以那裡很危險。我們小時候,洋樓的屋頂就很高,所以就把玻璃窗鑲死在框上了。」
「鑲死在上面?」御手洗大聲問。
「如果鑲死了,那三樓屋頂底下的房間就沒法開窗了。」「是啊,打不開的。」御手洗靜靜地站起來,開始踱步。他在沙發周圍繞了一圈,回來之後問:「這麼說,現在三樓的所有窗戶都打不開?」
「是啊,都打不開。」讓回答,「最近三樓的窗框全部更換成鋁合金的了,這時候窗戶是可以做成開放式的,但是因為房子已經破舊了,從強度來看還是鑲死的封閉式比較結實,所以最後還是做成封閉的了。窗把手這麼一轉,上邊的百葉窗就可以開合,空氣就能流通,而其他東西進不來。」
「但是,那百葉窗是一條一條的,如果都摘下來會怎麼樣?」「不,那也不行。人根本就過不去。」
御手洗一聽就開始搖頭,又開始踱步。走了兩圈之後停住了,開門說:「這麼說,還是需要梯子。不使用梯子,就沒法上到老屋的屋頂。」
「事先垂下一根繩子也可以向上攀登,但是有梯子啊。」「有梯子?」
「我注意到屋頂上的哥哥時,看到旁邊有梯子。」
「在哪兒?靠在哪兒了?」
「是靠近小庫房的門那裡,就在門旁邊。梯子本來是一直放在倉庫里的,但那天被拿了出來,靠在倉庫的門邊。」
「那個倉庫門在老屋的哪一側?是在黑暗坡一側嗎?還是在澡堂一側?」
「在澡堂一側。」
「就是說,最初獅子堂的老闆圍著院落察看時能夠清楚看到的位置……」御手洗以只有我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嘟味著。看來,御手洗再次感覺到了梯子的重要性,「讓先生,您是怎麼知道屋頂上有您哥哥的屍體的?從誰那裡聽說的?」
「嗯?是這邊給我的電話。」
「那麼,照夫先生,您發現屍體的時候,梯子……看來怎麼勸也不行,您是鐵了心不打算說出什麼了……」
「你什麼意思?」照夫很生氣。
「對不起,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御手洗煩躁地擺擺手,繼續來回踱步。
踱了一會兒,他突然冷不防在我旁邊「撲通」一聲坐下了,「梯子問題有好幾種可能性,目前還沒有發現決定性因素。讓先生,如果卓先生是自己要爬上老屋的屋頂,您會感到驚訝嗎?」
「真是那樣爬上去的話,我會很吃驚。」
「理由呢?」
「出乎意料啊。」
「的確是非常魯莽反常的行為嗎?」
「是啊,這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如果爬到那裡,能看見什麼呢?」
「啊,應該是大楠樹的枝葉吧。」
「這樣啊……」御手洗垂下頭,陷人了沉思。
「啊,大清早爬到屋頂上去找什麼東西吧?卓先生最近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御手洗抬起頭問。
「如果說他在找東西的話*一」
「他在這座房子周圍專心致志地尋找什麼呢?還有什麼是我所不了解的呢……」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最近和哥哥沒有聯繫。」
「我倒是聽卓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森真理子突然說。「你聽他說什麼了?」御手洗的臉立刻轉向了森真理子。「唉,一個多禮拜,可能是十來天之前……他說自己的家裡出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御手洗在沙發上坐直了。
「對,他說自己要解開謎團,找到什麼東西……我也是偶然聽他說的,只有那麼一次。」
「這很重要,森小姐,這非常重要。他當時說了些什麼?他要解開什麼謎團?」
「不,我聽得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喝酒的時候,突然談論到的……」
「沒關係沒關係,他還說了其他什麼沒有?」御手洗焦急地擺動看右手。
「確實沒有」
「確實?」
「他確實說過,雞如何如何了。」
「雞?對啊,青銅雞!讓先生,青銅雞哪裡去了?」
「等一下,讓我想想……」讓先生心不在焉地歪著腦袋。「現在,老屋屋頂上的青銅風向雞已經沒有了吧?」御手洗說。「確實沒有了,好像突然就不見了。」
「什麼時候沒有的?」
「不太清楚,什麼時候開始沒有的呢……」
雖然沒有特別的期待,但是不知為什麼,說這個的時候,讓看著照夫的臉。照夫不高興地搖著頭。
「二位好像根本就不關注你們家屋頂上的青銅風向雞。」「嗯,是不關注。」
「好像發現卓先生屍體的九月二十二日以前青銅雞還在。」「我也記得那時候還有。怎麼回事呢?」
「那時候還在的。」照夫點著頭低聲說。
「真的在嗎?」御手洗大聲問。
「颱風襲來的那天,我在屋子周圍巡視過,還大致掃了一眼屋頂,我記得那時候青銅雞還在。」
「真是個嚴謹的人啊,照夫先生。這麼說是卓先生的遺體代替了青銅雞,而那隻雞則展翅飛走了?」
聽御手洗這麼說,讓和照夫面面相覷。
「在屋頂上鑲嵌了三十幾年的青銅雞,一夜之間就突然不見了?」兩個人微微點頭。
「那麼,到現在還沒找到那隻青銅雞嗎?」
「無影無蹤。」讓說。
「房子周圍都仔細尋找了嗎?」
「找了,不但院子里找過,而且周圍的道路,石垣下邊的小道,我都找過了。」照夫說。
「但是仍然沒找到啊。警察怎麼解釋的?」
「警察什麼也沒說。」讓說。
「那就是警方把這件事忽略了。」御手洗說,「但是,卓先生的屍體出現在屋頂上,而青銅雞則不見了,並不是沒有關係的。」御手洗又陷人了沉思。「卓先生當時在屋頂,而以前青銅雞也在。誰把它拿走了,拿到哪裡去了呢?一森小姐,除此以外,你還聽卓先生說過什麼?比如,他想找什麼東西?」
「還有一些其他的……他好像提過在房子周圍調查……哦,他還說到了什麼……」
「什麼?」
「一個詞,音樂,我記得。」
「音樂?」
「對。」
「音樂是什麼意思?」
「嗯,我就是聽到他這麼說……更多的我現在也想不起來。」「音樂……是怎麼回事呢?」御手洗仰望著天空。
「也許他是為了破解謎團才爬上屋頂吧,這麼推測沒有錯吧?但是為什麼偏偏選在暴風雨的夜晚?而且是在半夜……讓先生,您是怎麼認為的?」
「我完全不明白。」
「那麼照夫先生有什麼想法?」
照夫也搖頭。
「二十一日晚上十點左右,二位和卓先生說過話嗎?」兩個人仍舊搖頭。
「家族全體成員里,有誰和他說過話嗎?」
「沒聽說過。」
「讓先生那個時候在哪裡?」
「我正在老屋自己的房間里讀書。」
「照夫先生呢?」
「我也同樣是在自己房間里。」
「二位完全不知道嗎?卓先生為了青銅雞和音樂的謎團,在房子周圍急得團團轉啊。」
「完全不知道。」讓說。
照夫也使勁地搖頭。
藤並讓和照夫,接著是御手洗和我,然後是森真理子,我們先後出了醫院,一起向黑暗坡上的藤並家走去。照夫說,上午是醫生巡診和測試體溫,下午掛點滴,這些都已經做完了,今天已經沒有其他事情,等待明天的診療就可以了。
御手洗問:「陪護患者的總是你們二位嗎?」
照夫回答稱是,說兩個人完全應付得了。
御手洗靠近我低聲說:「瞧,多麼精明的人啊!」
確實是這樣。現在看來,藤並一家,包括藤並讓、照夫,還有三幸、郁子、千夏、玲王奈―殺害藤並卓,打傷八千代的兇手很可能就隱藏在這些人之中。兩個人在一起有互相監視的作用,如果其中有一個是兇手,就沒辦法刺殺八千代。所以御手洗認為這實在是個明智之舉。
「森小姐,聽說是您在懷疑我哥哥的死因?」走向藤棚商業街的時候,藤並讓用他那高亢的聲音問森真理子。
「嗯?啊,是啊,我?」真理子求救一樣看著御手洗。她今天早晨剛從我們這裡得到藤並卓的死訊,沒有任何準備,受到這樣的打擊當然六神無主。而御手洗之所以把她帶到這裡來,不過是利用她介人案件而已。
「恕我冒昧,請問您和我哥哥是什麼關係呢?」
「我們是朋友。」
「是曾經的同事嗎?」
「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就是朋友啊。」
「居然到了雇傭偵探的程度,普通朋友至於如此嗎?」讓毫不客氣,咄咄逼人。
「對於我哥哥的意外,您是怎麼認為的?比如說兇手是誰,是不是仇殺?」
「這真是關鍵的提問,讓先生。我也想問您同樣的問題。您對您哥哥的遇害有何想法?」御手洗也問道。
「我?」讓幾乎要發狂了,「我沒什麼想法,我打算聽從專家的意見。」
「誰是專家?警察嗎?」御手洗嘲弄地問。
「對!」讓回答。
「專家只能判斷這樣的問題,比如兇手是人室的盜賊,還是受制於高利貸的暴徒。但您哥哥這件事,我敢打賭,警察什麼也做不了。」
「啊?是嗎?」讓瞪大眼。睛,「您認為警察會怎麼說?」讓反問。
御手洗興高采烈地搓著手,臉上浮現出了笑容。
「非常簡單。卓先生正向屋頂上爬的時候,恰巧心臟麻痹發作,於是就死了。根據就是屍檢結果,內臟器官上沒有發現絲毫中毒的現象,恐怕是因為以前心臟就很不好,所以關鍵時刻就驟停了。至於青銅風向雞,基本上和卓先生之死無關。警察們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吧?您相信嗎?」
「不,我還沒問呢……」
「那麼您今天晚上就去警察那裡問問,看他們是不是這樣回答。您願意去問嗎?」
「但是,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了啊。」
「如果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釋,我這個私家偵探就不會來了。」「哦?那請您多多指教。」
「我很快會得出結論的。」
「警察們真太糊塗了。」這時照夫突然冒出一句,「現在八千代又出了事。」
「警察不是太糊塗,而是把卓先生之死和八千代老夫人的受傷當做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分別對待了。搞分析推理的人,如果看不到事物之間彼此的關聯,那就和瞎子無異。現在我敢說,警察正在為八千代老夫人的案子而苦惱。我和他們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交道,對這幫傢伙了如指掌。他們現在會考慮的也就是這些了。我猜現在他們對八千代頭部的傷有兩種推測,首先也許是她自已摔倒的,但沒法解釋傷勢為何如此嚴重;另一種考慮是有人襲擊了她,而在屋頂上的。卓先生正好目擊了這一幕,受到巨大驚嚇,因此心臟麻痹發作了。但是第二種解釋也不能堪稱完美,因為八千代被襲擊倒在大楠樹下的時候,卓先生為什麼會在屋頂上?警察們感到苦惱的正是這一點……嗯,他們大體如此,現在我敢打賭,他們的思路正圍繞在這幾處疑點上團團亂轉呢。」
照夫依舊沉默,而讓則嘟嘟咕咕:「嗯,很有可能……」「這個案件,我看不能用常規的方法來生搬硬套,經驗主義的思路到這裡應該是它的極限了,現在這個案子變得很古怪了。」「但是現在我對警察的案情分析還沒有那麼悲觀的看法。」讓說。
「是啊,」御手洗接著說,「但是昭和十六年,一個幼女的屍體被殘忍地吊在大楠樹下,是怎麼回事?依然不清不楚嘛!」御手洗冷笑了一下。
下坡之後,我們經過了藤棚商業街。正在甫道上行走時,突然有兩隻啄麵包屑的鴿子躍入了眼帘。
抬起頭來看,我們這才發現,不只在雨道上,周圍商店的屋頂上也都有鴿子三三兩兩地落在那裡。
「鴿子這種東西啊,你仔細觀察過它們的面孔嗎?」讓突然用他那女性一樣的聲調對我說。
我搖頭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鴿子的眼神很狂妄,是瘋子的眼睛。」讓接著說,「你仔細觀察它們,那些傢伙的面孔令人討厭,長著瘋狂的圓眼睛。」讓不停地重複同樣的話。但是,我很吃驚的是讓在說這些的時候,他自己不正是那個樣子嗎?高度近視鏡後邊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就像小鐘擺一樣不停地左右晃動。並且,他腮幫上還滲出汗來,泛起紅暈,濕誰流的厚嘴唇閃著亮光。說話的時候,嘴裡的舌頭時隱時現,口氣顯得迫不及待。
「您在歐洲開過車嗎?」
我搖搖頭。
「歐洲的鴿子很多,這些厚顏無恥的東西!怎麼趕它們也不走,就在眼前撲棱撲棱亂飛。所以啊,我在石板路或者山道上開車的時候,惺―嘿―」
讓惡狠狠地跺下右腳,轟趕甫道上的兩隻鴿子。它們受了驚嚇,呼啦呼啦地飛開了。
「鴿子在我車前聚集的時候,我就緊踩油門,打方向盤直碾過去。哎呀,血肉模糊,嘿嘿嘿嘿!」
讓突然發出猴子一樣刺耳的笑聲,碩大的身體搖晃著向前彎曲,現出一副不堪人目的丑怪姿態,一個勁兒地大笑。大笑剛剛有所平緩,接著卻又像打隔一樣咯咯地笑個不停。
「喀嚓喀嚓!慘不忍睹!一下子就軋上了!真叫痛快!喀嚓!哦呵呵,嘿嘿嘿!嘿嘿嘿嘿!」
森真理子瞳目結舌,不住地偷看讓的面孔。照夫像沒有聽見一樣,面無表情,滿不在乎地向前走。
氣氛相當詭異。我看了看御手洗,他皺著眉頭,臉色凝重,看來他一直在觀察讓。
注意到我的眼色后,御手洗左邊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我們面面相覷。
「這個,我……」到了黑暗坡下邊的時候,森真理子畏畏縮縮地站住了,「我現在稍有些不舒服,今天到這裡就失陪了可以嗎?非常對不起……」
也許,御手洗考慮到需要她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是嗎?沒關係。」御手洗高興地答應,「請便!一路平安!我以後給您打電話,或者將來預約之後登門拜訪。」
森真理子對御手洗這番話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總之,她微微地鞠躬,慢慢轉過身,沒有朝著黑暗坡,而是從左邊的路繞過這個高地,一個人往戶部車站的方向去了。
我一直目送著她孤單的背影逐漸遠去。
「八千代夫人的外傷,只在頭蓋骨的部位嗎?」
「不僅是頭部。胸骨也有兩處傷,脊椎骨也受傷了。醫生說,就是進行了治療,因為年齡關係,將來恐怕也只能在輪椅里度過餘生了。」讓回答道。
「真慘啊!」御手洗髮出了感嘆。
「被毆打后,我母親狼狽地摔倒,還挨了幾腳,遍體鱗傷。」「只能判斷很可能是八千代夫人的什麼仇家乾的吧。作為兒子,兇手是誰您心裡有數嗎?」
「猜測誰是兇手的話……我嘛……實在是說不上來。我專註於自己的愛好,整日埋頭於自己的研究,如果談到母親和誰起了摩擦,或者招致他人的怨恨,我的反應只可能是詫異。事實上我對這些事既不了解,也不關心。」
這個人真奇怪,怎麼回事呢?我想御手洗的看法應該和我一樣。「令堂性格如何?」我們路過獅子堂模型玩具店,開始向黑暗
坡上走的時候,御手洗這樣問道。
已經到了黑暗坡的中間,左邊陸陸續續出現了住家。從這裡向高地下邊寬闊的街區望去,夕陽西下,天空片橙紅。微風徐來,平添幾分寒氣。
「我母親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孤僻偏執。她和誰也不說話,經常獨自在房間里待一整天。她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突然發脾氣,對家裡人嘮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嗯,母親所怨恨的人,應該還是存在的吧……」
「令尊詹姆斯*培恩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呀,他終究是個英國人,一個和我們印象中的英國紳士一樣的傢伙。性格內斂,循規蹈矩,所以我們不知道他內心在思考什麼。他不善言辭,也不和人交往,但他毫無疑問是個好人。我已經知足了。印象中他雖然為人冷漠,但是外表還不錯,高個子,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
「他會說日語嗎?」
「他完全不懂日語,一句日語也聽不懂,一句日語也不會說,就這麼在日本養育了好幾個孩子,而後就回國了。」
「現在他做什麼呢?」
「嗯,據說他在英國的某個地方安度晚年呢。那裡的社會福利養老體制很完善。」
「那麼他的出身是怎樣的呢?從事什麼職業啊?」
「他以前好像是位畫家。從前我的爺爺參與軍需物資製造這個行業,恰好戰爭爆發,獲利豐厚,因而成就了第一桶金。據說在昭和二十年父親與美軍一起來到日本,他小時候就經常聽說日本和日本文化,還有日本的女人,對這些東西一直懷有憧憬和嚮往。來到了日本后不久,就和當時在伊勢佐木叮飯館里打工的母親一見鍾情,於是不顧一切地結了婚。
「但是另一方面,父親也有著商人敏銳的嗅覺。當時盟軍還有跟隨盟軍的一大批外國人為他們子女的上學問題發愁,急需適合外國學生的學校。於是父親就開始尋找能夠開設學校的開闊地。這裡離橫濱的中心區域不遠,比較適合,停戰之後一片混亂,謠言盛行,據說原來的土地所有者死於盟軍空襲,地價就跟白送一樣。父親馬上買了下來,建起學校,母親也搬進了校長宿舍。」
「原來如此。學校的經營很順利吧?」
「一度相當不錯。招生也滿額了,也不曾發生過虧損。教師方面也集中了相當多的優秀人才,教學水平口碑良好。」
「那學校為什麼在昭和四十五年就關閉了呢?」
「直接的原因是我父親過夠了日本的生活,想回英國了。他好像決定之後很快就回去了。」
「好像?您難道沒有去機場送行嗎?」
「那時我正在上大學。我在仙台上大學,我哥哥在東京上大學,我們都住校,而妹妹患上了幼兒肺結核住進了醫院。暑假回來時,父親已經不在了。母親說他已經回英國了。當時雖然很吃驚,但是父親本來對我們也不怎麼親近。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很常見嗎?好像到新加坡那樣遠東的異邦去遊玩一回―我父親不遠萬里來到日本,和一位東方的女子一起享受了一段浪漫的時光,還養育了後代―這樣的事情,從對方的角度來講,難道不正是嚮往的冒險之旅嗎?如果說他是沒有責任感的男人,那他的確是不負責任了些,但是他給我們留下了家產。得到這麼豐厚的財產,我們的生活不成問題。所以他的離去我並不介意。母親似乎也沒有在意,從未說過她想跟到英國之類的話。我的母親。能夠在伊勢佐木盯的飯館里勞作一生就很滿足了,現在得到了這麼多,對她來講已經很不錯了!」
「但是結婚,或者毫不猶豫地離婚回國,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嗎?總是存在人口登記和註銷之類的麻煩吧?」我插嘴說。讓搖搖頭說:「不,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英國並沒有因為結婚就變更人口登記的習慣。這樣問題就簡單了。我也喜歡這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可能是因為父親的遺傳基因。」讓說著,又是那樣高亢地咯咯笑出聲來。
我們一行人終於到了大楠樹下。就像風暴乍起驚濤拍岸,無數樹葉發出嘈雜的聲音,在我們頭頂不停地晃動。
我和御手洗都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斜陽下,大楠樹黑黝黝的,沉重繁茂的枝叫,好似籠罩在我們頭頂上的滾滾一烏石。我本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吉利的東西可能會從上面降臨,十分驚慌。幸好,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終於到了花崗石的門柱前。原先鎖在門門上的掛鎖已經不見了,門門也沒有了,右邊的半扇鐵門向內側半開著。看來,照夫的女兒三幸已經放學回家了。
「嘿,好漂亮的庭院啊!」從門柱之間穿過,御手洗說,「這個院子的規格還真是不錯。」雖然從外邊小路的綠化程度就能對裡面形成大致印象,但是一踏人院內,就如同置身於一個植物王國,植物散發出的特有芳香撲面而來。
庭院比外邊想象的更寬敞。從考究的門柱,到爬在古老洋樓上的常青藤;從鋪滿碎石的小徑,到依稀可辨的樹影,眼前的庭院鬱鬱蔥蔥,生機盎然,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高大的樹木傲然聳立,低矮的灌木把地面掩蓋無遺。涉足其間,就好似徜徉在綠色隧道之中。事實上這裡真的準備了隧道。隨處可見塗著白漆的鐵架彎成拱形,常青藤和薔薇的枝枝蔓蔓依偎而上,一直延伸到天井。樹木之間的空地上覆蓋著草坪,旁邊是一個小水池,擺放著石雕和日冕。僅僅站在這裡就已經很滿足了―真是畫家的傑作―這庭院不禁讓人聯想到莫奈①或者雷諾阿②。
①莫奈(1840一19勸),法國印象派繪畫大師。
②雷諾阿(184卜1919),法國印象派畫家、雕刻家。
這裡有數不清的樹木,晚風追隨著暮色漸吹漸強。樹葉婆婆,發出沙沙的聲音,彷彿在迎接我們。那景象,好像是一隻受到驚嚇表達不滿的貓,面對著意外的人侵者鬚毛倒立。這家的後院有一株傳說中的大楠樹,我喜歡用詩人一樣的擬人手法來表現它。我現在體會到了植物也是蘊含著情感的。
我們沒有踏人庭院,而是沿著充滿歐洲街道情調的石砌小徑,走向通往玄關的婉蜒通道。我們踩在精心鋪就的石板上,只能聽見腳步聲。因為森真理子已經回去,所以我們都有意識地加快了步伐。「這條石板路在戰前就已經修了嗎?」御手洗問。
「不,據說這是由我父親從英國招來的工匠建造的。」「哦!」
「不僅是外邊的庭院,房子裡邊的裝修也同樣經過脫胎換骨的改建,花費了巨資啊。不過,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所以具體哪裡改造過,哪裡沒有改,我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後到長大成人,庭院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隨著我們邁動腳步,前面的洋樓越來越近,黃昏臨近,備感凄涼。大部分牆壁覆蓋著常青藤,一樓二樓的窗框雖然經過白漆塗刷,但也正在朽壞。這幢洋樓看起來就像是鬼魂之家。橫濱地區像這樣的建築還有嗎?據我所知還真沒有。這幢洋樓讓人彷彿置身於遙遠的異國。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而一樓的窗戶已經閃爍出昏黃的燈光。屋檐之上,當然沒有青銅風向雞的影子了,只有電視天線和三座獸頭瓦的小煙囪聳立在那裡。在屋頂中間稍稍靠近黑暗坡的一側,能看見一個四角形的水泥基座,我推測那裡就是從前安放青銅風向雞的地方。
「這地面上,怎麼好像是撒了一層銀粉啊?」御手洗說。銀色粉末在石板小徑左右兩側的黑土地上泛出亮光。這些,我早在門柱之外時就注意到了。
「那是以前玻璃工廠時代的殘留物,具體是什麼我不太清楚。很可能是製造玻璃時所使用的什麼藥品,落在地面上經過長時間沉積而成的。」讓回答說。
從花崗岩門柱的位置看洋樓,那姿態似乎有些傾斜。一樓的前邊是由兩根石柱構成的漂亮玄關,兩扇白色大門莊嚴肅穆地立在那裡,卻無法隱藏其背後的滄桑。
「請進!」讓說著,先邁_七了兩級台階,迅速進人了玄關。「且慢!」御手洗叫道,「進屋之前,能否讓我們參見一下傳說中的那株大楠樹?」
「啊,那株楠樹!」讓以興奮的語調回應,他迴轉身來,「就在這邊啊。」又一次在前面帶路。照夫則對我們毫不客氣,頭也不回地進人了玄關。沿著洋樓,我們走向大楠樹。晚風漸漸強勁,覆蓋著洋樓的常青藤在我旁邊不停地搖晃。斜陽照著少許霧氣升騰,那是天邊出現的陰玻。接近樓角時,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終於要和這株吃人的大楠樹面對面了!
樓角處無數的綠葉呼啦呼啦地抖動,我和御手洗爭先恐後地拐過去。然後―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啊……」從我的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了驚嘆。
首先讓我們感到驚訝的還不是大楠樹本身,而是地面的狀況。洋樓內側的地面上好像有無數毒蛇在翻滾蠕動,毛骨諫然的景象把人嚇得兩腿發軟。再仔細觀看,原來是大楠樹的根須。後院幾乎全是露出地面的樹根,在像人的動脈血管一樣複雜的根須之間,旅類植物擠得滿滿的。多麼怪異的景象!我嘆息之餘貪婪地觀看著。只要一直凝視它們,厭惡之情就會逐漸消減。雖然看上去好似毒蛇亂舞,但是它們畢竟不會扭動。
但是,我的驚訝還不止這些。當視線從陰暗潮濕的地面向上移動時,我再一次「啊」地發出驚嘆的聲音。這是樹嗎?
我認為面前聳立的大楠樹確切地說不像是植物,圓滾滾的枝節好像大石頭,整棵樹就如同黑黝黝的巨大石山盤踞在整個後院。「真可怕*一」我嘟咕著,離大楠樹更近了些。
自古以來,神靈往往附身於巨樹,日本各地都有被稱為「神木」的巨樹,我現在終於知道了這種稱謂的理由。大楠樹的樹榦自有一種威嚴,不怒自威。連地面都成了它的一部分。它四面出擊,張牙舞爪,給人以壓倒一切的感覺。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跪下。它那粗樹榦一個人絕對不可能合抱,必須要三個人都盡量伸展雙臂,彼此拉起手才能把它圍繞起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粗壯的大楠樹。
「樹榦在接近樹根的部分最粗樹圍將近二十米。」讓若無其事地說,「二位感到驚訝嗎?在二戰以前這株大楠樹就已經被認定為神奈川縣的自然保護遺產了。就是在全日本恐怕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楠樹了,至於在關東,毫無疑問是最大最古老的樹。」
「樹齡有多少年了?」御手洗的聲音難掩驚訝,他同時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邁過樹根,靠近了大楠樹。
「樹齡嘛,來這裡做初步調查的官員說,應該有兩千年了。」「兩千年?!」御手洗眼睛都圓了。
「就是說日本有歷史記載以來:它就一直冷眼旁觀到現在?」「是啊!自從繩文時代開始,歷經彌生、奈良、平安、鎌倉、室盯,直到江戶時代……這株樹始終存活著。它以罕見的氣勢兩千年生生不息,堪稱自然之謎。
「自家的後院里居然有這麼一株稀世巨樹,使我開始詳細了解楠樹和其他一些植物的情況,寫了很多這方面的論文,正在認真考慮將來邁向植物研究領域。」
「您還記得這株大樹的有關數據嗎?」御手洗問。
「我當然記得。樹高大約二十六米,樹冠東西二十六米,南北三十一米,在樹冠上寄生著毒葉菜、伏石厥、棕擱、木蠟、海桐花、花椒等大量植物。」藤並讓流利地說明著。
我從見到大楠樹開始就一直屏住了呼吸,沒有想到原來樹這種東西居然能長成這樣的龐然大物。
大楠樹的樹千就像是地面的裂口處噴出的滾滾熔岩一下子凝固了,樹冠則是原子彈爆炸時騰起的蘑菇雲。整棵樹也可以說是煉油廠發生火災時漫天的黑煙突然凍結在那裡。凹凸嶙峋,神鬼莫測,我輩難以理解和領會的超自然力量正從這裡噴薄而出。
這株樹無疑是非常醜陋的。樹榦粗壯,巨大的樹瘤一個個堆積重疊,聳立到十幾米高處。在那上面又分出無數粗細不等的枝條,其中最粗壯的樹枝就像鐘乳石或者令人作嘔的冰柱般垂下,成為大楠樹的一部分。
「樹榦的頂部變得平坦了,有兩個鋸齒狀的洞口。」―剛才獅子堂的老闆曾經這樣對我們提到樹洞。現在仔細觀察樹千,的確發現上邊有兩個洞口隱藏在樹皮的褶皺里。樹的悲鳴就是從這其中傳出來的吧?一直凝視洞口,它的周圍可以看出是一張人臉的模樣。把耳朵湊近洞口,可以聽見封閉在巨樹中無數冤魂的悲鳴……這樣的傳聞不由你不信。
這是一株怪樹。站在旁邊就能感覺到它沉默的壓力,魂魄像要被吸走。樹榦的枝節彎曲,醜態畢露,而扭曲的樹瘤如同是這個世界上潛伏的邪惡的象徵。
詭異、變態―從拐過洋樓的瞬問起,我就好像跌進了多維空間的黑暗世界。風停息了,陰震籠罩了巨樹。我感到自己似乎被捆綁住了,只想不顧一切地掙扎逃脫。
我向前移動身軀,把手伸向凹凸不平、亂七八糟的樹榦表面,展開手掌觸摸它,感覺如同觸碰到陰冷潮濕的襪子。一股模糊的腥臭味道飄來,其他異常的氣味也縷縷不絕。樹千的下部長著綠色的青苔。這株巨樹的確與眾不同,它很不簡單,就是我也難以很清楚地了解。兩千年生生不息的大樹成為邪惡精神寄宿的對象,你只要在樹旁站一會兒就會失魂落魄,眩暈不已。
「在日本啊,」讓完全不在乎我的失神,繼續用他的女高音滔滔不絕地解說著,「大楠樹是很有名的東西。據我所知,除我家這株,全日本還有另外三株。總的來講,日本西部的楠樹相對多一些,不知什麼原因,它們集中生長在九州。楠樹的『楠』字,就是一個『木』字加上一個南方的『南』寫成的,顧名思義,是南方的溫暖地域所生長的樹木。首先說說九州熊本縣植木盯田原坂公園的大楠樹。那裡是當年西南戰爭的舞台,它也是只剩下枯枝敗葉的過火樹。西南戰爭的動蕩之中,許多槍彈被射進樹榦殘留下來,大楠樹也因此很有名。」但是這株樹並不是很高大,和我家的這株相比較就是小孫子了。它的樹圍才六米,樹齡也只有三百年。
「其實九州的一號選手在佐賀縣武雄市,因為它,楠樹被選為佐賀縣的縣樹。這株樹,接近樹根處的樹圍達到二十五米,距離地面四米的樹圍是十二點五米,樹冠南北二十九米,東西二十四米,樹高二十六米,它和我家的樹可以一較高下。樹齡是一千年。這株樹還有一個別名,叫『月!古楠』,只這一株,當地人就稱它為『森林』。」樹榦靠近根部的地方擺了一個神完,當地人在此祭祀農神。所以當地也稱農神為『南森大明農神』。在九州,用『森林』來形容一株樹的例子很常見。在樹前祭祀農神,在樹榦上雕刻不動明王的圖像作為信仰對象的情況也很多。從前人們的觀念中根深蒂固地認為巨樹之中棲息著精靈,樹洞則是精靈的家。神聖也好,邪惡也罷,總之那裡邊有不可探知的魂魄。
「作為日本人的信仰對象,神不分善惡,人們只是對可怕的東西懷有樸素的畏懼心理,只好頂禮膜拜,呈上貢品,勞心勞力地伺候,希望它不要發怒。」
「我也有同感。」御手洗附和著說。
「最有名的大楠樹在伊豆半島的熱海。從伊東鐵路線上的來宮車站下車就能到伊東神社,據說那裡的人楠樹樹齡有兩千年。」熱海這株樹也很大,樹榦是兩株合體的姿態,很漂亮。樹榦底部的樹圍十五點六米,樹高二十米。(圖二)
「一般來講,巨樹總是附會著民間傳說。這株樹是來宮神社的『神木』,是區分神界和凡界的標記。人們用稻草繩把大楠樹圍繞起來,讓信眾在繩上懸挂許願用的千紙鶴。從前有一種說法,圍繞大楠樹轉一圈可以長壽一年,我曾經去那裡轉了十圈。」
「那您毫無疑問可以長壽啊!」御手洗插嘴說。
「其他地方或許也有,但在日本,大楠樹只有這麼三株,如果加上我家的這株,那麼就是一共四株。楠樹只有在溫暖的地帶才會茁壯生長,所以九州比較多,熱海也非常多,但是橫濱我家這株大楠樹卻是個極端的特例。植物學家們也認為這是個謎。」
「原來如此。它吸吮了無數受刑者的鮮血,大家都這麼說吧?」「對。它喝了那麼多鮮血,所以長成今天這副歪七扭八的樣子。嘿嘿嘿嘿……」讓還是那副奸笑。此時濃重的夜霧已經開始籠罩後院,他的聲音就像妖精的歡呼。現場的氣氛越發顯得詭異。似乎要和這一切相呼應,這個時候腳下起風了。我們佇立在大楠樹下,傾聽綠葉沙沙作響,這個世界好像很快就要失去顏色,也感受不到動物的生命跡象,植物就要主宰天下了。
「哎呀!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啊。在東京港區高輪的高松中學也有一株大樹,不但樹榦非常粗,而且樹根隆起,拱出地面,成為一座小山。一株樹怎麼會長成這樣呢?有人以為這株樹以前曾栽種在江戶時代的細川府邸。」
「細川府邸是……」我問道。
「細川府邸啊,在《忠臣藏》里有描述,就是赤穗浪人為主人復仇后切腹報主的地方。」。
「哦……」我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也不是全部的四十七人都自殺在那裡,只是大石內藏助以下的十七名主謀於一七O三年二月四日在細川府邸相繼剖腹自盡。那株樹吸收了武士的鮮血,從此有了不可思議的靈性,所以才長得那樣高大。」
①一七O三年,江戶城的吉良上鮮介義央污辱了播州赤德城城主淺野內匠頭長矩,導致長矩自殺。長矩家的四十七名家臣合謀殺死義央,而後全部自殺殉主。
我因震驚而沉默無語。
「那麼,警察在前邊的庭院和後院都毫無遺漏地搜索過嗎?」「搜索什麼?」我和讓異口同聲地問道。
此時御手洗有些煩躁了。「風向雞啊,屋頂上的青銅風向雞。」「哦,那隻雞,警察好像找過了。」讓說。
「但是他們沒找到,是嗎?」
「是的。」
「他們真找了嗎?大楠樹上面也找了嗎?」
「那上面?」
「嗯!」
「怎麼可能在那上面呢?」
「依照常理,在那上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這次的案件不能用常理去思考,所以最好還是搜查一下大楠樹。」
「嗯,那麼就等明天吧,天亮的時候爬上去搜查,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
「喂,御手洗!」
「什麼?」
「你真的要爬這株大楠樹嗎?」
「不爬上去怎麼搜?」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這個傢伙在考慮什麼呢?只是這麼想一想都感到害怕。「算了吧,太危險了。」這株樹的上邊,吃人的大嘴正張開著呢!
「為什麼?你以為我會被吃掉?」
御手洗冷笑起來。氣氛陰森的後院里,黑暗中只見御手洗的白牙晃來晃去。他這次是一時衝動呢,還是真打算做一回敢死隊?難道他忘記了以前很多悲慘事件都和這株大楠樹有關?藤並卓剛死,不能說和大楠樹無關。不,應該說十有八九和它有關,兇手不一定是人類。這次情況很不一般,難以預測將來會發生什麼。「還有,屋頂上面我也想瞧瞧,不過今天不行了,天黑了。讓先生,請允許我們到您家裡去看看好嗎?」
御手洗髮出快活的聲音。不過在我聽來,那聲音和平時不一樣,顯得很空洞。玄關建得相當寬闊,進門處鋪著三合土的門廳也很寬敞。右手邊是一個古舊的大鞋架。這種設計頗顯日本風格。我們換上拖鞋進入了室內。正對著入口的是二道門,進去后又是一扇大屏風,上面掛著一幅以猛虎為主題的日本畫。屏風相當古老,木框之間已經變黑了。但是屋子收拾得很乾凈,傢具擦得鏗亮。
很久以前這裡是玻璃工廠老闆的住宅,應該曾有很多員工到此拜訪吧。看來把玄關修得像旅館大堂一樣寬敞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後來,這裡成了校長的家,應該依然門庭若市。
在玄關處鞋架對面的牆上掛有一幅水墨風光畫。在前邊帶路的讓到了右邊,這裡的牆上也掛著好幾張加框的日本畫。看來,洋樓雖然外邊是歐洲風格,但是屋子裡邊完全是日本風格。
天花板上安著熒光燈,和預料的一樣,客廳中間很昏暗,壁紙上畫著細小的花紋。它們也都破舊褪色,部分地方還隱約能看見茶色的水漬。走廊里,傳來拖鞋吧嗒吧咯的聲音,三個男人排隊通過,腳下的聲音也成了合唱。
讓推開一扇磨砂的烏玻璃門,門上部棕色的舊玻璃顫動起來,發出喀喇喀喇令人擔憂的聲音。玻璃門上用黑色的毛筆寫著「接待室」三個字。不過,這些景象倒使我產生懷舊的感覺―傳出吧嗒吧嗒聲的走廊、泛出污跡的壁紙、玻璃顫動的破門,這些都能幫我找回孩童時代的記憶。來到這裡就好像淘氣的中學生被叫到校長室去接受訓斥一樣。
接待室同樣十分寬敞,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餐桌,靠背雕花的椅子一共有十二個。因為無人光顧,桌子的周圍顯得冷冷清清。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天,颱風肆虐后的九月末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太陽落山了,沒有生炭火盆,屋子裡冷冰冰的。
牆邊有一個石砌的壁爐,旁邊是一台大電視,電視旁邊有一套待客的組合傢具和一把搖椅。壁爐內側的石頭被熏得像煤一樣黑,似乎在訴說著它的年紀。好像最近裡邊也生過火,但是現在看不到熱乎氣兒。
暖爐旁邊有一個擺著黑色電話機的高腳桌,旁邊的兩個鐵桶里分別裝著劈柴和煤,十幾個裝著酒精塊的小桶也操在那裡。原來,藤棚湯澡堂倉庫里剩的東西都被他們搬來生壁爐用了。
讓引導我們坐在了壁爐旁邊的沙發上。
「有點冷啊!」讓說,「畢竟是舊房子,密閉不好,到處漏風,我現在就生壁爐。」
「不用那麼客氣,我們已經習慣了。」御手洗說。的確,貧窮的人基本都習慣於寒冷。話雖如此,讓似乎自己也很冷,抓起手邊的一份報紙,團成團兒,從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後放進壁爐,接著把一個酒精塊扔在火上面。
「嗯,這麼生火很容易。」
接待室從天花板到四壁顯得空蕩蕩的。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天花板是生石灰塗刷的,和四壁的接角處銜接得很好。可以看出天花板最早是白色的,但是年代久遠,掛上了灰塵,變了顏色,有的地方還泛起黃斑,到處是裂紋和煤灰。
牆壁好像是膠合板做的,仔細看能發現上面的裂紋,不知為什麼牆壁弄成了讓人鬱悶的淺綠色,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人喜歡這種顏色。好像很久以前國有鐵路的車站內牆是這樣的,還反覆塗刷了好幾層,油光鏗亮的。地板採用了拼木工藝,四個邊角也有些開裂了。傳統的日式家居,面對庭院的地方往往是大玻璃窗,外邊連接著露台。這一家因為是歐式風格,所以面對庭院的是一排小窗戶。小窗前都懸挂著窗帘,上面有花朵圖案,但是已經褪色,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麼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好像是後來安裝上去的,因為在它旁邊殘留著以前燈具的痕迹。牆壁上部還裝有一盞古老的煤油燈,但是沒有點。
煤油燈下邊的整個一面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誇張的大畫框上滿是灰塵,很陳舊,畫面本身都發黑了,看不出畫了些什麼。「房子破舊吧?」讓說,「比博物館里的還古老,一次次地翻修塗刷,已經過了使用年限,畢竟是二戰前的建築了。」
「這幅畫是培恩先生的作品嗎?」我指著牆上的油畫問道。「不是。那是日本人畫的,建造這座房子時就有了。換下來很麻煩,就只好那麼掛著。未必是名畫家的作品吧,只有以前的玻璃工廠老闆感興趣。」
「那麼這裡有培恩先生的作品嗎?」御手洗問。
「那可沒有!」讓說這話的時候,眼鏡後邊的眼睛瞪圓了。壁爐已經生起來了,躍動的火苗把讓肥胖的臉映成了橘紅色,「怎麼說呢?我父親在這個房子里一幅畫也沒有留下,據說在英國,他還是畫了一些的。」
「一張也沒有?」御手洗在沙發上坐直了。
「嗯,他在日本期間可能一幅畫也沒創作過,連一張草圖都沒有。」「這可不一般。畫家不作畫、音樂家不演奏、小說家不寫字,這是問題啊。他工作真的非常繁忙吧?」
「不,我父親做校長,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經營者,我看他很悠閑。」「一個藝術家有了時間居然不搞創作,真難以置信。是不是,石岡君?」
「是啊,鳥兒出了牢籠肯定要直衝九霄啊!」
「就是啊!讓先生如果有了閑暇,難道不是鑽研自己喜愛的研究嗎?」
「話雖如此,但我父親可不是普通人,他完全按照自己的習慣生活。早晨六點四十五分起床,然後散步三十分鐘,早飯後到學校去,下午幾點到幾點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什麼。都是有計劃的。」正在這時,傳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姑娘端著茶盤進了房間。她面容白哲,真是個漂亮可愛的姑娘,雖然上了高中,可是模樣看上去還和初中生一樣。她慢慢把茶盤放在桌上,姿態優雅文靜。
「這是三幸。」讓介紹說,「這位是御手洗先生,有名的偵探,那邊是他的助手石岡先生。」
三幸趕忙點頭鞠躬。她露著小白牙,腮幫。上顯出兩個酒窩,雙眼皮,大眼睛,眉毛也很濃密。
把紅茶分別擺在我們面前後,三幸把茶盤抱在胸前,一轉過身表情立刻就變得活潑了,那充滿活力的動作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三幸小姐,請稍等一下!」御手洗召喚她。
「啊!」三幸優雅地面向這邊,那姿態就像舞蹈一樣散發出年輕的魅力。
「只一小會兒,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五分鐘!你坐在這裡吧。」御手洗指著我旁邊的位置。我把身子挪了挪。
「什麼事,偵探先生?」三幸閃著大眼睛問御手洗。御手洗似乎很驚訝。
「你好像很擅長和偵探打交道啊,不是第一次吧?」「是第一次,但是常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場面。」
「哦!原來如此。」御手洗好像很理解她的意思。御手洗這樣的人在社會上非常少見,但是如果面對單純的少女,他就是一個非常簡單自然的人物。
「卓先生被殺了,只要你知道的,什麼都可以,能告訴我嗎?」「嗯,但我什麼也不知道。屋頂上也是,不讓我去看,所以我
什麼也沒看見。」
「那麼關於卓先生的死因,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應該是後院那株大樹搞的鬼。他難道不是被樹殺死的嗎?」三幸說話就好像聊家常。
「你也這麼想……以前那株樹曾經殺死過小女孩啊!」「對,在昭和十六年。」
「那樹殺死過很多人啊!」
「對,楠樹殺手!」
「你每天和大楠樹挨得這麼近,不害怕嗎?」
「我不在乎。」
「不在乎?為什麼?」
「它說不殺我。」
「大楠樹是這麼說的嗎?」
「是啊!」
「你能和樹說話?」
「經常說啊。我鑽進被窩睡覺的時候,它就來和我說話。」「哦,說些什麼呢?」
「說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以前那株樹還是動物的時候,在月光之下,那株樹到處這巡吃碎肉的故事。」
「碎肉?」
少女的眼睛熠熠發光。「對,碎肉特別香,動物的肉都可以打碎。然後,就在月光之夜,它和其他樹木一起談論人類的事情。我是它的朋友啊。」
御手洗沉默不語,目不轉睛地盯著三幸的臉。
「房子上面曾經有過一個風向雞。」
「對。」
「但是現在已經不見了。」
「是啊,它到別處去了。」
「大楠樹說這隻雞去哪裡了嗎?」
「說了。」
「怎麼說的?」
「說它跑得特別遠。有水的地方,一條大河,或者是海邊。」「警察怎麼想的呢?」
「不知道。那是警察的事。」
「他們搜查過嗎?」
「好像搜過了,但是除了卓先生的鞋以外什麼也沒發現。」「鞋?」
「對,皮鞋。」
「在哪裡找到的?」
「一隻在藤棚湯澡堂那邊,另一隻在後院的大楠樹下。」「什麼?兩隻鞋不在一起?」御手洗站了起來,開始像往常一樣在窗戶和沙發之間徘徊。
「讓先生!喂!卓先生的屍體上穿鞋了沒有?」
「沒有。」
「光著腳?」
「不,穿了襪子,但好像沒穿鞋。」
「他為什麼脫鞋?還一隻一隻分別扔出那麼遠……為什麼呢?三幸小姐,藤棚湯和大楠樹下邊的鞋,記得哪邊的是左腳,哪邊的是右腳嗎?」
「藤棚湯的那隻多半是右腳的鞋子,但是……我記不清楚了。」
「讓先生,您記得嗎?」
「可能是吧……更詳細的我也記不清了。」
「為什麼啊?這是怎麼回事呢?是脫下來之後,有人把它們分別拿到那裡的嗎?但是拿鞋做什麼呢?難道有什麼目的……」御手洗不再徘徊,停下來思索著。
「向屋頂上爬的時候,把鞋脫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要防止打滑。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應該脫襪子吧,**……是不是?」御手洗想得出了神,走到窗邊,把窗帘拉開了一點。「雖然大楠樹有些阻擋視線,但是仍然能看見藤並公寓樓。四O一號房間陽台仍然明晃晃的,郁子夫人似乎在家。三O一號房間好像也開著燈,五O一號沒有燈光,玲王奈小姐應該不在家。如果上到三樓,公寓那邊能看得更清楚嗎?」
「當然能。」讓回答說。
「但是像卓先生那樣騎跨在屋頂,就是背對著公寓樓,面對著大楠樹。卓先生是不是在和大楠樹說話呢……三幸,你是怎麼想的?有這種可能嗎?」
「哎呀,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卓先生為什麼爬上屋頂嗎?」
三幸搖頭說:「不知道。」
「哦,已經可以了。如果你還想起其他什麼事情的話,請一定告訴我,什麼都可以。」御手洗說著,返回到座位上。
「御手洗先生?」三幸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時御手洗直呼其名。「什麼?」
「你是來破解我家裡的謎團的嗎?」
「是啊。」
「有意思l我願意幫你!」
「那太好了!」
『是誰殺死了卓先生?「
「是啊,這事令人迷惑。」
「是誰?為什麼要殺他?」
「破了案就知道了。」
「是嗎?應該吧。」
「三幸,快去做飯啊!」讓說道。
「是,二位先生願意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如果沒什麼不方便的話……」
「那就一起吃吧。我們這一家因為人少總是很冷清。」「牧野先生來了嗎?」讓問道。
「嗯,現在應該到了。好了,偵探先生,回頭見!」三幸站了起來,和我們微微致意后出去了。
「牧野先生是誰?」御手洗問道。
「是附近照相館的。很久以前,在培恩學校時代就和我父母來往密切。現在照相館的業務已經換成他兒子經營了,而他們夫婦隱居下來,頗有閑暇,近來一直幫我們做家務,當然我們要答謝的。即使是我母親,對牧野夫婦也從未說過什麼壞話。」
「今天他們夫婦二人都到這裡來嗎?」
「可不是嘛!從這裡走只要一分鐘就到。雞犬相聞,禮尚往來,是老年人的生活樂趣啊!」
「坡下有一家叫獅子堂的模型玩具店吧?」
「啊,那是德山先生的店。」
「他們家和你們沒有什麼交往嗎?」
「我父母和他們有來往,到了我們這一代就已經完全不聯繫了。」「是嗎?附近還有誰家是和你們比較親近的?」
「沒有了,只有牧野一家。在培恩學校時期,學生戶外遠足、畢業典禮、運動會,還有才藝表演等等,讓他們掙了不少錢。」「哦!培恩學校是所小學嗎?」
「對。另外,御手洗先生,您看三幸是個奇怪的孩子吧?」「我覺得她很有才能啊。」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的確很奇怪。那麼御手洗先生,您能把我們家這件事徹底弄清楚嗎?」
「當然,我已經跟三幸說過了。」
「幫我們破解哥哥蹊蹺的死亡之謎,還有昭和十六年那個女孩在樹下的慘死。」
「四十三年前的事情不弄清楚就不能說破案吧。」
談到這裡,讓仍然發出他特有的「嘿嘿嘿」的笑聲,然後用高亢的聲調說:「那就全靠您啦!但是您能勝任嗎?現在誰也找不出襲擊我母親的兇手。太反常了,昭和十六年至今,謎仍舊是謎,那還是樁兇殺案呢!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
「在我破案之前,大家都這麼懷疑我的能力。」御手洗毫不畏懼地靠在沙發上回應說。讓目瞪口呆。「更離奇的,似乎不可能解決的事件我都破解過。」
「嘿嘿嘿……」讓還是從喉嚨里發出那樣的笑。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一個人究竟要懷著怎樣的心情才可能發出那樣的笑聲。「比這更離奇的案件以前發生過嗎?二十年來,我每天從不間斷讀報,還沒有看見過類似報道。」
「那是報社隱瞞了事實。這次事件雖然堪稱詭異,但可能還沒有結束,還有更深的內幕,也許比現在還要詭異好幾倍。就是那樣我也敢打賭,此類事件是不會上報紙的。無論如何,刑事案件經過我的手卻沒有破獲的,迄今為止還不曾有過。我不認為這一次會例外。」讓聽罷又發出嘿嘿嘿的笑聲,邊笑邊說:「祝願您能一直保持著自信。等一九八四年橫濱的黑暗坡事件過去以後。你最好還能冒出這樣的口頭禪。」
聽讓的口氣,好像他根本就不希望我們破案。
「感謝您的祝願,但我還希望得到您的幫助。」
「什麼事情呢?」
「首先是青銅風向雞。這東西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我父親從英國帶來的。」
「是來日本時帶來的嗎?」
「不是。據說最初是在法國買的,以後一直在英國的家裡保存著。是在請英國工匠和室內設計師還有機械技師一干人等到日本來翻修住宅時,讓他們從英國的家裡捎過來的。」
「那麼這隻風向雞是法國製造的了?」
「不,是義大利製造的。」
「怎麼才能使它振翅呢?」
「好像就是一個簡單的發條。擰緊發條,想叫它振翅的時候就按下定時按鈕,就是這樣。」
「那在什麼地方操縱發條等裝置呢?」
「就在這上面,三樓中間的房間,上面正對著風向雞。」「培恩學校時代每天都要操作它嗎?」
「是的。」
「具體誰來動手呢?」
「是我父親本人。上午十一點五十分一到,他就從學校回來,操作風向雞振翅后,在家裡吃午飯。我父親是少見的一絲不苟的人。」「這就是教育家的風範啊!」
「對。日本人和英國人存在某些相似之處,說話辦事遵章守紀。當然我是例外,那些條條框框實難從命。」
「這隻風向雞是培恩先生自己喜歡所以才買下的嗎?」「那當然。我父親非常喜歡藝術品,這幢房子里的日本畫和其他古董都是父親親自收集的。每天下午一到四點,他就到街上去搜尋美術品。現在我母親住的房間就是當年父親的書房,那裡的書畫古董更是多得無處擺放,就好像一個倉庫。
「房子翻修也是我父親的意願,培恩學校的教室和體育館幾乎都是他自己設計的,庭院里的綠化也是他的手筆。」
「原來如此,不愧是位藝術家,但是他在日本為什麼連一幅草圖也沒畫呢?」
「這個我也琢磨不透。據說他以前在英國一年要畫好幾幅呢,至於鉛筆淡彩的草圖就更多了,但到日本來以後一下子就中斷了。」「這和一般情況正好相反啊!向往日本,到來這兒以後卻不再碰畫筆了,簡直像調查發掘大森貝緣遺址的美國動物學家莫爾斯。一樣啊。培恩先生在英國時都畫什麼題材的作品呢?」
「沒有在這裡保存,所以不太清楚啊。我好像聽人說過,他的作品是比亞茲萊。的乒儲。我也好幾次聽父親親口說過比亞茲萊的大名。」「哦,比亞茲萊啊。但是比亞茲萊搜長的是鋼筆畫吧?培恩先生的油畫是什麼風格呢?」
①七七年,美國動物學家英爾斯到日本考察。無憊中發現一座貝娜。經發掘確定其是數千年前的繩紋人墓琢,由此揭開了繩紋文化的面紗。
②比亞茲萊,英國頹廢派畫家。
「也是那種神經質的風格吧。」
「你沒見過他的繪畫工具吧?」
「是啊,在父親的書房裡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繪畫工具,不僅如此……」
「不僅如此?」
「也許是我記錯了,但是小時候和父親擁抱的時候,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奇特的油料味道。最近我想,那會不會是油畫顏料的味道呢?」御手洗緊皺雙眉,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樣。
接到讓的電話,千夏酩配大醉的身影出現在老屋客廳的門口。早有準備的讓剛一打開房門,就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確,如果沒人攙扶,她似乎寸步難行。讓抱住千夏的腰,搖搖晃晃地把她挪到了大餐桌前坐下。千夏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可是她一下子就看見了御手洗。
「哎呀,大偵探,你還在啊!」她旁若無人地笑著,大聲說道。「因為還沒有抓到兇手啊。」御手洗冷靜地回答。
「請我來做你的助手,事情很快會弄清楚的。」
如果雇傭她這樣的助手,恐怕事情只能越搞越糟。不過,女人好像都很喜歡做偵探的助手。
「我已經有助手了,多謝您挂念。」
「唉,你不是我的助手嗎?」讓開始說話了,「怎麼朝三暮四啊?」
「可你卻不肯陪我喝酒……」
「我如果總是依著你,肯定肝硬化了。」說完,讓看著我,又嘿嘿地笑了。
「還有……你對我也不好。」
「我對你不好嗎?已經叫你過來吃晚飯了。不要總是這麼放縱自己喝個不停,對自己的身體有害。我很擔心你的身體啊。」「可是……」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可是你還不肯和我結婚!」
「又說這個!我如果把你娶進門,光酒錢就能讓我傾家蕩產。」讓又看了看我,還是嘿嘿地笑。
三幸把鍋搬到餐桌邊,放在圓托盤上。她一看見千夏,就立刻轉過身回廚房去了。
寫著「接待室」字樣的玻璃門發出刺耳的聲音,關上之後緊接著又被推開,新寡的郁子出現了。她握著門把手的時候,這邊正好能看見她的側臉。她朝著剛出去的三幸笑了一下。當她把臉轉向這邊時,笑容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毫無疑問,這是因為她看見千夏也在這裡。
這時可以明顯地看出她的猶豫。是這樣直接到餐桌前坐下呢,還是不動聲色地說聲「對不起」,然後回她的公寓樓里去呢?她在門口猶豫起來。
「哎呀,郁子夫人,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這就回去。請到裡邊來啊!」千夏招呼著。
「唉,不用。我現在食欲不振,只是過來看一看有什麼事情,我或許能幫卜忙。」郁子說著向里邁了兩步,又停住了。
「那就快點進來吧,晚餐早就準備好了。」千夏笑得前仰後合。而郁子高掛免戰牌,一言不發地推開玻璃門到走廊里去了。看了眼前這一幕,不難想象當年在川崎的夜總會時,千夏是什麼類型的角色。
「唉,這可不是你的夜總會,郁子也不是你原來的同事!」讓發出懇切的聲音。
「比陪酒小姐更惡劣!陪酒小姐只拿錢就拉倒了。」千夏含含糊糊地說。可能是擔心千夏發作起來局面會越發糟糕,讓沉默了。由此可見,千夏的話倒也自有道理。
「現在這個女人可算來了……」千夏直勾勾地看著讓的臉說,「應該是第一次吧?」
讓顯然在回憶,無言以對。看來千夏的指責是有理有據。「現在孤身一人啦,如果不盡量和家人搞好關係,唾手可得的東西恐怕也會有變故啊。以前躲在屋子裡對誰都不理不睬,現在只好改改啦。你知道嗎?她娘家最近正是缺錢的時候!」
剛才還笑得前仰後合的千夏,此時突然擺出嚴肅的面孔。
走廊里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正在猜疑間,三幸撐開了門,一位七十來歲的老者推著餐車走進了客廳。
「啊,又麻煩您了,牧野先生。」讓說。
「哪裡哪裡!」牧野皺皺巴巴的臉上浮現出和善的笑容。餐車上滿載著盤子、西餐刀叉、葡萄酒瓶、銀色的鍋子等等。一場上流社會的晚宴就要開始啦!
牧野後邊的老婦人應該是牧野夫人―她提著裝有麵包的竹籠。再後邊跟著總是面無表情的照夫,他直接人席。
牧野老夫婦在每個人面前慢慢擺好盤子和刀叉,三幸和郁子也七手八腳地搬出家什來幫忙。
每個人面前的酒菜都安排妥當,讓往高腳杯里注滿了白葡萄酒,站起身來致歡迎辭。
「最近,這樣那樣的不幸接連降臨,我們最好不要過分掛懷。今天,名偵探御手洗先生光臨我們的家,期望尊貴的客人能夠幫助我們早日破解身邊的案件。現在,讓我們舉起酒杯,乾杯!我們端起酒杯,三幸也高高舉起果汁飲料,一齊喊著」千杯「,一飲而盡。沒想到今天能夠參加這樣的豪華晚宴,我的內心真是無比美妙。郁子、三幸,還有醉酒的千夏,不同的女性都有不同的魅力啊!
「御手洗先生,這是牧野先生和夫人。他們在這附近經營照相館。」讓把自己右邊的老夫婦介紹給御手洗。雙方友好地額首致意。「從戰爭前就開始經營照相館了嗎?」御手洗問道。「是啊是啊,從我父親那一輩就開始做,到現在已經堅持三代了。」老人家滿面笑容地緩緩回答。
「現在您的孫子也參與經營嗎?」
「是的。」老人謙和地說。
「那麼他肯定會繼承家業,向下傳到第四代吧?」
「恐怕不能……」老人臉上閃過一絲悲涼后很快恢復了笑容。「照相這一行已經衰落了。現在攝像機漸漸普及,照相館的時代已經結束,根本賺不到錢了。」
「的確如此啊I」我插嘴說。
「老伯您也做錄像生意不行嗎?」千夏說,「招聘年。輕的女孩兒,拍攝人體怎麼樣?」
「看你在說什麼呀!」讓責備她。
「您有院子里大楠樹的照片嗎?」
「是啊,我有啊。很久以前我拍過好幾張,也有其他。人拍攝的。我所拍攝的全都是培恩學校時代,就是培恩校長還在這裡的時候的照片。」「有靈異照片嗎?」
「啊……是啊,嗯**,一有的。」
「有很多嗎?」
「不,只有兩三張。」
「怎樣的靈異呢?」
「嗯,就是樹葉的陰影好像被砍頭留下的面孔,也就是那樣吧……」
「是嗎?有從江戶末期到明治時代,這一帶作為刑場時候的照片嗎?」
「那樣的也有一些,不過都是古老的銀版照片。有釘刑的照片,還有排列示眾的頭顱。經常有製作資料集或者電視台的人來借。」「是啊,這是貴重的資料啊。您是怎麼弄到那些照片的呢?」「我的祖父愛好攝影,搜集了各種各樣的照片,我也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打算將來傳給後代。」
「傳家寶啊,真應該傳下去,了不起!」御手洗煞有介事地說,「來日可否允許我欣賞一下那些照片呢?」
「啊,當然沒問題。歡迎您光臨寒舍,什麼時候都可以。」「那太好了!肯定要打擾您了。我一定儘快跟您聯繫,您帶名片了嗎?」
「帶了。」老人從肘邊掛著的粗花呢夾克的口袋裡取出名片,遞給了御手洗。名片上面寫著:「攝影家牧野省二郎」。
「御手洗先生,那些照片我也洗了一些,我的房間里也有很多。」讓說。
「嗯,是的,他那裡也有。」牧野附和著。
「真的嗎?在哪兒?公窩樓那邊?」
「不,就在這樓上。如果您願意,等一會兒就可以來看。」「我一定要看一看。」
「我說偵探先生,那些話題暫時告一段落吧。我們談一談適合餐桌的有趣話題如何?您的職業關係,肯定有很多寶貴經歷。」讓說。「啊,我也想聽聽。」三幸也說。
「和案件調查有關的經驗,還是留到飯後再說比較好。而且,我的破案過程都由這位作家寫成小說,我如果泄漏了機密,恐怕以後他很難辦。」
「但是,對於犯罪,我是這樣認識的。一半左右的犯罪行為是人們的認知所無法把握的,是由所謂的『大腦』這一難以琢磨的存在物產生的。」
「人類的大腦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情況下,它被認為是保證思考能力、自我保護的判斷工具。比如,交叉路口的信號燈變紅的時候就不要過馬路。但是像這樣的機能,僅僅是大腦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體器官的部分能力。」
「就像用鐵箍把很多木板勒在一起箍成一個木桶,人的行為也被全面地制約著。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大腦只作為自我保護時的判斷工具來運轉,至於其他少數人因大腦的其他功能發揮出來而引發的犯罪,正成為我國社會派推理小說。中常見的範例。」
山日本本土產生的一種推理小說流派,由松本清張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創立,統治日本文壇三十餘年。作品以揭示社會弊端和批判人性丑隨為核心思想。
「那麼這個鐵箍到底是什麼?我認為很有可能就是貧困。貧困束縛了人們的行為。某種程度上這是很幸運的,大腦那不可思議的惡魔一樣的潛在能力沒能發揮出來。但是物質極端豐富的情況下會怎麼樣?飽食終日的人們會做出什麼事?歐洲貴族的犯罪有很多令人膽寒。而在日本,我想不存在人種差異,完全是因為我們的物質還相對貧乏。將來有一天,彎腰就能撿到錢的富裕時代來臨的時候,誰也不敢預側這裡的人能做出什麼事情。」
「那麼,歐洲貴族們犯了什麼罪呢?」讓問道。
「比如說在巴黎的塞納河畔,法蘭西科學院附近有一條叫做尼維爾的昏暗道路。十三世紀,這裡豎起一座尼魯塔,尼獸塔的陽台伸展出來,懸在塞納河上空。塔裡邊幽禁著大貴族馬爾古利特·特布爾科尼的夫人。她非常貪戀男色,竟然到了每晚都無男不歡的程度。已經是有夫之婦的她一次次地紅杏出牆,綠帽子老公無可奈何,只好把她幽禁在尼魯塔內。
「但是,這個女人居然通過窗戶引誘下邊馬路上行走的英俊男子,將其招人尼魯塔與其發生一夜情。她是富裕的貴族,與那些被她看上的平民成就露水之歡以後,她就召來侍從,像對待動物一樣把男人塞進麻袋,扔進塞納河裡。
「但是後來,有一個男人奇迹般地從河裡生還,於是整個事件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名男子名叫簡*畢利頓,他從這次危險的性體驗中吸取了教訓,發憤向學,成為一位神學家,最後成為巴黎大學的校長。」
「嘿嘿嘿嘿……」讓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能夠成就哲學家的,經常是可怕的女人!千夏,你聽見了嗎?」
「後來有人向他詢問馬爾古利特·特布爾科尼夫人,他回答說,那個女人真是妙不可言。」
此時讓再次嘿嘿地笑起來。
「有的貴族把平民集中到庭院里集體屠殺,還有的貴族夫人為了返老還童,殺死很多年輕貌美的姑娘,把她們的鮮血注滿浴缸,每天晚上在裡面洗浴。這樣的犯罪,都是大腦窮奢極欲的結果。人的大腦絕不能只用通常的一種方法去解釋。我們口本人所認識到的大腦,基本都是貧窮的人的大腦。」
「原來如此。」
「因此,在歐洲發生的革命其實是將這惡魔般的慾望平分給民眾。在巴黎,能夠俯瞰協和廣場的切爾麗公園的柵欄附近,有一家專門讓客人參觀斷頭台行刑的餐廳。餐廳有條老規矩,就是在餐桌上擺放著當天受刑者的名單。有一位羅伯斯庇爾先生。在餐廳邊進餐邊觀看施刑,結果後來他也上了餐廳受刑者的名單。真是天命啊!」在餐桌上,御手洗對這些不合時宜的內容滔滔不絕,在座的人無不心驚肉跳。「
①羅伯斯庇爾(銘一1794),法國革命家,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領袖,在熱月政變后被送上斷頭台。
「也許日本人認為,這樣的事情只有在食人族住的地方才可能發生,豈料在二戰中的南洋島嶼上,居然有日本士兵把死人的手用鐵絲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當項鏈。所以說,人類都一樣,這就是人類犯罪的本質。大家聽明白了嗎?」
御手洗說到這裡,端起清湯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