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晚上,拓實決定和時生一起去錦系町的紫羅蘭。拓實提議,如今有錢了,可以坐計程車過去,但被時生否決了。
「有什麼不行?比兩個人的電車費也多不了多少。」
「這種做派不好,雖說有了些資金,可也不一定夠啊,根本不知道找到千鶴要費多大功夫。」
「知道了。真麻煩!」拓實倒也不好反駁。
兩人乘電車到淺草橋,換乘總武線。時生上車后也不坐下,專心望著窗外。
「看什麼呢?這麼一本正經。」
「沒什麼,看看街景。」
「沒什麼特別的景色吧?」
電車一過隅田川,就見各種大大小小的建築物鱗次櫛比,空隙間則填著許多民居,毫無統一感,給人雜亂的印象。
「你為什麼住在淺草呢?」時生問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換了很多工作,逛了很多地方,最後就來到了淺草。」
「你挺喜歡那兒?」
「是啊,覺得不錯。」拓實擦了一下人中,「那裡的人都很有意思。」
「人情敦厚?」時生笑了。
「你也太單純了,以為平民區就人情敦厚?要我說,沒有哪兒比那裡更要小心提防的了,那裡的人個個居心叵測,平時都深藏不露,偶爾做些手腳,互相算計著過日子。就是這種小市民,得過且過,誰上當受騙了只能怨自己,人人都抱著這樣的心態生活。」拓實歪了歪腦袋,「不過,說不定這就是真正的人情。想到即便被這人耍了也無可奈何,倒反而心裡踏實。把別人都想得太好,也算不得人情。」
「真是個好地方,」時生又將視線轉向窗外,「叫人有些羨慕!」
「這有什麼可羨慕?我總有一天要住進高檔住宅區,世田谷或田園調布,一擲千金,蓋一座豪宅。」
「那就是你的夢想吧。」
「不止這些,還有更遠大的呢,比如,買下土地房屋,然後租出去大把大把賺錢,你不覺得很爽嗎?開著進口高級車到處兜風,再讓身材火辣的外國美女陪著。」
時生頻頻注視著拓實:「你也野心勃勃啊,嗯,也難怪,就是那麼個時代。」
「你這是什麼話?」
「啊,沒什麼。你就不想腳踏實地地掙錢嗎?」
「如今的世道,腳踏實地就得受窮。虛張聲勢也好,故弄玄虛也好,押中大冷門就能贏。」
「可人生不僅僅是金錢啊。」
「瞎說什麼?說到底就是金錢。現在的日本不是從戰後的谷底重新站起來了嗎?聽說外國佬說咱們日本人是住在兔子窩裡的工蜂,那隻不過是嘴硬,對那些傢伙,只要用成捆的錢抽他們耳光就行了。」
時生不知為何垂下了頭,然後又轉向窗口,開口道:「日本的確會憑著這股幹勁賺全世界的錢,至少還有十年經濟繁榮的時間,人們開始鬥富,鋪張浪費。那都是枉然,能留下些什麼呢?」
「這不正求之不得嗎?」
時生搖搖頭。「夢總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後啪地破滅,什麼也沒有,除了空虛。沒有腳踏實地建立起來的東西,就無法形成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撐。要到那時,日本人才會明白。」
「你在胡說什麼?」
「我們失去的東西呀。從現在起再過十多年,誰都將失去重要的東西,包括你剛才說的人情。」
「別說得像真的一樣,哪會有這種事!日本今後將不斷地強大起來。能趕上這潮流的就是贏家。」
拓實緊握拳頭在面前晃了晃。時生小聲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到達錦系町時,霓虹燈都已亮起,紫羅蘭的門上也掛著「營業中「的牌子。他們推開門走了進去。或許是時間還早,只有一個客人坐在吧台旁。媽媽桑坐在那人身邊。螳螂臉調酒師對拓實他們露出客氣的笑臉,可馬上又板了起來。
「啊,是你們呀。」媽媽桑也顯得無精打采。
「上次多謝了。」
「又來幹嗎?不是說過了嗎?千鶴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桑這麼一說,身旁的客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看著拓實他們,那是個三十齣頭、面部輪廓分明的男子。
「這兩位是……」
「說是千鶴的朋友,正在找她呢。」
「哦。」那人露出頗感興趣的眼神。
「你是誰?」拓實問道。
那人詭笑道:「問別人的名字前,應該先自報家門。」
「那就算了吧。」拓實又轉向媽媽桑,「你對那些人說我的事了?」
「你說誰呀?」
「少裝蒜!星期六,我們走後來的那兩個。他們也是來打聽千鶴的吧?然後,你就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們,不是嗎?」
媽媽桑撇了撇嘴,嘆了口氣。「不行嗎?我想你們都在找千鶴,說說也沒什麼關係。我這麼熱心,你該感謝我才是。」
拓實哼了一聲,回頭對時生說:「你聽見了吧?她到翻臉了。」
「沒別的事就回去吧,要不也像這位客人一樣,喝上一杯。來到營業的酒吧問東問西的,至少也得喝一杯吧。」
「有意思。喝就喝,你要是以為我們沒錢,就大錯特錯了。」
「喂,拓實,」時生在後面拉了拉想擺闊的拓實,「別上她的當。」
「話都說了,還能收回嗎?」拓實甩開他的手,瞪了調酒師一眼,「喂,乾脆拿高檔的來吧。」
「嚄,嚄!」螳螂臉調酒師睜大了眼睛,「高檔的也有很多種,你要哪種?」
「這個……」拓實一時語塞,緊接著又道:「拿破崙,要拿破崙。」
「哦,哪一種?」
「拿破崙就是拿破崙唄!莫非這裡沒有這種高檔酒?」拓實話一出口,調酒師就嘿嘿笑了起來,媽媽桑也忍俊不禁。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時生從背後對他耳語道:「拿破崙是一種白蘭地的牌子,不是酒的名稱。」
「呃,是嗎?」
「當然。連酒都不懂的小混混還充什麼闊!」調酒師惡毒地說。
拓實覺得熱血衝上腦袋,左拳已經舉到胸前,只想馬上躍過吧台。但是,他的手被時生拽住了。
「不行,拓實。」
「給他軒尼詩。」媽媽桑身邊的客人開口了,「我請客。」
調酒師頗覺意外地說了聲:「是。」
「別多管閑事。」拓實對那人說道。
那人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卻不是媽媽桑和調酒師那種令人噁心的嘲笑。「我想聽到下文才請你喝酒,不用客氣。」
調酒師在拓實面前放下一隻酒杯,裝模作樣地斟上了白蘭地。
拓實猶豫一下,將手伸向玻璃杯,剛將杯子端到嘴邊,一股甘醇的濃香就鑽進鼻子。他抿了一小口,含在口中。酒的滋味彷彿是那香氣的結晶,令人舒心地刺激著舌頭,並迅速擴散開來。
「和電氣白蘭地不一樣吧?」調酒師擦著杯子,饒有興緻地說。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拓實嘴上這麼說,手卻握著酒杯不肯鬆開了。
「隨時別人請客,我也算是店裡的客人了,你得回答我的問題。」他對媽媽桑說道。
「我說過了,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傢伙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找千鶴?」
「他們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他們只問我千鶴的去向,不過目標好像不是她。」
「這我明白,是千鶴帶著的什麼東西,對吧?」
「東西?我沒聽說啊。」
「那你聽說了什麼?」
「他們說起一個姓岡部的人,問那人是不是真的在千鶴身上花了好多錢。」
「岡部?這又是誰?」
「我們店裡的客人。聽上去他們要找的是岡部,好像是為了他才找千鶴的。」
「那個岡部是幹什麼的?」
媽媽桑搖了搖頭。「很久了,聽說是電話方面的工作,不知道具體幹什麼。」
「電話?」
「其實,我也在找岡部,」請客的男人說道,「所以來這裡打聽,他好像常來這家酒吧。剛聽到一個叫千鶴的人,你們就闖進來了。但這樣事情倒清楚了,似乎是岡部和千鶴一起跑掉了。」
「岡部是什麼人?順便也想問問,你是什麼人?」
「這和你沒關係。」
「是那伙人的同黨?這樣倒巧了,我正有東西要還給他們。」拓實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對摺的信封,「這是我們保管的錢,轉角給他們吧。」
那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銳利地輪番看著信封和拓實的臉。「原來如此。付錢給你,要你去找千鶴。」
「這錢我們不需要了。」
「等等,我可不是付這筆錢的那伙人的同黨。」那人將目光轉向媽媽桑和調酒師,「結賬吧。」
「我還沒說完呢。」拓實道。
「我們出去另找個地方慢慢談。」
「哎喲,就在這裡談好了。客人們還不會來,我們又那麼守口如瓶。」媽媽桑熱情地說道。她眼中藏著好奇。
「不想給你們添麻煩。」男子站起來,從上衣口袋中取出錢包。
出了酒吧,那人一言不發地朝車站方向走去,看樣子不像在找咖啡店。走上大路后,那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們。
「不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想必你有些尋找千鶴的線索。告訴我,我替你去找,如果我發現了千鶴的蹤跡,肯定和你聯繫。」
拓實將雙手插進口袋,看了時生一眼,又將視線轉移到那人身上。「你以為我會同意轉移的交易?我連你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我是因為工作才找人的,你不用擔心。」
「理由呢?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來。即便你拿得出,我也不打算委託他人去尋找千鶴。」
「哦。」那人點點頭,又摸了摸鼻子,「要你相信我恐怖有點勉為其難。那麼,能聽聽我的忠告嗎?你們現在去找她,對你們不利。暫且忍耐一下,不要去找千鶴,時機到了我會通知你們,估計那時應該知道千鶴在哪裡了。」
「這大叔又開始說莫名其妙的話了。」拓實用大拇指指著那人,對身後的時生說道。他對那男子搖了搖頭。「到底有什麼蹊蹺我不知道,和我也沒什麼關係。我要找千鶴,誰也別想攔我。」
「你們輕舉妄動,千鶴也會有危險。」
「既然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就該把事情說清楚。」
那人似乎不想說,緊抿著嘴唇,盯著拓實。
「走吧。」拓實招呼了時生一聲,抬腿就走。
「等等,我明白。」那人站在拓實面前,「很遺憾,現在我還不能說。總有能說的一天,但現在不行。」
「行啊,讓開道吧。」
「我無法阻止你們,但有句話我要說到前面,可不能聽給你們的那伙人的話,不要與他們有什麼瓜葛。」
「不用你說,也不會和他們有瓜葛的,和你也一樣。」
那人從口袋裡掏出個本子,飛快地在上面寫了些什麼,然後撕下那一頁,遞了過來。上面寫了些數字,好像是電話號碼。
「這是什麼玩意兒?」
「這個號碼能找到我,有什麼犯難的事就打電話。若知道了千鶴的下落,最好也立刻通知我。就叫我高倉吧。」
「高倉,下面自然是個健嘍。」拓實隨手將紙條扔到路上,「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那人嘆了一口氣。「如果可能,真想把你們兩個關起來。」
「有本事就來試試啊。」
拓實對時生說聲「走吧」,就邁開了腳步。這次那人沒有阻攔。
「喂,有些不妙啊。」時生邊走邊說。他手裡攥著拓實扔掉的紙條。
「你不說我也知道。媽的,千鶴怎麼會和那小子一起消失呢?」
「我以為你會問那個高倉關於岡部的事呢。」
「那人不會說的,看模樣就知道。再說,我們的目標是千鶴,我才不管什麼岡部呢。不管怎麼說,不論是石原裕太郎還是高倉健,都還沒有確鑿的線索,我們只要搶先一步找到千鶴就行。」
「明天就動身?」
「這還用說?還有什麼理由磨蹭?」
其實,拓實眼下恨不得立刻出發。千鶴到底捲入了什麼事件,叫人全然摸不著頭腦,只感到火藥味越來越濃。拓實只想將她拖回來。
他們在錦系町車站附近吃了晚飯,回到公寓,見樓梯下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留著髭鬚,看著還有些印象——是石原的手下。拓實想,來得正好。
「出門去了?」來人問道。
「有什麼問題?我們也要吃吃飯、喝喝酒的,你來有什麼事?」
「兩天過去了,不知道有什麼進展。」
「哈哈,是老闆叫你來問的吧,真是個跑腿的大個兒。」
那人的臉頰猛地抽動了一下。拓實馬上擺開架勢準備反擊,可那人並未動手。
「知道那女兒在哪兒了嗎?」
「關於這事,我有話要說在前頭。」拓實取出放錢的信封,遞到那人胸前,「錢還給你們。正好二十萬,一個字兒也沒花。」
「什麼意思?」
「千鶴的事我死心了,不再找她,因此這錢也不需要了。對你們老大也說一聲。」
「真的?」
「嗯,太麻煩了。這下兩清了,以後別再跟著我們。」
拓實對時生使了個眼色,就上樓去了。那人抬頭看著他,卻沒有開頭阻攔。
「難道這樣他們就罷休了?」進了房間,時生擔心地問道。
「不罷休又能怎樣?我說不去找那女人了,他們也只有好另想辦法唄。準備一下明天的行裝吧。」
其實沒什麼可準備,只是往一個舊運動包里塞了幾件替換衣服和毛巾。時生來的時候就沒什麼像樣的行李。
臨睡前,他們又數了數身上的錢,大約還有十三萬。兩人各拿上一半。
「一人六萬五千,這也沒多少啊。」拓實望著錢包說道。
「本該是一人十萬,都是你胡鬧用掉了,才只剩下這麼點。」
「知道了。我也反省過了,你就別老提這事了。我說,」拓實膝行著靠近時生,「上次我也問過,那樣的好像真沒有了嗎?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
「什麼?」
「像卡茲拉·海賽克那樣的,還有吧?」
時生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要問多少遍才肯死心啊。那一次也是偶然知道了才用上了。我對賽馬根本不敢興趣。」
「賽馬不行,還有賽艇、賽自行車啊。」
「那就更不行了。總而言之,那種事就沒有第二次,別老指望了。」
「唉!一次性的好夢啊。」拓實和衣躺在硬邦邦的被子上。
時生關了燈。過了一會兒,他又嘀咕道:「呃,有句話也許不該問。」他又頓了頓:「算了,還是不說為妙。」
「怎麼了?你還像個男人嗎?快說!」
「噢,千鶴和岡部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拓實坐了起來,扭向時生的方向。「你想說什麼?」
「兩人一起消失了,是吧,那不是私奔嗎?要是這樣,他們的關係……」
「胡扯!」黑暗中,拓實的牙齒白光一閃,「你是說千鶴三心二意?她可不是那樣的人!」
「可——」
「其中必有什麼蹊蹺。你也應該知道,來路不明、形跡可疑的人一個個冒出來,這哪是什麼簡單的私奔?肯定是岡部這小子幹了壞事要溜,把千鶴卷進去了。她本不願意消失的。」
「是嗎?」
「難道不是?」
「可她不是留了紙條?那是千鶴的筆跡,沒錯吧?寫著『再見』嗯。所以,不管有什麼蹊蹺,千鶴從你面前消失,還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說白了——」時生又停下了。
「說下去啊。」
黑暗中,拓實感覺到時生在深呼吸。
「說白了,你還是被甩了吧?」
拓實想反駁,隨即又沉默不語。他自己最清楚,時生說得一點也沒錯。儘管如此,他還是哼了一聲。「這件事不見到千鶴怎麼搞得清楚!」
時生沒有反駁,只是小聲說:「哦。」
拓實躺下,用毛毯蒙住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