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要由成田國際機場前往首都圈,通常是搭乘自西鄉隆盛上野山底下的京成野車站開出、直達機場的快速電車。
這班列車駛經上野公園地底下,到德川家墳墓坐落的谷中靈園一帶才出了地面,途經日暮里、新三河島、京成町屋和京成本線的車站,一路朝成田前進,又經過京成關屋、崛切菖蒲園、御花茶屋等名稱很美的車站。
但,車窗外的風景卻與這些美麗站名背道而馳,似羈留住往昔高度成長開發的創痕般的,顯得貧瘡單調。若是昔日的江戶,這一帶應該是幽美的田園風光吧!不過,通住成田還有另一條電車路線,那就是有因赤穗浪人復辟而著名的泉岳寺經新橋、日本橋、人形町的地下鐵——都營淺草線。
淺草線在抵達淺草後繼續北上,由本所吾妻橋經過押上出到地面后,自青砥轉入前述的京成線,然後直通成田機場。
在這條路線上,京成線也有從押上發出列車。不只是為提供前往國際機場者服務,實際上,對於淺草附近的居民而言,這條路線也是通往小岩方面的寶貴交通工具。
平成元年四月三日下午四時,這班經由押上的淺草線京成電車乘客比較少。就在這時,和前面車廂隔開的門開了,一位彎腰駝背的瘦小老人蹣跚出現,進入這邊車廂后,他慢慢轉身向後,謹慎地關上車門。
坐在長椅式座位上約莫七成的乘客幾乎全部轉頭,注視著這位老人的一舉一動。
老人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彎,乍看似是孩童。頭戴又黑又贓、原本是藍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方可窺見白髮。
他關上車門,轉正身子至能完全看清整個車廂后,堆出滿臉笑容,朝坐著的乘客們躬致意。當然,乘客中無人回禮,只是以見到異物般的眼神注視老人。
老人臉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固定住——白色的鬍子、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深褐色的皮膚等等,也如蠟像一樣的固定。
感覺上是很客氣的笑容,但是當笑容凍凝的時間太長時,看起來就象具有其它意義了,也就是說,無法認為這個笑容乃是反映本人內在的意志!嘴唇雖是笑的形狀,可是充血的眼眸卻充盈著怯懼和恐慌,以致無法區別究竟是笑或哭了。
老人面向車門附近的座位。
車窗外掠過盛開的櫻花。
列車地板不住輕微搖晃,老人使力站穩。他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高校女學生,他保持那種哀求般的笑容對女學生點了兩、三下頭后,從作業服似的灰色夾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臟污的小口琴,拿至嘴邊。
接下來,老人開始吹奏口琴。琴聲讓車廂內的每位乘客都驚訝不已——是流暢、打動人心靈的音樂!
與老人那邋遢模樣完全難以聯想在一起的口琴的美妙音樂已達藝術境界。時而是雀躍似的強力、清晰節奏加入旋律,蔚成抑揚的高音,但,最值得一聽的卻是其顫音!老人扶在口琴側方的右手拍擊般劇烈顫動,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謠名歌手握拳高歌似的顫抖了。
明明是體力已衰退的老人之演奏,卻有足夠音量,而且該抑制處也確實抑制。他嘴上的小口琴以委婉優雅的音樂溢滿整節車廂,這已遠遠超越外行人可及的領域。
雖然完美的樂曲就在自己眼前演奏,高校女學生卻似無法忍受般站起,拉開通住隔壁車廂的門,消失於方才老人走過來的方向。
儘管失去聽眾,吹口琴的老人仍舊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勢朝無人的空間點了兩、三下頭,才緩緩轉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帶著五歲左右小男孩的肥胖母親。老人同樣面帶和善笑容地向這兩人點頭后,把口琴拿至嘴邊。車廂內再度溢滿美妙的旋律。
大多數乘客都覺得這是支曾經聽過的曲子,是《美麗的大自然》。
「媽媽,好臟呢!」小男孩說。
母親拍拍男孩膝蓋,制止他講話。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而且和口琴接觸的兩邊唇角積滿大量白色唾液。那是因為他正全神貫注於演奏上!
但,老人對此卻毫不在乎,圓睜紅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視那位母親,扶住口琴的右手劇烈顫動,專註地吹奏口琴。旁觀的人們唇際雖浮現一抹冷笑,卻也有人暗自被老人專註、拚命的表情所打動。
「嘿,老爺爺,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將結束時,那位母親說。
曲子結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拿開口琴,用力扭曲積滿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數次朝那位母親頜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拚命點頭后,便朝下一位聽眾向車廂後方移動。他迅速走過自動開關的門前,在一位推銷員模樣的男人面前。
老人臉上仍掛著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浮現淚痕。恍如裂開般的唇端乳附著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鬍子上。
不管怎麼看,老人都不像正常之人,彎著腰勉強步行的姿勢、因車身搖晃而用力踩踏的雙腳,時而會痙攣般的顫抖。當他用那種卑屈笑臉和畏縮動作無數次點頭后,又將被污垢染黑似的口琴慢慢拿到唇邊,以被唾液弄髒的雙唇含住小口琴,立刻,能令靈魂震撼般的音樂誕生了。
只要是有耳朵之人,若目睹眼前的情景,內心應該會被打動,因為,老人那沾滿污垢的口琴響起了真正的音樂!
但,很遺憾,乘客沒有注意這些。雖有人露骨諷刺演奏中的老人,不過那還算好的,畢竟還有人大聲怒斥。若是有良知者,難道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
老人默默地為受冷嘲熱諷而演奏,靜靜地繼續不斷點頭致意。
兩位中年男人遠遠望著像紙糊的老虎般頻頻點頭、臉上掛滿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談著——
「那就是京成線上著名的吹口琴老人哩!」
「噢,是嗎?」另外一人說。
兩人皆愉快地笑了。
「他經常在這個時間搭乘這班電車。」
「是老人痴呆症嗎?」
「可能吧!也許因為很善於吹口琴而忘不掉,才會特別搭乘電車吹給大家聽。」
「車掌允許嗎?」
「不,車掌怕給大家造成困擾,發現時會攆他下車,可是他很快又會再上車,而且繼續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遊民吧……」
「或許是吧!聽說在淺草一帶生活。」
「每天會搭電車的遊民很難得一見呢!」
「是很難得!但,出乎意料之外,擁有某種才藝的遊民還不少呢!像所謂的街頭藝人也和遊民差不多。」
「不過,那位老人好像並不乞討金錢?」
「那是因為已經痴獃了,所以忘記錢的重要性。」
「但,老年痴獃的遊民,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是沒錯!還好我們都不是遊民,也值得慶幸了。」
「哈,不錯。但,世事是很難預料的,也許以後會破產,窩在隅田公園裡生活」
「別開玩笑!這種話太不吉祥了。」
電車由青砥駛住淺草方向,過了本所吾妻橋在押上停靠,然後抵達淺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似忽然想起般,下了車,踏上地下月台。
下車的乘客相當多,老人隨著人群走,不過由於步行速度很慢,沒多久就落在人群後頭,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了。
很令人佩服的,老人也購買車票。在檢票口投入車票后,他蹣跚爬上階梯。看樣子他無法大步行走,那蹣跚的步履既像剛開始學步的幼兒,也像傀儡玩偶,再加上身材非常瘦小,不管步行或爬階梯皆花費相當時間。
好不容易來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陸上熙來攘往的人潮與汽車噪音慢慢匯流了。
夕陽西斜,江戶街的柏油路面閃爍著泛黃的光線,前方可見到一株煙霧狀的桃色小樹。老人邊以笨拙的動作閃躲來往的汽車群邊蹣跚走著。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著護欄走到柏油路最旁邊,以便不妨礙人們的前進。他的臉上雖已無笑容,但是表情卻奇妙扭曲,既像是因風而整眉,又像是在輕輕的哭泣。
他在信號燈前停下來。斑馬線的信號是紅燈。
風中帶著春天的氣息,酷似櫻花花瓣的氣息,而,暖意里似含有些許輕狂。
老人與他身旁狀似學生的年輕人相比,身高約莫只及對方肩下。
行人專用的信號轉為綠燈,老人仍以蹣跚步履穿越江戶街,在他尚未完全通過馬路,信號又變成紅燈了,像這樣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一線車道都非常冒險。
過了大馬路,瘦小的老人走向盡頭是淺草雷門的馬路。遠處,可見到懸挂在雷門的紅色大燈籠。老人直行於寬廣的柏油路上,看來是朝大燈籠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棲身處嗎?
不久,夕陽更斜了,風也開始稍稍帶著寒意時,老人終於來到雷門前的T字路口。等人專用步道變成綠燈,他穿越大燈籠前的馬路,溶入人群中,過了雷門的派出所前,慢慢走過正在拍攝紀念照的觀光客旁。
雖已是日暮時分,雷門四周依舊人潮如織。大燈籠下,一位讓狗帶上大型眼鏡的男人吹奏口琴行乞,但是,他的功力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匯入仲見世街的人潮里。外面觀光客人數也很多,感覺上,老人只達他們腰間。
仲見世街左右兩邊是一列齊整的紀念品店,有發簪店、煎餅店、玩具店等等,每間店皆充滿清潔的色彩,也散發出特有的氣息——華麗、寂寞的氣息。
可能是因為它們雖然擁有店面,卻仍像夜市的攤販般小規模的緣故吧!或許已經司空見慣,老人對這些店面絲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閃躲人潮,走在人行道上。
風自淺草寺方向吹來,又可聞到些許櫻花香。
在仲見世街右轉進入巷道,行人稍微減少了。老人馬上又左轉,眼前是仲見世商店街的紅色建築物,自背後望去,看起來彷彿某種宗教建築,也許是江戶時代的遺迹,也就是說,這片低矮的紅色建築物背面在訴說著昔日江戶這個城市的規模吧!木造、有如積木玩具般構造的城市——江戶。
但,這如果是就個人為單位的居住結構而言,卻是城市中的異次元規模,其居住人口是全世界數一數二。
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情景!
在低矮屋檐的紅色建築物背面,彷彿在地面爬行般走著、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卻比周遭任何人物都更能溶入此一背景,恰似仲見世街的背面就是為這位瘦小登場人物特別闢建的空間!
在整個淺草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戶人,也就是說,在淺草後街這處仍保存江戶遺迹的角落,這位老人如同來自兩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們皆是淺草里的外國人!前方再度是等待的人潮。老人的表情沒有笑意,只是要哭不哭般扭曲著,那種表情也似對前方人潮一種無言的憎惡。
這個世界被群眾擠滿了,就好像塵土覆蓋都市的每個角落般,世界也被人群所掩埋。
和人群匯流后慢步前進時,老人的表情里展露出他至目前為止的生命時間,那如同屏息靜氣、馬上就要潛入海中的潛水女之神情,也酷似即將騎機車飛躍十輛汽車車頂的冒險家的表情。老人已經持續不知多少日子和這個充斥著人類的世界對抗至今!
然而,那隻不過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兩張臉孔,一種是嘴唇兩端積滿唾液的客氣微笑,另一種就是像現在這樣哭笑不得般緊板著臉——恰似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兩套服裝的人。
老人保持家居服的表情再次和人潮匯流,右轉后又馬上左轉。
商店街飄蕩著輕輕的音樂聲。老人來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許困惑神情地站住,接著以慢吞吞的步伐進入店內。
店內看起來稍稍昏暗,老人有點難過地屈著穿灰色夾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內側平台上裝著圈餅和米果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寫著定價「四百元」。他將手伸入沾滿黑垢的長褲口袋,掏出四個一百元銅板。
這時,在裡面看著、年齡約莫五十開外的長臉女性走過來,伸出右手。
老人主動將掌上的四個銅板遞給對方,然後轉身,想要走出傳來鋼琴聲的馬路。
「喂,等一下!」婦人冷冷叫著。
老人停住——
「對不起,從本月份開始附加消費稅,你還得給我十二圓。」
老人不理睬,似乎不明白婦人話中之意。
「等一等!這樣不夠的,還差十二圓呢!」她邊說,便追著老人走出馬路數步。
老人假裝沒聽見的繼續慢慢住前走,但,由於動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婦人和老人並肩走著,嘴裡反覆說著「還差十二圓」,緊接著可能以為老人重聽,大聲叫了「還差十二圓」。就這樣,兩人一塊走了大約十公尺左右。
「像你這樣,簡直就是扒竊嘛!」女人終於忍不住大叫,「等於偷拿價值十二圓的東西!」
這時,老人的身體倒向女人。
由於過住行人很多,不少人如此證言。婦人的聲音很大,所以引起非常多步看著的妻子,慌忙跑回店內。
「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中年男人臉色蒼白地詢問老人。
老人被學生模樣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語,臉上又浮現那哀求般客氣、和善的笑容,然後,一次、兩次的慢慢點頭。
風吹掠過馬路,周遭瀰漫著櫻花香。
「這傢伙腦筋有毛病嗎?還是老年痴獃?」中年的商店老闆恨恨地說道。再低頭一看,婦人已翻起白眼,動作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喂,誰快去雷門的派出所找警察過來。還有,你可別放開那個老頭子。」他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說。
人群開始聚集了,轉眼已成黑壓壓的人山人海。而在人群腳邊、心臟被刀刃刺穿的女性已緩緩停止呼吸。
老人被年輕人捉住雙臂,臉孔浮現愚蠢、空洞的笑容,簡直就像電動傀儡般,不住點頭——是毫無目標的繼續道歉著。
「發生什麼事?」人群中有人大聲問。
「這個老頭子為了不想付消費稅,刺殺店老闆娘。」中年男人恨恨地回答。
這時,人牆裡很多人開始嚷叫了。
「豈有這種傢伙?」
另外一人說:「太差勁了!」
「老頭子,你不覺得慚愧嗎?你看,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帳東西!」
婦人身體的痙攣愈來愈微弱。老人仍舊臉孔扭曲,以搓成一團報紙般的笑容面向眾人,不停地點頭,似乎除此之外,他絲毫想不出其他動作。充血的眼角浮現淚痕,扭曲的唇角積滿唾液白沫。
遠處傳來似是警察走近的腳步聲。人牆慢慢朝左右兩邊分開,兩位制服警察跑進來。
不知從何處靜靜傳來莫扎特的鋼琴曲聲。
吉敷竹史在偵訊室前的走廊問小谷:「命案嗎?」
小谷稍厚的嘴唇輕蔑似地歪斜,冷笑道:「是的,為了錢……」
「是搶劫殺人?」
「搶劫……不,不能算是,雖然是為錢行兇,卻只不過是為了十二圓。」
「十二圓?」
「是消費稅。兇手的老頭子買了一袋四百圓的圈餅和米果,付了四百圓就想離開,而老闆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圓消費稅。」
「嗯。」
「可是,老頭子好像不明白什麼是消費稅,所以氣憤之下刺殺對方。」小谷說明。
吉敷很不愉快地悶哼出聲。
「我一直認為應該不可能,卻想不到仍發生和消費稅扯上關聯的事件,而且還是殺人事件。」小谷以厭惡的語氣說。
吉敷也無法抑制不快之念。不管如何,這實在是太沒有意義了,儘管是殺人事件,卻絕對不該是必須由調查一課的兇案班出面調查的事件。但是,所謂敗壞世間善良風俗的不祥事件,大多是如此微不足道!
進入偵訊室一看,身穿粘滿污垢灰色夾克的瘦小老人獃獃坐在椅子上。頭髮花白、後腦勺的頭髮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於膝上的藍色帽子。
土田刑事獨自在老人面前抽煙。他吐出的煙霧在由窗戶射入的光線下,聚集於空間。
小谷和吉敷一進入,土田立刻站起來,走向這邊。他是位體格魁梧、貌似柔道高手的刑事。
他以略帶厭惡的表情,低聲說:「我拿他沒辦法,他一句話也不說。」
「堅持自己的沉默權嗎?」小谷同樣低聲問。
「不,也不是,看樣子好像這個有問題呢!」土田用食指指著自己額前轉了幾圈。
「神經搭錯線?」
「嗯,完全亂了。只是嘿嘿笑著,一句話也不說。」
「不會是演戲吧?」
「看他的樣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問。
「好像剛剛死亡了。」
「彼此認識嗎?」
「不,似乎不認識。」
「那個老頭是什麼樣人物?」
「淺草的遊民,冬天是租住三之輪或森下町的廉價木屋,天氣暖和時就四處流浪。」
「這麼說目前開始四處流浪了?」
「應該是吧!但是他不吭聲,什麼都沒辦法了解。帶他前來的警察稍微查訪了一下,但,仲見世街商店區的人只說曾在淺草見過他。」
「很久以前就見過?」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內。」
「這麼說,他是居無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齡?」
「不知道。」
「籍貫之類呢?」
「完全不知。不管是恫嚇或講盡好話,他一概都不回答。」
「身邊的物件呢?」吉敷問。
「現金兩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時使用之物吧!很臟很舊的口琴。此外,可確認身份的駕駛執照、國民健康保險證、老人年金手冊之類的東西完全沒有。」
「這麼說是無法調查出其身份和戶籍了?」
「是的,因為連姓名都不知道,實在是束手無策!」
「是刻意隱瞞不說呢,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論是外表或什麼,只能認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獃的老人殺人嗎?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說著,隔著桌子,在瘦小老人對面坐下。
吉敷和土田則站在他背後。
「喂,你不知道自己姓名嗎?」小谷大聲問。
老人緩緩抬起低垂的臉孔,臉上漾滿笑容。但,那種笑容並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態的笑容。嘴唇兩端積滿唾液白沫,鼻下有已乾涸的白色鼻涕痕迹。似在皺紋累累的深褐色皮膚中龜裂開的小眼睛充血,如同魚眼般被淚水濕濡。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聲說,「喂,演戲也沒用的,你一定明白吧!別再裝迷糊了,快說出你的姓名。你做出可怕的殺人行為,對不?」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對方椅子踢倒的凶狀,讓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鼻尖地怒叫。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體向後縮,向小谷鞠躬,兩次、三次……
「你在做什麼?喂,你在做什麼?向傀儡玩偶一樣點頭鞠躬也沒有用的,快說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似想不出其他任何事般繼續點頭鞠躬,一徑保持那哭笑不得般客氣笑容地卑屈點頭。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嗎?」
老人點頭。
「就是沒辦法!老先生,你住在哪裡?淺草?上野?日暮里?」老人把頭前後甩動,唇際仍保持淺笑。
「保持沉默權?老先生,你不會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說著,回頭望向背後的吉敷,土田也看著吉敷,似在說:如何,我說得沒錯吧!
「老先生,你有刮鬍子吧!」吉敷靜靜開口。
一瞬間,老人充血的眼瞳望向吉敷。
吉敷並沒有忽略對方的動作反應,他很清楚自己的話已被對方的神經接收到。
「你是怎麼刮鬍子呢?你一定有刮鬍子吧!」
這時,老人也不知道是對吉敷的問話頜首答覆,抑或只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諒,仍然像紙糊老虎似的脖子前後甩動。
「喂!鬍子呀,鬍子,就是這個。」小谷以右手指背頻頻敲打老人臉頰,聲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會愈長愈密吧?你是幾天刮一次?帶著刮鬍刀嗎?」吉敷問。
但,老人還是不開口,只是不住頜首。
「喂,你有帶電動刮鬍刀或什麼嗎?」小谷問。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鬍刀的同伴借用嗎,嗯?是同伴借你的嗎?」吉敷問。
老人頜首。
吉敷注意到對方頭部以下的動作不像是機械式,更像是本身意志,他心想:這位老人絕對不是完全痴獃!
「沒辦法,我放棄了。」說著,小谷靠向椅背。
「讓我來。」吉敷說。
小谷浮現訝異的表情,站起身來。
「口琴呢?」吉敷問一旁的土田。
「在抽屜里。」
吉敷頜首,坐下,拉開抽屜,右手抓住口琴,開口:「這支口琴是你的吧?」
老人頭部的動作忽然停頓了。
「是你的嗎?」
老人的頭再度開始前後甩動。
「看樣子終於可以溝通了。希望我還你吧?那麼,你吹吹看。」
吉敷將口琴遞至老人鼻尖,老人伸出皺紋累累的右手緩緩接過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邊。」吉敷比出姿勢。
老人緩緩把口琴拿到嘴邊,立即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約莫十秒,他停止吹了。
「怎麼啦?再多吹一下。」
老人頜首,卻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裡學的?」
老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是自己學會的?」
老人點頭。
「從小就會吹嗎?」
老人頜首。
「你不會講話?」
老人緩緩點頭。
「不會講話?那麼,會寫自己的姓名嗎?」說著,吉敷遞出紙和原子筆。
老人畏怯似的身體后縮,並不想寫。
吉敷靜待,但,情形仍是一樣。
「你口袋裡的錢是用這支口琴乞討來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點頭。
「你是在東京出生?」
老人頜首。
「家人、兄弟或親戚呢?」
還是同樣點點頭。
「你刺傷的女人已經死了,你認識她嗎?」
又是頜首。
「你和他有仇恨嗎?」
脖子前後甩動。
「以前就認識她?」
雖是點頭,但,看樣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話中之意。
「是因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麼消費稅才一怒之下刺傷她?」
老人頜首。
不過,這應該不能視同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經沒辦法了,跟他無法溝通。他站起身來。
「這樣不可能製作調查報告了。」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適當的填寫吧!畢竟算是特殊案件,沒必要明記姓名和年齡。」小谷說。
「不,這位老人仍有智力。」吉敷說,「他並非出於衝動的毆打或撞擊對方,而是以刀子刺傷,很難視為是智能喪失者的行為,應該認為具有殺意。」
「是嗎……」小谷似乎不能認同。
「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樣會吹奏口琴。」
「不,正因為是痴獃老人才可能吧!」小谷反駁。
「無論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調查此事件,我心中有些疑點不能釋然。」
「我是不覺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的查訪。」
「在淺草嗎?我不認為會有效果。」
「或許吧!但,總得試試看。這位老人有明顯的身體特徵,說不定可查出什麼眉目也說不定。不管如何,總不能有沒姓名的殺人兇手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連的遊民中,拋棄姓名和戶籍的有很多呢!畢竟只要申報失蹤,過了七年,戶籍上就自動視為死亡了,這位老人或許也是那樣的人物。」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很少聽說新宿的遊民殺人,對不?何況,在刑事訴訟法上,這位老人是否年過七十歲也是重要問題。」吉敷說。
「所以,只要比照申報失蹤者或戶籍上有疑問者的資料,應該已足夠……」
「這方面當然也必須同時進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夠有一天的時間深入查訪。現在已經太晚了,就從明天一早開始吧!你們幫忙準備照片。」吉敷肯定地說。
翌日,四月四日星期二,是個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時半順道前住雷門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殺食品店老闆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詢問當時的情景。
自稱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雖似是新來者,不過最近的確經常在淺草見到,由於以前未曾惹過什麼麻煩,所以沒有較深接觸,但,曾多次見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樓鐵卷門前的硬紙箱內。
大口又說,他做夢也沒想到老人是如此凶暴成性的人物,還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的前科、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這種情形,也只有試著去找隅田公園一帶的遊民碰碰運氣了。
兩人出了派出所,鑽過大燈籠下方,沿著鋪石板的仲見世街往淺草寺方向走去。有幾隻鴿子飛掠過仲見世街兩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於遠方。
春天上午的陽光明亮,處處被灑上水的石板濕濡,反射燦爛的春陽。三位金髮少女踩著亮麗的陽光走向這邊。或許因為時間尚早,仲見世街的行人稀疏。
「淺草看起來乾淨多了。」吉敷說。
小谷頜首:「以前,這附近簡直就是遊民的窩巢哩!」
風裡透著輕柔的春日氣息,也不知是樹木的味道,抑或是花香?
右轉后馬上再左轉,兩人沿著仲見世街背後的屋牆走著。前方可見到似一團淡桃紅色煙霧般盛開的櫻樹。
這是櫻花綻放的季節,一年之中只有一次,而且是極短暫卻又最美麗的櫻花季節,另外,更是人類在櫻樹底下最暴露出醜態的季節!兩人來到昨晚遇害的老闆娘所經營的食品店門前。淡綠色的鐵卷門已拉下,門上寫著「食品雜貨櫻井商店」幾個字。
大概是鄰居幫忙關上店門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藥局。吉敷和小谷進入藥局,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證件后,詢問有關隔壁的老闆娘之事。
「我幾乎是全部看得很清楚。」似未滿三十歲的青年說,「老闆娘一直追著不想付消費稅的客人,結果被刺傷了。我們也同樣必須向顧客要求消費稅的,像這種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從命案發生后,對於向顧客要求支付消費稅,我就一直膽戰心驚呢!」
「顧客大多不願付消費稅嗎?」小谷問。
「與其說不願付,不如說因為我們商店街的顧客幾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很難開口要求他們付消費稅的,結果,因為不能向顧客收取,只好由我們自行吸收了。其實想一想,消費稅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顧客為對象的零售商店嘛!」
「但,只要每位顧客對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說。
「不行!有時候家長會叫孩子拿和定價等值的百元銅板來買東西,在那種情形下就沒辦法要求付消費稅了,所以,結果還不是都由我們自行吸收差額。」
「你和隔壁的櫻井太太也談過這樣的事嗎?」吉敷問。
「是曾經談過。櫻井太太對於藥品好像很內行,所以經常過來我這邊串門子,也談過這種話題。櫻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內的人們都認為我們的年營業額應該不會超過三千萬圓,所以沒有人願意付什麼消費稅。櫻井太太曾如此發過牢騷。」
「或許吧!」吉敷頜首,「因此,櫻井太太對於向顧客收消費稅之事很急躁?」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雖不想批評已死之人,但,她的確有些斤斤計較於向顧客收消費稅。而且,她開始在隔壁做生意才第二年,對於年營業額數目尚無固定資料,當然會急一點。」
「啊,櫻井太太開始經營食品店才第二年?」
「是的。」
「原來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還以為更久呢!」
「不,才沒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鄰居們好像說過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過。」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稱嗎?」
「名稱嘛……好像是叫浮葉屋。」
一旁的小谷在記事本上記下。
「浮葉屋?沒有錯嗎?」
「嗯,飛鴿巴士都把它列入觀光景點,相當出名哩!」
「在這商店街,有誰更詳細知道這些事情的嗎?」
「這附近我想沒有,因為櫻井太太是新來者。」
「是嗎?」
這點只要去浮葉屋詢問就可以了吧!
「櫻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
「她好像是單獨一個人呢!沒聽她提過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這地價高漲的東京,擁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當積蓄?」小谷問。
「不,那可難說……這一帶都屬於淺草寺的租地。櫻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購買轉讓的經營權吧!租地的話,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頜首:「櫻井太太有可能是獨身,那麼,關於她的男性關係呢?」
「這種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喜歡的女人嗎?」
「這……我實在……」穿白衣服的藥劑師苦笑,搔頭,「她的外貌雖不錯,但是畢竟也五十多歲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定期來找她?」
「我沒有注意到。」
「櫻井太太經常出門嗎?」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裡,夜晚也都是在店後面的住家客廳看電視。」
吉敷和小谷走出藥局后,又繼續在附近查訪,但已無法獲得比剛才的年輕藥劑師所提供的更多情報了。
關於櫻井佳子這位女性的身世,鄰居們無人知道,頂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葉屋做過事。另外,在事件發生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吹口琴的老人。
而櫻井佳予以前在浮葉屋做什麼樣的工作,也同樣無人知道,這似是因為她一向不太與鄰居打交道的緣故。
只不過,附近麵館的老闆提到一件稍微有趣之事,也就是說,在浮葉屋主辦的花魁道中遊行里,食品店的櫻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淺草的仲見世街和橙街遊行。
吉敷問,所謂的花魁道中是怎麼回事?對方回答說那是淺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葉屋舉辦,目的是向外國和日本觀光客宣傳,就在上個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才剛舉行過。
由於花魁的裝扮、動作、化裝等都有一定規矩,因此鄰居們皆謠傳櫻井太太絕非普通人物。
「照這情形看來,那位瘦小的老人不像以前就與櫻井太太有牽連。」便走向隅田公園,吉敷說。
「那是當然了,以這次的狀況而言,應該不可能和懷恨殺人有關吧!問題只是消費稅引起的爭執。」
「或許是如此。」吉敷說。
「對了,吉敷,關於剛才消費稅話題中提到的三千萬圓什麼的,說是因為未達三千萬圓而很難收取消費稅,那是怎麼回事?」
「啊,那是稅法規定,每年營業總額未達三千萬圓的零售商店不需要交納消費稅。」
「不需繳納……這表示也不必向顧客收取?」
「不,還是要向顧客收取消費稅,只是到了年底結算時,很多商店未達到三千萬圓營業額,因此不必繳納消費稅,所以……」
「這種商店收取的消費稅就飽入私囊?」
「應該可以說是這樣。所以,鄰居們也都估計到櫻井食品店的年營業額,也就是,扣除採購貨品金額后不可能達到三千萬圓,而不願意付消費稅。」
「原來如此。但是,以櫻井太太的立場,她怕如果達到三千萬圓就麻煩,所以急於向顧客收取消費稅,才惹出這次的事件……她因為做生意的經驗太淺,還無法掌握自己店裡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吧?」
「可以這麼說。」
「那麼,店老闆在年營業額達到三千萬圓時,一定要向稅捐處繳納總額百分之三的消費稅了?」
「不,正確說來並非如此。這是由於零售店商店需要採購食品的本金,而這一部分已經支付消費稅了,因此只要繳納定價和採購價差額部分的消費稅即可。」
「那麼就不是百分之三了?」
「不是,是定價的百分之三中的兩成,也就是說是百分之零·六。」
「但,這樣一來,就可能有人刻意設法讓年營業額不超過三千萬圓吧?」
「沒錯,譬如把店面分成好幾個不同部門,每一部門各自獨立計算營業額之類。我認為櫻井商店也有此種可能性,不過,才第二年營業,又……」
兩人來到隅田公園。櫻花盛開,風一從隅田川吹來,似覆滿公園上空綻放的櫻花花瓣立刻翩翩起舞、飄落。但,與此優雅風情正好形成對比,桃紅色的櫻花樹下卻是醉亂的饗宴。
密密麻麻佔滿公園空地,很多男男女女坐在鋪著塑膠布或硬紙板的地上,大聲笑鬧。或許因為是上班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學生模樣的男女。這座公園本來如同遊民的天堂,可是在賞花遊客侵入之下,今天到處見不到人。
兩位刑事排開賞花的醉客,仔細尋找遊民。由於醉酒者的聲音喧嘩,若不大聲講話便無法交談。
好不容易在公共廁所旁的樹蔭下找到一個把硬紙箱撕開、躺在其上的骯髒男人。
吉敷走進樹蔭,搭仙道:「這種季節很煩人吧?」
模樣似五十多歲的男人睡眼朦朧,起初毫無反應,但,很快開口:「是啊,煩得令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前,問:「你認識照片上的人嗎?」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是見過,不過不認識。」
「是瘦小的老人,沒錯吧?」吉敷問。
男人頜首,仍回答:「可是我並不認識。」
「你和他不熟?」
「完全不。」
「知道誰和他較熟嗎?」
「不知道。」
「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麼地方?」
「那邊。」男人指著言文橋方向。
「他都固定睡在那裡?」
「我完全不知道,你們去問別人吧!」男人說。
吉敷站起身來,和小谷繼續住前走。醉客們擋住兩人的行進路線。
爬上石階,來到稍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污黑水泥堤防下方。上方則有東武淺草線的護欄。
吉敷曾聽前輩刑事說過,昔日隅田川有屋形船(棒槌學堂註:如中國的游舫),能在河上觀賞櫻花。但現在若想自河面上賞櫻,被這段又高又丑像是監獄圍牆的堤防擋住,頂多也只能從牆上隱約見到幾朵櫻花。
在東武線護欄下又找到一位蜷曲的遊民。兩人走進,讓對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便馬上慢吞吞地搖頭。
「不認識嗎?」
男人繼續搖頭,並不想開口。
附近也發現別的遊民,但結果全都相同,同樣只是搖著頭,絲毫不想開口,彷彿已經有氣無力,乍看似皆已老年痴獃——這點,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樣。
兩人自吾妻橋開始,過了言問橋至櫻橋附近,也就是說,沿著隅田川由隅田公園一端走到另一端,排開賞花遊客,每見到遊民就讓對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這些又臟又黑的遊民完全不想開口,唯一說話的只有最初見到的那個男人。
而且遊民們在睡著時雖聚於一處,可是醒來后卻經常單獨一人,不與同伴們共同行動這樣,他們當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情況了。
他們對別人並不關心,不,甚至對於自己的生存也漠不關心。
從隅田公園的遊民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的姓名和身世之行動歸於失敗了。如果遊民彼此之間毫無聯繫,本來就不可能成功的。
「快離開這地方吧,那些酒鬼煩死人了!」小谷說。
吉敷也有同感,兩人快步離開公園,朝淺草寺方向走去。
「奇怪,為什麼那麼年輕卻要喝得爛醉呢?何況又是在這種大白天?拿父母的錢念大學,經常上迪斯科舞廳泡馬子,此外,他們有什麼不好過的嗎?見到喝醉酒後那樣亂蹦亂跳的年輕人,我實在忍不住生氣。」小谷恨恨不平地說,「搞什麼名堂嘛……」
「可能因為大家都這樣吧!」吉敷說,「也或許是因為小學、中學一路飽受考試壓力,才藉此自我放逐吧!」
「這麼說,吉敷,你是認同那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喝酒瞎鬧?」小穀神情嚴肅地問,他似乎感到很沒面子。
「我並非認同。但,他們至少並沒有犯罪,對吧?那麼,就不是我們所能干預之事,只有交給教育委員會去傷腦筋了。」
「教育委員會……」
「當然啦!那些教育官員會向教科書出版社強索回扣,而文部省(棒槌學堂註:教育部)的高官也接受賄賂,其他任何事都不幹……」
小谷笑了笑。
「對於這種現象,最該生氣的是那些亂嚷亂叫的年輕人,他們是藉此來轉移憤怒。還好日本現在是承平之世,如果是幕府末年,說不定就興起革命運動了,畢竟,在目前這種時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種方式來表示內心的憤怒。」
小谷有些不滿地蠕動嘴皮,卻並未作聲。
「最近的年輕人還算是很單純,更可恨、更邪惡的中年男人或老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說著,大步往前走。
來到大馬路上,兩人欄下計程車,吉敷說:「到吉原去看看吧!」
在吉原大門的十字路口下了計程車。
現在,這裡已是毫無出奇、充滿車輛所排放廢氣的十字路口,但,以前這兒有著名花街吉原的大門。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區域內。現在,此地已是和往昔風情無法比擬的風化區,從很久以前,這兒的皮條客就已是一大問題。
兩人向狀似皮條客的年輕男人詢問浮葉屋的地點。
雖然還是上午,但這種時間就已有人前住尋花問柳嗎?
有大門向西走,自直線貫穿吉原的大馬路右轉,兩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幾乎都是土耳其浴。依年輕男人所指的途徑,兩人來到浮葉屋門前。門燈的毛玻璃上寫著「料亭浮葉屋」字樣,門內就有一棵櫻樹,綻滿似桃色雲朵般的櫻花。
風很暖和,又聞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像穿越櫻花樹下般地走進木板牆內。地面鋪著白色細沙,也有踏腳石,還灑了水。往橫拉開木造雙層樓建築的玄關玻璃門,裡面是略呈昏暗的脫鞋間。
「有人在嗎?」吉敷大聲問。
「來啦!」
裡面傳來似很年輕、很客氣的女聲,同時,一位約莫二十歲的少女自柱後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並膝跪著,問:「有何貴事呢?」
吉敷心想,這女孩太年輕了,說:「我們希望能見老闆娘。」他出示警察證件,接著說,「想要請教以前在這兒做事的櫻井佳子之事。」
少女知道對方是刑事後,浮現畏怯的神情,匆忙轉身入內。
等了約莫五分鐘,正覺得有些不耐煩時,一位大約六十歲、打扮華麗的女人出現了。
「可以坐下嗎?」吉敷說著,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階梯坐下。
「是曾在我們這兒待過的櫻井之事嗎?」老闆娘微笑問道。眼尾和額際雖有皺紋,不過肌膚細嫩。
「是的。」
「她在我這裡工作過很長一段時日,反應快,做事也機靈認真。」她以談及好朋友般的語氣說。
「很長一段時日是多久?」
「這個嘛……可能將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這麼說是從昭和三十年代就開始了?」
「應該是的。」
「她的工作是?」
「廚房的女總管,對了,可以說是女服務生領班吧!」
「為何離開這裡呢?」
「那是因為她自己的問題。」
「自己的問題?」
「她表示想獨立做生意經營商店……她怎麼啦?」
「你不知道嗎?她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老闆娘表情僵凝了。沒有懷疑那是演技的餘地!
「是被人殺害。」
「被人殺害?被誰?」
「這位老人。你有印象見過此人嗎?」
老闆娘很害怕似的盯著吉敷遞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語。
吉敷注意對方的表情,卻未發現絲毫變化。
「見過嗎?」
「不,沒見過這個人。」說著,她遞還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嗎?」
「非常瘦小是其特徵,有印象嗎?」
「不,完全沒有。」
「抱歉,很冒昧請問,老闆娘在這裡……」
「是的,很久了。」
「超過三十年?」
「是的,在櫻井來這兒之前就一直……」
「這中間,照片上的男人未曾來過這裡嗎?」
「是的,我不記得曾見過他。」
「不管是以客人的身份或?」
「沒有。我一向很會記客人的臉,如果像他這樣特徵明顯的人,我絕對會記得。」
「在這三十年之間,沒有發生過和櫻井有關聯的重大事件嗎?」
「在我記憶中是沒有……」
「櫻井是怎麼進來這邊做事的?」
「透過別人的介紹。」
「別人?」
「是某位實力派議員。」
「櫻井和那人是同鄉或什麼嗎?」
「不,不是的。那人是東京人,而櫻井應該是在靜岡出生。」
「櫻井多大年紀了?」
「據說她是昭和九年出生,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歲吧!不過她已經死了,可能無人知道其正確年齡了。」
「櫻井來這兒做事之前是從事何種行業?」
「這我就不知道了。」
「有誰知道嗎?」
「不,我這邊沒有人知道櫻井的經歷和身世。」
「櫻井自己也未曾提過嗎?」
「是的,她沒有說過任何有關自己的事。不過,她是二十齣頭就來這兒,即使有什麼經歷也……我是曾想過,她也許結過婚……」
「有那種跡象嗎?」
「不,也不是特別有什麼跡象,只不過因為她個性很堅強……」
「有關孩子的話題呢?」
「從來沒有提過。我想,應該未生育過孩子。」老闆娘始終面帶微笑,卻不像很坦誠的樣子。
「聽說在貴店主辦的花魁道中遊行里,櫻井也參加了?」
「啊,那個嗎?」
「每年都舉辦嗎?」
「不,並非每年,只有在飛鴿巴士公司或淺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時才舉辦,像去年和前年就沒有。」
「都是由貴店主辦?」
「不是我們就是松葉屋。由於松葉屋的規模比較大,所以通常由他們負責主辦。」
「櫻井為什麼今年會扮演花魁?她已經辭掉這邊的工作了,不是嗎?」
「是的。但,每次我們店裡負責初會時,櫻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會?」
「是的。我們和松葉屋從昔日江戶時代就一直經營觀光茶館,因為這種關係,現在也被飛鴿巴士納入觀光遊程定點之內,而每次巴士載觀光客前來時,就會舉辦一些表演活動,在裡面的大客廳……目的是讓客人體驗花街柳巷的初會。也備有舞台的。」
觀光茶館?初會?這都是吉敷不曾聽過的名稱,事實上,他連什麼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一方面他也覺得——追問很麻煩,就未深入追問。
「我這樣說不知道是否恰當,但,櫻井一打扮起來,在舞台上相當引人注目,何況她自己也喜歡這種工作,所以今年輪到我們主辦花魁道中,就找她幫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葉屋,往大門方向走去,來到貫穿吉原風化區的大馬路上時,發現很有意思的,兩旁有多家大眾食堂、麵館、咖啡店和販售報紙雜誌的店面。
但,那只是在從大門進入風化區方向、道路稍呈轉彎的最初二、三十公尺一帶的區間,等道路轉為直線,兩側就已經全部是土耳其店面的現代風貌的吉原了。
「即使時代變遷,這裡還是經營同樣的行業。」小谷說。
吉敷心想:事實上也是這樣,如果過了一百年後,風化區變成大學,感覺上反而是四不像,很不對勁。
「肚子餓了。」小谷說。
吉敷也有同感。
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兩人進入大門旁的大眾食堂。
點了豬排飯後,吉敷問小谷:「你知道初會和觀光茶館的意義嗎?」
「啊,剛才曾經提到……我不懂。」小谷抬頭望著虛空,回答。他似乎一直都感到無聊,似認為像這樣的查訪不可能會有收穫。
吉敷覺得看樣子有必要去見中村一面了。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親近的前輩,目前在繼續調查班擔任主任,興趣是研究昔日江戶,對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了解。
「什麼是花魁?是指妓女嗎?如果是,應該就像現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為何會在道中呢?提到道中,總覺得就像彌次喜多道中之類。」
對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飽后,吉敷先站起身來。小谷想跟在後面,但他伸手制止了,獨自走向收銀台,邊付賬,便向老闆模樣的六十歲左右男人出示警察證件。
「我想請教一些有關浮葉屋的問題。」吉敷說。
男人很驚訝似的瞳目,眼眸中浮現異乎尋常的神色。這點,方才浮葉屋的少女也是一樣。或許在這種環境中生活的人畏怯警察的權力,乃是江戶以來的傳統傾向也未可知。
「約莫在兩年前,浮葉屋內有一位叫櫻井佳子的女性在工作,你認識嗎?」吉敷問。
「嗯,有,有的。」男人似剛剛想起來般頜首。
「你知道櫻井離開浮葉屋的原因嗎?」
「那是……很可能是因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擔任議員,一直經營大樓出租業,在麻布和銀座。」
「那個人為何死亡?」
「源田一直是浮葉屋的顧問,不,應該算是幕後支持者吧!」
「哦?」
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櫻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透過源田的介紹進入浮葉屋當女服務生。」
「女服務生?」
「不,表面上是這樣,其實,應該是當女演員吧!」
「女演員?」
「是的。浮葉屋和松葉屋都會表演花魁秀讓客人觀賞,這時就必須有來自置屋、能扮演太夫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現令人不解的名詞了。
「浮葉屋讓客人觀賞花魁秀?」
「是的,飛鴿巴士載來客人之類。」
「是舞蹈和戲劇之類?」
「那當然應該會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讓客人體驗往昔從江戶來吉原尋歡作樂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總不可能讓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
「源田還活著、經常在浮葉屋露面時,櫻井可說是非常風光,幾近不可一世狀,但,等源田死了,她就被趕出浮葉屋了。」食堂老闆臉上浮現誠摯的笑容,靜靜地說明。之後,他首度發問,「櫻井怎麼了?」
「櫻井後來曾在淺草經營食品店。」
食堂老闆好像很在意吉敷以過去式說明,短暫沉默后,開口:「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之一。」
「那位姓源田的是浮葉屋和櫻井的幕後支持者?」
「是的。櫻井怎麼了嗎?」老闆再次問。
「被殺害了。」吉敷回答。
老闆驚愕,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回過神來,問:「被誰殺害?」
「這個人。」吉敷讓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頭緊整,從收銀機地下迅速拿起眼睛戴上,注視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記憶里是否曾在這附近見過這樣的男人?」
老闆緊盯著照片,但,很快回答:「不,沒見過。」
吉敷頜首,收妥照片:「所謂的花魁道中,除了櫻井外,還有什麼樣的人參加?」
「我想大多是浮葉屋的人。不過,只要是町內會會員有志者,提出申請也能夠參加。
「是嗎?謝謝你。」吉敷道謝后,叫喚小谷,兩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後,吉敷仍帶著小谷在浮葉屋周遭一帶查訪,又花了好幾個鐘頭,卻已得不到比浮葉屋老闆和大門附近的大眾食堂老闆提供的更詳細情報。
小谷大多數時間都沉默不語。很明顯的,他是覺得無聊,也有所懷疑。
「累了嗎?」吉敷問。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這麼一來已明白很多事情了,包括櫻井佳子和浮葉屋的關係——透過經營大樓出租業的有錢人源田,她和浮葉屋不太正常的危險關係。」
「話是沒錯,但,不管怎麼查訪,還是完全找不到有誰認識那位吹口琴的痴獃老人。」
「嗯,是還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認這點。
「那位老人和這裡的浮葉屋或櫻井佳子如果毫無關聯,那麼,今天的查訪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小谷轉過臉,厭惡地說。
吉敷沉默不語。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獃,和死亡的女性在生活上並無關聯。依我的看法,他們彼此不可能認識對方。」這樣的語氣很明顯是在說,截至目前查訪工作乃是浪費時間。
吉敷也承認有這種可能性存在。
「難道你認為那位老人和浮葉屋時代的櫻井在過去曾有過某種接觸?」
「是不能完全放棄這條線。但,在今天的查訪中,已不得不放棄此一可能性了,畢竟已被如此堅決的否定。」
「既然進入吉原區域內逛了這麼一大圈,卻無人表示曾經見過那位特徵明顯的老人,可見兩人之間確實沒有關聯。」小谷便走在後巷,邊說。
四月的陽光雖長了些,卻仍已經稍微西斜了。馬路上穿西裝的皮條客增多,似是賞花后準備回家的紅臉男人也增多。
「好,那麼我們在這裡分手,我還想再稍微逛逛后才回去。」吉敷停住腳,他見到前方不遠處有具公用電話。
一瞬,小谷臉上浮現「你還要繼續查訪嗎」的表情,但,很快只說了聲「那麼,再見」,就徑自轉身,大踏步離去。
吉敷走向公用電話,插入電話卡,打至調查一課的繼續調查班。馬上就聯絡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人在吉原,希望請教有關吉原的一些事,譬如花魁道中、觀光茶屋、初會之類。中村終於答應了,說目前手邊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馬上就會過來,並指定吉敷在大門進口處不遠的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裡等待。
看樣子,對於江戶研究專家中村而言,吉原的內部就好像自己家廚房般熟悉。
吉敷在P咖啡店靠窗座位坐下,點了杯咖啡慢慢啜飲,正好喝完的時候,中村稍胖的身影在外面柏油路上出現了。還是同樣帶著貝雷帽,一副藝術家風貌。
中村並不打算進來,只是在窗外招手。
吉敷站起身來。
兩人在柏油路上會合后,在吉敷的感覺里,雖然每天皆在同一棟建築物里工作,彼此卻彷彿已經許久沒有見面了。
「好難得會在這種地方碰面呢!」中村一開口就說,黑框眼鏡後方的眯眼柔和地笑著。
明明同樣是在東京,卻與在警視廳走廊不同,有某種懷念的心境。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件?」中村問。
吉敷概略說明。
「嗯,那就與吉原無直接關聯了!好吧,我慢慢告訴你有關吉原的一切,不過不能算是調查資料,而是一般常識。」說著,中村開始漫步住大門方向走。
吉敷跟在身旁。
「這處吉原,現在也不稱之為吉原,而是台東區千束,但是只要提到吉原,目前的東京都民還是都有常識,知道以前是在這裡。當然,這種『機緣』的稱呼也有待商榷,正確說來應該是新吉原。
「以前的吉原是在日本橋的葺屋町,不過隨著江戶的發展,其位置正好在町中心,以風紀上而言不太合適,所以才被遷移至北邊過神田川的這裡。這是寶曆年間的事,正確年代我已忘了,不過是在十八世紀。
「當時這裡完全是鄉下,若查看當時手繪的地圖,就會知道四周全是稻田,也就是說,在這種地方砌起四方圍牆,辟造出風化町
「在江戶時代,稱這裡為新吉原,以便於舊吉原明白區別,所以,稱這裡為吉原並不能算正確。
「吉原也有俗稱,叫做五丁町。那是因為在舊吉原時代,它是由江戶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以及角町這五丁合併而成。但是變成新吉原后,規模增大很多,又加上楊屋町和伏見町,不過,儘管這樣,大家仍是依著昔日習慣稱為五丁町。不過,這些對你來說可能不太需要吧!你希望知道的是什麼?」
「像是觀光茶館或花魁道中之類。」
「哦,是嗎?茶館嗎?那是因為,吉原的花魁也有等級之分,依旗下女孩素質之不同,店的格調也有差異,大致上可分為大見世、中見世、小見世三級。想在吉原冶遊時,像我們這種等級的一般老百姓是透過稱之為『籬』的格子窗選好花魁后,再進入店內直接交涉。
「不過花魁也有層級之分,像舊吉原時代的太夫,簡直就像女王一般,這樣的人物並不會出現在『籬』內——以及西方的櫥窗——供尋芳客桃選。而且,以我們這種沒有身份地位的老百姓階層,就算進去店內也沒有辦法見到對方一眼,更別說其它了。
「畢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沒有電視和電影的時代,歌舞伎全部都是由男人演出,民俗戲曲又太低俗,那麼,會讓一般老百姓動心的所謂大明星或名演員,就只有存在吉原了,也就是說,像目前的松坂慶子、岩下志麻……還有哪些女明星呢?最近我沒有看電影,是不太清楚,但,這種大明星都是在吉原。
「想要與這類頂尖級的明星冶遊時,有既定的麻煩手續,也很花錢,只憑一時興起衝進店內,表示想找北齋的畫上曾出現某某女性,也是枉費功夫。
「想和這類稱之為太夫或紅牌的頂尖級花魁冶遊之人,絕對是非常富有者,花錢的水平也和一般庶民不同。他們首先必須至觀光茶館,邊擺酒宴暢飲便叫來中意的花魁,光只是在茶館的花費就已不少了……
「何況,被叫來這兒的太夫——在寶曆年間就已取消太夫名稱,現在稱為紅牌——之花魁又會攜帶一大群侍從前來,簡直就像是諸侯出巡一般,所以稱之為花魁道中。」
「啊,原來如此。」吉敷總算明白了。
「這個花魁道中形同江戶的風物詩,在浮世繪里經常被描繪,而淺草祭典只是重現當時的情景。」
「那麼,初會又是怎麼回事?」
「在茶館和妓女見了面,也並非只有一次就能夠上床,因此,第一次見面就成為初會。這只是很平常的見見面、喝幾杯酒、一同吃飯而已,別奢望從花魁身上獲得絲毫回報。而花魁也幾乎不開口說話,頂多只是點頭或搖頭。
「客人則必須大獻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歡心,再加上花下大把銀子,若能因此讓花魁笑,事情就算成功。」
「哦?」
「等再次像這樣重新來過一遍后,第三次彼此就算熟穩了,才答應和客人上床。通常到這種時候會有特別安排,在茶館里,料理端出時,筷子袋上也會寫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進入她的房間洞房。
「此時,花魁也會矯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而即使已經上了床,只要這時有別位熟客前來,店裡的年輕人就會過來打斷好事,也可能好事泡湯。
「但,若因此就提出抗議,會被視為粗鄙、沒水準,前面所花的一切功夫都白費了。
「此外,在茶館見面時,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絕,也就是說,這完全是由花魁所主導的世界,足以顯示當時的妓女等於大明星。
「你看,這裡就是自江戶時代經營至今的著名茶館松葉屋,就在大門旁。」
中村邊指著便走過松葉屋旁,穿越大眾食堂和販售雜誌報紙的店門前,走出大門外十字路口。
「這裡就是昔日名震全國的花街吉原大門。現在雖是毫不足奇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戶時代,這裡可是進入夢幻宮殿、令人遐思的不夜城入口呢!對一般老百姓而言,由於沒有其它娛樂,能來這兒乃是男人一生之夢。
「當時,淺草後面一帶習慣被稱為里田圃,對於往來吉原卻又不太有錢的尋芳客而言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走過里田圃的田埂前來。
「所以,這大門四周一向安靜。這條鋪水泥的汽車道路以前被稱為日本堤,只是土堤上是寂寞的僻靜道路,左右兩旁都是水池,由這邊望去,對面的水池稱為山谷倔和大河,也就是說隅田川相銜接。
「大門旁還保存有『東河岸』的地名。所謂的江戶,不只限於此處,很多地方皆保存著『河岸』的地名,而所謂的河岸通常都是有竹筏、小舟採蓮,網魚的小漁場,我猜測這一帶以前應該也有漁夫居住。」
「漁夫?」
「嗯。以我們現代人的感覺,或許無法相信,但,所謂的江戶乃是水都,水陸縱橫四通八達,到處又保存著『河岸』的名稱,因此在春暖花開時兼捕魚為生的半農半漁者應該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還有,這棵髒兮兮的柳樹就稱為『回頭柳』,是因尋芳歸去的客人會在這棵柳樹前意猶未盡地回頭望著風化區而得名。雖然它現在只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樹……」
「這是當時的樹嗎?」
「不,應該不是吧!可能已經不知道重新栽過多少次了。即使這樣,未免也太瘦弱了吧?是因為車輛廢氣的緣故嗎?對了,我們過去日本堤看看。」
「這裡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邊等待信號,吉敷問。
夕陽西傾了,路旁的小樓房和住家籠上陰影,實在難以想像住昔的田園風情。
「沒有錢的老百姓是步行前來,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來?」
信號轉綠,兩人開始過馬路。
「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坐轎子,請轎夫送來。而且,那並非普通的轎子,而是極盡奢華的所謂『三枚駕籠』,也就是說由三位轎夫輪流替換抬著走,因此速度不會減慢,如果普通轎子是計程車,這就算是高級計程車了。」
「啊,原來如此。」
「另一種方式是搭舟來這邊的山谷倔。先來到柳橋,也就是神田川岸邊的淺草橋,再搭舟出大河,由大河左轉上行,穿過吾妻橋,駛入山谷倔的狹窄運河。運河從現在的台東河邊體育館一帶開始,直線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舟后,邊聆賞鳥啼聲邊在土堤上日本堤步行八丁。」
「八丁約莫多遠?」
「所謂的一丁應該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是一公里左右。」
中村過了斑馬線,立刻在大馬路右轉。
夕陽更斜,填滿車道的車輛亮起了黃色霧燈。
「車聲真吵!引擎和喇叭聲讓人聽不見彼此講話的聲音。以前走在田園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這樣的夕暮中邊聽鳥啼邊走向吉原的風雅,如今連想象都沒辦法了。
「對了,在江戶我們最耳熟能詳的出版社篤屋就在這吉原大門的前方。
「前面北邊,也就是現在的南千住五丁目,又和玲之森齊名的江戶兩大刑場之一的小家原。在將罪犯斬首后,習慣上會把頭顱和記有罪狀的牌子曝晒三天兩夜。所以對當時的江戶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帶乃是奇妙世界,尋芳冶遊和刑犯慘死的印象並存。
「淺草的淺草寺境內經常成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斃路旁的屍體放置的場所,同時,若有人行蹤不明,其親戚也會來淺草寺詢問。因此,從淺草至其背後千住、吉原一帶,在江戶時代就成為這樣的死亡空間。
「對了,在這邊往左,應該能見到被填埋的水池遺迹才對。」
中村穿行於停車場的車輛之間,來到隔開左側兩棟建築物的小路上。這裡有一片狹長形的公園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園裡有溜滑梯、鞦韆、爬欄和植栽等等。
「你看,這就是山谷的遺迹,填滿后變成這座公園,因此形狀狹長猶如走廊,而且呈直線狀。在江戶時代,竹筏或舟船可能駛至這兒。」
「尋芳客也搭竹筏嗎?」
「不,竹筏只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會上吉原冶遊的富人不可能利用那種東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現在所謂的游舫。舫上有座席,很寬敞,可以飲酒作樂,也可以找藝妓表演,似乎能夠載幾十人之多。」中村一面說明,一面穿行於直線狀狹長公園內的遊戲器材間。
「要搭船來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錢呢?」吉敷問。
「這並無所謂的上限。煙花界是講究花錢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場要付給老闆、船夫,甚至小夥計一筆錢;進入茶館召花魁同樣要付錢,而花魁的隨從人員包括有稱之為番頭新造的經理,振袖新造的雛妓兩、三人,『禿』的候補妓女,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兩人,再加上妓院保鏢兩、三人,負責監視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蕩蕩地形成花魁道中的遊行行列,更是所費不貲。
「等酒宴開始時,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而,並不是這樣就結束了,還必須找藝妓來表演,兩人一組的藝妓叫了兩、三組,再加上樂師兩、三人。這麼龐大的人數,每個人都還得給錢,酒宴料理也得付錢。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兩,多的話五十、一百兩都不算什麼。」
「一兩的話,以現在幣值大約多少?」
「這就很難估算了!若考慮及現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約值十萬圓吧!」中村微笑地說。
「十萬圓?」
「沒錯,一兩是四千文,一文等於二十五圓,當時一碗面是十六文,現在則是一碗四百圓,應該不會錯。對了,當時在街頭流鶯才索價十六文,若和吉原紅牌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但,一兩若為十萬圓,二十兩就是兩百萬圓,一百兩就是一千萬圓了。」吉敷膛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紅牌冶遊的事和我們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以那樣來解釋也不符合效率。」
「那又該如何解釋?」
「幕後支持者,也就是說想要維持吉原文化幕後支持者的感覺。」
「啊,幕後支持者……」
「吉原雖是風化區,但是如今仔細回想,它也絕對是一種文化。在江戶這個封建時代,能讀會寫,也會和歌的女人,不是武家子女,就只有吉原的花魁了。何況花魁又是能歌善舞,兼帶領江戶的流行風潮,想維持這樣能幹的女人世界,一定需要龐大金錢,如果無幕後支持者出錢,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來如此。」
「剛剛我也說過,那些花魁就如現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般,依不同的看法,她們已算是時代的大明星……在幕府末年,來到淺草的外國使節見到屬於聖域的淺草寺大殿牆上掛著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為震驚呢!」
「哦?」
「當然,在西方國家,可能不會在教堂牆上以娼妓肖像畫裝飾吧?但,吉原的大明星卻已經不能算是娼妓了,她們是時代的文化分子。是時代的象徵。因此,依我的看法,她們之所以委身於男人,應該解釋為對於幕後支持者投資的感激。」
「那麼,浮葉屋的源田……」
「嗯,應該具有吉原文化的傳統挂念吧!每一種文化背後都有幕後支持者,西方文化也相同。」
兩人並肩繼續住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直線的公園忽然變寬,也變漂亮了。地面鋪著石板,假山水池裡有薄薄一層水,水邊更有嶄新的水車小屋。
「這是新近落成的公園。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戶街,對面可見到台東體育館。
如中村所言,越過車道后,是一片植栽形成的河畔公園——隅田公園。
「啊,居然是通住這兒嗎?我今天和小谷來這兒查訪過哩!」
遠方,約莫櫻樹所在的位置,仍傳來醉客們的大合唱。
「春天的氣息使人瘋狂。」中村喃喃說道。
吉敷深覺似聽到奇妙的暗喻!
山谷倔在昔日注入大河處有座巨大水門,吉敷隱約能感受到流水氣息和櫻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兩人穿過植栽,走至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能夠見到河面,但是因位於很高的堤防上,感覺上河面很低。沒有船影,但,若是住昔的江戶,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來吉原尋芳的客人是依據我們剛才走過的路線搭船而下,在此右轉后,回淺草橋的租船場。」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並非迎合中村的心情,很自然地說。
中村頻頻頜首:「我是這樣覺得,但現在已成為永遠無法達成的憧憬了……這條大河,左邊有千住大橋,右邊有淺草橋一帶著名的兩國橋,是出名的投河自殺勝地……此外,到這裡為止,卻沒有官方建造的橋樑。」
「啊,是嗎?櫻橋當然不是,可是這問橋、廄橋和吾妻橋之類……」
「不,只有吾妻橋是老百姓建造的。問題是,江戶時代的橋樑只有吾妻橋、兩國橋和再過去的永代橋,所以,連白帆船都能駛至這附近。」
「嗯,在江戶時代,這一帶想必是個好地方……」
「不,河對岸的這邊是不祥之地,或許應該說,這條大河對岸的兩國迴向院周邊地帶乃是妓院和死人的歡樂地。不過在當時,人們都能習性掌握好與壞的分際,也就是說,所謂的江戶文化本來就是邪惡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繪、艷笑落語或歌舞伎,其本質皆脫離不了『性』的慾望,因此當時的人們經常會感到有狼狽心理,也會自我收斂,非常容易管理。」
中村的話讓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獨、痴獃的風貌。再想起生活於隅田公園的遊民們,忍不住覺得即使到平成六年的現在,江戶那種邪惡的一面似仍存續至今那麼,又懂得善惡分際的壞人嗎……那老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正如中村所說的,彷彿對於江戶的邪惡一面非常熟穩一般。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吉敷沉吟著。
如果那樣,老人應該是和吉原有關聯才對,但,在吉原又尋不到老人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吉敷邊感覺河風吹拂臉頰,邊喃喃自語。
「不知道其身世嗎?」中村問。
吉敷頜首。
「但是,今天報紙已有小篇幅報導這樁事件,可以期待獲得某種反應的。」中村說。
吉敷心想,應該是吧!問題是,會有人注意一位遊民因消費稅而犯罪的小事件嗎?
「但,即是這樣……」吉敷說,「有人為區區十二圓而殺人,卻也有人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萬圓,這未免太……」
中村苦笑:「那是因為江戶人不把錢放至隔夜的習慣吧!當時的江戶人,過了下午二時以後,就都停止工作,只專心於玩樂。」
「是嗎?」
「好像是。雖然以目前在密閉的小房間中患工作中毒症的現代人眼光看來,那是太懶情了,但,當時想買房子隨時就能買到,至少比現在的東京人好多了。」
這次輪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現在,女明星的幕後支持者還不是同樣撒著大把鈔票?只是我們沒有那種本事而已。算了,不管哪個時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樣的。」中村說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見他的笑容了。
遠處的櫻橋亮起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