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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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像個大漏斗,大風大雨。鄧一群感覺自己都快頂不住了。他感覺從沒受過這樣的苦,每天一清早就出去,和群眾一起扛沙包,運石料,十分辛苦,晚上天黑了才能回來,躺在床上,感覺身上的骨頭都快散了架。
沒有人知道他這份辛苦,特別是機械廳的人。肖如玉也不會想到他會這樣的辛苦。在搶險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真的融進群眾中去了。這是一場戰鬥,容不得你多想什麼。在一群勞動者當中,你能體現的價值就在於勞動。
連續多少天,鄧一群感覺自己消瘦了不少。身份什麼的都不重要了,完全就是一個鄉幹部。身上到處都是泥巴,再這樣下去,連一件乾淨的換洗衣服都快沒有了。偶爾,雨也會停下來,有時還能放那麼一小會晴,但境外的客水卻不斷地內壓。險情越來越重。全縣都發動起來了,縣委、政府有半數的幹部集中到了溝墩鄉。縣裡的駐地部隊也來了。溝墩鄉更是所有的農村勞動力都上堤了,連一些企業和學校都上去了。市裡也向這邊提供車輛、草包、木材、水泥、石子、鋼筋等等一切必要的物資。
鄧一群給廳領導分別打了電話,彙報了這裡的情況,他們一一鼓勵他。在和龔長庚廳長通話時,沒有聽出他有什麼不快的情緒,也許自己只是虛驚一場,調進來一個副廳幹部又能怎麼樣呢?他的心情稍稍安穩了些。他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孔副廳長。孔子悅,這個名字很好聽,很溫柔的一個名字,從這個名字里,鄧一群甚至感覺他應該是個書生。在電話的那頭,孔副廳長發出了很動聽的笑聲,說他已經知道了,他在下面很辛苦,向他表示慰問。
話不多,但鄧一群聽得心裡暖暖的。
最關鍵的那一天到了。
那天早上天還有點黑,住在隔壁的苗得康就來敲鄧一群的門,說:「小鄧,快起來,到堤上去。剛才老焦說堤上已經有好幾處頂不住了。」鄧一群趕緊穿衣。一開門,又是風又是雨。苗得康說:「快走。」騎上車就走。出了鄉政府大門,再轉過水利站,上了馬路,那邊就是大運河堤。在黑乎乎的天色里,遠看一片蒼茫。這時候不過四點多鐘,鄧一群想。大運河像一條肥胖的白蛇,就在眼前。風吹起了他們的雨披,衣服從裡到外,完全濕透了。
苗得康騎得比鄧一群還快,鄧一群感覺都有點不行了。雨點順著風打在臉上,就像豆子砸的一樣,砸得生疼。視線也完全被雨水模糊了。到處是風聲、雨聲、樹葉聲和運河裡的水拍打堤岸時發出的聲音。不久他們還聽到了人的喊叫聲。他們知道,那些聲音是由大堤上搶險的群眾發出的。
大堤已經裂了,在十米寬的路面上,已經有數十條深深的裂痕。到處是黑鴉鴉的人群,一群赤膊的莊稼漢在水裡打樁。到處是喊叫聲。場面亂糟糟的。馬燈晃動。拖拉機的燈光筆直地射向河面。光帶里閃著無數條雨線。他們看見了鄉黨委書記老焦,跑來跑去,正在喊著什麼,他的嗓子已經啞掉了。裂縫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寬。大堤有隨時決口的危險。鄧一群不知怎麼才好。苗得康用力撥開人群,一下子就跳到了水裡,大聲喊:「下石塊!下石塊!」鄧一群嚇得也就趕緊跟著跳到水裡,喊著「下石塊下石塊」。
那些強壯的農民們奮力地打著木樁。老焦看見了他們,趕緊指揮下石塊。一塊塊石塊運過來,一塊塊地壘。既然是一個搶險隊員,那些人也就把鄧一群當成了勞力。鄧一群面對那石塊還真有點吃力,但他咬著牙堅持。鋒利的石塊稜角把他的手臂和腿肚子劃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那時候也顧不得了。
寒冷、飢餓一起襲擊著鄧一群。渾濁的泥水。在搶險的隊伍里,沒有了城裡人和農村人,沒有了幹部和農民。所有的架子都得放下來。那樣子是狼狽的,一點風度也沒有了。這時候要的就是表現。鄧一群咬著牙關。
天亮了,決口暫時穩住了。
苗得康上來了,鄧一群也跟著上來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縣委辦公室的王主任也來了,看到苗得康和鄧一群,說:「你們辛苦了。」苗得康問老焦:「別處的情況怎麼樣?」老焦一臉的苦相,說:「還有三四處情況比較嚴重。想不到會這樣。現在都還在搶。」苗得康說:「走,到那幾個地方看一看。」縣裡電視台的一輛白色小車子開過來,下來三位年輕的記者,攔住苗得康,說要採訪,老苗嚴肅地說:「現在不是時候,等大堤保住再說。」噎得那幾個不知如何是好了。
雨還在不停地下,而且好像還越下越大。鄧一群在心裡罵著娘,罵天氣。出現這樣的情況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但是,這也是天賜良機,讓他有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事實上只要他經過了這樣的事,對他就是鍛煉了。而這樣的機會對他就是很好的資本,是機關里其他人所不具有的。
那天鄧一群和苗得康一樣,一直堅持到下午三點,才在書記老焦的堅持下,回到鄉里,在食堂里吃了一口冷飯。吃完飯,衣服也沒換,就又騎上車,趕到大堤上去。這時候的大堤上更是人山人海。
鄉衛生院的人也來了,他們帶著藥箱,為那些受了傷的人包紮。院長帶隊。苗得康對他們是滿意的。鄧一群在人群中就看到了葉媛媛,一眼就看出來了。
鄧一群後來為了那件事有點羞愧。
他想起自己也受傷了,就同意讓葉媛媛為他包紮。晚上回到宿舍以後,他給苗得康打了一盆熱水,讓他泡一泡。苗得康挽起褲管,鄧一群看到他那腿上到處是刮傷。「怎麼傷成這樣?您怎麼不讓衛生院敷點葯?那會感染的。」老苗抽著煙,無動於衷地說:「哪有那麼嬌貴啊?」
在整個過程中,苗得康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葉媛媛的身上也濕透了。
在風雨里,她的臉是白的,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臉頰上。眼睛也睜不開了。衣服貼在身上。她的身體曲線很動人。他看見她上衣裡面的胸罩帶子。她的胸罩是藍色的。帶子很細。在藍色的襯托下,她的肉色更艷。
她在包紮的時候有點哆嗦。
鄧一群感覺到了。
他覺得她的哆嗦不是由於冷,不是由於害怕。大堤有危險,女孩子緊張是肯定的。她的確也很害怕。但他斷定她在為他包紮的時候卻不是由於害怕。她的手指很細長,白皙得很。
就在她幫他紮好后,他們抬眼互相看的剎那,鄧一群意識到:他們之間一定會有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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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群那個晚上就睡在大堤上,儘管他累得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但他還是想到一雙美麗的眼睛,那個眼睛的眼神特別清純,和肖如玉的有著明顯的不同。它屬於一個年輕的女性。
那個女性就是葉媛媛。
但鄧一群自那次取葯以後,到這次在大堤上看到她,他就再也沒有到衛生院去過。他想不出任何借口。像他這樣的年輕幹部,要是在鄉里做出什麼事情,影響會很大的。他不想這樣。一切都必須非常小心,小心,小心,再小心。現在,廳里的情況有了變化,這位新來的副廳長,目前還不知他的脾性,凡事自己就要更加小心了。他想。
可是,他又能和葉媛媛怎麼樣呢?
什麼也不會發生的,只是他對她有好感罷了。只要一個男人是正常的,那麼他必然對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性懷有好感,內心有一種傾慕。除此,他不會再有什麼。他是一個很理智的男人,他想。
雨停了,他和苗組長睡在一間簡易的雨篷里。到處是水聲,人聲,還有蛙鳴和各種小蟲子的叫聲。這樣露宿野營,在他是第一次。他能看到帳篷外天上偶爾露出來幾顆星星。那星星看上去很亮。很快就有烏雲來把它遮住。雲過,又出來。
這樣的人生經歷,是他過去從來也沒有想過的。
他開始想象城市。
城市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有林立的高樓,明亮的燈光,繁華的街景,川流不息的車輛……商場里明亮的櫥窗,漂亮的模特,年輕而香味四散的小姐,燈紅酒綠的酒吧,古樸現代的茶社,情人節鮮紅的玫瑰,情人之吻,口紅和內衣……
這樣的辛苦,城裡人是沒法理解的,機關里的人也是沒法理解的。鄧一群想。在這裡他不能叫苦,因為所有的人都一樣。苗得康無論職務還是年齡,都比他大,他卻一聲也不吭,有的卻是埋頭緊張地搶救大堤。鄉里、縣裡的那些幹部,一個個也都豁出去了。真是少有的感人場面。很多群眾也感動了,說想不到這些共產黨幹部平時看不出,關鍵時還是很能幹的。
事關重大,不得馬虎。鄧一群想。
鄧一群和苗得康在睡夢裡被驚醒了。
有一處大堤突然決口了。
洶湧的河水直往裡面灌。想方設法地堵。鐵架子和車斗都栽進去了,也都不頂事。鄉里要求水泥船廠把水泥駁船調過來,裝滿黃沙,然後沉下去。一條、兩條、三條……決口越來越小。然而下面卻又出現漏洞,必須人潛下去,用沙包堵。
有兩三個人跳了下去,經過了一段時間后,露出頭來,說,沒有找到那個洞口。大堤的這一邊,渾濁的泥水正越涌越急,越來越大。站在岸上的老焦急了,也要下去,別人勸住了。鄧一群說:「我下。」他心裡也有點急了。時間不能白白再拖下去,一旦不及時堵上漏洞,後果不堪設想。老焦說:「你不能下。」他想自己畢竟在農村做了很多年,過去是有經驗的,與鄧一群不同。鄧一群不想再這樣空耗,堅持要下,但他心裡的確沒有底,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洞口找到,於是說:「要不我們一起下?」兩個人下去,心裡感覺要踏實些。
他們迅速脫掉了衣服,露出了一身白肉。鄉食堂的炊事員送來了白酒,說:「你們喝口酒再下去。」老焦喝了一大口,遞給了鄧一群,鄧一群也喝了一大口,但卻被嗆得很難受。
水是刺骨地寒冷。
鄧一群潛下去,在一片黑暗的濁水裡摸索。
沒有結果。
他的嘴唇在發抖,臉色都青了。水裡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怎麼辦?時間不等人。這時岸上又下來一個小夥子,看他那年紀不過三十歲。看上去他精神得很,脫掉衣服時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鄧一群記得他下水時還笑了一下,笑的時候露出嘴裡一口白牙。
他下去了有二十分鐘,把頭露了出頭,喘著氣,說,知道了那個漏洞的大概位置。漏洞正越來越大,在水面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漩渦有兩個特大的鐵鍋那樣大,轉速很快,中心漩得已經有兩尺多深的渦渦。眾人遞了第一包沙袋給他,囑咐他小心。他挾起沙袋就又潛了下去。上來,更大口地喘著氣,說:「下面洞很大,一時堵不住,剛放下一個,還沒出手就被沖走了。」他們就給他一個更大的。他潛下去,再上來;潛下去,再上來。到第六個沙袋的時候,眾人等了好長時間,他卻再也沒有上來……
岸上的人運送沙包,鄧一群和老焦他們就把沙包往腳下壘。一包又一包,渾身都麻木了。苗得康也站在了水裡,和大家一起填沙包。
越來越多的人投進來。
奮戰了一夜,東方的天空露出魚肚白,大堤終於被堵住了。
鄧一群在水裡已經站不住了,最後是被兩個小夥子抬上來的。抬上來,就趕緊送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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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的水患都消除了。
溝墩鄉也一樣,運河的水開始消退。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扶貧工作組的人受到了群眾和上級部門的肯定,省委扶貧領導小組還特地開了表彰大會,省委書記、省長等領導還親切接見了扶貧工作組的每一個同志。鄧一群很高興。雖然事實上與普通老百姓比,他們沒有付出太多的東西,但他的確在這過程里儘力了。
他對自己得到這樣的榮譽,感到無愧。
進而鄧一群又不無想到:年終結束回去,他有東西好寫了。在他的幹部履歷表上,他又多了光彩的一頁。這一頁的確非常重要,在和平年代里,你很難得到這樣的機會。將來組織部門考察他的時候,他的材料就會因此而厚重。他相信回去以後,一定可以得到晉陞的。
為了獎勵他們的辛苦,省里特地安排他們回去休養兩個星期。
鄧一群卻沒有休,他想到新來的孔副廳長,不敢有所懈怠,回城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趕到了班上。肖如玉對此非常地不滿,覺得他「積極」得有點過分。她哪裡知道,這並不是什麼積極,而是他自己強烈的需要,不得不如此。
孔副廳長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臉上看不出一絲書生的表情。他長了一張黑臉,就像戲里的包公。讓人感覺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太小,眼角刻滿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與別的官員相比,他太瘦了,瘦得都有點不太像一個廳級領導。他把頭髮梳成大背式,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那面相,還比較和善。看到鄧一群,他顯得非常親切,親自為他讓座,倒水,弄得鄧一群倒非常過意不去。
鄧一群感覺那天他們聊得很好。他們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出身。聊了有半個多小時,鄧一群才告辭出來。心中輕鬆不少。他們現在還彼此不了解,時間長了會慢慢好起來。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他想。
那天在機關里,他感覺大家對他的態度也友善得很,不像他過去感覺的那種虛假。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呢?他說不好。可能是他們覺得自己這次下去並沒有得到什麼明顯的好處吧?原來是有人對他下去扶貧心懷妒忌的,他們當然也想得到這樣一個鍍金的機會,但後來也慢慢習慣了。他們也看到,由於鄧一群下鄉,照顧不到家庭,夫妻生活肯定也冷淡了。鄧一群說,在鄉下條件極其簡陋,鄉政府大院里只有三個水龍頭,早晨起來刷牙要跑到五十米遠的食堂門口,吃的米都是細碎的,稀飯里還常常加上紅薯干。宿舍里沒有空調,熱得要死,有一台吊扇還是壞的,在頭頂上呼啦呼啦響,隨時都有可能砸下來,掉到腦袋上。而且,這次抗洪,那種辛苦沒法言說。
他們到底還是不懂,他想,這次扶貧,只有一年的時間,到了時間就走人。而在自己面前的卻從此是一條通天大路,有什麼不值呢?
在廳里,他聽說下面一個機械廠的廠長已經抓起來了。那個廠長問題很多,很嚴重,進去了,恐怕就再也出不來了。
這都是不小心的結果啊,他想。
假期很快就結束了,鄧一群感到很輕鬆。不管如何,在孔副廳長面前,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他自覺孔對他的印象不錯。
鄧一群就又回到了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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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龔長庚被抓起來了。據說他當時正在省里開人大會議,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同志就把他叫了出去,眾目睽睽之下,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事情的由頭很簡單,他是被下面那個機械廠廠長扯進去的,那個廠長交代曾給龔長庚送過一套紅木傢具、兩隻勞力士手錶,價值五萬多元。那套紅木傢具,鄧一群在他家裡是見過的,的確非常漂亮。他家還有數不清的高檔傢具和電器,那些電器都是進口的。與別人送他的東西相比,他鄧一群送的東西就實在不足為奇了。對一個正廳級幹部來說,這五萬倒還真是個小數目,但檢查人員卻抓住這根線不放,緊緊追查,發現龔長庚還有其他大量嚴重問題。
鄧一群聽說這個消息,兩眼一黑,打心涼起,一直涼到腳跟。
這個消息是肖如玉打電話來告訴他的,當時他正在鄉政府辦公室里開會,接完電話,都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最主要的政治靠山倒了,今後他還能靠誰呢?建立一個靠山並不容易。龔長庚怎麼就這樣倒霉呢?周潤南也有問題,可人家現在生活得非常安逸,而他卻栽了。既然進去了,要想出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檢察機關一定是在掌握了大量的證據后,才會傳喚他。這與一個小小的鄉派出所隨便抓一個民女不同。
龔長庚一出事,肯定也會牽涉到其他不少人。這些年的為官生涯,少不了有人向他行賄。鄧一群倒是沒有給他送過什麼重禮,除了那次一萬塊錢的紅包,就是曾經給他簽報過四萬多塊的發票。發票的問題不大,已經在財務上走掉了。最讓他害怕的,是他那次來溝墩鄉,鄧一群曾給他安排過那種女人,如果他交代出來,那麼鄧一群還有什麼臉面在機關里呢?政治前途一定也隨之斷送了。
鄧一群越想越擔心,真的是寢食難安。
這期間,張梅被招工招走了,在蘇南的一家服裝廠。這家服裝廠在全縣共有一百個名額,而在溝墩鄉,這一次只有十個名額。十個名額很快就被佔了。鄧一群開始就把張梅的名單報了上去,但等到各個村裡把名單報上來時,卻沒有了她。鄧一群心裡非常地不快。他知道,這十個名額,一定都是各個村長家的什麼親戚。不僅張梅沒去,還有十多個家庭的確很困難,需要照顧的女孩子也都沒有能去。但由於是村裡報上來的,他只好什麼也不能說。
招工人員臨走那天,鄉里擺了一桌飯,請他們吃飯。鄧一群本來不想去,但老焦非讓他去。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負責招工的那位姓徐的廠長看鄧一群酒量不大,就對他說:「鄧處長有機會我們一定再好好喝。」鄧一群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酒興還沒有得到滿足,有些挑釁的意思,於是就說:「我願意和你喝。感謝你對我們鄉的支持。但我們再喝要有說法。」他想到了自己借這個機會,也許就可以幫一幫張梅。那個姓徐的廠長馬上問:「什麼說法?」鄧一群說:「你在我們鄉招的人也太少了。如果你願意下次再來招,我一定陪你喝個痛快。」徐廠長笑說:「鄧處長要是賞臉,我現在就和你喝。你多喝一杯,我多招一個。」
鄧一群說:「好。」
老焦看出鄧一群事實上已經不能喝了,趕緊說:「算了算了,我來代表。」徐廠長說:「不行,你怎麼能代表鄧處長?」
鄧一群說:「徐廠長你說話要算話。」
徐廠長說:「這麼多領導在這,我怎麼能說了不算?」
鄧一群心裡記著那十個名額,一邊在心裡罵老焦他們鄉里混蛋,一邊就真的喝了起來。而且,他是站起來喝。每次喝完,把杯底亮給姓徐的廠長看。
一杯,兩杯,三杯……十一杯。鄧一群站不住了。眾人看到他的臉色紅了之後開始發白,趕緊勸他停止。他看著那個廠長,說:「他媽的,我還能喝,你還、還能招、招多、多少?」廠長趕緊過來,拉住他的手,說:「鄧處長,別喝了,我願意交你這樣的朋友。我這次帶三十個走,好不好?」鄧一群說:「去、去你的。我、我、我他媽自己從不求人,這些女孩子可、可憐啊。你以後可要對她們負責。」徐廠長說:「請你鄧處長放心。」
鄧一群想去廁所,卻感到兩腿發飄。他努力往門外走,老焦過來扶他,他一張口,一股東西就直噴老焦而去……
鄧一群醉得不輕。
回去以後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起來。據說衛生院來人給他掛了水,而他自己卻什麼也不知道。
稍後的那幾天里,他一直感覺身體不舒服,但他沒有說,以為只是倦了,或者是心情關係。在那個星期二的早晨,他已經和苗得康說好,要到下面一個村裡去,看看那裡一個養雞專業戶的情況。七點半,在食堂里吃了早飯,他坐在桌前卻直冒冷汗。
「你怎麼啦?臉色怎麼這麼白?」老苗問。
鄧一群感到渾身無力,他看到老苗一張焦急的臉和睜大的眼睛。他勉強笑一笑,說:「我也不知道。」苗得康說:「你感覺哪裡不舒服?」鄧一群說:「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就是渾身冒汗。」苗得康說:「趕緊到醫院去看一看。」鄧一群心想:那個鄉衛生院能看得出什麼名堂?嘴裡說:「不要緊,我跟你下去呢。」老苗嚴肅地說:「不行。我陪你到醫院去。」
苗得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內心厚道。
到了衛生院,挂號什麼的都免了,直接進了內科。院長出來了,檢查。檢查完畢后,院長臉色嚴峻,對苗得康說:「恐怕要送到縣院去。」
一切就都變得嚴重起來。
鄉里派了車,去縣醫院。
鄧一群有點迷迷瞪瞪的,只好聽他們安排。他想:情況可能的確很嚴重。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車子在路上開得搖搖晃晃,鄧一群感覺自己這回可能要死了。他真的有點怕起來。再想想,死掉也好,省得出了問題,還落個笑柄給人家。他怎麼就這麼倒霉呢?前一陣子,也許自己順過頭了,而現在磨難來了。
這也許才是開始,他想。
現在,這條命不再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就像自己的命運一樣。他感覺自己像個木偶一樣,聽老苗的安排和指揮。到了縣院,院方聽到是省委扶貧工作組的,就派出了最好的醫生,出來檢查。
結果是嚴重胸膜炎並帶有輕度結核。
鄧一群聽了,眼睛一黑。
鄧一群在縣院住了下來。
鄉里安排好了一切,縣裡的領導也都趕來看望,並安慰他說,他們一定盡最大的力量治好他的病。院方的專家說:這病很一般,放在二十年前,這種病很可怕,到今天,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讓他不必多慮。
老苗讓他安心治病,鄉里的工作不必去想了。治好病,就是最大的工作。問他有什麼要求,比如是否轉到城裡去。鄧一群搖搖頭。他們哪裡能夠理解他呢?他是不必為自己的病而擔心的,最讓他擔心的是怕龔長庚把他牽扯出來,那樣他一切就都完了。如果一切都完了,那麼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情緒特別地低沉,唯一能讓他安慰的,就是鄉里又多走了二十個姑娘。老苗聽了,也很感慨,說鄧一群真的把心交給溝墩鄉了。
鄧一群情緒低沉,他想回城,一方面可以得到照顧,另一方面可以確切地得到龔長庚問題的最新情況。他是否可以通過關係,問問情況呢?不!心裡很快做了否定。那真是瘋了。千萬不能這樣干。
他現在只裝成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但他的那顆心放不下。他想給龔長庚的家裡打一個電話,問問他的夫人,猶豫了好久,幾次拿起手機,又幾次輕輕放下。也許這還不叫無為而治,但靜靜地等等是他可能有的最好選擇。打電話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一切聽之任之吧。夜裡,他感到呼吸困難,睡不著,就給肖如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病了,突然生病。在知道他已經住進縣裡的醫院后,肖如玉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那你要不回來?不回來也好,你安心治病,不要想那麼多,龔長庚的事又不是你的事,還能讓你去坐牢?最多不當你那處長就是了。」
鄧一群關上手機,眼睛盯著天花板,聽著日光燈管發出細微的嗞嗞聲響,頭腦里一片空白。女人,真是什麼也不懂。他怎麼能好端端地不做處長呢?坐牢,他是夠不上的,但他不能沒有政治前途。沒有了前途,那麼他鄧一群這麼多年的努力幹什麼?她對他一定已經失望了,電話里的肖如玉也表現出對他的身體關心的樣子,但卻並不希望他回去。那麼,這裡面還談得上什麼關心和溫情呢?他感覺,他們的夫妻之情就像紙一樣地薄。
萬念俱灰。鄧一群是個很情緒化的人。龔長庚這一倒,他想他這一生也就完了。下面的廳長對他不可能再有所關照了。他越想越害怕,而他這種害怕能對誰說呢?連對肖如玉都不能說。
肖如玉根本不理解他,他想:要這樣的一個女人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她對他事業上再也沒有一點的幫助。他恨不得丟掉她。離掉她,他有能力得到更好的。
鄧一群這時生理上的病痛倒沒讓他感覺出什麼,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在縣醫院裡,鄧一群享受著特殊的照顧。那些人知道他是省里的幹部,對他特別地客氣。縣裡的那些領導每星期都會來,除了鮮花,還帶了很多營養品。那些營養品堆在床頭都快成了小山了。鄉里的幹部也都一一來探視。老苗照例是每星期都來,有時實在來不了就讓別人帶話。扶貧工作組的組員們也都來了。別人對他越是客氣,鄧一群越是心虛,他想:今天,他還沒有出問題,大家對他還客氣,明天,一旦龔長庚把他給他找小姐的事情說了,把他為他簽報發票的事情說了,把他送紅包的事情說了,他在機關里是什麼樣的形象,還能得到大家對他的尊重嗎?說不定省紀律檢查委員會還會來傳訊他。
他整天就在這種惴惴不安里度日子。
他給大舅子肖國藩打了電話,詢問情況。肖國藩讓他安心養病,說你這樣是最好的,要是在機關里倒不好辦。簽報發票的事情,到時追查起來,你是可以推掉的,畢竟不屬於行賄,最多只是違紀。下級服從上級,你也是不得已。而關於那一萬塊錢,肖國藩說,那根本不算什麼。紀委要是查這樣的小賬,那永遠也忙不過來。鄧一群心裡稍稍安穩了些,三件擔心的事去掉了兩件。本來他還想把另一件擔心的事告訴他,但他想想又咽了回去。肖如玉知道倒還算了,要是讓她哥哥知道,免不了挨罵。
鄧一群的心裡非常不安,他知道苗組長已經把他生病的事告訴了機械廳,但機械廳卻遲遲沒有來人看望。
我完了。他想。機關里一定已經知道了我和龔長庚的某些特殊情況,把我當成了他的同類,眼下他們要做的,正是如何把我搞掉。他媽的,完了,真的完了。他多麼悲哀啊!他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
一個星期後,省機械廳派來了代表,人事處處長和辦公室主任,科技處的老言也來了,看望鄧一群。他們都知道,鄧一群是在抗洪鬥爭中累壞的。
鄧一群看見老言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不知為什麼。他戴上了一副假髮套,非常可笑。因為那發套上的頭髮很黑,非常濃密。這形象與他過去的形象相去太遠,由不得你不笑。
人事處處長當然知道病中的鄧一群最關心什麼,他說,廳里一切正常,龔廳長的問題,還在審查,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也來了人,看來情況比較嚴重。廳里的正常工作,由孔副廳長主持。他讓他安心養病。之後,他又介紹了一些閑事,比如田小悅現在在讀MBA(工商管理碩士),辦公室的秘書小胡由於過去學的醫學,所以已經決定去澳大利亞,談琴提成了主任科員,退休了的徐明麗,除了練功,還上股市炒股,賺了不少錢,而她家樓上的一戶炒股賠了二十萬,跳樓自殺沒死成,摔成了殘廢,等等。他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他,那就是老言已經退到了二線,科技處工作將由老潘暫時負責。
在縣裡的那些老同學,知道鄧一群生病了也都來看他。陳小青的精神看上去要比過去好了些,她問他的夫人來沒來,鄧一群回說,自己沒有讓她來。自然受了大家一回指責。他笑了一笑,說,自己現在在這裡感覺很好。
鄧一群住的是一個單獨病房,布置得很乾凈,一面窗子臨著朝陽大街,可以看到樓下街上的景緻。他這個病房在五樓。窗檯邊養了一盆花,鄧一群叫不上它的名字。下午的時候,陽光透過朝西的窗子直射進來,病房裡溫度有些高,這時護士就會啟動空調,降低溫度。護士告訴他,這是縣裡的老幹部病房,相當於省城人民醫院的高幹病房了。在寫字檯上,居然還放了一台14寸的電視。不過醫生和護士都不准他看。事實上,鄧一群也沒法看。剛住進來的時候,他精神還好,但在用藥后的第一個星期,他的身體狀況迅速下降。醫生說那是正常的,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心理上的緊張。
醫院用的是最好的藥物,很多都是進口的。每天要打針,服藥。藥丸都是要大把大把地服,像什麼「利福平」、「異煙肼」等等,鄧一群在用藥之後,尿出的尿都是像血水一樣地紅,把他嚇壞了。
他很虛弱,下床的時候都困難。護士們的照顧畢竟是有限的。他忽然感到很寂寞,需要有人陪他說話。然而這時有誰會來安慰他呢?他打了電話,告訴大哥鄧一彬,說他生病了住在縣院,希望他能過來看看自己。隔了一天,來的是鄧一群的媽媽。老太太問了很多人,才找到他的病房。一看到他,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最後竟忍不住大聲哽咽起來。她由兒子,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害怕再失去一個,這個最讓她感到驕傲的人。鄧一群眼裡當時也有點熱,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說:「不要哭,沒有什麼的。哭什麼。」他媽媽默默地擦淚,紅著眼,看著他。
鄧一群感覺他媽媽老得更厲害了,牙齒已經掉了很多,他問她為什麼不做一副假牙,她說做一副假牙很貴。他問為什麼老大沒有來,他媽媽說,老大家的事很多,忙得很,實在抽不開身。鄧一群心裡寒寒的,覺得自己過去幫了他不少忙,他怎麼竟會連親弟兄也不認。生意再忙,還有一個親弟兄的生命重要嗎?
面對自己生病中的兒子,老太太有點不知說什麼好。村裡人聽她說兒子得了結核病,一個個都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在過去這叫癆病。鄧一群也很清楚,中學的時候課本里有魯迅的一篇小說《葯》,華老栓的兒子華小栓得的就是這樣的病,吃了人血饅頭也沒治好。怕是不用怕的,鄧一群知道自己死不了,只是內心覺得很孤單,同時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懷有一種深深的擔憂。媽媽問他家裡是否知道他生病了,他說知道,但他沒有讓肖如玉來,說自己這樣的病不希望讓別人擔憂。
那天下午,陽光從窗子外面照進來,照亮了他媽媽的根根白髮。她小心地坐在那裡,很長時間不說話,一會拿衣袖抹眼淚。鄧一群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他長時間躺在床上,連身都翻不了,半邊身子都麻木了,一點也不聽他的使喚。在住院后,他的病情迅速加重。醫生說這是件好事,發現得及時,治療也及時。像他這樣的病因為來得快,所以一般而言,去得也快。鄧一群不知他們說的是否真實。那些醫生和護士進來,看見老太太,問她話,問一句才答一句。一個農村老太太,她真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她很拘謹,面對的好像不是病中的兒子,而是一個什麼很大的領導。
媽媽生活得不如意,鄧一群想。他感覺熱,直想睡覺。他讓他媽媽從他一隻皮包里拿點錢去街上買點蘋果回來吃。他媽媽就去了。但等她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鄧一群需要人照顧他,比如喂飯什麼的,但他卻沒有讓他媽媽留下來,因為他這時候才發現他年邁的母親事實上根本不知道如何照料。他吩咐她做什麼,她才會做什麼。那天晚上,醫生來抽他的胸膜積水。很粗很長的針管,從後背的肋骨之間刺進去,一種特別的酸麻。在他的身後是一隻雪白的痰盂,隨著一根細細的軟管,他胸膜間的黏黃的汁水滴了滿滿一痰盂。
病房裡後來特別地靜,鄧一群突然生出一種憤怒,他覺得身邊人並不比別人更關心他。他把這股怒氣全發到他媽媽身上去。
他要他媽媽第二天早晨立即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