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和美晴的新婚生活還算順利。所謂的「還算」,是指沒有特別的改變。我每一天下班就直接回位在江東區南砂租來的兩房兩廳公寓,邊吃她做的晚飯邊看電視,然後洗澡、上床睡覺。假日大多出門購物。一旦展開新生活,才察覺到欠缺許多東西。
我們的新婚生活可謂平順。我看得出來,美晴努力想要讓我們的新家住起來更舒服。我也盡量幫忙她。日復一日,過著風平浪靜的生活,置身在如此安穩的生活中,我覺得很舒服。
然而,這種日子有人覺得平靜,有人則覺得無聊。美晴顯然屬於後者。
「你說你想打高爾夫?」我瞪大了眼睛。當時我們在吃晚飯。
「我身邊的朋友大家都開始在打了呀。她們也經常約我。可以吧?」
「你說要去哪練習?」
「木場有一個大練習場,可以在那裡上課。我帶了介紹手冊回來。」
「可是,高爾夫耶……」我手上拿著筷子,停止吃飯的動作。這種事情我想都沒想過。「學費不是很貴嗎?」
「還好啦。又不是那種一對一教學。聽說球具可以用借的,而且還有巴士能到那裡。」
「可是……」
「我也想開始做點什麼事情。」美晴一臉不悅。「我老是整天待在家裡,沒什麼事好做。身邊的朋友都在打高爾夫,偶爾見了面聊聊天,她們也都是在聊高爾夫的事,我根本插不上嘴。那樣很無聊耶。所以,我想我也來打算了。」
「不會影響到家裡的經濟嗎?」我小聲地說。
「這我會想辦法。這樣,可以吧?」
「嗯,既然你都那麼說了……」
「太好了!」美晴說。我看著美晴高興的模樣,心中掠過一種不好的預感。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左右,美晴說想要自己的高爾夫球球杆。
「你當初不是說球具用借的就好了嗎?」
「想到租借費用,還不如用買的比較划算。再說,老師也說,不用適合自己的球具,球很難打得好。像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上場打球。」
「這些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我本來也想忍耐呀。可是,我想既然要買,不如早買早好,所以才會這樣拜託你嘛。好不好啦,老公?」她雙手合十,微微偏著頭。
我嘆了一口氣。「球杆很貴吧?再說,要買的也不光只是球杆吧?應該還得買球袋、球鞋之類的,對吧?」
「現在高爾夫球教室那邊正在舉辦促銷活動,上課的學生只要原價的六折就能買到。聽說還有球袋和球杆整組一起賣的。」
我心想,她根本是中了高爾夫球教室業者的圈套了。
「要花多少錢?」
「價位有高有低,我想盡量買便宜一點的。」
我又嘆了一口氣。社會上的確是掀起了一股高爾夫球熱潮。相同的對話一定在許多夫妻之間上演。「我說,你知道我的薪水多少吧?這裡的房租也不是小數目。你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打高爾夫很亂來嗎?」
「所以我自己也在想辦法籌錢呀。老公,可不可以買嘛?」
「如果有餘錢的話,買是無所謂。」
家裡的錢都是由她在管,如果她說沒問題,我也只有相信她了。
美晴買了一整套球具之後,不久開始以每個月一次左右的頻率,出門到球場打球。我對高爾夫球幾乎一無所知,後來聽說有的人去打一次球就要花上好幾萬,只好*她說出實情。
「我們打的球沒有那麼奢侈啦。除非是高級的球場,而且還要是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場地費才會花上好幾萬元。我們去的都是二流、三流的場地,有時候是淑女日去的,那一天的費用是平常的七折。再說,我中午都只吃拉麵,根本花不到什麼錢,所以你別擔心啦。」
被她這麼一搶白,我根本無話可說。我當時單純地以為,她是有錢才能去打球,要是沒錢的話,她就不會去了吧。
然而,事情還不光只是迷上高爾夫球那麼簡單。
我幾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寢室的梳妝台旁的衣櫃。又一次,美晴不在家,我突然要找參加喪禮穿的衣服,打開許久不曾打開的衣櫃一看,衣櫃里塞滿了名牌的盒子和袋子。我看看裡頭,裝的儘是皮包、錢包、首飾、衣服等物品。每一樣看起來都是全新,還沒有用過的樣子。
當時因為要參加守靈,我一找到喪服,也無暇顧及其他,直接就出門了。我回到家后馬上質問美晴,但她卻面不改色,大概已經從衣櫃里的痕迹,察覺有人動過了。
「那些啊,都是人家送的,或是在折扣商店裡買的。再說,那些看起來很高級,其實根本不值幾個錢。」
「人家送的……為什麼人家要送你?」
「原因很多呀。國外旅行的禮物啦,或是買了之後卻不喜歡啦。」
說到這裡,我不由得覺得事情有異。「我問你,我們家現在有多少存款?」
美晴臉對著電視,沒有馬上回答。我又問了她一次。
「咦?你說什麼?」她將頭轉過來。
「我們家的存款有多少?」
「咦?有多少哩?」她偏頭想。
「存摺拿來給我看。」
「看是可以,可是我最近沒有去刷本子,你看了也沒用。」
「你提錢的時候,沒有收據嗎?」
「呃,那種東西我平常都會丟掉。」
「那麼,你下次記得看。」
「嗯,我知道了。」
我將家裡的錢全權委託美晴管理,連銀行的提款卡也交給了她,有她提款,再從中給我零用錢。
之後過了幾天,她還是沒有去查銀行存款金額。我一催促,她就說什麼忙得沒空去銀行,或是不小心忘了。我被*急了,直接從公司打電話到往來銀行,報上姓名之後再說出賬戶號碼,詢問存款金額。聽到銀行行員的回答,我的心臟差點停掉。那個數字竟然是負的。換句話說,別說是存款了,我們還負債。我在電話中詢問事情為什麼會變這樣。對方是一個女性行員,好像被我怒氣沖沖的語氣嚇到,連忙解釋說是提款卡最高可以預借到定期存款金額的九成。
那天下班時間一到,我馬上離開公司。一回到公寓,客廳里傳來高分貝的談話聲。我馬上察覺到,她們是美晴一起打高爾夫球的朋友。玄關並排著兩隻不曾看過的鞋子。她們似乎是發現我回來了,談話聲戛然止息。
我一走進客廳,除了美晴,還有兩個女人。她們低頭說:「打擾了。」兩個人都和美晴差不多年紀。一個身穿黑底的衣服,另一個則一身色彩斑斕,兩人的打扮都給人一種花俏的印象。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身穿色彩斑斕衣服的女人站起身來,另一個人也隨著起身。
「這樣啊。那麼,改天見。」美晴在玄關目送兩人的離去。
「她們是一起在高爾夫球學校打球的朋友。」美晴回到客廳說。
「美晴。」
「聽說她們改天要去夏威夷打高爾夫球。很棒吧?」
「那不重要。你在那邊坐一下。」我指著沙發。
「到底怎麼了?」她狐疑地坐下來。
我站著說:「我今天查過銀行存款金額了。」
那一瞬間,美晴的眼神立即沉了下來。看到她的模樣,我心裡涼了一大截:「果然沒錯啊。」我原本還希望其中有什麼誤會。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存款金額居然是負的。太奇怪了吧?你給我解釋清楚!」我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說著說著,心情就激動了起來。
「對不起。」美晴坦率地道歉,雙手放在膝上,頭低低的。
「我不是叫你解釋清楚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提太多錢出來,所以銀行里沒錢了。」
「我知道。我是在問你,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
「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你為什麼要瞞我瞞到今天?」
「我說不出口。」
「你不說打算怎麼辦?紙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喘著大氣。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你連定期存款的部分都花光了,接下來的日子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美晴雙手抱頭,像個小孩子撒嬌似地不斷扭動身體。
「結果是你在高爾夫上花了太多錢,對吧?你說家裡的經濟你會想辦法,結果卻動用了定期存款,對吧?每個月都透支,於是你提定期存款來填補,反覆幾次之後,就成了今天的局面,對吧?」
她默默地點頭。
「搞什麼鬼啊你!」我氣憤地跺腳。「除了高爾夫,連那些高級皮包、衣服也都是你自己花錢買的,對吧?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全都是騙人的,是不是?!」
「我沒有騙人。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買那麼多東西,而且那些真的是在折扣商店裡買的。這點請你相信我。」
「那些都不重要!」我踢倒沙發。「定期存款原本有兩百萬哦!你知道我是用怎樣的心情存下那些錢的嗎?想做的事情沒做,想買的東西也忍住沒買菜存下來的錢。那些錢是為了將來買自己的房子存下來的。現在呢?只剩下五十萬不到。你打算怎麼辦?說啊!你到底要怎麼賠我?!」
她說了什麼,膽太小聲,我沒聽到。
「啊?你說什麼?講清楚一點!」
「……你。」
「什麼?」
「我會還你。」她低著頭說。「我會工作賺錢還你。」
「別開玩笑了!」我捶打沙發的椅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給我聽好了!花錢很簡單,但要賺超過一百萬的錢卻很困難!那是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存下來的一筆錢,而你卻……因為我好說話,把那些……」我氣到說不出話來。
美晴突然從沙發上滾到地上,雙手著地,整個人伏在地上向我磕頭賠罪。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開始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可是在大家的邀約之下……。我心想,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但是,我好寂寞,我怕大家如果再也不來約我的話……。我不想被當成是難相處的人。」她的淚水撲簌簌地灑落在地板上。看到她那樣,我原本激動的情緒快速冷卻下來。
「像我們這種領死薪水的人,從一開始打高爾夫就是個錯誤。」
「我不會再去打高爾夫了。」她低著頭繼續討饒。
「真的是……」我咂舌,坐在沙發上用手搔頭。
我感覺美晴站了起來,但沒有看她,但沒有看她。她一聲不吭地離開客廳,我以為她剛哭過,大概是去洗臉了。
然而,過了好一陣子,她還是沒回來。我開始擔心起來,跑去看她怎麼了。她不在洗臉台前,倒是裡頭浴室的門沒關,我往裡面一看。
美晴割腕倒在地上。
送到醫院后醫師說美晴只是划傷了皮膚,原來要切斷血管沒有想象中容易。她之所以會暈過去,似乎是因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擊。
美晴在醫院睡了兩、三個小時之後,我便帶她回家了。她一直默不作聲,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那之後的幾天,美晴也幾乎不開口,整天鬱鬱寡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寢室里躺著。
我決定自己管理提款卡和存摺,盡量不去想花掉的錢,而且總覺得事到如今還去責備看似在反省的妻子,有失成年人的氣度。我決定將這件事當做是她不習慣婚姻生活累積了一些壓力,才會透過打高爾夫和瘋狂採購消除壓力。
然而,問題卻沒有因此而獲得解決。
漸漸地,家裡開始髒亂了起來。美晴變得不太做家事。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美晴別說是準備晚餐,就連食物也沒買,只是一臉嫌麻煩地將囤積的冷凍食品加熱擺上桌。過了幾天這樣的生活之後,我念了她一頓,她卻以「今天累了」或「這個月沒剩什麼生活費了」為借口搪塞。而且她的語氣漸漸變得不耐煩,不久之後甚至只是口頭上敷衍了事。她好像無時無刻都處在焦躁不安的狀態,我若對她略有微詞,她就會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老公,我可以出去工作嗎?」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美晴看也不看我的臉,用平常那種隨意的口吻問我。
「去哪工作?」
「我一個朋友在池袋開居酒屋,找我去幫忙。」
「居酒屋啊……」
「就是端端菜,洗洗盤子而已。」
「是哦。」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我看著美晴。她也面對著我。她的目光渙散無神。「我每天都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每天送你去上班之後,就只能一直我在屋子裡看電視。我已經受夠了自己一個人。最近朋友也不打電話給我了。我把一些約會退掉之後,漸漸地誰也不約我了。你覺得這樣的日子有趣嗎?我現在一點生活意義都沒有。」
「所以你想工作嗎?」
「我也有權享受人生吧?可是看看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我什麼都不能做。所以我才想,玩的錢至少要自己賺。再說,到外面工作可以認識很多朋友,也可以轉換心情。」她說話的語調沒有抑揚頓挫,一開始看著我的眼神也漸漸偏到別的地方去,最後她盯著桌子跟我說話。
這理由和剛開始高爾夫的時候一樣。我想,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我說,要不要生個小孩?」我試探性地問。「一旦有了孩子生下來,你的想法一定會有所改變。」
聽我這麼一說,美晴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我既然閑著沒事做,乾脆去帶小孩嗎?意思是生活中只有家事太無趣的話,就找點更累人的工作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你是什麼意思?我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自己的身上,要是生了小孩,豈不是什麼事都不能做了嗎?」
「你不也說過你想要小孩嗎?」
「那是將來有一天。可是,那和這是兩回事。我還沒有享受到任何的人生樂趣。再說,依照我們目前的經濟狀況,要是生了小孩,生活會很難熬的。你的薪水又不會突然倍增,你說是吧?」
我們對於生小孩的意見一向對立。我想要早點打造一個家,所以想要早點有小孩,但她卻說現在不要小孩。不過實際上帶小孩的人是她,所以我也沒辦法強迫她。結婚前她還裝出一副喜歡小孩的樣子,沒想到結婚後竟然會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居酒屋要晚上上班吧?家裡的事怎麼辦?」
「我至少會先把你的晚餐準備好再去上班,不會造成你的困擾。這樣可以了吧?」
「可是那樣一來,我們的生活作息就錯開了。我們不就都見不到面了嗎?」
「我會在你睡覺之前回來。再說,還有假日呀。與其每天大眼瞪小眼,那樣反而比較有新鮮感。」
我詞窮了。結婚才沒多久,她竟然就說出「大眼瞪小眼」這種話,真令我感到震驚。
「還是不行嗎?」她嘆氣地說。「我從今以後都得一直過著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嗎?毫無娛樂可言,只能像個黃臉婆關在這間房子里變老變醜嗎?」
「沒人那麼說。」
「可是你眼下之意就是要我這麼做,不是嗎?」
「沒有其他的工作了嗎?不是居酒屋,而是能在白天做的工作。找一下應該會有吧?」
「哪那麼容易找。在那家店可以和朋友在一起,工作起來也比較安心。」
「我一些朋友的太太也在工作,可是大多都是在超市或便利商店。」
「總而言之,就是不行在居酒屋工作,是嗎?你就是要我在超市或便利商店做收銀員就對了?」
「我沒那麼說。」
「那是怎樣嘛?!」
我一不作聲,美晴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或不要?!」
我敗給了她來勢淘淘的氣勢,最後還是接受了她的提案。為了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只好答應她。看來,當時我應該還愛著她,所以才會不想被她當做不通情理的丈夫,只要是她的願望,我都想儘可能地滿足她。
當然,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因為當時的我還沒發現美晴這個女人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