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1
夫宇宙名物之於身心,猶饑寒之於衣食也。有切己著,雖銖錙不宜;有不切己者,雖泰山不顧。公主梅城縣政,不思以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而欲汲汲於奇技淫巧、聲光雷電,致使道有餓殍,家無隔夜之炊。民怨鼎沸,人心日壞。造大壩,鑿運河,息商賈,興公社,梅城歷來富庶之地,終至於焦瘁殆盡。為公思之,每惻然無眠。須知梅城小縣,非武林桃園,不能以一人之偏私,棄十數萬生靈於不顧。退社之風,蓋有源於此。人事天道,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道而已。夫人定勝天者,聞所未聞,非愚則妄,不待詳辨。至若共產主義於1962年實現,則更是荒誕不經,痴人說夢。豈不聞六朝人語: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乎?公雖非荷,去之亦不遠矣。公仰賴力大者護佑庇蔭,遂一意孤行,胡作妄為,然而公獨不聞宋人「荷盡已無擎雨蓋」之言乎?
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陰晦,大雪飄飛。天氣實在是太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現已結了一層薄冰。譚功達坐在書房的桌前,將這封匿名信一連讀了三遍。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個鄉村學究所寫,信中的話文縐縐的,卻是罵人不帶髒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詩,明明是罵他秉賦黯弱,不堪重任,也含有勸退之意。而最後那句「荷盡已無擎雨蓋」簡直就有點刻毒了。從郵戳上來看,這封信竟然是從普濟寄出的。此人身處鄉野,竟然對縣裡的大小事務了如指掌,不僅知道自己背後有所謂「力大者護佑」,而且居然知道他給省里和中央打過的一個1962年提前實現共產主義的報告,可見此人來歷非同一般。
信中所說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鶴壁的聶鳳至了。差不多在一個小時之前,譚功達給他打電話拜年。聶鳳至的聲音聽上去異常蒼老、虛弱。他告誡譚功達,上面近來風聲很緊,山雨欲來風滿樓。地委各機關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處處謹慎。開挖大運河一事切不可操之過急:「我已經老了,地委的事情怎麼都無所謂,可梅城是咱們的根據地,不能有任何閃失。不然的話,我可就連個養老的地方都沒有了。」
聶鳳至又說:「潘書記病故之後,省里幾位領導都主張派一個新書記來梅城,我擔心新書記來了以後你會礙手礙腳,便提出書記一職由你兼任。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你做了書記,縣長一職遲早得讓出來。你的那個通訊員不是已經做了副縣長了嗎?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嗯,靠不靠得住?」
最後,聶鳳至笑著問他:「你跟文工團的那個小姑娘怎麼樣了?我看你還得往爐子里加點柴。就像國際歌里唱的,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白小嫻回家過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譚功達覺得胃部隱隱作痛,便走到廚房裡找吃的。鍋灶都是冷的,揭開鍋蓋,早晨煮的稀飯都已經結了一層冰碴子。廚房的地上擱著兩顆大白菜、一把小蔥、一塊用舊報紙卷著的臘肉、一根冬筍,這些東西是普濟的高麻子託人給他送來的年貨。平時,譚功達一日三餐大多在縣機關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難得在家生火做飯。可如今過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飯鋪都關了門,譚功達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地上的這堆東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漸漸地暗了,透過木格子的窗戶,他看見家家戶戶屋頂上都升起了炊煙。屋外的空地上有幾個孩子正在堆雪人,他們大聲地笑著,叫著,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紛飛。一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正仰著臉在竹林邊看著她的爺爺往門上貼春聯;在更遠一點的河道上,一個頭戴皮帽的中年人手裡拎著一隻大豬頭,嘴裡呵著氣霧,正急急地往家趕。他的妻子頭上裹著方巾,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在身後緊緊地追趕著他。男人也許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來等他們。很快,這幾個人就走出了他的視線,惟有北風在曠野里揚起陣陣雪霰,在光禿禿的樹林上空,簌簌如雨。
譚功達吸了吸清鼻涕,回過頭來看了看冰冷的廚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這句話來,細細一琢磨,倒也不無道理。現在,他只剩下去錢大鈞家蹭飯一條路了。按照梅城一帶的風俗,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飯,但聽著肚子里咕咕亂叫,他也顧不得許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寫字檯前,打通了錢大鈞家的電話。電話是田小鳳接的,她說中午的時候白副縣長就來電話把大鈞叫走了,說是要開一個緊急會議。
「開什麼會?」
「縣長,您都不知道嗎?」田小鳳笑道,「乾脆,您到我們家來包餃子吧,是羊肉餡的餃子,反正你也不會生火做飯。」
譚功達放下電話,心裡直犯嘀咕。這大過年的,白庭禹和大鈞他們卻去開什麼緊急會議!即便是開會,他作為一縣之長,怎麼一點也沒聽說呢?他又往白庭禹家打了個電話,那頭沒人接。最後,譚功達將電話打到了楊福妹家。接電話的是一個老太太,嘴裡含著一口濃痰,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她去哪裡?我哪個曉得啰,不是說開會嗎?一年到頭的,哪天不能開會,偏偏擠到這麼個時候,家裡一大堆親戚都等著她一個人。喂,你是哪位?」
真是怪事,都去開會了,難道說梅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他聽見電話那頭,老太太還在「喂喂喂」地亂叫,這才想起電話還沒掛。
既然大鈞不在家中,譚功達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飯的念頭,一個人回到廚房裡,將早上沒吃完的稀飯熱了熱,立在灶頭,呼嚕呼嚕地喝了下去。隨後,他去院中關上門,來到書房的寫字檯前,泡上一杯濃茶,拿過那本《沼氣設計常識》,讀了起來。可沒讀幾頁,就停電了。屋子裡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然還會停電,譚功達的心裡不由地再次暴怒起來。
兩年前,譚功達給省里和地委一連打了六份報告,省電力三廳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壓輸電網上接出一條支線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電力供應緊張,梅城總是第一個被犧牲掉。普濟的水庫大壩雖然已經合攏,但發電機組一時還沒有下文。本來南洋的兩個僑眷願意出錢購買發電機,還到普濟實地看過兩次,可報告打到省里,遲遲沒有批複。一位省領導在電話中還勃然大怒:「這兩個華商的政治背景你到底弄清楚沒有?他們和台灣到底有沒有關係?你的大壩修在長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令人煩心的事還遠遠不止這一件。別的縣連高級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級社的覆蓋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數第二。即便如此,竟然還有人暗中鬧退社,將縣委派下去的工作組扣留在豬圈裡……那些退了社的社員擔心縣裡讓他們重新入社,便故意毀壞農具,將耕牛毛驢都殺來吃了,將犁頭敲下來換糖,一夜之間,山林里長了百十年的大樹通通被砍光。地、縣公安機關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還槍斃了為首的五六個,事情還沒平息,卻有人偷偷地搞起單幹的把戲來,把村裡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給了個人。
糧食徵收的狀況也不容樂觀。農民自留的口糧不夠吃,到了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竟然將孩子悄悄地送入縣政府大院。縣裡只得辦了一個託兒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這樣一來,問題就更複雜了:那些從安徽、河南來的討飯大軍也將奄奄一息的孩子往縣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嬰兒又不能開口說話,要弄清楚他們的來歷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就學、戶口都是問題。譚功達多次打電話向聶鳳至訴苦,老虎卻總是很不耐煩地對他說:「別的縣都搞得挺好的,怎麼就你們縣出了這麼多的亂子?你要多動動腦子。」
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條連接各鄉村的運河。可土方包到各鄉村,村民們只是在秋後的農閑季節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結了冰,他們就說下不去鍬,寧肯聚在家裡打撲克。縣裡派下去督察組,他們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煩悶的時候,譚功達坐在辦公室里想著這一大堆焦頭爛額的事,免不了要向秘書姚佩佩嘮叨幾句,可姚佩佩一聽他訴苦,就笑著朝他只擺手:「縣長,您別,您還是饒了我吧。您一說這個,我就腦仁疼。」然後就抱著腦袋向譚功達只翻白眼。她還說,當初就不該答應到縣裡來工作,還不如當初在西津渡賣絨線自在呢。這個姚佩佩,脾氣陰晴不定,總是讓人摸不透,高興的時候見到誰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興起來,她就一連幾天不理人,要麼乾脆就賴在家裡裝病。
有的時候,譚功達也試著將縣裡的事跟白小嫻說說,小嫻倒是有耐心聽,可根本沒往腦子裡去,聽完了就說:「你一個人管這麼大一個縣,那該有多好玩啊!」或者說:「老譚,要不我們換一換,我來替你當縣長,你去我們文工團跳舞得了。」可見,她也沒把譚功達的話當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腦子裡想著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兩條腿都凍麻了,正想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電話鈴就響了。
話筒的那一端傳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
「猜猜看,我是誰?」
譚功達有點聽出他是誰來了,心裡又不敢確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道:「對不起,我猜不到。」
「我是趙煥章。」對方哈哈大笑。
譚功達詫異道:「怎麼,怎麼是你?」
趙煥章反問道:「難道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趙煥章把電話打到他家,這還是第一次。而且這個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卻在電話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點反常。沒準是遇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兩個人互致新春問候,又寒暄了一會兒,趙煥章道:
「我給你打電話是為了跟你告個別。」
「怎麼,這大過年的,你還要出差去嗎?」
「不是出差,是出門。」
譚功達聽出他話中有話,正想問個究竟,趙煥章忽然問他:
「老弟,你喜歡養花嗎?」
譚功達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就趕緊說:「喜歡啊,怎麼呢?」
「你是喜歡蘭花呢,還是水仙?」
兩種花譚功達都沒見過,可既然對方問起,他出於禮貌,想了想,硬起頭皮說:「水仙大概好一點吧。」
「那好吧,再見。」
對方沒等他答話,就把電話給掛了。譚功達放下電話,站在桌邊,半天回不過神來。沒來由地打電話拜年,又沒來由地掛斷了電話,這趙煥章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知道趙煥章是商務印書館編字典的出身,肚子里頗有些墨水。平常邋裡邋遢,連澡都懶得洗,可就是喜歡養個花花草草什麼的,很有些小資情調。據同樣喜歡養花的楊福妹說,他家的院子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花,台階上,院牆上,地上,到處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實際上就是狗蠅梅,問趙煥章討,趙煥章倒是給她了。可每過一段時間,他都要登門,去看看他的「美人」怎麼樣了,弄得楊福妹的老娘煩不勝煩。最後,小楊找了個借口推說這花自己養不活,讓趙煥章又給抱回去了。有一句話趙煥章時常掛在嘴邊,叫做「萬事向衰無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話雖說得頹唐了些,可縣機關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譚功達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到屋外人聲嘈雜,亂鬨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靜靜一聽,原來是「移風易俗、破舊立新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員們正在唱歌。在時斷時續的歌聲中,他聽見一個女高音用鉛皮喇叭向居民們喊話。那聲音在寂靜的晚上遠遠地傳來,頗有幾分凄厲。
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著。
電還沒有來。看來,梅城鎮的居民們要在黑暗中度過這個除夕之夜了。
2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遲到了。她推著自行車走進縣委大院,看見司機小王手裡拿著一把雞毛撣子,低著頭正在雪地上找著什麼東西。
「小王,你在找什麼呢?」姚佩佩笑著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頭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語道:「咦,我的車鑰匙怎麼忽然無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撲」的一聲就笑了起來。
「怎麼?我的這個成語又用得不對嗎?」小王傻傻地看著他。
「不對不對。」姚佩佩笑道:「其實,說話不一定要用成語。你就說,我的車鑰匙不見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語,應該怎麼說?」
「你就說——」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說『不翼而飛』。」
「那丟了什麼東西才可以說『無中生有』?」
「什麼東西丟了也不能說無中生有!這個詞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小王「噢噢」了兩聲,又滿地找他的鑰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錶,已經八點半了。那輛吉普車旁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她知道省里又來人了,說不定又在四樓大會議廳開會呢。她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樓梯,直接向四樓的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的門關著,裡面隱隱傳來一個人的說話聲,好像是白庭禹。他說話的嗓門很高,似乎在和什麼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門,那扇大門忽然自己就開了,楊福妹手裡拎著一隻熱水瓶,正好出來。
「你有什麼事?」楊福妹道。她的語調和以前一樣,冷冰冰的。
「我來開會呀。」姚佩佩道。說完,就要從門縫中擠進去。
楊福妹一把就把她給拽住了:「領導在開會,沒你什麼事。」
隨後,她拉上門,丟下姚佩佩,一個人下樓打開水去了。姚佩佩鬧了個大紅臉,心裡道:原來並不是每次上面有領導來,她都有資格去開會的,便滿臉羞慚地下樓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裏面罵自己「蠢貨」。
一進辦公室的大門,姚佩佩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花香。再一看,原來自己的辦公桌玻璃上擱著一盆墨蘭。她還從來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墨蘭,驚喜地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還是在上海靜安寺的時候,家裡的傭人吳媽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腳下,每次回家,總要帶回幾盆墨蘭,在花園裡養著。一到了開花的時節,父親就會從花園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樓的大書房裡,作為消閑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這個地方,竟然也有這種花,而且養得這麼好!
姚佩佩坐在寫字檯前,慢慢地轉動著花盆,在陽光下細細觀看。這盆墨蘭花葉寬闊,秀麗挺拔,顏色黛中帶綠,泛著一層油油的光亮。三四莖深紫色的花骨朵從花葉中擠出來,結滿了花苞,有兩朵已經開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黃色的鑲邊,湊上鼻子一聞,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過於普通,雖然顏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殘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來的「蘭在幽谷亦自香」幾個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過,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滿滿地汪了一層水,都漫到玻璃板上來了。她知道蘭花喜燥厭濕,這個人既然養得出這麼好的墨蘭,怎麼還會給它澆這麼多的水?心裡覺得十分奇怪。
憑著她對花草的敏感,墨蘭的香氣中似乎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混雜其中,循著這縷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譚功達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養水仙的盆子通體潔白,顯得極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幾枚圓圓的壓花石,溫潤的石紋隱隱可見,宛若山水畫的圖案。水仙花的花莖高而壯,齊齊地開出一片銘黃。盆壁上也有幾個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裡道,這個養花人似乎很喜歡「幽谷」這兩個字。不過,同樣不幸的是,花盆裡澆了太多的水,花梗上還散落著喝剩的茶葉,讓用來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來。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的茶杯,杯沿上還殘留著幾片茶葉末子。她找來一塊干抹布,將盆里的水洇干,一邊暗自竊笑,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傻瓜,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少不了要給這兩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譚功達開完會從樓上下來,看見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賞那叢蘭花,就沖著她得意的喊道:「怎麼樣,好看吧?我給你的花也澆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澆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麼,不能澆水嗎?」譚功達認真的看著她,問道。
姚佩佩笑道:「怎麼不能澆?只是一次不能澆這麼多。」
譚功達「噢」了一聲,湊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這一盆怎麼只開了三、四朵,這花叫什麼名字?」
「墨蘭。」姚佩佩道。隨後就問起這花是誰送的,這麼好的花怎麼捨得送人。譚功達臉色凝重,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嘆了一口氣,半天才說:「是趙副縣長,趙煥章同志送的。」
譚功達告訴她,剛才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傳達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趙煥章已經被解除了職務。他或許提前知道了這個決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鄉下去,在那兒的一個小學當語文老師。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帶不走,就分送給縣機關的同事,留個紀念。
「趙副縣長犯錯誤了?」姚佩佩一臉迷惑地問。
「不清楚。」譚功達道。
姚佩佩因見譚功達一隻手始終捂著腮幫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嘴裡還不時嘶嘶地往牙縫中吸氣,便問他嘴怎麼了。
「我的牙蛀了。」譚功達說,「昨天痛了一個晚上,腮幫子腫得老高。對了,你這兒有沒有什麼葯?」
姚佩佩說,她那兒有牛黃解毒丸,不過放在家裡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見譚功達遲疑不決的樣子,又補充道:「我騎腳踏車,也挺快的,一會就回來了。」
「算了吧,我還是去
醫院叫大夫看看吧。」說完,他順手抓過公文包,夾在腋下,捂著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獃獃地看著那盆墨蘭,心裡惘然若失。她在縣機關工作了這麼些年,與趙煥章總共也沒打過幾個照面,可這個人在遠赴他鄉之前竟然還記得給自己留下一盆花來,她的心裡暖融融的。
她還記得,有天下午會議結束后,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卻漲紅了臉,木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煙灰落了一身,撣也懶得撣。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嚇著他:「趙副縣長,散會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節前趙煥章用小楷謄抄的那首浣溪沙詞。它貼在走廊的布告欄里,除了自己,沒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著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微微翕動,若有所思,若有所語,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打來了一個電話,約她去鴻興樓吃飯。佩佩道:「怎麼忽然想得起來要請我吃飯?」錢大鈞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問:「是單獨請我一個,還是讓我去陪別的什麼人?」
「你來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姚佩佩騎上自行車,來到鴻興樓飯店,由一條逼仄的木樓梯,上了二層。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樓梯扶手也是滑膩膩的,手一碰,就有一種不潔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這已算是最好的飯店了。二樓的大堂里坐滿了人,服務員領著她側著身子一直走到裡邊朝北的一個大房間門口。她看見錢大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從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坐在主位,他的右邊依次坐著白庭禹、楊福妹、還有信訪辦的老徐。另外還有幾個人,她一概不認識。姚佩佩見門邊的一張椅子還空著,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錢大鈞見人都到齊了,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金秘書長看上去似乎五十來歲,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口袋上方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著領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結。由於距離很近,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分外觸目,似乎還綴著一撮黑毛,樣子看上去更顯陰鷙、兇悍。原來是陪省領導吃飯。可錢大鈞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於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書長的對面,她的眼睛不知該朝哪兒看,只得低下頭,心裡感到無聊,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幾道冷盆端上來之後,錢大鈞就起身斟酒。楊福妹推說不會喝,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見楊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厭惡,連帶著把怒氣撒到茶上,緊抿著雙唇,一聲不吭。好在錢大鈞善解人意,讓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金玉忽然道:「譚功達縣長怎麼沒有來?」
錢大鈞正要解釋,姚佩佩突然搶在前頭,貿然說道:「譚縣長?他去
醫院看牙了。」
話一出口,自己聽上去都覺得不對勁,似乎是在急於替縣長分辨什麼。而且這一分辨,反而使得譚功達的缺席,有故意推託之嫌,不覺臉一紅,深深地低下頭,心裡怦怦亂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見房內餐桌周圍並無空位。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通知譚功達,錢大鈞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也並未問起他。
白庭禹到底說了些什麼,姚佩佩一句都沒聽清楚。白庭禹說完了話,金玉起身介面道:「白縣長太客氣了。大年三十敝人臨時決定來梅城過年,順便做些調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終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盡。今日權借貴縣寶地,略備薄酌,聊表心意,並謝叨擾之罪。」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是金玉的答謝酒筵。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春節前就已經來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辭別回省城去了。金秘書長這麼一說,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錢大鈞也連聲道:「客氣客氣,金秘書長太客氣了。」
楊福妹也夾在裡面附和道:「對對,招待不周。金秘書長看得起我們,選擇在梅城過年,是我們全縣十幾萬人民的福氣,平時我們請都還請不動呢。」
倒是信訪辦的老徐,雖然職位卑賤,說起話來倒是從容坦然:「細說起來,金秘書長恐怕還要算是半個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當年在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之前,在梅城住過七八年呢。」
「要不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們幾個陪著金秘書長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議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說:「那就不必了吧。蘭芝這一死,房子早歸了公了……我好像聽說,那處房子,如今是譚縣長住著不是?」
錢大鈞點頭道:「52年分房子的時候,女主人剛剛去世,沒人敢住。譚縣長就自己搬了進去,他是個不信邪的人。」說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見他們把話題扯到別的事情上去,談興甚濃,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裡暗自慶幸,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可細細一聽他們的談話,又覺得他們說的話里大有文章。
原來金玉本來就住在梅城!他的舊宅怎麼又成了譚功達的家呢?那個「蘭芝」又是誰?會不會就是平日里同事們常常提及的馮寡婦?那金玉和這個風寡婦到底又是什麼關係?正這樣想著,忽聽得白庭禹道:「蘭芝的死,我們也負有不可推託的責任,上面派來的工作組要糾她到街市口批鬥,我們事先並不知情。鎮子上的幾個潑皮無賴趁亂一鬧,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們的人趕去搭救,已經晚了一步。她當晚回家就懸樑自盡了,我們的確沒想到,這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對不起金……」
「事情已經過去,也就算了。」金玉點上一支煙,緩緩道:「我和蘭芝雖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名分上還是夫妻,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揚鑣,沒有任何聯繫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咎由自取,你們沒有任何責任。只是,我還有些東西,主要是一些信件,還遺留在她那裡……」
錢大鈞道:「要說老宅子里的物品,當時是老徐負責登記處理的,這事他最清楚。」
老徐接話道:「首飾,銀器,還有幾件貴重的傢具都作為無主物品歸了公。書籍捐給了梅城圖書館。書信呢,我記得有四百多通,還有一些文稿什麼的,都原封不動地保存在縣檔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檢。」
「還整理什麼!」錢大鈞大聲道,「你不要讓任何人插手。待會我和你一起把所有的信件打包封存,過兩天我們派專人給金秘書長送去。」
老徐臉一紅,憨笑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金秘書長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裡想,金秘書長心心念念記掛著那些書信,就是擔心信件內容外泄,可老徐偏偏還是要回去「翻檢」!他不把信膽抽出來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寫的,真是迂腐得可以!與他相比,錢大鈞的反應就要機敏得多了,難怪縣裡上上下下沒有人不說他好的。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金玉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他望著她笑。
開始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叫別人。「佩菊」這個名字,是祖父給她取的。從出生到1949年解放,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名字有什麼問題,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難,舅舅、姨媽、姑媽來上海奔喪,眾口一辭,一口咬定家中的諸多變故都是這個名字惹的禍。「佩者,戴也,什麼人會把菊花佩戴在胸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時候。」舅舅說。而在姑媽的眼睛里,甚至連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禍水的嫌疑。剛來梅城投奔姑媽的那些年,姑媽成天說她滿臉的陰晦之氣,急了就罵她報喪鬼。後來,她雖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戶口簿可是改不過來了。這個金玉怎麼會知道她的原名呢?心中一慌,如同夢寐,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傻笑。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媽的,他怎麼知道我叫姚佩菊!心裡狠狠的罵著,可嘴上依然傻傻的笑。她的手也抖得厲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聽話地立刻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糟溜魚。可還沒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湯碗里,濺起點點湯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裡吮了吮。她知道當時她的樣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錢大鈞、白庭禹已經站了起來,向金秘書長敬酒。老徐假裝沒看見,惟有楊福妹在一旁看著她,似笑非笑。
沒等到酒筵結束,姚佩佩借口上廁所,從裡邊溜了出來。一個人沿著空空蕩蕩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長一段路,這才想起自己是騎車來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見那伙人。一個人站在街邊,看著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著熱氣,獃獃的發了會兒愣,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做夢的感覺。自打她記事的時候起,就擺脫不掉這種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沒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有來由的,沒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她看不清別人的面目,可別人只要撇上她一眼,就能見其肺肝,輕而易舉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遠,人世深險。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隱約可以窺見自己順流而下的命運。就連自己可憐巴巴的藏著、掖著的那點心事,恐怕也要爛在心裡。爛掉到也罷了,最可怕的,說不定遲早有一天,那個躲在紫雲英陰影里的秘密終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樹和紫雲英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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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魚米桑麻之鄉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餓死了3個人。除去種子和公糧,老百姓的自留糧只夠吃兩個多月。公共食堂關了門。榆樹皮剝下來晒乾,碾粉做成糰子,可以充饑,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摳;水草根晒乾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澀難咽。全村人臉部浮腫,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來。榆樹皮早剝光了,現在已經有人吃觀音土了。縣長大人知道什麼是觀音土嗎?是塘泥。村裡的三個老人就是吃觀音土死的。
村長陶國華貪污腐敗,生活糜爛。他將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運回家中,用鹽腌起來,足足吃了4個多月,村民們氣不過,將他從家裡拖出來,暴打一頓,現已癱瘓在床。婦女主任丁秀英為了討口飯吃,仗著自己生得漂亮,竟無恥的出賣肉體。懷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終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這封長達七八頁的匿名信,譚功達只看了個開頭,就看見信訪辦的老徐笑眯眯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老徐告訴他,去年冒充縣長親戚的那個婦人又到了縣裡,如今正在信訪辦大哭大鬧。工作人員把好話說盡了,她就是賴著不走,口口聲聲鬧著要見縣長。
「你們給她兩塊錢,胡亂打發她回去就是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道。
「我們給了她三塊錢,都是毛票子,看起來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著唾沫,仔仔細細地數了一遍,就把錢往地上一撒,罵道:『你們這是打發叫花子嗎?』看來她這次來,胃口還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著她這樣鬧下去!沒完沒了!」譚功達把手裡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丟,氣呼呼地道。
「這次她是帶了鋪蓋捲來的。見我們攆她走,就把鋪蓋往地上一鋪,躺在牆角死活不動了。碰到這樣的硬釘子,我們也不知道該咋辦。」
譚功達想了想,站起身來,喝了一口杯中的涼茶,對老徐道:「行行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書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駭異。她先是盯著譚功達看,然後臉一紅,就飛快地轉過身去了。搞得譚功達莫名其妙。
下樓的時候,老徐嘿嘿地笑著,碰了碰他的胳膊,「縣長,你褲子的紐扣!」譚功達一低頭,原來是褲襠的紐子沒扣上,秋褲的兩根紅紅的褲帶穗從裡面鑽了出來……
兩個人來到信訪辦,譚功達一眼就看見牆角的花布被褥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她手裡攏著一個青布包裹,腿上扎著褲腳,腳蹬一雙棉布鞋,鞋底穿了幫。旁邊還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這婦人見了老徐和譚功達兩人進來,不起身,也不說話,索性架起二郎腿,將臉側向一邊。倒是那個小男孩,望見生人,有幾分膽怯,緊緊地偎在她娘身上。譚功達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對婦人問道:「大嫂從哪裡來?」
婦人用手一擋,低聲道:「不敢當!民婦是夏庄人。」
譚功達笑道:「大嫂大老遠從夏庄跑到縣上來找我,可有什麼事情?」
婦人冷冷地笑了兩聲:「不知縣長大人果真記不得民婦了呢,還是在裝糊塗?」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這架勢,這個婦人和縣長說不定還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若她是縣長過去的一個相好,自己夾在當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個借口迴避,忽聽得那婦人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去年春上,在去普濟水庫的工地上,民婦與縣長是見過面的。」
譚功達剛才與她一打照面,就瞧著幾分面熟,可要說起什麼時候、在那裡見過她,倒也頗費思量。聽婦人這麼說,譚功達和老徐都鬆了一口氣。譚功達很快就記起來:去年水庫大壩因移民一事與村民發生爭執,有個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澗,摔死了。眼前這個婦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遺孀了。說起來,王德彪還是夏庄鄉鄉長孫長虹的外甥。這個孫長虹因死者是自己的親眷,竟然第一個帶頭鬧事,譚功達一肚子火氣,到今天還沒消呢。想到這裡,譚功達把臉一沉,語調頓時變得嚴厲起來:「事情不都已經解決了嗎?你還到縣上來鬧什麼鬧!」
「解決個屁!十八塊錢的撫恤金,就能換條人命嗎?連棺材錢都不夠。這年頭,到處鬧飢荒,我們孤兒寡母,眼看著就活不下去了,不找縣上,你讓我找誰去呀?」婦人的口氣也強硬了起來。她使勁地捏了一下鼻子,捏出一條長長的鼻涕來,不知道朝哪裡甩,最後就抹在了旁邊的牆上。
「生活上有困難,可以找鄉里解決。再說了,那個孫長虹,不是你們家的什麼親戚嗎?」誰知譚功達一提起孫長虹,那婦人一骨碌從地上站了起來,指著譚功達吼道:「他的鄉長不是早給你們換了嗎!他現在連自己都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怎麼能管得了我!」
譚功達聽出她話中有話,更不知道孫長虹被免職的事情從何說起,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只見那婦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雙手捏成拳頭,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響。她那柔軟的胸脯竟然能發出如此結實、堅硬的聲音,令譚功達感到十分震驚。她一邊哭叫,身體竟軟綿綿地癱了下去,就勢在地上打起滾來,兩隻腳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驚嚇,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譚功達,又看了看滿地打滾的母親,也跟著哇哇大哭。老徐費了半天的手腳,和信訪辦的幾個人死拖活拖,才將那婦人弄到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涼水端過去。
那婦人也不伸手去接,嘴裡道:「縣長若不給我解決,我們母子倆今天就死在你這裡。」
譚功達道:「那麼依你說,你要怎麼解決?」
婦人見譚功達口氣上讓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頭想了半天,說道:「要依我,你們先給我那死鬼弄個烈士噹噹。」
普濟水庫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聞。婦人今天這一鬧,總算是讓他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見婦人提出要評烈士,就笑著勸道:「這烈士也不是隨便評的。你丈夫並不是因公犧牲,而是失足掉下懸崖的,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們就是鬧到北京,他也當不成烈士。」
「那你們就在縣機關給我安排個工作。夏庄那個晦氣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老徐道:「在縣機關找工作,也沒那麼便當。機關里都是舞文弄墨的人,你來了,能做什麼呀!」
「字我倒是一個不識,」婦人道,「不過什麼事都會做,而且紡得一手好線……」
譚功達見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邊,低聲道:「你手邊有沒有錢?」
「有。」
「多少?」
「剛剛領的工資,不到四十塊。你要多少?」老徐問他。
「全給我。」
老徐打開抽屜,將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齊齊的一迭鈔票交給譚功達。譚功達又從自己的衣袋裡找出一些錢來,湊成了五十塊,遞給那婦人,道:「這五十塊錢,算是我個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買點糧食,好好過日子,別沒事就往縣上跑,路也夠遠的。」
那婦人看見這麼多錢,眼睛一亮,趕緊站起身來接。嘴裡還嘟噥道:「我怎麼好意思要你的錢,我這成什麼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錢。」可話沒說完,她就一把從譚功達手裡把錢搶過來,撩起褂子,將它藏到棉襖的口袋裡,嘴裡仍不住地說:「這叫我怎麼好意思,這都成了什麼人了。」臉上又是笑,又是哭,說完又拉過那孩子,要他給譚功達磕頭。
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縣長能給她這麼多錢,渾身上下哆嗦個不停。譚功達見她面目憔悴,衣服髒亂,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發青,眉宇間隱約還有一些嫵媚之色,推算她的年齡,也不過三十齣頭……看著她又哭又笑的樣子,再看看那個皮包骨頭的孩子,譚功達心裡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門外,又留譚功達喝茶。兩人隔桌而坐,說了一會閑話。老徐忽然笑著問他,什麼時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說這事在縣機關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譚功達知道他所說的是他和白小嫻的事,因老徐不是外人,譚功達笑了笑,說:「事情也不能說沒有,只是雙方年齡相差太大,八字還沒一撇呢。」
「年齡差個十歲二十歲的不是問題,」老徐道,「你知道鐵托嗎?」
「怎麼不知道?
羅馬尼亞的一個元帥。」
「不是羅馬尼亞,是南斯拉夫。」老徐笑著糾正道,「他有個夫人,名叫萬卡·布羅茲,她的年齡比鐵托小了32歲,不也金玉良緣,琴瑟調和,革命夫妻,其樂融融嗎!」
見譚功達不吱聲,老徐又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譚功達道:「她父母倒是主張早一點把婚事辦了。可小嫻怎麼也不答應,她說要等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實現,才結婚。」
「第二個五年計劃?」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這麼說,還得等個兩、三年。要依我說呀,這種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說……」譚功達問道。
老徐把腦袋往這邊湊了湊,神秘地乾笑了兩聲,說道:「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這是誰的詩?」譚功達一臉茫然地看著老徐。
「武則天。」老徐說。
老徐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可縣長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才崩出一句話來:「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倒,灰塵不會自己跑掉。你懂不懂?」
「這又是誰的話?」
「毛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這麼跟您說吧,」老徐瞅了瞅四周,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說你要拉她一下手,她都不讓,可你要以為她真的不願意,那就傻了。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譚功達的眼神里還是有點迷離,眉頭倒是越蹙越緊了。
老徐見譚功達似乎對男女之事渾渾噩噩,渾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後一招:「譚縣長,這花,你要不給她澆水,她能自己開嗎……」
白小嫻過完年,已經從鄉下回來了。這天晚上,他和白小嫻約好在家中見面。這還是小嫻第一次答應到他家裡來約會。這是一個不錯的預兆,至少可以說明,事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大的轉機。
譚功達從信訪辦出來,一路上都在琢磨著老徐跟他說過的話,越想心跳得越厲害,步伐隨之加快,到了最後,連氣都倒不上來了。這個老徐,別看他老實巴交的,沒想到還有這一手。哈哈。
回到辦公室,一看牆上的大掛鐘,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姚佩佩也沒去食堂吃飯,正伏在桌子上就著白開水啃燒餅呢。譚功達就問她還有沒有乾糧,姚佩佩滿嘴唇都是芝麻屑,嘟嘟囔囔地說:「我只買了一塊,要不我分你一點?」
譚功達想了想,說:「好吧。」
姚佩佩就從沒有吃過的那一頭掰下一塊遞給他。隨後,就翻開桌上的一本工作日記,告訴縣長上午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哪些人來訪,說了哪些事情。譚功達根本就沒有用心聽,腦子裡在盤算著別的什麼事,因為他很快就打斷了姚秘書的流水賬,吩咐她道:「姚秘書,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你去一下
圖書館,幫我查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
「鐵托?」
「對,鐵托。」
姚佩佩「噢」了一聲,將這件新任務記錄在本子上,端起水杯,出門往盥洗室去了。
這天下午,譚功達也沒在辦公室呆著。姚佩佩前腳出了門,他後腳就溜了出去,來到梅城供銷社,想買件新襯衫。女售貨員認得他是縣長,態度熱情得有點過分。不過她告訴譚功達,供銷社還從來沒有賣過襯衫,只賣布料。想要現成的襯衫,得買布料讓裁縫去做。譚功達又去了一家百貨公司,兩三家布店,答覆均是如此。偌大一個梅城縣,竟然買不到一件新襯衫!看來明天得專門開個會,好好研究研究。
隨後他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讓師傅替他搓了背,修了指甲。出了澡堂,見時間還早,又去剃頭店理髮修面。躺在理髮館的椅子上,滿嘴塗滿了涼涼的剃鬚膏,譚功達一會想著白小嫻,一會想著老徐露骨的煽動,心裡彷彿有了底氣似的,漸漸地出了神。只要用水來灌溉,幸福的花蕊遍地開。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咚咚咚咚鏘……
4
六點鐘還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來了。譚功達和白小嫻約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樓底下見面。雖說昨天就開了春,天依舊冷得厲害。呼嘯的西北風中,不時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躍著。譚功達在那兒一直守到七點半,還是不見白小嫻的人影。
西津渡這個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點半還不來,恐怕是遇到了什麼事。譚功達在那兒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附近一家水站的燈火都熄滅了,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譚功達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電話機,能跟著人走,那該多好啊!可細細一琢磨,又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這電話機跟著人走倒不難,可電話線怎麼辦呢?過去的戰爭年月,電話機總是跟著指揮部轉,但也得有通訊兵去架線哪!錢大鈞過去乾的就是這個。假如將電話線埋在地底下呢?每隔50米安一部電話機,這樣一來,不論人在何處,都可以隨時聯絡了……這樣想著,譚功達不禁興奮起來,白小嫻的失約帶給他的巨大痛苦頓時大為減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打算將這個奇妙的想法記下來,明天拿到縣常委會上去討論,可他怎麼也找不到鋼筆。
他沿著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設想。道理很簡單:打電話的人固然可以隨時找到電話機,但接電話的人是流動的,你根本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布滿了電話機,你也不知道究竟該撥哪個號碼。很顯然,這個設想是行不通的。那麼,改成無線電通訊呢?他在電影中看過,朝鮮戰場上的士兵,背上都背著無線電報話機,上面還有一個「丫」字形的柔軟的辮子……可你也不能要求人人上街都背著那麼重那麼大的一個鐵匣子!等到他把自己的一個又一個設想逐一推翻之後,他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隔著光禿禿的樹林,譚功達看見院門口的籬笆邊上遠遠地站著一個人,他的心裡漫過一陣驚喜的狂潮……
「我的耳朵都快凍掉了!」白小嫻籠著袖子,跺著腳,口裡吐出團團白氣,對著他抱怨道。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白布袋子,一個尼龍網兜。
「不是約好了在西津渡見面嗎?」譚功達道。
「我在那等了兩個小時,差不多快到七點了,還是沒見你來接我,這才找到這兒來了。」白小嫻氣咻咻地說。
經她這麼一說,譚功達才猛然想起來,西津渡東西兩面都有牌樓,相隔差不多二里地呢。她一定是去了東牌樓,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露天集市。想到這兒,譚功達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小嫻道:「我一說馮寡婦的老屋,圍著我拉活的三輪車夫沒有人不知道的。」
譚功達掏出鑰匙來開門,揶揄道:「看來,你還是蠻聰明的嘛!」
「聽你的口氣,你以前一直以為我是個傻子啰?」小嫻提高了聲音。
在黑暗中,譚功達判斷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生氣,便趕緊從她手裡接過東西,對她道:「不傻不傻,一點都不傻。這包里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沉?」
小嫻道:「是你丈母娘送給你的臘腸、花生、江米粉,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反正我也搞不清。」
聽到小嫻稱她自己的母親為「你的丈母娘」,譚功達不禁回過頭去,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裡覺得美滋滋的。
兩人進了屋,把東西放下,譚功達就要帶她去街上找館子吃飯。「這麼晚了,乾脆我們在家裡做點吧,對付著吃一頓就算了。」小嫻不住地往手裡哈著氣,將頭上的一塊紅色的方巾取下來,抖了抖雪粒,又扎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會下挂面。」譚功達說,「小嫻,你會做飯嗎?」
「做飯我不會,」白小嫻抬頭朝屋子裡四下打量,嘴裡道:「不過,我會燒火。」
她說小時候一到寒冬臘月,她有事沒事就愛往廚房裡鑽。灶膛里生著火,最暖和。她家有個長工,叫張媽的,常摟著她在灶下講故事,時間長了,也會讓她幫著燒把火。她媽媽一開始不願意她跟那幫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時候過年,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忙不過來,母親又會扯著嗓子叫她:「小嫻小嫻,去廚房幫張媽燒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小時候的事,忽然抓過譚功達的一隻手來,擼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錶:「呀,這麼晚了,趕緊去廚房弄點吃的,吃完了我就該走了。」
譚功達見小嫻忽然抓他的手,心裡著實抖了兩抖。可一聽說她吃完飯就要走,明顯是不想留在這兒過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潑了盆冷水,心裡涼了半截。兩個人來到灶堂,譚功達在鍋里放了幾瓢水,白小嫻果然在灶下生起火來。很快,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只有低下頭來,才能透過放油燈的牆孔端詳她那張好看的臉。小嫻也透過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火在爐膛里劈劈啪啪地燒著,那張臉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日映紅的花窗。鍋蓋的四周已經有絲絲的熱氣冒出來了,他的心也像裊裊上升的熱氣一樣,飄了起來。
「喂,你冷不冷?」小嫻問他。
「不冷,不冷!」譚功達吃了一驚,慌忙道。
「你也來灶下烤烤火吧。」說著小嫻在小板凳上往裡面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出了一小塊地方。
她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的腿為什麼會發抖?我的喉嚨為什麼會咕咕叫?我的血管為什麼就像要爆裂似的?我的腸子為什麼會像亂麻繩一樣扭結在一起?見鬼!我為什麼會想死?為什麼會覺得這世上的萬物原來這般空虛?!這般讓人傷心!我的姑奶奶。我的親姑奶奶。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麼也擋不住了!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讓你變成爛泥!變成灰燼!變成齏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兩口唾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繞到灶下,愣愣地看著小嫻怪笑。小嫻也歪著頭,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沖著他笑。可她笑著笑著,臉色就漸漸地變了。嘴唇就粘在牙床上,再下不來了。
譚功達口中急急地叫了聲「小嫻」,身體向前一縱,以
泰山壓頂、排山倒海之勢朝她猛撲過去,將她按在了麥秸稈中。白小嫻沒有任何防備,經他這一撲,往後便倒。灶鐵敲在鍋底上,灶膛里頓時
火星四濺。她的腦袋重重地撞在身後的牆壁上,一時間天旋地轉,嗓子里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嘔吐。她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譚功達的一隻手早已從她的棉襖底下伸了進來,她的胸脯一陣冰涼。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白小嫻對譚功達的閃電突襲採取了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那不是出於隱忍和縱容,而是完全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她的大腦出現了短路,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想著什麼不著邊際的心事。可譚功達這這段間隙中也無所作為,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嘴裡「媽呀媽呀」地亂叫著,哼哼唧唧,手忙腳亂,像頭豬一般在她懷裡亂拱。很快,回過神來的白小嫻決定反擊。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種譚功達從未從未聽見過的持續不斷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可白小嫻叫得更厲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嫻在掙扎中,手碰到了灶鐵,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把灶鐵舉到譚功達的眼前,嘴裡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灶鐵通紅的一段已經頂在譚功達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發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譚功達像個被人繳了械的俘虜,慢慢地站了起來,高舉著雙手,向後退卻。白小嫻用灶鐵杵著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頂到了水缸邊的牆旮旯里。
「流氓。」白小嫻搖了搖頭。
她的聲音並不高,聽上去就像是在輕聲地嘆息:「流氓。你是個流氓。原來你是個流氓。他媽的你竟是個流氓!」
很顯然她受到了過度的驚嚇,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她將灶鐵往水缸里一丟,「嗤」的一聲,水缸里就騰起了一股白煙。她一手提著褲子,在廚房裡轉悠了半天,滿嘴胡言亂語,自己都不知說些什麼。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廚房的門,拉開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來,從地上撿起那根褲腰帶,看著譚功達,輕聲道:「你這兒,一點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見。」
白小嫻沒有迴文工團駐地,而是徑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會兒睡得正香,忽聽得有人咚咚的砸門,嚇得他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他跑到
客廳里,老婆早已裹著一條毛毯,把門打開了。她看見白小嫻披頭散髮,目光痴獃地站在門口。夫婦二人趕緊把她拉進屋來,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問她出了什麼事。
白小嫻依舊像個夢遊人似的,兩眼發直,嘴裡喃喃道:「強姦,強姦。狗日的,強姦。」
白庭禹看見她滿臉是血,上嘴唇腫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婦二人圍著她問了半天,問她到底是被誰強姦了,她也不答話,只是一個人在那自問自答。夫婦二人飛快地對望了一眼,白庭禹對老婆道:「你先去幫她洗洗,找身乾淨的衣裳替她換上,再來說話。」
當白小嫻裹著一條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廳里的時候,她的嘴唇上已經塗了一點紫藥水,看上去就像剛剛吃過桑椹一樣。她縮在沙發上,身體仍然在簌簌發抖。白夫人給她端了一杯熱水,白小嫻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對面的牆壁上。牆上掛著一幅恩格斯的畫像,玻璃相框晃了兩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煙灰缸,嚇得白庭禹一閃身,那煙缸飛向了牆角花梨木架上的魚缸,魚缸碎了,水「嘩」的一聲瀉到地上,那紅金魚卻還在地上撲騰著。
看到侄女大發雷霆,白夫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麼砸,就怎麼砸。你知道砸東西了,證明你沒有瘋。」
白庭禹卻是早就不耐煩了。他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來,並沒有抽,只是放到鼻前聞了聞,冷冷的說:「說吧,孩子,誰強姦了你?我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一個勁地給他遞眼色,隨後走到他身邊,附耳道:「是譚縣長。」
白庭禹一愣。一個人想了半天,把他那掉光了頭髮的禿腦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裡自語道:「哈哈,譚功達,你這小子!哈哈,這回你倒是真急了!動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說,女人對你可有可無嗎?哈哈。」
白小嫻不依不饒。她連哭帶叫地把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從頭到尾給叔叔講了一遍,並讓他馬上下令去抓人:「去遲了一步,就叫這狗日的跑了!」
白庭禹笑眯眯地聽完了白小嫻顛來倒去的哭訴,對侄女道:「小嫻,這,這這,這不叫強姦……」
白小嫻一聽叔叔這麼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氣得杏眼圓睜,又要摔東西,可茶几上的一隻景泰藍花瓶已被他嬸子搶先一步抱走了。
「這都不算強姦,算什麼?」
「這不叫強姦。」白庭禹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還不算強姦嗎?」白小嫻叫道。
「你小點聲!」白庭禹低聲提醒她,「鄰居都讓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那不是強姦。」
「那是什麼?啊?你說,那是什麼?」
「那叫操之過急。」白庭禹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來。他夫人強忍住,抿著嘴,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同時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褲腰帶都扯下了,這流氓!你們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縣裡告他。」
白庭禹終於將那支煙點上,道:「你就是告到縣裡,最後不也是由我們來處理?何況人家還是縣長呢。」
「縣裡告不贏,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絕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白小嫻的牛脾氣上來了,怎麼勸都不行。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裡,白庭禹列舉了大量的事實,擺出了無數的道理,運用十分嚴密的邏輯,來反覆論證這件事為什麼不算強姦,而是男女之間一種十分常見,並且正當的行為。甚至就連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不能完全避免。這種行為雖說和強姦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動機卻大相徑庭。這種行為的後果之一,是為了繁衍後代,一句話,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也可以說,關係到黨和國家的未來:「譚縣長的性子的確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們還未結婚,他這麼做是不恰當的,我們應當對他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可你想一想,譚縣長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心撲在全縣的工作中,到今天還沒娶上媳婦,這難道不應該值得我們敬愛嗎?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慾嘛!一時急火攻心,鬼迷心竅,做出些越軌舉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這是每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僅不能迴避,而且必須嚴肅面對的事……」
一番話說得白小嫻將信將疑,雖說嘴上仍不服軟,心裡畢竟漸漸地安靜下來了。尤其是當她聽說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這樣醜惡的勾當,頓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白小嫻平時最崇拜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說,你們以後不要叫我白小嫻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同寢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嫻,她甚至早早為自己婚後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讓譚功達留鬍子。她仔細觀察過了,譚功達的鬍子又濃又密,若是好好留個幾年,說不定也能和馬克思不相上下。不過,她在內心一點也沒有原諒譚功達的意思,她特別受不了他像個豬一樣亂撞亂拱,哼哼唧唧,滿嘴胡言亂語,其下流無恥,簡直令人髮指。
白夫人招呼小嫻上床睡覺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窗戶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於興奮過度,白庭禹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起來上廁所,看見老婆的房中亮著燈,兩個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他解完手出來,走過老婆的房門口,就聽得裡面小嫻的聲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褲子……反正什麼都被他看了去,今後我對他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老婆咯咯地笑了兩聲,安慰她道:「傻閨女,就是給他看了去,也沒什麼要緊!反正你們結了婚,他遲早是要看的。夫妻之間,還說什麼秘密!」
小嫻道:「可他還咬我,真的像條狗一樣!我的嘴唇就是被他咬破的。」
夫人道:「這是好事。說明他還年輕,火力壯。」
「這怎麼是好事呢?」
「這個你現在還不懂,以後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著,「像我和你叔叔這樣,一人佔一個屋,平常一年到頭連話也說不得三四句,清湯寡水,這與守活寡又有什麼兩樣!」
白庭禹聽到這裡,只得齜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搖了搖頭,躡手躡腳地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縣裡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譚功達正在那兒等他。白庭禹見他抓耳撓腮,欲言又止的樣子,臉憋得通紅,就猜到他是為昨晚的事情而來。他沒事般地笑了笑,拍了拍譚功達的肩膀,對他說:「老譚哪,什麼都別說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決了。你可得好好請我吃一頓。」
「好說好說,」譚功達道,「那個自然,我,我當時也是一下亂了方寸。」
「這算得了什麼事?不過你以後可得悠著點,人家畢竟才二十齣頭。」
「當然。當然。」譚功達道。
「依我之見,你好好給人家寫封信,道個歉,好好解釋解釋。」
兩個人又說了些別的事,譚功達起身告辭,白庭禹將他送到門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們家的魚缸被小嫻砸碎了,你得記著給我買新的。」
5
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裡噙著一枚糖果。車窗外雨下得正大,譚功達坐在後排,鼾聲如雷。在刷刷的雨聲中,佩佩覺得四周有一絲難言的靜謐之感,似乎雨幕將她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隔開了。她覺得心裡很安穩,不時有雨滴滲過車頂的篷布,落在她臉上,涼涼的。車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從春分到穀雨這段時間,是梅城一帶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難得的農閑季節。縣機關大大小小的幹部都被譚功達趕到運河水利工地去了。楊福妹留守值班,幹部們全都下了鄉,偌大的辦公樓忽然變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殘之外,她有時在樓道里成天碰不到一個人,連食堂也是空空蕩蕩的。
譚功達鬧了一段時間的腎炎,在醫院打點滴。他不時地打電話給姚佩佩,通知她干這干那。最要命的,譚功達不知從哪裡聽說自己會寫文章,要她給縣廣播站寫幾篇通訊。雖說縣長口授了大部分內容,可這種官樣文章比不得自己寫日記,每寫一句話,都得在自己的心裡來一番掙扎和搏鬥。短短千餘字的廣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時常往圖書館跑。圖書館也沒什麼人。女管理員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時還會將家中的毛豆帶到單位來剝。姚佩佩胡亂地從書架上拿下書來隨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楊梅、草莓和梅子並不是同一種植物;知道了毛主席還可以叫毛潤之,而且還先後娶過好幾個老婆;知道共產黨居然是在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成立的。也許還下著雨,說起來還挺有詩意的呢,就像古時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就把這個世界擺平了。轉眼之間,天地竟然為之變色,真是令人敢想像……這些婦孺皆知的常識,姚佩佩卻像在看西洋鏡似的充滿了好奇。不過,她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如此隔膜,也會覺得悵然若失。
譚功達讀了她的文章,有時會從
醫院專門打電話給她,表示讚賞。姚佩佩雖說有點害羞,心裡還是覺得挺受用,虛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媽逼著給譚功達往醫院送過一次雞湯。兩個人居然在病房裡談了一個下午的話,這讓佩佩心裡覺得怪怪的。兩個人成天坐一個辦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可到了醫院裡,兩個人忽然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佩佩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婚事,譚功達倒也不避諱。說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嫻小嫻」的叫得挺親熱。
這是一段悠閑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覺得吃飯做事睡覺,就連做夢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著,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清靜!慵懶!讓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料,譚功達病一好,立刻就故態復萌,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峻了。隨後,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隨譚功達下鄉。
這天晚上,姑媽在為她打點行李的時候,姚佩佩忽然想起縣長曾讓她去查閱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可是這些天,她把
圖書館的書都翻遍了,也沒有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她問過了圖書館的每一個管理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又去問湯碧雲,碧雲道:「中國姓鐵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鐵木真,沒準是他家的一個什麼親戚吧。」
她看見姑父在一旁抽煙,想到他在梅城中學教書,沒準見多識廣,就去向他打聽,姑父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沒有聽錯?」
正在這時,在一旁忙著的姑媽突然開口說:「咦,我記得隔壁的媒婆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西門慶的,倒是有個托子來,不過是銀的,不是鐵的……」
一語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兩聲,好一陣才止住笑,慍怒的對姑媽道:「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你知道那托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是啊,西門慶的托子是幹嘛用的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吉普車行駛到縣糧站附近的時候,司機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剎車。車輪打滑,車身「吱」的一聲就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了路邊的排水溝里。姚佩佩看見公路上新設了一個臨時哨卡,幾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著卡賓槍,手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正在盤查過路車輛。吉普車剛停穩,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懷裡夾著兩面三角旗,脖子上還掛著一枚金屬的哨子,朝他們走來。
姚秘書趕緊打開車門。雨還在下著,那人的帽沿不斷的往下滴著水。這人將腦袋從車門裡伸進來,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證件。」
姚佩佩和小王趕緊掏出證件,遞給他,那人看了看,還給了他們。又對坐在後排的譚功達道:「你!」
譚功達剛剛睡醒,大概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打著哈欠,將公文包擱在腿上,從裡邊取出證件,遞給他。
「嗬,還是個縣委書記。」那人笑了起來,露出了嘴裡一排發黑的齲齒:「請問你有煙嗎?」
譚功達愣了一下,很不情願的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壓扁了的「大生產」遞給他。那人把煙往嘴裡一叼,小王趕緊替他點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兩口,閉上眼睛,好一會才說,他們是省軍區的,正在奉命協助公安部門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氣,神色曖昧,似乎故意將煙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淚直流,她只得拚命的把脖子扭到一邊。
「有點嗆,是不是?」那人大聲的咳嗽著,笑著問她,「你知不知道去上會的路該怎麼走?」
姚佩佩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時弄不清是雨點還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書說,她從未聽說過「上會」這個地名。小王也說不太清楚。那人將煙頭在吉普車的反光鏡上摁滅,砰的一聲把車門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裡吹了一下。
吉普車通過哨卡之後,小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佩佩道:「我一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心裡就直哆嗦,何況他們還帶著槍,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語用錯了。他應該說「雞皮疙瘩」才對。可佩佩的心裡也像這雨天的陰霾一樣,濕濕的,蒙著一層霉斑,沒有心思去糾正他。這時,她忽聽得譚功達在後面問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語比賽怎麼樣了?」
「縣長您就別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第一輪我就被他們處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練成語,原來他是在參加成語比賽呢!姚佩佩心裡想。不過——
「什麼叫做處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問。
小王道:「處之泰然你怎麼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們抵達普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吉普車在普濟車站附近拐入了一條泥濘不堪的土路,往前又開了一段,向左進入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掛著一叢一叢的連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對面就是一片粉牆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見院門邊遠遠地站著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嘰布中山裝的,佩佩記得,就是上回見過面的高麻子。
汽車剛停穩,高麻子就帶著幾個鄉幹部圍了過來,跟譚功達敘起了寒溫。有一個自稱叫孟四嬸的女人見佩佩落了單,就走到她跟前,嘴裡寶寶、寶寶的叫個不停。又是摸她的頭髮,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被對方稱作「寶寶」,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嚇得她直往小王身後躲。
小王悄悄地將她喊到一邊,道:「這個孟四嬸,老家住在長江中心的州上,那個地方的人,就是這個風俗。別說是二十歲,你就是七八十歲,他們為了表示親熱,都照樣叫你寶寶。但反過來卻不行,你不能叫他們寶寶,那是罵人的話。」
姚佩佩聽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嬸已經放過了她,手裡挎個竹籃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多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顯得特別興奮。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譚功達也有了幾分醉意,喝到後來,就和高麻子划起拳來。
姚佩佩平常最厭惡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沒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譚縣長竟然也深諳此道,心裡倦倦的,有些不悅。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餘光盯了佩佩一眼,借著濃濃的酒意,當著眾人的面,對譚功達道:「縣長果然好眼力,你是從哪裡找出這麼一個百里挑一的美人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裡猛地一驚,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心裡說,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誤認作白小嫻了,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見譚功達並無幫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氣,便冷笑道:「高鄉長,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吧。」
她這一喊,高麻子也鎮住了,眨巴著他那對綠豆老鼠眼,彷彿一時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沒錯呀,縣長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團的白小嫻嗎?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個月前她們團來運河工地巡迴演出,我還和她照過一張像呢,怎麼會錯?」
姚佩佩的臉更紅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著她。原來人家並沒有說錯,是自己自作多情。這高麻子,你說白小嫻,可眼睛看著我幹嗎?佩佩又氣、又急、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獃獃的望著滿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著一桌子的人都不說話,高麻子手裡揮舞著酒瓶子,忽然指著姚佩佩,向身邊的幹部們介紹說:「這位是姚秘書,是譚縣長的乾女兒。當年她在洗澡堂賣籌子的時候被譚縣長撞見,就把她調到縣裡。姚秘書,我說的對不對?」
佩佩一聽見「洗澡堂賣籌子」幾個字,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給掀了。可畢竟礙著眾人的面,又不能隨便發作起來。她瞥了譚功達一眼,他正從孟四嬸手裡接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在那使勁地擦臉呢。倒是司機小王機靈,一把從高麻子手裡奪過酒瓶,笑道:「高鄉長,你也少喝點,下午我們還要去工地挖土呢。」就這樣,總算把他的話岔開了。
說不定在縣長的心目中,自己永遠都是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裡不禁有幾分悲涼。自己平白無故的受了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別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話里明明說了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傻丫頭,你也配嗎?好端端的,多什麼心呢?你又算得了個什麼東西!還巴巴的用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來占卜算命!
不過,人人都說白小嫻漂亮,在男人們的口中,簡直就是傾國傾城了。佩佩和羊雜碎曾在梅城中學禮堂門口撞見過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心裡還是覺得有點不服氣。姚佩佩一個人坐在桌邊想心事,越想越生氣,等到孟四嬸端著臉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乾淨了,她才驀地發現原來滿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個人在那兒發獃。
下午,譚功達在鄉幹部們的簇擁下要去運河工地勞動。小王過來催她,姚佩佩雙手一抱腦袋,道:「我怎麼覺得頭痛得厲害?」
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鍬,正往外走,聽見佩佩喊頭痛,就回過頭來冷冰冰的對她說:「你要實在不想去,也別找借口,就在家呆著吧。」說完拖著鐵鍬出門去了。
姚佩佩本來也就這麼一說,並沒有不去的意思。經譚功達這麼一搶白,她就是想跟著去也有點不合適了。她在心裡恨死了這個譚功達,天知道他心裡揣著什麼鬼心思,自己剛才在酒桌上那麼尷尬,佩佩滿心希望譚功達前來「搭救」,他居然一句話也沒說,假裝沒聽見。她在心裡暗暗發誓,等到回到縣裡,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話也不跟他說。可轉念一想,你算是他什麼人,你一輩子不理他,與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氣,人家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風卻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雲,杏黃色的,朝北飄,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陰影。姚佩佩閑著沒事,聽著屋頂上呼呼的風聲,心裡空落落的。她去廚房幫著孟四嬸洗碗,倆人在灶下說了一會兒話。孟四嬸說,她家就住在隔壁,是臨時被高麻子喊來替他們做飯的。「這房子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前些日子高鄉長聽說縣長要回來,特地派人連夜收拾,牆上新刷的石灰水還沒有干透呢。」她還說,高鄉長和譚縣長是磕頭的把兄弟,兩人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收拾完鍋灶,孟四嬸又在忙著替他們準備晚上的飯菜了。姚佩佩見自己也插不上手,就一個人走到屋外,滿院子四處閑逛起來。這房子看上去的確有些年頭了,院牆雖經修補,牆基卻早已歪斜,上面爬滿了白堊。天井裡有一棵天竺,牆頭掛著葛藤,讓風一吹沙沙有聲。院中有迴廊和廳堂相連,左側是一幢兩層的廂房。樓上走廊上的雕花欄杆上,落著一隻雨燕,肥肥的,縮著脖子看著她。後院要大得多,四周沿牆栽種著雜樹。通往巷子的月亮門關著,對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磚石中長著一溜鳳仙花。一條石砌小徑通往傾頹的閣樓,閣樓邊矗立著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這幢閣樓,姚佩佩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怎麼看都覺得十分眼熟。沿著石階往上,可以看到一個精緻的六角涼亭,圍有護欄。一張石桌,幾張石凳,上面堆滿了樟樹的葉子,多年未經打掃。從這個涼亭里可以看見院子西邊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覺得這塊菜地或許是原先的主人養花的地方,因為她發現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時候在靜安寺的花園裡,她們家也有這麼一個荼糜架。
開到荼糜花事了。這是《紅樓夢》中的詩句,也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媽媽正對著梳妝台上的一面大圓鏡梳頭。姚佩佩背著書包去上學,臨出門時,不知為什麼,她擔憂的回過頭來看媽媽,恰好媽媽正巧也回過身看她。她的臉上淚痕狼藉,嘴角卻掛著一綹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學回家,花園裡,露台上,客廳里,到處都擠滿了人,她看見殯儀館的人把媽媽的屍體抬走了。她身上裹著白被單,裹得那麼嚴實,只露出了一叢頭髮。家中的傭人轉眼間都不見了。晚上她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廳有多麼大,多麼空曠。她雙手捂著臉,透過指縫,偷偷的打量媽媽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風從窗口吹進來,把客廳的枝形水晶吊燈吹得直晃。恐懼讓她暫時忘掉了悲哀,她緊緊地攥著小拳頭,似乎要攥進一個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車隨時會「哞哞」的叫著,一陣風似的開進花園,車燈把花園的鑄鐵衛矛照得雪亮。好在我還有一個爸爸。爸爸會隨時回來。她這樣想著,就睡著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趕到的一個姨媽流著眼淚告訴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經在提籃橋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書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麼意思,卻發現房間的門上早已被人貼上了封條……
順著石階再往上就是閣樓了。門環上插著柳枝,被太陽曬癟了,已經發了黑。大約是清明節用來避邪的,在上海也有這樣的風俗,不過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它就開了。閣樓里有一張雕花木床,床的里側還有抽屜。床上的被褥和蚊帳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頭有一個五斗櫥,靠牆一排紅木書架,不過書架上空無一物。姚佩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身上懶懶的。因想到下午也無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上燈時分,小王才從工地上回來。孟四嬸問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小王也不答話,走到灶下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這才說:「縣長到夏庄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經早早吃過晚飯了,這會兒正在廚房裡洗臉,聽到譚功達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麼酒?」
小王道:「我們幾個從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見堤岸上來了一伙人,把我們當頭攔住。一問,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鄉長,也就是咱們縣長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幾個人又拽又拉,把譚縣長給拽走了。」
「這麼說,那個白小嫻原來是夏庄人?」佩佩問道。
「那還用問?」小王說,「他丈母娘,老丈人都來了。那丈母娘一見縣長,上前不由分說,就去替他撣土,我當時跟在後面,不知究里,心裡吃了一驚。心說哪裡來的這麼一個痴婆子,怎麼一見縣長,上來就亂打人呢。」
孟四嬸笑得前仰後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說,還真滑稽。」
姚佩佩沒有笑。她咬著嘴唇,臉也漸漸地變了色:「那你幹嘛回來?蠻好跟著縣長一塊去開開葷。」
小王聽見佩佩的話中含著譏諷之意,又不知她為何跟自己生氣,只得陪著笑臉道:「他們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個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來了。」
「難為你這麼費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飯,孟四嬸炒了一盤隔年的南瓜子。三個人圍著灶腳磕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直等到後半夜,還不見縣長回來。孟四嬸道:「縣長這時候不回來,興許今晚就不會回來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說,他們蠻好再打個電話到文工團,把那個白小嫻也叫回來,來個一鍋燴,豈不更好!」
小王嘿嘿地笑著。孟四嬸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沒有說話。
到了第二天,譚縣長還沒回來。高鄉長和幾個鄉幹部也都不見了蹤影。小王勸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裝裝樣子也好。」
姚佩佩跟著幾個媳婦、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從來沒有干過農活,扁擔剛剛挨到肩膀,她一縮脖子就滑了下來,一連三次都是如此,嘴裡還說:「咦,我的肩膀怎麼是滑的?」逗得村裡的媳婦們笑成了一團。她們又讓她去挖土,可任憑她怎樣用力猛踩,那鐵鍬卻是紋絲不動。最後,一個管事的婦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發籌子。原來在農村幹活,也要發籌子,每個人挑著土從河底爬上來,都要從老婆婆手裡取一個竹籌,最後按籌子的多少計算工分。一看到那些塗著紅漆的竹籌,姚佩佩心裡一動,眼淚又下來了。
老太太看見姚佩佩一個人獨自流淚,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事。開始的時候又不好貿然相勸,等到中午歇工的時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領了一隻白饅頭,掰開一半遞給她,這才說道:「閨女,凡事你要往寬處想。碰上過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來。心硬起來,沒有什麼事過不去。我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叫日本人打死了,一個死在朝鮮,剩下的一個幾個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說像我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唉,熬著唄。」
說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姚佩佩又只得反過來勸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說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閣樓,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臉的對姚佩佩說:「咱們譚縣長這回可真是樂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別說,這個成語用在這兒很貼切,看來你總算開竅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上去很得意。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道:「人家譚縣長本來就是為了這門親事而來,嘴上說來工地勞動,跟過去的皇帝親耕一樣,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在丈母娘家熱乎幾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們兩個。夾在當中,不尷不尬,礙手礙腳的。不如明天一早我們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隨口道:「你這麼說縣長,真是以怨報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譚縣長還專門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問我說,佩佩怎麼忽然頭痛起來了,要不要去請個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聽小王這麼說,不知是真是假,低了頭半天不作聲,嘴上卻道:「小王,你這個『以怨報德』雖說用對了地方,卻與事實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記著的是什麼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裡有心思管別人的死活!」小王見她不相信,就拍著胸脯發誓賭咒了一番,接著又道:「佩佩,我怎麼覺得,縣長有點怕你?」
「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他怕我做什麼?我也不會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個人。但凡年輕漂亮、妖里妖氣的姑娘,他都怕。」說到這兒,一個人捂著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擰了一把,正色道:「你這張小油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腔滑調的!」小王笑了一會,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沒聽說嗎?咱們縣長可是個有名的花痴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轉,忽然道:「等縣長一回來,我就把你這句話告訴他。」
小王嚇得趕緊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搖又晃,連聲求饒。姚佩佩罰他連叫三聲姐姐,一聲親姐姐,小王只得依從。兩個人正鬧著,見孟四嬸提著一隻腳盆走進了廚房。孟四嬸在腳盆里放了點熱水,佩佩就坐在盆邊脫鞋,同時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腳了。」
小王心裡想,洗個腳還要把人趕出去,這是為何?又不是洗澡!剛走到門口,又被姚佩佩給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回過頭來笑著對她說:「腳丫子長在你自己腿上,又沒人用繩子拴著,你走好了。」說完揚長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個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聽著來到了普濟汽車站,坐第一班長途汽車離開了普濟。
6
那天傍晚,夏庄的幹部來到河堤上,請譚功達去喝酒。譚功達看見白小嫻的家人也夾在其中,就有些不高興,本想推託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嫻,他的心又軟了。自從今年正月他與小嫻出了那檔子事,譚功達一直覺得理虧心虛,在日記中大罵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義,從中斡旋,自己又一連給小嫻寫了六、七封悔過書,才哄得她回心轉意,勉強與他恢復了來往。今見小嫻的哥哥白小虎與未來的丈人、丈母娘都親自來接,若是執意不去,日後在小嫻的情面上也不好交待,想到這兒,便回過頭去看了看高鄉長:「麻子,你也一同去唄。」
高麻子平時就貪杯,一聽說夏庄的人請喝酒,眼睛都有些發直,巴不得也跟了去。聽縣長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說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的搭著譚功達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們抵達夏庄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譚功達在那伙人的簇擁下繞過一片水塘,走進了一條狹窄的甬道。這條甬道極幽深,兩邊都是磚壘的高牆。到了盡處,忽見一座軒昂的舊式門樓,門前趴著一對石獅子,檐下掛著三隻大燈籠,被風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開朗。只見檐廊曲折,亭閣處處。只是天色已晚,隱隱綽綽地看不太真切。譚功達笑道:「這個衙門倒是比縣政府還要氣派許多。」
白小虎一聽,趕緊趨步上前,在譚功達的耳邊介紹說:「區區鄉政府,哪有錢來蓋這麼大個園子,這原是夏庄首富薛舉人的私家園林。當年薛祖彥因組織反清的蜩蛄會,被滿門抄斬,這所房子多少年來一直空著。鄉政府的房子又破又舊,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這裡臨時辦公。」
譚功達道:「鄉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後,你們仍舊搬回去。這個園子日後建個學校什麼的,倒也合適。」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說著,一面從衣兜里掏出個本子來記錄。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一處精緻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蔭翳,古樹參天,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荷塘。聽白小虎說,這處房子原先是薛舉人賞雨的地方。幾個人剛剛落了座,熱氣騰騰的菜肴就端上來了,白小虎就忙著給譚縣長斟酒。
譚功達因鄉幹部們「鄉長鄉長」地叫個不停,自己四下一望,並不見夏庄鄉鄉長孫長虹的半個人影,心中有些詫異,就隨便問了一句:「你們這兒誰是鄉長?」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鄉幹部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作聲。半晌,一個年紀稍長的老者朗聲道:「我們夏庄鄉如今是白副鄉長在主持工作。孫鄉長身體有病,下不來床,已經在家中躺了好幾個月了。」
譚功達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問道:「孫鄉長得的是什麼病?」
「這個,我們就不太清楚了。」
譚功達忽然想起來,白小嫻的父母第一次登門相親的時候,她母親曾提出讓大兒子出來做官,被譚功達一口拒絕,為此雙方鬧得不歡而散。時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經在夏庄鄉主持工作了!更為嚴重的是,鄉幹部的任免,要由縣常委會決定,這麼大的事,自己怎麼連一點風聲也沒聽到?譚功達轉過身來,瞪著白小虎,道:「你的副鄉長是什麼時候任命的?」
「今年春節過後,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臉一紅,嘴裡支吾著。
「誰給你的任命?」譚功達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眼見得譚功達當場就要發作,高麻子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鄉幹部們也都紛紛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譚功達強捺住心頭的火氣,將杯中的酒幹了,看著滿桌的酒菜,獃獃地發愣。太過分!太過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過分了。席間,白小虎一連三次舉起酒杯來給縣長敬酒,譚功達只裝看不見,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兒,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滿面通紅,手裡端著那杯酒,喝不下去卻也放不下來,不知如何是好。鄉幹部們也都嚇得大氣不敢出,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小嫻的媽媽也許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腰間系著一條圍裙,早已從廚房趕了過來。她笑呵呵地走到譚功達身邊,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勸道:「我們家小虎人老實,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如今抬舉他做了個副鄉長,也是縣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譚縣長的信任。他有些不對的地方,還請譚縣長多多教導。」
高麻子見狀,趕緊低聲對譚功達道:「若是按我們當地的風俗,丈母娘給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禮數了,這酒你不能不喝。」
譚功達只得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硬是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了聲謝,一飲而盡。那女人見譚功達臉色轉緩,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兒子,嘴裡道:「縣長你慢慢喝著,廚房那邊還等著我去燒火呢。」說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說來也奇怪,那婦人走了以後,不論是白小虎還是別的什麼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譚功達既不推辭也不答話,端起酒杯就喝,彷彿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譚功達心中氣恨交加,積鬱難排,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勸止,見他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擔心。只見譚功達目光飄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點支持不住了。勉強捱了一會兒,譚功達再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兩人趕緊將他扶起來,帶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剛走到外面,譚功達就對著花壇要嘔吐,嘔了半天又吐不出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他扶到房中,安頓他睡下。小嫻的媽媽聽說姑爺醉了,早已替他從廚房端了一杯釅茶來,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譚功達在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這才悄悄離去。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從床上醒來,見太陽已經升高了。又聽得窗戶外面人聲鼎沸,鑼鼓陣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因見高麻子正坐在一邊抽煙,便問道:「麻子,外面怎麼這麼熱鬧?」
高麻子道:「今日是農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場,附近十里八鄉的人都來趕集。」
譚功達「噢」了一聲,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邊站著的白小虎一眼:「農村的集市,上面不是專門發了文,不讓搞了嗎?」
白小虎見譚功達走到窗下的臉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趨到跟前,將一桿擠滿牙膏的牙刷遞到縣長手中,謙卑地笑了笑:「這農村的集市是舊風俗,已延續幾千年,若完全不讓搞,恐怕也不現實。如今的供銷社,生產資料供應嚴重匱乏。別的不說,到了收割的季節,農民要買把鐮刀,都難上加難。我們幾個鄉幹部一商量,決定搞一個社會主義新集市,除了生產資料的交換、日用品的買賣之外,我們還搞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表演隊,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風易俗,古為今用吧。」
譚功達聽他說話有條有理,看上去人也顯得精神伶俐,辦起事來似乎頗有決斷,比起孫長虹那昏聵糊塗的窩囊廢,的確不知強了多少倍。只是他的頭髮梳成主席像的樣式,有點不倫不類。想到這兒,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鄉長昨天見你喝醉了酒,惟恐有個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邊守了一夜,早上四點鐘才走的。」
譚功達聽高麻子這麼說,想起昨晚的事來,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便對未來的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只怪白庭禹這個狗娘養的,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個口風都不漏給我。」
白小虎也笑了起來。他見譚功達洗完了臉,趕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雅緻的白瓷小瓶,遞給譚功達,譚功達看了看,用手一擋:「雪花膏?我不用這個。」
用過早餐,譚功達忽然來了興緻,對白小虎道:「我這就去見識見識你的新集市,怎麼樣?」
白小虎連聲說好。自己在前面帶路,鄉幹部簇擁在後,一行人走到院外,穿過那條陰暗的巷道,魚貫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邊栽種著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墳包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集市沿塘而設,一直延伸到祠堂邊的打穀場上,萬頭攢動,場面盛大。數不清的鐵器、竹器、木器和各色農具沿路排開。祠堂邊還搭有一個戲台,宣傳隊的演員們正在表演三句半,引得圍觀的人群不時發出鬨笑。孩子們都爬在樹上,連圍牆上都站滿了人。集市雖然熱鬧,卻絲毫不見紛亂,鄉里組織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邏。
開始的時候白小虎還緊緊地跟著譚功達,碰到縣長沒見過的東西,他就逐一介紹:連枷、牛軛、空竹、會叫的風箏、鞋楦子……譚功達連連點頭。一見到故鄉的這些物件,譚功達心裡還是覺得挺親切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倆就被人群衝散了。譚功達看見高麻子正在一個賣泥人的攤頭前向他招手,就擠了過去。
「這個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給小嫻買一個?」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從小見慣了這些玩意兒,哪裡會稀罕!」譚功達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管她見過沒見過!你給她買了,也是你的一點意思。她見了保准眉開眼笑。」高麻子說。
經不住高麻子再三攛掇,譚功達問了問價錢,就給小嫻買了一個。高麻子搶先替他付了錢,兩人正要走,譚功達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攤上又挑了個一模一樣的買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買兩個,須是不一樣的才好。」
譚功達道:「這一個,送給姚秘書。她是
上海人,沒見過鄉下這些土玩意兒。」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說什麼,只見白小虎已經到了跟前,就沒再言語。
逛完了集市,譚功達就召集鄉村各級幹部開了個會。高麻子雖是外鄉人,也被邀列席。會議開到一半,孫長虹來了。雖說是已經過了清明,可孫長虹還是披著一件破舊棉襖,臉色蠟黃,看來果然病得不輕。散了會,譚功達將孫長虹單獨留下來談話。譚功達問他昨晚怎麼不來,孫長虹兩眼一翻,攏了攏袖子,惡聲惡氣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來給縣長大人接風,可人家不讓啊!」
「誰不讓你來?」
孫長虹將脖子一梗,沒再說話。
這時,一個鄉幹部湊到譚功達耳畔,低聲道:「孫長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厲害,傳染性極強。」
譚功達轉過身去,對孫長虹道:「你們鄉,有一個名叫張金芳的,你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孫長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婦,住在水庫附近的興隆村。」
「她三天兩頭到縣上來胡鬧,攪得信訪辦雞飛狗跳,影響極壞。你們既然是親戚關係,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
「說個屁,」孫長虹大嘴一咧,直著脖子嚷道:「腳長在她身上,她愛去哪兒去哪兒,犯不著我來管這雞巴事。」說完將他那破棉襖掖了掖,轉過身去,徑自走了。
譚功達氣得麵皮紫漲,半天說不出話來。白小虎見孫長虹當面頂撞,弄得縣長下不來台,便笑著安慰譚功達道:「反正他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縣長犯不著跟他計較。」
可一聽他這麼說,譚功達又隱隱覺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頭來,重新把白小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吃過中飯,譚功達和高麻子告辭回普濟。白小虎領著一幫人,一直將他們送到村頭的大柳樹下,這才握手道別。
在返回普濟的路上,高麻子一個人倒剪著雙手,在麥隴中走得飛快。譚功達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漸漸的就有些攆不上他了。走了不到兩華里,早已累得大氣直喘。高麻子已經走到了一條湍急的溪流邊,水上有一座小木橋,他在橋上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功達,我看你真的是變了。成天坐辦公室,走個幾步路,都累成這樣。」
譚功達喘著氣,罵道:「歇會再走,好不好?幹嘛那麼著急?是你們家的房子失了火還是怎的?」
清澈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成群的江鷗在桑林上空盤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養蜂人頭戴面罩,正在帳篷前擺弄蜂箱。在他身後是大片起伏的坡地,開滿了紫紅色的小花。譚功達一屁股在溪邊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遞給他一支煙。譚功達因見坡地上大片的紅花,被陽光照得彷彿燒起來一般,便問道:
「那是什麼花?」
「翹搖。」高麻子也找了個地方坐下,回答道:「又叫紫雲英,我們當地人都叫它紅花草。」
「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過?」
「這並不奇怪,」高麻子解釋說,「五四年春上,鶴壁地委組織我們去花家舍參觀,我見他們那兒漫山遍野都是這玩意兒,就向當地的老農討了些種籽帶回來。當時我也是看著這花惹人憐愛,帶回來種著玩的,沒想到它卻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這紫雲英難道也可以入葯?」
「入葯?」高麻子白了譚功達一眼,「你作為一縣之長,怎麼倒像個武陵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知道這些年,梅城一縣,餓死多少人?鶴壁一市五縣,又餓死多少人?普濟鄉倒是沒死人,可全靠這紫雲英救的命。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后怕。你可別小看這小花小草,生命力極強。播下種子,雨水一淋,十天半個月就開花了。河邊、田埂上、山坡上,哪兒都能長,刀割一茬,沒幾天又竄桿開花了。這玩意兒,豬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還不錯呢。我去年腌了兩罈子,還沒吃完呢,待會到了家,讓你嫂子弄一點來下酒如何?」
「那最好。」譚功達道。
論年齡,高麻子比譚功達還要年長一歲。當年他在普濟讀過幾年私塾,一直在新四軍軍部做文書。皖南事變之後,他的部隊被打散了,就連夜趕到蘇北,找到了譚功達,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參謀。到了四八年,江南新四軍改編時,他已經是團長了。剛一解放,高麻子要學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歸隱田園,「百戰歸來再讀書」,地委行署的聶鳳至要調他到縣裡給譚功達做副手,他一口拒絕。回到普濟之後,就與當地的一個農婦結了婚,在小學當代課老師。後來經不住譚功達軟磨硬泡,才答應出來做了個鄉長。
說起縣上的事,譚功達一肚子苦水,不知從哪兒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就成了爛泥一團,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剛剛訴了幾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替你想想,倒真是夠嗆,別的不說,光就你身邊那幾個精明人,你恐怕就對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長;你親自提拔的那一個呢,恐怕也靠不住。」
譚功達知道他說的「那一個」指的是誰,心裡悶悶的。
「再說了,天上風雲不測。」高麻子接著道,「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有人要學朱元璋,有人要做李自成。你在底下當個芝麻綠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
譚功達聽他話中有話,不禁吃了一驚,朝四下里看了看,雖說不見人影,還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李自成怎樣?朱元璋又怎樣?」
高麻子將手裡的煙蒂捏了捏,續上一支,道:「這李自成就不用說了,當年後金的大軍逼近北京,大明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李闖王倉猝在陝西米脂起兵,在崇禎帝的后脊樑上狠狠紮下一刀。你說他是為什麼,難道是為了救大明嗎?雖說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為長安,做起那大順帝來了嗎?再說他手下那一幫人物,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還不是圖個加官進爵,封妻蔭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願已足,卻偏偏有人要給他來個托洛斯基式的『不斷革命』,你說這夥人受得了嗎?這一流的人物,史不絕書,大多目光短淺,並無明確的政治目標,區區一個書生李岩,又能頂個什麼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樣了,從『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口號中,他的志向可見一斑,一旦做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眼光、胸懷又未免過於遠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秋萬代都姓了朱,永不變色。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員悍將,沒有一個看得順眼。胡惟庸是怎麼死的?李善長又是怎麼死的?洪武帝為何又廢除宰相一職?修竣法,嚴吏治,天下山河都入夢中……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聽得懂?
「不過,最可笑的,這世上還有一類人。本是苦出身,卻不思飲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壩,又是挖運河,建沼氣,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夢來。」
高麻子前面說了這一大段,絮絮叨叨,譚功達聽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可到了後來,譚功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傢伙,原來是變著法兒罵人哪。」
高麻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隨便說說,不足為訓。」
譚功達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得把手中的煙頭在地上掐滅,站起身來。兩人過了木橋,沿著桑林中的一條羊腸小徑,朝普濟走去。
一路上,譚功達舊事重提,問高麻子願不願意來縣裡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長,過度一下。來年再進入縣委常委的班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地委的聶書記也多次這麼建議過。」
高麻子小心地替譚功達撥開紛披的桑枝,沒有理會他剛才的話,只是道:「老虎的身體也不好,身上有舊傷,又有哮喘病,嘴裡的牙齒都讓大夫給拔光了。去年春節我專門到鶴壁去看過他。他的記性也大不如從前了,人也有些頹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還可以放心做你的縣長,可俗話說得好,荷盡已無擎雨蓋,他那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以後的情形就不好說了。凡事都要有個長遠考慮。」
譚功達搶過話來,再次勸道:「就因為這樣,我才想著調你上來,給我搭把手。」
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譚功達,半天才說:「我還不是為你好嗎?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萬一你在縣裡出了什麼事,我這裡好歹還有你的一個容身之處。普濟是咱們的根據地,大後方不能輕易丟掉。」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有些傷感,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低著頭出了桑林,一路無話。
快到村頭的時候,高麻子也許覺得氣氛過於壓抑,便拍了拍譚功達的肩,笑道:「你的那個從上海來的秘書,她叫什麼來著?」
「姚佩佩。」
「對對對,姚佩佩,」高麻子道,「這個姚佩佩,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我怎麼覺得,這孩子,對你倒是一往情深呢。」
譚功達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說,不要瞎說,哪有這事?」
「怎麼是瞎說?」高麻子不依不饒,「那天中午你們剛到的時候,在酒桌上,我提起白小嫻,你瞧瞧她那反應!雖然善於掩飾,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覽無餘。」
「人家哪有這意思,你不要胡說。」譚功達雖然假作惱怒,可咧開的嘴卻怎麼也合不攏。
「萬無一失。」高麻子道,「我沒別的本事,可是看人還是有一套的。論長相,她倒是一點也不比白小嫻差,若說聰慧靈秀之氣,更是小嫻不及。要是在舊社會,我就要勸你兩個人一起收了。」說完高麻子哈哈大笑。
「什麼亂七八糟的!」譚功達笑道,「我跟你說正經事,你就不搭茬,說起這些沒邊的事來,倒是渾身是勁,我哪有心思跟你開玩笑!」
「放著這麼一個花容月貌的妙人在身邊,整天在一個辦公室同進同出,你敢說你就沒動過半點心思?你若對她沒有一點心思,怎麼會好端端得記得在集市上買個泥人送給她?鬼才相信呢!只怕是妖桃穠李,一時難以取捨吧。功達兄,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說說怕什麼呀,我又沒逼著你去娶她。」
一番話,說得譚功達心裡七上八下,滿腔的熔岩鐵水似乎就要噴薄而出。
7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裡歇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實在無聊,又懶懶地到縣裡去上班。縣裡的幹部們下鄉去還沒回來,整座辦公樓仍然空空蕩蕩。姚佩佩到四樓楊福妹的辦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讓對方知道她來上班了。隨後,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悶坐了一個上午,又覺得百無聊賴,心中不免有些後悔,不該一個人賭傻氣跑回梅城來。譚功達從夏庄回來,一見自己不在,心裡會怎麼想?人家好端端的,沒招你,沒惹你,你賭什麼氣呢?自己這一走,倒是很容易讓對方看穿自己心裡藏著的那點陰暗的東西,說不定還會一個人偷偷地發笑,笑完了之後還會把它告訴白小嫻。一想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拍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樣子,佩佩不覺又怒火中燒。真是神經病!這麼瞎折騰,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長時間沒有見到羊雜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便鎖上房門,到了樓下,沿著空無一人的樓道,朝多種經營辦公室走去。
隔著玻璃窗,姚秘書看見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手裡捏著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畫圖。湯碧雲曾對自己報怨說,她的胖領導怎麼看都像一隻蛤蟆。姚佩佩細細一打量,還真有點像。而且這女人嘴角長著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雜碎成天背地裡叫她小鬍子。她的確是太胖了,一說話,嘴裡就泛出蜂鳴聲,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會劇烈地顫抖起來,經久不息。小鬍子常常去佩佩的辦公室,給縣長送材料和各種報表,對佩佩倒也挺客氣。
她告訴姚佩佩,湯碧雲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既沒請過假,也沒有提交什麼辭職報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還專門派人去湯碧雲家走訪過一次,也沒見到她本人:「她家裡人嘰里咕嚕的跟我們派去的同志胡亂比劃了一通,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還不回縣裡來上班,按規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時,我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小鬍子嗓門很大,臉上有幾分兇悍,但說起話來倒也通情達理,並不像湯碧雲描述的那樣蠻橫。姚佩佩問她能不能抄一下湯碧雲家的地址,小鬍子就從滿桌的圖紙底下翻出一個通訊簿來,隨手扯下一頁日曆,在反面寫了一個地址,遞給她,又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坐下來喝杯茶,我這裡有上好的梅家塢龍井。」
姚佩佩見對方已經拉開了抽屜,取出了茶葉罐子,只得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茶泡出來,泛出焦葉粗梗,色澤像醬油湯一般渾濁,嘗了一口,又苦又澀。這哪是什麼梅家塢龍井,分明是陳年的樹葉子!可嘴裡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我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呢。」說得小鬍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面色也變得慈祥起來。她把手裡的那個茶葉罐子往佩佩的手裡一塞,道:「你要喜歡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麼喝茶。這麼好的東西,擱在我這兒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讓了半天,拗不過她,只得收了,一迭聲地道了謝,告辭而去。
湯碧雲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亂葬崗一帶。過去一直是處決犯人的法場,最近縣政府正打算在那兒修建一座火葬場和一個看守所。長江屢經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雜樹陰森。姚佩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個大水閘的邊上找到了湯碧雲的家。
一進屋,姚佩佩就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竹香。早聽碧雲說她父親是個篾匠,手比女人還巧。她曾送給佩佩一隻精緻的蟈蟈籠子。屋子裡光線陰暗,牆邊堆滿了竹器,籃子、篩子、匾子、籠屜,什麼都有。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間圍著一塊白布圍裙,手執一把竹刀,赤著雙腳,正蹲在地上破篾編席子呢。一根長長的青竹到了他的手裡就像變戲法似的,不一會兒就變出了無數條細勻柔軟的篾條來。他的十個手指上都纏著橡皮膏,連看都不看佩佩一眼,彷彿沒有注意到她從外面進來。姚佩佩不知道怎麼稱呼他,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湯碧雲的爸爸」,連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她說是來找碧雲的,那男人頭也不抬,半天才說:「她不在家。」
佩佩又問他:「碧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一個多月不去單位上班?」
「她不在家。」還是這句話。
隨後,他從地上爬起來,拿著那把竹刀,拖上鞋,揭開門帘進裡屋去了。不一會兒,就從裡面傳來了唰唰的磨刀聲。
姚佩佩從碧雲家出來,沿著河岸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忽聽得背後有人在叫她「寶寶」。她回過頭,看見碧雲的父親正在門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趕緊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領著她進了屋,踮著腳,繞開地上的那張快要編好的竹席,走進裡屋。那男人什麼話也沒說,指了指牆邊擱著的一張梯子,然後帶上門出去了。
原來上面還有一層木板搭成的閣樓!姚佩佩順著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見樓板上擱著一架紡車,牆洞里點著一盞美孚燈。湯碧雲身上裹著一條薄被,頭上扎著一塊白布,正半靠在牆邊,沖著她笑。
「該死的羊雜碎,你搞什麼鬼!」姚佩佩罵道。話沒說完,就「哎喲」一聲,腦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頂的樑上。
湯碧雲連喊「小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湯碧雲往裡挪了挪身子,讓佩佩和自己並排坐下來。她擼起佩佩的頭髮湊在燈前看了看,笑道:「還好,沒給撞破。」
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將她推開,叫道:「你發什麼神經?這麼長時間不去上班,一個人躲在閣上,坐月子呢?」
湯碧雲只是笑。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桔子來,剝去皮,遞給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裡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剛才我在外面盤問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閣樓上怎麼會聽不見?你爹也是愛搭理不愛搭理的,害得我差一點白跑一趟。」
「我爹這個人,脾氣怪得很,你別見怪,他是誰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經說句話,也不太容易。」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麼知道?」
「他剛才叫我寶寶。」
「那地方人就是見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寶寶的。」
湯碧雲說,她父親十多歲就從洲上出來,在梅城開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關門了,這些年就連擺個小攤政府也不允許,她父親只好偷偷地在家裡編些籃、篩、籠、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時候,天不亮就挑出去賣。有時碰到縣裡的巡防大隊,就把他的竹器擔子整個拋到江中……
「哎,你先別扯那麼遠。這麼長時間你窩在家裡,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覺已經把那隻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裡。
「剛才你不都說了嗎?」湯碧雲道,「坐月子唄。」
「你別跟我胡說八道了,你病了嗎?生的是什麼病?」
「我沒病,」湯碧雲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騙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姚佩佩轉過身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起初還以為她在逗自己開心,因為碧雲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可碧雲笑著笑著臉色就變了,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滾落下來,似乎不像是在說謊。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嚇了一大跳。
「怎麼搞的?你在說什麼呀?你,你有男人了嗎?孩子呢?你,遇到了壞人?」佩佩緊緊地拽住碧雲的一隻胳膊,著急地問道。
湯碧雲半天不吭氣,一個人靜靜地流著眼淚。過了很久才囔著鼻子道:「你這個人呀,我最煩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剛才我聽見你在隔壁跟我爹說話,心裡就猶豫著要不要喊你一聲。可咱倆一見面,你免不了要刨根問底,問這問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沒作聲,可等到你出去了,心裡又想著跟你見一面,就讓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來。」說著把姚佩佩抱著的那隻手抽了出來,翻了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無聲地哭泣。
佩佩這時也沒了主意,也不敢追著問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著她一塊流淚:「我這麼急著來找你,也不為別的,你們主任說,到月底再不去縣裡上班,他們就要給你除名了。」
「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湯碧雲說,「我們兩個人姐妹一場,貼心貼肺的,按理說我有個什麼事,也不該瞞著你,可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保證嚇你一跟頭。你這個人比不得我,沒事的時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的讓你跟著擔心,何苦來呢。」
正在這時,忽聽得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湯碧雲起身理了理額角的頭髮,對佩佩道:「沒關係,是我娘回來了。剛才我讓她去供銷社替我買紙去了。」
「什麼紙?」
「我下面還有點淋漓不斷,要墊紙。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
不一會的工夫,碧雲的娘端著一碗紅棗湯,到閣樓上來了。她微笑地望著佩佩,將碗遞到佩佩的手中,紅棗里還有一隻剝好的雞蛋。姚佩佩推託了半天,最後又把碗遞給湯碧雲。
「這是我娘特意給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這段時間,聞到棗湯的味兒就忍不住要嘔吐。」
佩佩只喝了兩口湯,就把碗擱下了,對湯碧雲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走?你著什麼急?好不容易見個面,咱倆好好坐著說說話吧。」
姚佩佩知道,湯碧雲是個直性子,最憋不住話。你若是向她打聽一件事,她總是拿腔拿調,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是不肯吐露半個字的,可你若是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自己一會兒就憋不住了,你不聽她說還不行呢。
果然,湯碧雲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抖出一支來,叼在嘴上,湊近美孚燈的玻璃燈罩,點著了火,一連吸了好幾口,這才道:「佩佩,你得賠我們家一百斤山芋。」
「山芋?什麼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湯碧雲笑道。
「我什麼時候欠你們家這麼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睜大了眼睛問道。
「我的這件倒霉事,說到底還是因你而起。」
「我?」
「沒錯。」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待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碧雲看了看手裡夾著的香煙,道:「這煙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哎呀,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一會山芋,一會香煙,賣什麼關子。」佩佩看起來可真是有點急了,她一急,碧雲反而故作神秘,望著她只是笑。
「你還笑!這事要換作我,嚇都嚇死了。你還笑!還像男人一樣抽煙!簡直是個流氓。」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我們倆一起在四樓的大會議廳開會?」
「記得呀。」
「就是金玉來的那次。那天你遲到了,進門的時候大家都在唱《國際歌》,等到唱完歌,譚縣長請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兒……」
「我當然記得,可那又怎麼了呢?」姚佩佩一聽到金玉的名字,總覺得這個人有點陰鷙,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一個人站在那兒,鶴立雞群,左顧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這個人,還用得著我告訴你他的名字嗎?」湯碧雲看見姚佩佩渾身抖得厲害,就像打擺子似的,就把手裡吸剩的煙屁股遞給她,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像模像樣地吸了兩口。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邊上來,事情就壞在那一刻。」湯碧雲道,「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大夥都在鼓掌,目送省領導離開。會場上亂鬨哄的,金秘書長就湊到錢大鈞的耳邊道:『那個長得很白的小妮子,倒是滿標緻的,她叫什麼名字?』你別生氣,她當時的確就是這麼說的。錢大鈞,你想想,是個多麼聰明的人,可這會也不知道金秘書長指的是誰,便對金玉說:『首長,您指的是誰?』金玉就用手朝咱倆坐著的方向胡亂那麼一指,錢大鈞就誤以為是我。當天下午就找我談話去了,你說這不是引火燒身是什麼?」
姚佩佩滿臉驚駭,臉氣得通紅,手腳冰冷,目光躲躲閃閃,連呼吸也變得短促起來,根本不敢去看碧雲的臉。
湯碧雲說,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憶苦飯,她就把錢大鈞約她談話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第二天中午想起來這回事來,就趕緊來到錢大鈞的辦公室。他剛剛升了官,正忙著和楊福妹辦交接呢,看到碧雲進來,就向她揮揮手:「我這裡正亂著呢,你下午五點半再來吧。」
到了下午快六點的時候,辦公樓里的人都下了班。錢大鈞坐在一張藤椅上,一隻腳擱在茶几上,正在那兒看報紙,見湯碧雲推門進來,只說了一個字:「坐。」接著,把那張報紙從臉上移開,一動不動地盯著湯碧雲打量,臉上似笑非笑。一直等到湯碧雲面紅氣喘,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錢大鈞這才從椅子上翻身坐起,將報紙隨手一丟,道:「走,我們吃飯去。」
湯碧雲見對方說得那麼斬釘截鐵,根本就沒有任何推託的機會,只得跟著他走到大街上,找了個靜僻的飯館,兩人坐下來吃飯。錢大鈞要了一瓶燒酒,不容分說,也給湯碧雲斟了一杯。湯碧雲道:「錢縣長找我有什麼事?」錢大鈞笑了笑,端起酒杯道:「來,我們先幹了這一杯。」湯碧雲嘴上連連推託,手卻將酒杯端了起來,還沒有沾到嘴唇,人就先暈乎乎地飄了起來,好像突然之間就失去了重量。錢大鈞直勾勾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喃喃地說:「碧雲,你是能夠保守秘密的,對嗎?」湯碧雲的目光一下子就慌亂起來,使勁地點了點頭:「大概,可以吧。」
接下來,錢大鈞就把金秘書長如何相中了一位白皮膚的女孩,而他又如何誤認為是湯碧雲,後來又如何打電話跟金秘書長核實,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末了,錢大鈞猥褻地笑了笑:「原來金秘書長看中的不是你,而是最後走進會場的那個人。」
沒等錢大鈞把話說完,湯碧雲早已魂飛魄散,她做夢也沒想到,在德高望重的領導們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更沒想到,錢大鈞會把這麼隱秘的事,向她這樣一個普通的辦事員和盤托出。不過,一聽說弄錯了人,她心裡倒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免又有些替佩佩擔心。
湯碧雲喝了兩口酒,膽子也漸漸的壯了,便也開玩笑似的對錢大鈞道:「既然是弄錯了,錢縣長幹嘛還要約我來談話呢?」言下之意,你們直接去找佩佩不就得了嗎?
錢大鈞轉身朝四周看了看,見沒有閑人,嘴角就堆起浮浪的笑容,大著膽子道:「那是因為,並不是只有金秘書長一個人喜歡白皮膚的姑娘,而且白皮膚的姑娘也不只是姚佩佩一個。這就叫無心插柳——」
「柳成蔭!」湯碧雲傻乎乎地接話道。
她冷不防這一接話,害得錢大鈞笑得連鼻涕都流了出來。
湯碧雲說,那天深夜,她一個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覺得什麼都變了。這個世界跟過去再也不一樣了,想想就有些傷心。一個人獃獃地看著短褲上的血跡,伏在枕頭上哭了一個晚上。可快天亮的時候,她又有些想他。她想著錢大鈞在她耳邊說的那些下流話,奇怪的是,這些話讓她害臊,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可也使她覺得有點污穢的甜蜜。
第二天一早,湯碧雲紅腫著雙眼去縣裡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錢大鈞正蹺著二郎腿,和小鬍子領導談話呢。她記得那天他們在說淡水養珍珠的事。錢大鈞這個人,特別會裝蒜,連正眼都不朝湯碧雲瞧一眼,一直坐到九點半才離開。臨走前,他假裝剛剛看見湯碧雲的樣子,特地走到湯碧雲的跟前,笑道:「哎,小同志,你今天的氣色可不太好,怎麼搞的?」
湯碧雲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心裡一慌,就拿著茶杯蓋子要去蓋水瓶。
「昨天被一隻狗咬了,一宿沒睡。」湯碧雲穩了穩心神,漠然答道。
錢大鈞關切地問道:「被狗咬了倒沒事,就怕是瘋狗。讓大夫瞧過沒有?我勸你趕緊去
醫院消消毒,打個預防針什麼的,確保萬無一失。」
「沒事沒事。」碧雲這麼一說,心裡覺得十分窩囊。錢大鈞來到她們辦公室,明擺著是擔心她出事,來探聽風聲的。她這麼一說,倒似乎是在寬慰對方似的,心裡不住地罵自己下賤。錢大鈞莞爾一笑,拉開門出去了。
他前腳剛走,就聽見小鬍子主任對辦公室的老陳道:「錢副縣長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就像是在夢遊似的。我跟他說在長江口養點珍珠,他竟然說:『養豬?長江里怎麼能養豬?』」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給她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約她晚上在老地方見面。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沒等碧雲答覆,就把電話給掛了。
他所說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城郊的甘露亭。錢大鈞在甘露亭旁邊的一個村莊里有一所帶天井、有院落的房子。這房子原先是他舅舅的私產,舅舅去世后,兩個老表都去了台灣。房子雖說劃歸縣裡,但一直由他代管。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心裡罵著錢大鈞。可罵歸罵,到了下班的時間,卻遲遲沒有離開,心裡又掙紮起來,最後還是稀里糊塗地去了。由於擔心過了約會時間,錢大鈞也許會誤以為她失約,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在路上飛跑起來。錢大鈞見她滿頭大汗地出現在甘露亭外的馬路上,就從樹林背後閃了出來,看了看錶,笑道:「你到底還是來了,不怕我這個瘋狗再咬你一口?」
從那以後,錢大鈞和湯碧雲隔三差五的到甘露亭約會。不過他們從來不在那過夜,大鈞擔心田小鳳會起疑心。時間一長,錢大鈞甚至都用不著次次給她打電話了。有時候在路上遇見了,他只要使個眼色,湯碧雲就會屁顛屁顛地跑去跟他約會。漸漸地,她對錢大鈞竟有了深深的依戀之感,只要一個禮拜見不到他,整個人就快要瘋了。最後,湯碧雲竟然央求錢大鈞給她配一把鑰匙,錢大鈞爽快地答應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有點下賤?」湯碧雲對姚佩佩道。
「你還好意思說『有點』,呸!」姚佩佩怒道,「不過醜話說前頭,我可不管你這攤爛事,你愛怎麼著怎麼著。」
「你可別說得這麼輕鬆。要不要臉,我的事反正就這樣了。你呢?你的事還沒開始呢。」
姚佩佩的臉立刻陰沉下來,心裡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碧雲接著說,她今年過完年就沒來月經,又熬了一個月,還是沒來,她就慌了。也找不到個人商量。去找錢大鈞吧,他倒不當一回事,只是說:「這好辦,我在縣醫院替你安排個大夫,二十分鐘就解決了。」可湯碧雲不願意去縣醫院,萬一要是走漏了什麼風聲,她就什麼都完了。她最不願意將這件事情讓母親知道,可到了最後,眼看就熬不過去了,也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這事跟母親一說,她娘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來,躺在地上亂踢亂滾。
她的父親呢,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水缸邊,要把她摁在水缸里悶死。眼見得要出事,她娘也不在地上滾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鬧了一個上午。最後,她爹扔下她,從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的竹刀,對湯碧雲吼道:「告訴我那個畜牲是誰,我這就去把他殺了來!」
湯碧雲眼看著瞞不下去了,只得說出了錢大鈞的名字。說來也奇怪,她父親一聽見「錢大鈞」三個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安靜了下來,也不叫也不鬧,該幹嘛幹嘛去了。她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漸漸地臉上反倒有了一絲欣喜。整整一個晚上,她睡在碧雲身邊,纏著她問這問那。
到了第二天,家裡來了一位親戚,母親竟然還旁敲側擊地問道:「她大姑,在這新社會,當官的還興不興娶二房?」一聽母親這樣說,碧雲心裡就像刀割的一般,覺得十分凄涼。後來,母親從鄉下老家請來了一位老郎中,七弄八弄就替她把孩子打下來了。臨走前,那郎中道:「錢我就不要了,你們給我一百斤山芋就行了。」
湯碧雲說,孩子打掉之後,她媽媽趁著端湯倒水服侍她的間歇,成天琢磨著從她嘴裡套話。在碧雲看來,母親的那點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親說,「錢副縣長既然決定跟你好,家裡那個黃臉婆怎麼辦?她是不是打算跟田小鳳離婚呢?」母親竟然也知道錢大鈞的妻子叫田小鳳,天知道她是從哪裡打聽出來的!她又纏著碧雲,問她能不能安排跟錢副縣長見個面,讓他們「好好談談」,湯碧雲被她逼急了,心一橫,就對她母親吼道:「你這老不死的,再這樣胡攪蠻纏,弄得我火了,索性一把火把這破廟燒個乾乾淨淨。」
母親嚇得一哆嗦,差點沒把油燈打翻。她獃獃的看了女兒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
「她現在什麼都不敢多說一句,她有點怕我。」湯碧雲笑道。
「你這叫『扳住門框子狠』!對錢大鈞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踐,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來,倒是渾身的本事!」
「我哪裡忍心折磨她?我擔心她異想天開,到處瞎摻合,要是再生出點別的事來,我可真是沒活路了。」
「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過一天算一天唄。這種事你就是把腦袋想穿了,又有什麼用?要是哪一天他對我厭煩了,我就隨便找個什麼人嫁了就是。」
湯碧雲獃獃地望著壁龕里的燈出神。她說,她過去最大的夢想,是嫁給一名空軍飛行員,現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自從孩子被打掉了之後,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心突然變硬了。
從湯碧雲家出來,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邊的雜貨鋪買一包「大生產」牌的香煙。她胡亂地撕開香煙的錫箔封口,抽出一支點上,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大步流星沿著河岸往前走,引得過往的行人全都駐足觀望。
姚佩佩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輛濺滿了泥水的吉普車。她知道譚功達已經從鄉下回來了。
司機小王正和門房的常老頭蹲在地上聊天。一見姚佩佩,小王趕緊站起身來,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姚佩佩笑道:「譚縣長從夏庄回來,看到我沒打聲招呼就溜了,一定大發雷霆了吧?」
「物極必反,」小王道,「他不僅沒有罵你,而且還給你帶回了一樣禮物。」
「你應當說『恰恰相反』,」佩佩道,「他給我帶了件什麼禮物?」
「是夏庄當地的小泥人,沒有穿褲子的那種。」
「呸,誰稀罕那玩意!」
姚佩佩低聲罵了一句,一個人轉身走了。
8
太慢了!梅城縣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步伐太慢了!
臨近的長洲縣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們還等什麼?天地翻覆,光陰流轉,革命形勢瞬息萬變。革命不是老牛破車,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長江對岸的甸上鄉,如今已改名東方紅人民公社。革命形勢一日千里,所到之處,紅旗翻卷如海,歌聲響徹雲霄,人民群眾走在社會主義的康庄大道上,無比自豪,無比幸福,無比激動!啊,小鳥在歌唱!餓死幾個人怕什麼?我們有六億人,才死掉十來個,能算個什麼事?死了幾個人,我們就駐足觀望啦?就止步不前啦?就被嚇破了膽了嗎?
可是讓我們來看看梅城。梅城縣黨委一班人,腦子裡生了銹,思想上長了霉,爬滿了白蛆。看來得用鏟子鏟一鏟,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還要用「666」藥水噴一噴,徹底地消消毒,非得下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裡,脫胎換骨的功夫不可……
從夏庄集市上買回來的那兩隻泥人,由於吉普車長途顛簸,到了梅城,譚功達就發現碎了一隻。可他吃不準碎掉的究竟是送給白小嫻的那一隻,還是送給姚佩佩的那一隻。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譚功達從梅城回來后,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和小嫻聯繫了。白庭禹瞞著自己安排他的侄子白小虎代理鄉長這件事,給了譚功達太大的刺激。高麻子說他手伸得太長,看來的確如此。假如他和白小嫻結了婚,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日後許多事情就說不清了。白庭禹那麼熱心地摻和他和小嫻的事,也並非沒有他的深思熟慮。他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白庭禹。直接攤牌當然不行,白庭禹這個人,成天笑嘻嘻的,像個泥鰍一樣滑,城府極深,往往是你開口還沒說上兩句話,他已經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把柄。
譚功達把白小嫻晾了幾個星期,小嫻的激烈反應大大出乎譚功達的預料。這也再一次讓他認識到,戀愛這件事是多麼的詭異複雜!譚功達沉默了兩三個星期之後,小嫻主動給他打電話約會,一連三次,譚功達都硬著頭皮拒絕了。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冷漠和魯莽反而點燃了對方的激情,終至於一發而不可收。她開始隔一天給譚功達寫一封信,到了後來,基本上就是一天一封。最後,她寄來的信中標明了寫信的具體時間。有時一封信上竟有六、七個小段,分別是在六、七個不同時段里寫成的。
仔細研究她的來信,譚功達很容易計算出這樣一個驚人的結果:從凌晨到午夜,除了每天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外,她竟然是無時無刻不在寫信。而且譚功達還這樣設想,白小嫻用來睡覺的那四五個小時,說不定也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或者因為思念過度而淚不能禁……這樣一路想下去,雖說對小嫻的處境有幾分擔憂,但自己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去辦公室上班,姚秘書將電話記錄單遞給他看,竟然十有八九是從文工團打來的。到了六月底,文工團的團長本人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說白小嫻近來神思恍惚,目光獃滯,似乎受到了什麼巨大刺激。而且,據她宿舍的同學反映,她和誰都不說話,動不動就大發脾氣。最近又威脅說要絕食,不知怎麼搞的。接完電話,譚功達的整個身子都軟了。靜下心來一想,自己的行為太孩子氣了。心裡對白庭禹有氣,卻去如此殘酷地折磨一個無辜的女孩,這算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呢!而且自己也沒說過跟人家一刀兩斷,這樣不清不楚,弄得人家尋死覓活的,實在不是個事。因此譚功達就打算約白小嫻好好談一次,可他又擔心他與白小嫻一見面,小嫻淚眼婆娑這麼一哭,自己說不定又要把持不住。
他想給她寫封信。可是熬了一個通宵,寫了撕,撕了又寫,到天亮還沒寫完。一想到這麼一個活潑美麗的女孩子從此以後與自己形同陌路,想著就有點揪心。看起來是在寫一封信,實際上是在跟生命中什麼最珍貴、最隱秘的東西徹底訣別。他把白小嫻的信找來仔仔細細地讀了又讀,最後自己也流下了眼淚。不管怎麼說,這麼一鬧,他倒是明白了對方的真心。他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著想著,又記起高麻子在河邊跟他說過的那番話來,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佩佩那張臉來。要是小嫻換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將如何?他被自己的這個醜惡的念頭嚇得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來天已經大亮了。要是世上沒有女人,沒有複雜的男女之情,那該多麼太平!桌上擺著的那個小泥人,正沖著他笑。
第二天上午,譚功達找了幾個科委的年輕幹部談話,商量「村村通公路」的計劃。隨後,他又去了沼氣試驗站,聽取了攻關小組的彙報。回到辦公室,發現樓上樓下空無一人,這才想起來,今天原來是禮拜六。他打算早點回家,好好睡上一覺。走到大門口,迎面看見老徐穿著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著一條濕毛巾,頂著炎炎的烈日,從外面走進來。
「我是特為來找你的,」老徐道:「家裡來客人了。」
「什麼客人?誰來找我?」
「還會是誰呢!」老徐向他詭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車的後座,道:「你坐我車後頭,我馱你回去。
譚功達跳上老徐的車,倆人彎彎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訴他,白小嫻吃中飯的時候就來了,進不了門,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陽底下。「我們家那位勸了她半天,讓她到我家來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們。只是一個人站在那抹眼淚,一邊哭,還一邊用腳去踢那院門。我們家那口子就勸她:『你這傻孩子,踢了這半天的門,沒人應答,分明是縣長不在家。門踢壞了倒也不要緊,你的腳就不疼嗎?』可那丫頭性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對我家那口子道:『我就喜歡踢門玩,你管得著嗎?』」
老徐一邊喘著氣,一邊哈哈大笑。
兩個人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邊。剛過了石橋,透過一片開花的合歡樹林,譚功達果然看見白小嫻站在院門外的籬笆邊。這時她早已不踢門了,只是在糟蹋那籬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藍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來,扔在地上,用涼鞋碾得稀爛。到了家門口,譚功達剛跳下自行車,老徐緊踩了幾腳,一弓身,早跑沒影了。
白小嫻身穿一件杏黃色的
連衣裙,身上斜挎著一個印有「
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綠色書包。滿臉淚痕汗漬,頭髮濕漉漉的,一綹一綹搭在額前,眼睛都哭紅了。她一見譚功達,那可愛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動著,歪著頭,梗著脖子,斜著眼睛,一字一頓對他道:「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譚功達正想解釋,白小嫻又吼道:「為什麼不接電話?!」
譚功達笑了笑,開了門,就要拉她進去,白小嫻用力把他甩開了。
「你混蛋!」她叫了一聲,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譚功達抓耳撓腮,哭笑不得。他看見四周的牆角,樹下,草垛後面,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探頭探腦。老徐的愛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墊著腳,伸著脖子,朝這邊張望。可譚功達朝她一看,那腦袋又縮回去了。
「有話我們進屋去說,」譚功達低聲下氣地笑道,「在這兒叫鄰居們看了笑話。」
「我就不進去!」
「那你先別哭了,我去給你打點水,洗洗臉。」
「我就不洗!」
「你若實在不願意進屋,咱么就找個蔭涼地兒呆著,也好說話。」
「我就不去!」
譚功達見她頻頻使用這個「就不」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氣。雖說有些尷尬,心裡卻一點都不著急,反而覺得這孩子越是橫眉怒目,越是逗人憐愛。過了半晌,他湊到小嫻跟前,輕聲問她:「那你就一個人在這兒站著?」
「我就不站!」
「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來嗎?」譚功達說。
白小嫻知道自己被他繞進去了,「噗」的一聲先笑了起來,掄起小拳頭,叮叮咚咚的在譚功達胸前好一頓亂砸。譚功達順勢摟著她,兩個人跌跌撞撞進屋去了。鄰居們一看好戲收場,也都悻悻地散了。
進了屋,白小嫻就找個小板凳坐下,依舊噘著嘴不理他。譚功達只得蹲在地上跟她說話。他轉到右邊,小嫻的身體就別向左邊,譚功達沒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了一桶井水,搓了一把濕毛巾,拿給她。小嫻擦完臉,順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譚功達趕緊要替她把身上那背著的書包給取下來,那白小嫻忽然將手中的毛巾往水桶里一丟,一把拽住譚功達的手,仰著臉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說:
「我們結婚吧!」
「結婚?」譚功達就像觸了電似的,「你不是說過些年,等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實現再結婚嗎?」
白小嫻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頭撞在譚功達懷裡,把毫無防備的譚功達撞得後退了好幾步,「我不管,我們這就結婚!立刻!立刻就結婚,馬上!」
小嫻把頭埋在他懷裡:「我再也不放過你了。」
她的身體那麼小,那麼柔軟,而且顫抖得那麼厲害!譚功達緊緊地摟著她,白小嫻唧唧咕咕地在他懷裡不知說些什麼,譚功達一句也沒聽懂。他將她摟得那麼緊,又擔心把她勒壞了,就把她的臉捧起來。小嫻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裡有一股嬰兒的奶味,白皙的額頭上叫太陽曬得起了一層痱子。譚功達用嘴唇碰了碰那痱子,把自己發過的種種毒誓拋到了九霄雲外,怎麼也無法壓抑住心臟的狂跳。譚功達啊譚功達,誰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這一刻,他似乎覺得共產主義已經提前實現,因為他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所有的焦慮不安都煙消雲散。可白小嫻很快就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轉動了幾下,輕輕地把譚功達推開。她紅著臉,跑到桌邊的一張藤椅下坐下,把氣息調勻。譚功達隨後跟了過來,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小嫻把他的手拿開了,突然轉過身來,狐疑地看著他道:
「不激動。」
「你說什麼?」
「你剛才吻我的時候,我怎麼一點也不激動?」白小嫻怔怔地看著他,「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不激動,這就對了。」
譚功達耐心地開導她,「《牛牤》那本書中說,凡是真正的愛情,莊嚴而神聖,都顯得十分平靜。不會給人帶來任何的激動。反過來,如果說你激動了,那就說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懂了嗎?」
小嫻聽他這麼一解釋,立刻笑了起來,連聲道:「我懂了。我懂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譚功達,今天中午吃了什麼東西,譚功達想了想說,他不記得了。
「有沒有吃洋蔥?」
「吃過的,吃過的,」譚功達拍了拍腦門,笑道。
「以後不許你吃洋蔥,還有大蒜,韭菜,而且……」白小嫻翻著白眼,想了想,接著道:「而且每頓飯後都要刷一遍牙。」
譚功達馬上就答應了。白小嫻又給他約法十章,她說,這十條都是她晚上睡不著覺時,一個人在床上想出來的,其中第一條,就是不許不回信!
譚功達一聽就笑了:「要是結了婚,我們整天在一塊,你還寫什麼信呢?」
白小嫻想了想,就把這條刪去,補上了不許吃洋蔥這一條。譚功達一一依允,還和她拉了拉鉤。
「好了,沒事了,」白小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忽然道:「告訴我,肥皂在哪兒。」
「你要肥皂做什麼?」
「給你洗衣服呀!」
譚功達找來一塊肥皂,小嫻就將他扔得滿地都是的臟衣服,鞋子,襪子,袖套,一古腦地裝在腳盆里,端到井台上去洗。譚功達仍有些暈乎乎的。他甚至來不及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這個世界幾乎在瞬息之間就完全變了樣。他依依不捨地跟著小嫻往井台上一蹲,看著她洗衣服,小嫻卻道:「你去干你的事吧。」
為了不掃她興,譚功達乖乖地進了書房。拿起一本書來正要翻看,白小嫻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你的刷子在哪兒?」於是譚功達又出來幫她找刷子,兩個人走到門後面,譚功達又把她輕輕地抱住了。過了半天,白小嫻再次抬起頭來,對他道:「我現在有點激動了,頭還有點昏,這又是怎麼回事?」
「在真正的愛情中,偶爾有點激動,是被允許的。」
這天下午,兩個人都像丟了魂似的。分開不到一會兒,又會自動地湊到一起。很快,他們就認認真真地商量起今年春節訂婚的事來。
白小嫻在井邊一直折騰到太陽落山,總算把譚功達的衣服鞋襪都洗了出來,可掛到晾衣繩上一看,譚功達剛做的一件白襯衫早已被染成了深藍色。
「我也不知怎麼弄的。」白小嫻皺著眉頭,望著他。「沒關係,你就只當是做了一件藍襯衫吧。」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剛走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電話是白小嫻打來的,她問譚功達昨晚是幾點睡的?想不想她?早飯吃了什麼?都是一些瑣碎的磨嘴皮子的事。譚功達壓低聲音,嘰里咕嚕地跟她聊了半天,那邊才把電話掛了。可沒過半小時,白小嫻再次打來了電話,問他的身高。
「一米七三,」譚功達笑道:「你問這事幹什麼?」
「這你就別管了。」白小嫻說。
這天上午,她一連打來五個電話,說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譚功達知道,文工團只有一部電話機,白小嫻要給自己打電話,必須去團長辦公室。她如此頻繁地佔用這部電話,干擾團部的工作不說,傳出去影響也不太好,便委婉地告誡她:「你三番五次地去團部打電話,你們領導還怎麼工作?」
白小嫻嘻嘻地笑了一下,說:「沒關係的,團長說了,只要我願意,愛怎麼打怎麼打,那部電話歸我管。」
「那你不是要耽誤練功嗎?」
白小嫻說:「我們換教練了。原來的禿頭教練調回省城了,新教練還沒來,團長安排我們義務勞動,在院子里除草。不過,團長說了,我不必參加。」
放下電話,譚功達瞧見姚秘書雙手捂著耳朵,心煩意亂的,臉上愀然不樂。他看了看錶,已到了中午開飯的時間,就問姚佩佩,是不是一起去食堂吃飯?姚佩佩頭也不抬,嘟噥道:「您自個去吧。我待會再來。」
譚功達吃完飯,從食堂回來,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一定是小嫻。他心裡一著急,便三步並作兩步,蹬蹬蹬的朝樓上猛跑,到了二樓的拐彎處,碰見姚秘書正從樓上下來,便咧開嘴沖她笑了一下。姚秘書將身體側過去,緊緊貼著牆壁,以便讓心急火燎的譚功達通過,鼻子里卻冷不丁地「哼」了一聲,說道:「小心,別閃了腰!」
明擺著是冷嘲熱諷,可譚功達也顧不了這許多了。衝進辦公室,撲到電話機前,一把就將話筒提了起來。
「我要送給你一件禮物,」白小嫻道,「猜猜看,是什麼?」
譚功達喘息未定,一連猜了七八次,都沒猜著。
「我在團部附近的裁縫鋪給你做了一件新襯衫,」白小嫻咯咯地笑著,「昨天我把你的襯衫弄花了,就算是我賠你的吧。」
譚功達不禁心頭一熱:這白小嫻,平常大大咧咧的,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一旦談起戀愛來,心思卻極細,他覺得心裡很受用。白小嫻又問他有沒有刷牙,譚功達說他剛吃完飯,還沒顧得上。
「別的事可以放一放,牙是一定要刷的。」白小嫻再次叮囑道,「明天晚上我能不能來你家,把新做的襯衫拿給你試試?」
他們倆原來約好是一個禮拜見一次面的,可只過了一天,白小嫻就變了卦。
「怎麼不行!就是今天晚上也行阿。」譚功達笑道。
「今天可不行,晚上團里有一個歡迎會。」白小嫻說,「再說了,襯衫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做出來。」
兩個人又東拉西扯的說了會閑話,直到姚秘書從食堂回來了,譚功達才想到要掛電話,可小嫻還是意猶未盡,再次叮囑道:「刷牙的時候要順著牙縫從上往下,或是從下往上,一點一點地刷,不能讓牙刷橫著拖,那樣是會損壞牙齦的。」
「刷牙誰不會?難道還要你一點點的教嗎?」譚功達嘿嘿地笑道,「好了好了,掛了吧,有事明晚見面再說。」
譚功達放下電話,便站起身來,對姚佩佩道:「佩佩,你的牙缸能不能借我用一用?」
姚佩佩驀地一愣,像是沒有聽懂他的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半天,這才搖了搖頭,苦笑道:「人家苦口婆心教你怎麼刷牙,難道就忘了教你最起碼的衛生習慣嗎?這牙刷怎麼能兩個人一起用呢?新鮮!」
「怕什麼,」譚功達道,「我又不會用壞你的。」
姚佩佩被他糾纏不過,最後只得將窗台上晾著的牙缸遞給他,笑道:「你要實在不嫌我臟,就拿去用吧,我明天再從家裡帶一套新的來就是了。」
這天晚上,譚功達在家中苦苦守候到半夜,也沒等到白小嫻半個人影。難道是自己把時間記錯啦?還是裁縫鋪沒有把新襯衫做好?他把每一種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後導致了整夜的失眠。第二天,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來縣裡上班,不時地瞥一眼擱在茶几上的電話機。說來也奇怪,整整一天,白小嫻連一個電話也沒打來。隨後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白小嫻就像突然從人間消失了似的,杳無音訊,弄得譚功達神形倦怠,度日如年。為了不至於錯過小嫻的電話,他連中飯也不去食堂吃了,而是讓姚秘書給他捎回來。即便是上了一趟廁所,回來也要向姚秘書盤問半天,問她有沒有文工團來的電話,最後把姚佩佩弄得煩透了,挖苦道:「你自己往文工團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就像熱湯澆了螞蟻窩,大火燒了蜂房似的,何必呢!」
一句話噎得他青筋暴突,又拿她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他們約定見面的星期六,白小嫻倒是來了,可完全變了個人。她的長發剪掉了,臉色陰鬱,唉聲嘆氣,靠著門框,無精打採的,進了屋,也不坐下,雙手撫弄著書包上的背帶,半晌,終於說:
「老譚,要是我現在才告訴你,我並不愛你,你不會生氣吧?」
譚功達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聽她說出這麼一句沒由頭的話來,心猛地往下一墜,像是一腳踩空了似的,連忙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愛你。真的,不愛。一點都不愛。」白小嫻嘟嘟囔囔地道,「這是你的東西。」
她打開書包,從裡面取出一件用報紙包好的新襯衫遞給他。還有譚功達給她寫過的七、八封信、他送給小嫻的一支鋼筆、一個印有南京長江大橋圖案的塑料筆記本,都統統還給他。明擺著要與自己一刀兩斷。譚功達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來,故作輕鬆的對小嫻道:
「就算是分手,也得把話說說清楚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發急,還得替我保守秘密。」
譚功達點點頭,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嫻身子一閃,敏捷地躲開了。一說分手,他娘的,連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說,星期一的晚上,省里給她們團派來了一位新教練。在歡迎會上,她只看了新教練一眼,心裡忽然就像一塊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動!他在晚會上表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毛女》里的「紅旗插到楊各庄」,比起原先的那個禿頭教練,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輕又矯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動作,把團長都嚇得面無人色。那天晚上,小嫻把巴掌都拍紅了。第二天在練功房排練,新教練一眼就挑中了她,訓練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貝斯」,她的心都躥到嗓子眼了,嘴裡泛出了苦苦的膽汁,一整天腦子都是暈的。到了中午,教練騎著一輛自行車,帶她去外面的飯館吃飯。
「他讓我摟著他的腰,可我不敢。教練就批評我說,小嫻同志,你怎麼能那麼封建呢?萬一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怎麼辦呢?我就摟著他的腰。一路上我忍不住老想把臉靠在他背上,可心裡又不敢,人就像發了黃熱病似的。」
白小嫻最後總結說,雖然她對這個新來的教練暫時還一無所知,尤其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結婚,可「有一點,我心裡十分清楚,我愛的人不是你,而是新來的舞蹈教練王大進。」
譚功達怔怔地僵在那兒,一句話都沒說。連小嫻離去時要跟他握手告別,他也沒有搭理。白小嫻走到院中,忽然又轉過身來,對譚功達喊道:「我們今後什麼關係都沒有了。你就忘了我,徹底地忘了我吧。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是和王大進教練談不成,也不會再和你好了。再見。」
白小嫻走後沒多久,譚功達就撥通了文工團團長的電話:「你們團是不是來了一位新的舞蹈教練?」譚功達劈頭蓋臉地問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練專業技術好,人也很和善,學員們都挺歡迎的……」
「放你娘的狗屁!」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罵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個叫什麼王大進的狗娘養的捲鋪蓋給老子走人!」
9
自從與湯碧雲有了那次閣樓密談之後,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被判決了死刑,只不過執行的公文由於某種原因,尚未抵達行刑隊。這個陰暗的念頭常使她半夜驚起,大汗淋漓。她心裡存著一絲僥倖,只要讓錢大鈞看不見她,幾個月,甚至幾年以後,說不定,他們就會把自己給忘了,從而放過她。姚佩佩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未免過於天真。如果像湯碧雲建議的那樣,隨便找個什麼人結婚,造成既成事實,她或許能逃過一劫。這樣做的後果同樣嚴重、荒謬,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問題是,即便自己願意去找人結婚,她又能嫁給誰呢?
「比如說,縣長的司機小王,」有一次,湯碧雲認真地向佩佩推薦道:「這個小夥子脾氣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長得清清爽爽,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來跟他說?」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個大男孩。而且有點娘娘腔,逗逗他,取個樂子什麼的倒也湊合。再說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見到錢大鈞,她就越是頻繁的遇見他。有時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錢大鈞不管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好像這個世界上每分鐘都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揮與決斷。他的身後總跟著一大群人,有的她認識,比如楊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沒見過。他照例是皮鞋鋥亮,上裝筆挺,褲縫筆直,笑容怪異。只是身體微微有些發福,皮帶上凸起了一個將軍肚。由於佩佩在錢大鈞面前頻頻「現眼」,錢副縣長的記憶力顯然被激活了,終於有一天給她往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約她晚上在一起吃飯。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顧慮,錢大鈞特意將晚飯的地點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與你嫂子之外,沒有旁人」;而且「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成天念叨著與你敘敘舊。」
姚佩佩回想起來,幾年前,她從西津渡的絨線鋪子里被錢大鈞找出來,暫住在他們家的時候,田小鳳連一句話都沒跟自己說過。不過,她接到了錢大鈞的電話,心裡長長地鬆了口氣,正如一個囚犯終於獲悉了審判的確切時間,反而有幾分激動。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錢大鈞提到那個金玉,自己決不鬆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晚上吃飯的時候,錢大鈞隻字未提金玉,倒是親熱地一口一個「姚妹」,叫得人心裡挺彆扭,還不時地往佩佩的碗里夾菜。田小鳳更是張家長李家短,跟他說了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的瑣事。最後,錢大鈞推說多喝了酒,讓田小鳳代為送客,自己就進屋躺下了。說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發,她卻無可奈何;對方洞若觀火,她卻如墜霧中。只是心裡又多了一層僥倖。當然,她的心底里多少也有點被人戲弄的恥辱——要想弄清楚錢大鈞的腦袋殼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念頭,以自己愚鈍的智力,未免是異想天開。
有一回,她和湯碧雲參加縣機關組織的義務勞動,去西津渡掃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潑大雨,姚佩佩趕緊丟下掃帚,拉著湯碧雲,跑到牌坊的屋檐下避雨。可跑到那兒一看,倆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小聲交談著什麼,也在那兒避雨。她們兩個人摟作一團,擠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兩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湯碧雲看見錢大鈞,更是面紅耳赤,不敢抬頭,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兒喘氣,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可沒想到,錢大鈞卻笑嘻嘻地朝她倆走了過來,沖著湯碧雲煞有介事地道:「羊雜碎,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你羊雜碎,可你到底叫個什麼名字來著?你看我這腦子……」
「湯碧雲。」碧雲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抖抖嗦嗦地答道。
「噢,對,湯碧雲。」錢大鈞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你具體在哪個部門上班?」
「多種經營辦公室啊?」
錢大鈞又「噢」了一聲,接著又問道:「你們老家不在梅城吧?」
湯碧雲這才算是弄明白了錢大鈞的意圖,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聊起天來。最後,錢大鈞假模假式地問她「湯碧雲」三個字怎麼寫,害得姚佩佩背過身拚命地深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譚功達這時插話道:「大鈞,你這個人,跟我一樣糊塗,縣委大院到底有多少人,誰是誰,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
獃子獃子,人家可跟你大不一樣,你糊塗,人家可不糊塗。錢大鈞與湯碧雲說著話,卻拿眼睛朝佩佩這邊看。為了不讓錢大鈞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來她知道他們的秘密,佩佩可算是費盡了心機,最後出了一身大汗。
這天中午,姚佩佩去食堂吃飯。當她走到變電房旁邊的小樹林時,看見錢大鈞用火柴棍剔著牙,在那伙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姚佩佩想要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鬼,」錢大鈞叫了她一聲。他一會叫她「佩佩」,一會叫她「小姚」,有時候也叫她「姚妹」,或者乾脆「姚佩佩同志」,今天當著他手下那群幹部的面,他又開始叫她「小鬼」了。聽到錢大鈞喊她,姚佩佩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麼也邁不開步子。錢大鈞對身邊的人擺了擺手。一直等那伙人走遠了,才對姚佩佩低聲道:「你是黨員不是?」
「現在還不是。」姚佩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交入黨申請了嗎?」
「暫時還沒有考慮。」
錢大鈞咬著火柴棍,笑了起來:「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落後分子,一點沒錯。你回去趕緊寫一份簡歷,再寫一個兩年來的工作總結,明天一上班,就交給縣委辦公室的楊福妹同志。」
「寫那個做什麼?」
「叫你寫,你就寫唄。」
說完,錢大鈞搖頭晃腦,徑自走了。
他幹嘛讓我寫簡歷?再說,現在還不到年終,怎麼會突然想起來讓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心事重重地在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譚功達還在那兒抱著電話不放呢。看起來他和白小嫻的事有了進展,她一看見譚功達對著電話機傻笑的樣子,心裡就直冒火。笑什麼笑?!你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人家也看不見!譚功達放下電話,就笑嘻嘻地過來跟她借牙缸。最可氣的,他刷完牙之後,還好意思把牙刷還給她!她一眼就瞧見牙刷上還鑲著一片菜葉子,想要說幾句話損損他,心裡忽然又覺得特別沒意思:在諾大的縣委機關,她也就敢跟譚功達使使性子!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了,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桌邊寫簡歷,可剛寫了一行,就勾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差一點流下淚來。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姚佩佩把筆桿都咬出了一個個圓圓的牙印,好歹才算把那篇簡歷給胡謅了出來。譚功達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姚佩佩正想接著寫那要命的工作總結,耳邊忽聽得「嘀嗒」一聲,腦袋頂上的那根日光燈管忽然就亮了。她扭頭一看,發現司機小王正站在門邊,沖著他傻笑呢。
「喂,你搞什麼鬼,探頭探腦的,把我嚇一跳。」佩佩笑道。
「屋裡這麼黑,你也不開燈,莫非你要把自己弄成一葉障目呀?」
「你要再跟我說你那爛成語,我就再不理你了。好好說話成不成?」姚佩佩忍住笑,問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一個人在這瞎轉悠。
小王訕笑著說:「你不是也沒走嗎?我正好過來陪陪你。」
「你可別在這瞎搗亂,我可正忙正經事呢。」姚佩佩道。
小王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忙你的,甭管我,我在這兒坐一會兒,頤養天年。」
一句話說得佩佩又笑了起來:「你要呆就呆著吧,那我真的不管你了。要喝水自己倒。」
說完,佩佩抓過筆來,正要寫,心裡卻狐疑道:這小子,今天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下了班也不回家。小王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看了看,丟下,又對著牆上的鏡子照了照,在屋子裡東走西看,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姚佩佩趴在桌上剛寫了沒幾個字,小王就湊到她的跟前,歪著腦袋看她,嘴裡道:「你在寫什麼呀?」
「錢副縣長忽然叫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一邊說一邊把信紙折起來,「不許你看,一邊呆著去。」
「這會兒寫什麼工作總結呀,」小王笑道:「是不是你要升官發財了?」
「升個鬼!」姚佩佩嗔怒道:「你別打岔,明天一早就要交的。」
「還真是寫總結?」
「我騙你做什麼!」
「那你就別瞎忙了,總結我這兒現成的就有一份,你照著抄一遍不就行了。」小王說著,臉色就有點異樣。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小王卻果然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來,往他桌上一扔,嘴上說了句「我先走了」,隨後,一轉身就跑沒影了。
姚佩佩聽見樓梯上傳來叮叮咚咚的下樓的聲音,心想,這小子怎麼溜得這麼快!再後來,她就聽見了樓下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可她拆開信封一看,臉一下就紅了。
原來那是一封情書。
在這封長達十多頁的情書的開頭,小王就向姚佩佩鄭重道歉。他說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可恥地」欺騙了她。自己的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也不至於每個成語都用錯。那一天,他和佩佩出車去普濟,因偶然說錯了一個成語,逗得她前仰後合,他就開始胡亂地用起成語來。無非是逗她開心。久而久之,一看到佩佩愁眉不展,他就故伎重演。以至於現在一開口,就胡說八道,想改都改不過來了。他說,他就是喜歡看她笑,明知道這是惡作劇,可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姚佩佩讀到這裡,心裡忽然一動:別看這小子平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鬼心眼倒挺多的,連自己都被他蒙在鼓裡,還專門給他買了一本《成語詞典》。可轉念一想,小王能在自己身上耗費這麼大的心思,也實在難得,不由得心頭一熱。
在這封信的末尾,小王說,他是在湯碧雲大姐的殷切關懷和熱情鼓勵下,才終於鼓足了勇氣,給她寫這封信的:「你也不用給我什麼答覆。等到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我一見到你就會朝你喊一句『打倒法西斯』,你如果同意跟我好,就回答說『勝利屬於人民』。」
要是不同意呢?笨蛋!
關於這一點,小王信中可沒寫。
姚佩佩的臉上火辣辣的。不過,她一看到情書末尾小王的簽名,突然又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原來他的名字叫做「王小二」!還真有人叫這名字。姚佩佩笑了半天,心裡又多了一個疑問,沒準這小子又在故意逗我,編出這麼個怪名字,取樂罷了。
10
「我怕他?我怕他個屌!要不是鶴壁地委有人替他罩著,我才不用成天跟著他做小媳婦呢,還把自己的侄女給搭了進去。那麼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姑娘,我呸!他都四十大幾的人了,也配!」
這是白庭禹副縣長的原話。他是在銅管廠檢查工作時喝醉了酒,才說出這番話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銅管廠的伙房工作,碰巧聽見了,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琢磨著,白副縣長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會不會就是縣長您呢?
……
即便把喝醉了酒這一因素考慮在內,白庭禹在公開場合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還是顯得有點不同尋常。這封匿名信將譚功達隱忍許久的怒火都勾了起來。白庭禹不僅讓自己的侄子當上了代理鄉長,而且私下裡在好幾個鄉搞起了包產到戶;譚功達最近一連好幾個提案,包括村村通公路計劃,建造集體居民點,喪葬改革,沼氣推廣等等,都遭到了他公開的反對。白庭禹甚至在黨委會上,不指名地暗示說,在梅城,有人犯了右傾冒進主義的錯誤。最讓譚功達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苦心孤詣,克服重重險阻,才得以上馬的普濟發電廠的修建,也讓他暗中下令停了工。四月份回到普濟時,他曾讓高麻子帶他去水庫大壩看看,高麻子讓他最好不要去,「你去看了會傷心的。建築工人都搬走了,大壩上長滿了雜草,臨時指揮部的房子都叫當地的農民給拆了。」
錢大鈞這個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譚功達說服了鶴壁的聶書記,提拔大鈞當副縣長時,高麻子曾再三勸他慎重。譚功達一意孤行,也不是沒有理由:這個人再不可靠,畢竟鞍前馬後,跟過自己這麼多年。可自打他當上副縣長之後,他的面目反而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有一個幹部私下向他反應,錢大鈞與省委的金秘書長打得火熱。今年金玉到梅城過年,錢大鈞一直陪伴左右,可居然沒給自己透露半點風聲!不行不行,得找個機會與他好好談談。
譚功達把那封匿名信撕成了碎片,又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隨後,他給縣委辦公室主任楊福妹打了個電話,讓她立刻通知縣裡的六個常委到家裡來開會。
「現在嗎?」
「現在。」
「算了吧,」楊福妹在電話那頭打著哈欠,「天都快黑了,外面又刮著這麼大的風……」
譚功達捏著電話的聽筒,朝窗外看了看。這才意識到,外面正在颳風下雨:樹枝狂擺,黃葉亂飛,寒雨如注,已是一派殘秋氣象。
「不如這樣吧,」楊福妹道:「常委會明天下午兩點開,地點就在四樓會議室,我這就逐個打電話去通知,阿好?」
第二天下午兩點,譚功達夾著皮包,準時走進了會議室。他看見只有擔任記錄員的姚佩佩一個人在那兒,心裡不禁「格登」了一下。譚功達坐在椅子上,不時地抬腕看錶。
過了兩點半,楊福妹才來。她遠遠地坐在會議桌的另一端,托著腦袋,看上去沒精打採的。
「人呢?」譚功達怒道,手指敲得桌面篤篤直響。
「人?什麼人?」楊福妹懵懵懂懂地看著他。
「我讓你通知開會的人呢?怎麼一個都沒來?」
「噢,」楊福妹站了起來,像背書似的說道,「白副縣長下鄉檢查工作去了;錢副縣長去省里出差,還沒回來;還有兩個常委,一個生病,另一個電話打了一上午,沒人接。」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向我早點報告?嗯?這會,還他娘的開什麼開!」譚功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桌子「叭」地一拍,「你呢?開會遲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來了還在那打瞌睡,怎麼連你也變得這麼渙散!」
楊福妹低著頭,嘴裡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
「你還要狡辯!」譚功達朝她吼道。
楊福妹果然不吱聲了。獃獃地轉動著手裡的紅鉛筆,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你還笑!」譚功達這一叫,把姚佩佩也嚇得渾身一哆嗦。
楊福妹倒是不笑了,她攏了攏齊耳短髮,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把桌上的一大摞材料收羅收羅,往腋下一夾,一句話也沒說,走了。
正在這時,不知是哪個部門的辦事員,手裡拿著一張報表,走了進來,要請譚功達簽字。譚功達已經被楊福妹氣得失去了理智,一把從她手中奪過表格,看了看,隨手就往她懷裡一揣,大聲道:「簽個屁!你去找白庭禹簽吧!」誰知那姑娘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厲害角色,把白眼一翻,沒大沒小地頂撞道:「不簽就不簽,可縣長您說話可得文明點。」
譚功達自知理虧,臉一紅,也不作聲,拎起公文包,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回到辦公室,姚佩佩見縣長還仰在椅子上,呼呼喘氣,又咕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涼茶,知道他正在氣頭上,也不敢招惹他。就從抽屜里拿出那本《三國志》來,看了沒幾頁,就聽得譚功達在叫她。
「姚秘書,你下樓去替我買包煙上來。」
姚秘書問他買什麼牌子的煙。
「就買大前門吧。」譚功達道:「三毛八分錢一包,待會兒回來我再給你錢。」
姚佩佩正想走,忽然想起自己半年前買的那包煙還沒抽完,就對譚功達說:「縣長,我這有包『大生產』,您抽不抽?」
「『大生產』也行啊,你拿過來吧。」譚功達說,「哎,佩佩,你這兒怎麼會有煙?」
「我一個人心煩的時候抽著玩的。」
「這煙也能抽著玩嗎?女孩子抽煙,讓人看了多不好。」
姚秘書也不理他,從抽屜里找出那包煙來,走到譚功達的桌子邊,遞給他。譚功達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看了姚秘書一眼,舉著煙盒道:「要不你也來一根?」
「您要讓我抽,那我可就真抽啦。」
「抽吧。」譚功達滿不在乎地說。
姚佩佩遲疑了一下,心想還是算了,連一個普通的辦事員都敢那麼頂撞他,我要是再抽上煙,讓人看見兩個人在辦公室吞雲吐霧的,免不了又是一番閑話。她見譚功達的杯子里沒水了,就抓過水瓶,給他續上水。她見譚功達臉色特別難看,就想找些閑話來,給他打打岔,因此笑道:「譚縣長,聽人說您上次在集市上,給我買了件什麼禮物,怎麼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你送給我呀?」
「哦,你說的是那小泥人,」譚功達皺起眉頭,「在夏庄的集市上,我是買了兩個。可惜在回梅城的路上,讓汽車顛碎了一隻。」
不用說,碎了的那隻照例算在我頭上;那隻好的,定然已落在了白小嫻手中。要在平常,姚佩佩早就冷言冷語,怪話連篇了。可這會兒,她見譚功達余怒未消,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不料譚功達接著又說:「剩下的那隻好的,還在我家中床頭柜上擺著呢,明天我就給你帶來。」
這麼說,他沒送給白小嫻?
佩佩細細地琢磨著他的這句話,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轉動著桌上的茶杯,獃獃地就出了神。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不一會兒就下起大雨來。
「佩佩,若是有人調你去省里工作,你去不去?」譚功達一連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香煙點著。他說話的語氣緩和多了。
「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姚佩佩轉過身來望著他,「誰要調我去省城啊?」
「是錢副縣長在黨委會上提出來的,要調你去省幹部培訓學院學習。不過,已經叫我給他否決了。」
姚佩佩一聽說錢大鈞要調他去省城,心頭一緊,嚇得腿都軟了。可又聽說被譚功達攔住了,不禁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不過她嘴上倒是訕訕的,嗲聲嗲氣地道:「譚縣長,你不讓我去省里,是覺得我表現不夠格呢?還是你用我用順手了,捨不得讓我走?」
這話說得有些露骨。可一說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的飛紅了臉,偷覷了譚功達一眼。好在那傻子極為遲鈍,把手一揮,嚷嚷道:「不夠格不夠格!實事求是地說,的確不夠格!你既不是勞模,又不是先進工作者,連個黨員都不是,憑啥叫你去?」他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點窩火,怏怏地轉過身去,正要去讀她的《三國志》,又聽見譚功達叫她:
「姚秘書,」
「嗯。」
「說說看,你對未來都有什麼考慮啊?有什麼理想啊?」譚功達似乎忽然來了談興,可臉上依然陰雲密布。
「沒有想過。」姚佩佩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揶揄道:「我這樣一個落後分子,什麼理想不理想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
「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悲觀啊。要不得,要不得。」譚功達頓了頓,接著說:「我是想知道,你今後打算從事什麼樣的具體工作。我這個縣長,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說。另外,你也不能一輩子跟人當秘書。」
聽他話里的意思,譚功達似乎已經在有意無意之中,為自己考慮後路了,心中不免隱隱有些凄涼。她把圓珠筆放在嘴裡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說理想,我心裡倒有一個,可我知道死活實現不了。」
「你說出來我聽聽。」
「我想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隱居起來。」
「你又沒犯法,逃什麼逃!」
「你怎麼知道我沒犯法?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犯法?我這種人,或許生下來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說到這裡,臉色陡變,心中忽然大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拋拋洒洒,落在了攤開的書頁上。
譚功達一見她撲簌簌掉淚,就知道剛才哪句話不小心觸動了她的傷懷,心裡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得裝出一副沒聽懂她話的樣子來,問道:
「你到那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做什麼呢?」
「不做什麼,」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道,「就這麼隱姓埋名,過上一輩子。」
「幹嘛還要隱姓埋名呢?」
「我討厭見人。不論是什麼人,我都討厭。」
「這麼說,連我,你也討厭啰?」
「討厭。你本來就挺討厭的呀。」
譚功達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仍耐著性子逗她道:「你還不如乾脆到山上,找個廟,去當尼姑呢!」
「山上的尼姑廟,不都讓你們這些當官的給鏟了嗎?」佩佩反問道。
「這倒也是。不過佩佩,——」
「嗯。」
姚佩佩應了一聲,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佩佩,你什麼時候打算去實現你的理想,請你跟我也說一聲。」
「幹嘛跟您說?」
「我跟你一塊去,好不好?」譚功達想了想,柔聲道。
佩佩猛地一愣,心裡一緊,就有些暈眩,失聲道:「你真的要去?我,我可不是說著玩的……」
「我也是真心的。」
姚佩佩心裡知道,譚功達再呆再傻,這話也不是隨便說的。頓時五內翻攪,漾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漲紅了臉,問道:「那,那你少不了也要帶她一起去啰?」
「不帶她去,就我們兩個人。」
他們倆都明白,剛才他們所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誰都不願意點破。彷彿輕而易舉就繞開了一個巨大的障礙似的。
姚佩佩一時心慌意亂,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瀉水如注,就像一張哭泣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佩佩定了定神,喃喃道:「不行,不能帶你去,你到了島上,一會兒要造大壩發電,一會兒又要建沼氣池照明,還要鋪上十七八條公路,挖上幾百條運河。讓你這麼一折騰,好好的一片清靜之地,馬上被你弄得烏煙瘴氣。你還得把島上的狸子、獐子、野狼、猴子什麼的召集起來,成天開會,咱們還不如不去呢!」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那我就什麼都不幹,成天在家裡聽你說怪話。」
天哪!他竟然會說「在家裡」!
接下來,兩個人果然鄭重其事地討論起小島的計劃來。按照姚佩佩的設想,她要把小島的每個角落全都種上紫雲英。她說她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花。在陽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猶如鋪錦堆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這麼說著,就好像他們此刻已經置身小島。
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著話,等待屋外的雨停下來。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黑暗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