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久,那男子就來了。宏美讓他進了屋,沏了杯日本茶招待他。他一邊饒有興緻地在屋內四處觀望,一邊問這問那:身上既具備成熟男士才有的那種沉穩,又保留著一種壓抑不住好奇心的少年性情。稍稍交談幾句后,宏美便感覺到他有著超越常人的睿智頭腦。
之後綾音出現了,為宏美介紹了他。聽綾音說他們是在派對上認識的,宏美感到很意外,她不知道綾音竟然會出席那樣的場合。
回首往事,宏美認為,自己那時候就已經對義孝抱有好感了。宏美依舊清楚地記得當綾音介紹他是她的男朋友時,自己心中萌生出的那種近乎嫉妒的感覺。
如果當初他們兩人並非那樣相遇,他從一開始就是和綾音一同現身的話,或許自己的想法就會有所不同了。正是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稀里糊塗地相處了一段時間,才令她心中萌發了特別的感情。
心中一旦產生了戀愛的感覺,不管這感覺有多淡薄,它也決不會輕易消失的。在綾音和他結婚之後,宏美也開始出入真柴家,她越發感覺義孝近在身邊了。自然,她有時也會有和義孝獨處的機會。
宏美自然不會主動向他表白心中的感情。因為她覺得,即使向他表白,也只會給他麻煩,更何況她也沒有奢望過要和他發生什麼特別的關係。只要他能如同家人般對待自己,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儘管她刻意隱藏,義孝卻還是察覺到了她對自己的思慕。她猜是這樣的。他對她的態度漸漸發生了變化。他那如同看妹妹般的溫柔目光里,開始摻雜進某種微妙的色彩。察覺到這一點,宏美開始春心萌動,也是事實。
於是,三個多月前的某天夜裡,當她還在這屋裡連夜工作時,義孝給她打來了電話。
「我聽綾音說,宏美你最近時常會熬到很晚。教室那邊的工作似乎挺忙的啊。」
他約她方便的話一起去吃碗拉麵,還說有家拉麵館早就想去嘗嘗了。義孝那天好像也加班加到很晚。
宏美也正好感到餓了,立刻答應了。沒過多久,義孝便開著車來接她了。或許是因為與義孝獨處的緣故,那碗拉麵並沒有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他每次動筷子,手肘都會碰到她的身體那種觸感深深地烙印在她記憶里。
之後,義孝開車送她回了家。他把車停在公寓門前,沖她微笑道:「以後還能這樣偶爾約你一起吃個拉麵什麼的嗎?」
「可以啊,隨時都行。」宏美回答道。
「謝謝。和宏美你在一起,感覺心靈都會得到撫慰。」
「是嗎?」
「我的這裡和這裡都已經是疲憊不堪了。」他依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腦袋,之後一臉認真地望著宏美,「謝謝你,今晚我很開心。」
「我也一樣。」宏美剛說完,義孝的手便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肩頭,她順從地被他一把摟在懷中。兩人極為自然地親吻了。
之後,他對她道了聲「晚安「,她也回了一句「晚安」。
這天夜裡,宏美的心一直怦怦直跳,令她輾轉難眠。而她卻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大錯,她只是覺得擁有了一個唯有他們倆才知道的小秘密。
沒過多久,宏美就察覺到自己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過錯。義孝的身影在宏美心中迅速膨脹起來,不管做什麼,他的音容笑貌都會縈繞在她腦際,揮之不去。
既便如此,可只要兩人不再見面,或許這種如同熱病一樣的狀態就不會持續多久。然而,義孝後來卻頻繁地邀約宏美,而她為了等他的電話而無故逗留在教室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宏美的心就如同斷了線的氣球一樣,變得讓人無法駕馭,高高地飄向了空中。當他們終跨越了男女之間的最後—道防線時,她這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但那天夜裡,義孝卻對她說了擁有能夠吹散宏美心中不安的魔力的話語。
他說,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綾音了。
「我告訴她和她結婚的目的就是生孩子,約好一年以內懷不上的話,就終止夫妻關係。現在還剩三個月的時間,估計她是懷不上了。這一點我很清楚。」
雖然他的這番話說得冷酷無情,但在當時的宏美聽來,卻是那樣的可靠。或許這就說明當時的她已經變得相當自私了。回憶起往昔的點點滴滴,宏美再次體會到她和他的背叛行為是何等的過分,不管綾音再怎樣記恨都不足為過。
或許——
或許下手殺害義孝的人就是綾音。而她如今對宏美這麼溫柔,其實不過是為了掩蓋她的殺機的一種偽裝罷了。
但她卻有不在場證明。從警方未對她起疑的情形來看,或許她當時無法行兇這一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可除了綾音之外,這世上難道還存在其他有殺害義孝動機的人嗎?一想到這問題,另一種憂鬱便會襲上宏美心頭。令她深感悲哀的是,自己雖然很想把孩子生下來,但對孩子父親的事卻一無所知。
內海薰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出現了。她在半個小時前綾音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再次向宏美低頭道歉說自己強行要來,感到非常抱歉。
「我想您就算到我這兒來一萬次,案件也還是無法偵破的。因為我真的不是很了解真柴先生。」
「您都不是很了解他,卻還是和他發生了那樣的關係?」
女刑警的這句話令宏美緊緊地抿起了雙唇。
「我想我對他的性情還是了解的。但這些事對搜査而言沒有多少必要,不是嗎?我已經說過,我不清楚他的過去和工作上的麻煩。」
「在開展搜査工作時,也必須了解被害人的性情。但今天我來找您,卻並不是要逼您回答您不清楚的問題,而是想請問您幾個更日常性的問題。」
「什麼日常性的問題?」
「真柴夫婦的日常生活。有關這一點,我想您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您想知道這些的話,那直接去問老師不就行了嗎?」
內海薰歪一歪頭,沖她笑了笑。
「因為我覺得她本人是難以告訴我客觀的意見的。」
「……你想問什麼?」
「聽說若山小姐您在真柴夫婦結婚後不久就開始出入他們家了,對吧?請問頻率是多久一次呢?」
「這倒不固定,平均來說,每個月一次到兩次吧。」
「那您是固定在周幾去的嗎?」
「不一定。只是周日去的次數多一些,因為周口教室休息。」
「您周日去的話,真柴義孝先生也在家的吧?」
「是的。」
「所以你們三人就會在一起聊聊天之類的,是嗎?」
「這種事也有過,但真柴先生一般會待在書房裡,他似乎連休息日也要在家工作的。而且我去他們府上打擾也是因為有事要和老師商量,閑聊並不是我的目的。」宏美的語氣中帶著抗議,她不想被人誤會成是為了見義孝才去真柴家的。
「您一般和綾音太太在哪個房間商量呢?」
「在起居室。」
「每次都是嗎?」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你們商量的時候是否會喝點紅茶或者咖啡呢?」
「每次她都會請我喝。」
「您有沒有自己沖泡過呢?」
「偶爾會,比方說老師忙著做菜、騰不出手的時候。」
「我記得您以前說過,煮咖啡的步驟是綾音太太教您的,對吧?所以案發當天的早晨,您也是按照同樣的步驟煮的?」
「是的。你怎麼又提咖啡的事?之前我不是己經說過很多次了嗎?」宏美撇了撇嘴。
但或許是對問話對方表現出不快這一點早已習以為常,年輕女刑警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
「那麼,在豬飼夫婦去他家開家庭派對的那天晚上,您是否打開過真柴家的冰箱呢?」
「冰箱?」
「冰箱里應該放著瓶裝礦泉水,我想知道您當時是否看到過那些瓶子。」
「瓶子的話,我看到過,因為那天我曾經開過冰箱拿水。」
「當時冰箱里還剩幾瓶水?」
「這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的確並排著好幾瓶吧。」
「是一兩瓶嗎?」
「不是說我記不清了嗎?當時裡面整整齊齊放了一排,四五瓶應該有吧。」宏美按捺不住情緒,大聲嚷道。
薰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了句「我知道了」。
「您說案發前,真柴先生曾叫您去他家,請問這樣的事是否有過好幾次呢?」
「沒有,那天還是頭一次。」
「那真柴先生為何偏偏在那天叫您去真柴家呢?」
「這個嘛……是因為那天老師回娘家去了。」
「也就是說,以前都沒有這種機會嗎?」
「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我猜他是為了儘快把老師答應離婚的事告訴我吧。」
內海薰點點頭,說了句「原來如此「。「那您是否知道他們倆都有些什麼愛好呢?」
「愛好?」宏美皺起了眉頭。
「真柴夫婦的愛好,比方說運動啦、旅行啦,或者開車兜風什麼的。」
宏美歪著頭想了想。
「真柴先生平常喜歡打網球和髙爾夫球,而老師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愛好,估計也就是拼布、做菜之類的吧。」
「那麼,平常他們倆都是怎樣一起度過休息日的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
「您就大致說說您知道的情況吧。」
「據說老師她一般是做拼布,而真柴先生似乎大多是看DVD什麼的度過的。」
「那綾音太太一般是在家裡的哪個房間做拼布的呢?」
「我想應該是在起居室吧。」宏美回答道。同時,她感到困惑,不明白女刑警問這些問題的目的究竟何在。
「他們倆以前是否一起出去旅行過呢?」
「應該是結婚以後不久就一起去了巴黎和倫敦。後來我想就沒怎麼像樣地旅行過了。真柴先生這邊倒是好像時常因工作東奔西跑的。」
「那買東西呢?比方說,若山小姐和綾音太太是否曾一起上街購物呢?」
「曾經一起去買過拼布用的布料。」
「也是周日去嗎?」
「不,一般是在教室開門授課之前,所以是在平日里去的。因為購買的布量比較大,所以買下后一般會直接搬到這裡來。」
內海薰點點頭,在隨身手冊上寫了幾筆。
「我的問題問完了。在您百忙之中還讓您協助我,實在是非常感謝。」
「請問,剛才你問的這些究竟都有什麼意義呢?我實在是搞不懂你的意圖。」
「您指的是哪個問題?」
「所有問題。又是愛好又是購物的,我不認為這些事與案件有什麼關聯。」
內海薰流露過一瞬間的猶豫表情,但立刻沖著宏美微笑道:「您不必知道這些,我們警方自然有自己的考慮。」
「能麻煩你告訴我嗎?」
「很抱歉,這是我們的規定。」女刑警敏捷地站起身來,低頭向宏美說了句「多有打擾「,便快步走向了玄關。
21
「她問我提問的意圖時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理解意圖所在。平常他們都會跟我說,詢問的時候一定要搞清楚提問的目的再開口。」薰端起咖啡杯說道。
她此刻在湯川的研究室里。把前兩天湯川讓她調査的結果帶來了。
「話是沒錯,但也得分時間和場合。」坐在她對面的湯川從報告上抬起頭來,「我這樣做,是為了確認是否真的有人犯下了史無前例的極為特殊的罪行,去確認是否有這種可能的行為就是無間道,而做這種事的人也時常會被偏見所左右。一位名叫魯奈.布隆多洛的物理學家……啊,你不可能知道他。」
「聽都沒聽說過。」
「他是一位曾在十九世紀後半葉作出過許多貢獻的法國學者。剛進入二十世紀不久,布隆多洛便宣告他發現了一種新的射線。據說這種被命名為N的射線具有增強電火花光亮的效果。他的這一發現在當時的物理學界轟動一時,被視為一個劃時代的大發現。但到了最後,N線的存在卻遭到了否定,因為其他國家的學者不管試驗上多少次,都無法增強電火花的光芒。」
「那就是說,他其實就是在故弄玄虛?」
「他那不叫故弄玄虛,因為布隆多洛本人是相信N線的存在的。
「是怎麼回事呢?」
「因為原本就只有布隆多洛一人看到了電火花的光亮,這就是錯誤的根源所在。最後人們證明,用N線照射電火花就會令光亮增強這種說法,只不過是他的意願令他產生的一種錯覺罷了。」
「咦,就連那些偉大的物理學家也會犯這種簡單錯誤嗎?」
「所謂先入為主的偏見,就是這麼危險的東西。所以我當時也沒有告訴你任何的預備知識。多虧了這一點,我們現在才獲得了這些極為客觀的信息。」湯川讓目光回到了論文紙上,紙上的內容正是薰寫下的。
「好了,結論如何?果然是個虛數解嗎?」
然而湯川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緊皺著雙眉,依舊緊盯著那張報告。
「當時冰箱里果然還剩了好幾瓶水啊。」他低聲自語道。
「這一點我也覺得很奇怪。綾音太太說過,他們家從來沒斷過瓶裝水。可在綾音太太回娘家的第二天,卻只剩一瓶水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湯川雙手抱胸,閉上了眼睛。
「老師。」
「這不可能。」
「什麼?」
「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湯川摘掉眼鏡,一用指尖按住了兩眼的眼瞼,之後就再也不動了。
22
從飯田橋站沿神樂坡路向上,過毗沙門天後不久向左轉,再爬上一道陡坡,他所要到的那棟大樓就在右手邊。
草薙從正門走進了大樓里,左側的牆壁排列著刻有各辦公室名稱的牌子,「櫟出版」在二樓。
雖然大樓里裝有電梯,但草薙還是走了樓梯。樓梯上堆滿了紙箱,很難走。這種行為違反了消防法,但他今天懶得追究了。
事務所的門大開著。探頭一望,只見幾名員工正在埋頭工作,離他最近的一名女員工看到了草薙,起身向他走了過來。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請問笹岡先生在嗎?我剛才給他打過電話的。」
這時,他聽到身旁有人說了句「啊,你好」,一位稍稍發福的男子從櫃面露出臉來。之前他好像一直蹲著。
「您就是笹岡先生嗎?」
「是的。呃……」他拉開身旁的抽屜,拿出一張名片來,「您好,辛苦了。」
草薙也掏出名片來和對方交換。對方遞來的名片上寫著「櫟出版董事長笹岡邦夫」。
「這還是我頭一次接到刑警遞來的名片呢,可以拿來留作紀念。」笹岡把手中的名片翻了過來,「哦」了一聲,「還寫著『致笹岡先生』和今天的日期啊。這是為了防止他人冒名盜用的舉動吧。」
「還請您別介意,這不過是我的種習慣罷了。」
「不不,小心一些總是好的。呃,您是打算在這裡談還是另外找家咖啡館呢?」
「在這裡就行了。」
「是嗎?」
笹岡帶著草薙來到設在事務所角落裡的簡陋接待處。
「抱歉,在您百忙之中前來打攪。」草薙坐到黑色的人造革沙發上,一邊說道。
「沒事,我們這兒和那些大的出版社不同,工作還算比較清閑。」笹岡說著咧開大嘴一笑。看樣子不像是個壞人。
「我在電話里也和您說過了,我來是想向您請教有關津久井潤子女士的情況。」
笑容從笹岡的臉上消失了。
「她的作品當時是由我直接負責的,她生前才華出眾,實在是令人惋惜。」
「您曾經和津久井女士合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嗎?」
「不清楚算不算長,兩年多一點,我們這裡出版過她的兩部作品。」
笹岡站起來,從自己的座位上拿了兩本繪本過來。
「就是這兩部了。」
草薙說了句「請借我看看「,伸手拿起了繪本。繪本的書名分別為《雪人摔倒了》和《獅子狗太郎的冒險》。
「她生前很喜歡把雪人和獅子狗這類以前就存在的形象拿來當主人公。記得她還有一部用了掃晴娘的作品。」
「那部作品我知道,是《明天下雨吧》吧?」
真柴義孝就是在看了那部作品后,才提拔津久井潤子來設計網路動漫形象的。
笹岡點了點頭,耷拉下了眉毛。
「經過津久井女士之手,那些平日司空見慣的形象也會大放異彩,變得鮮活起來。她的早逝實在是令人惋惜呀。」
「您是否還記得津久井女士過世時的情形呢?」
「當然記得,畢竟她還留了一封信給我。」
「是嗎?聽她的家人說,她臨死前曾經給幾個人分別留下了遺言。」
津久井潤子的老家在廣島,草薙之前打電話聯繫了她的母親。聽她母親說,津久井潤子當時是在家中服安眠藥自殺的,現場留有三封遺書。遺書全都是寫給與她工作有關的人的,而其中一封就是給笹岡的。
「她信里說,突然以這種形式丟下工作不管,實在是萬分抱歉。因為當時我還拜託了她創作下一部作品,或許她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吧。「笹岡回想起了當時的情形。皺起了眉頭,一臉的心酸。
「她的遺書上沒有提到她自殺的動機嗎?
「對,就只寫了些萬分抱歉這樣的道歉話。」
津久井潤子當時所寫的遺書內容其實並非只有這些。自殺前,她曾經給她母親寫過一封信,當時她母親在看到信后大吃一驚,連忙給女兒打電話,電話沒打通,她母親立刻報了警。當地的警察接到通報后趕到公寓,就發現了她的屍體。
她在寫給母親的信中也沒提自殺的動機,而是寫滿了對母親生她養她的恩情的謝意,和她如此糟踐自己寶貴生命的歉意之辭。
她母親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說是至今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直到兩年後的今天,時間依舊未能沖淡她痛失愛女的悲傷。
「笹岡先生,您對津久井女士的自殺是否有什麼頭緒呢?」
笹岡聽了草薙的問題后,扁扁嘴,繼而搖了搖頭。
「當時警方也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但我確實是一無所知。我曾在她自殺前兩周見過她一面,但當時絲毫感覺不到她有自殺傾向,或許是我這個人太遲鈍了吧。」
草薙不認為是笹岡太遲鈍,他也見過另外兩個收到遺書的人,同樣都是說絲亳沒有察覺到。
「您知道津久井女士生前曾經與男性交往過嗎?」草薙換了一個問題。
「倒是曾聽說過。不過不清楚對方是誰。如今這年頭,冒冒失失地亂問這些問題,會被人告性騷擾的。「笹岡一臉嚴肅地說道。
「那麼除了男朋友之外,您是否認識一些與她往來較為密切的人呢?女性朋友也行。」
笹岡把粗短的雙臂抱在胸前,開始回憶。
「當時警方也曾問過同樣的問題,但我實在是想不到啊。她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偏愛孤獨的人吧。我認為她是屬於只要能讓她待在自己屋裡靜靜地畫畫就會覺得幸福的那種類型,不大喜歡與人交往。所以在聽說她有男朋友的時候,我還大吃了一驚呢。」
草薙心想,在這一點上她倒與綾音一樣、雖然綾音身邊有若山宏美這樣的助手,而回娘家也有可以同去泡溫泉的青梅竹馬的好友,但基本上是孤獨地生活著的,她的生活就是一整天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縫製拼布。
也就是說,或許真柴義孝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女性。
不對——
還是稍微有點區別的,草薙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推論。
他回想起豬飼達彥對他說過的話。「他是不會看重這一點的。對他而言,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即便坐在沙發上,他也只會覺得像個擺飾一樣礙手礙腳。」
真柴義孝之所以會選擇這種生性孤僻的女性,是因為他只是把對方當成生孩子的工具罷了。或許他是覺得工具這種東西不需要附帶複雜的人際關係吧。
笹岡張口說了句「請問」。
「為什麼事到如今,你們又來調査她自殺這事呢?雖然動機不明,但因為沒有涉及什麼案件的可能,所以警方當時好像都沒怎麼調查過啊。」
「並不是因為她的自殺中有疑點,其實是因為我們在調査別的案件時出現了津久井女士的名字,所以就來找您。」
「哦,是這麼回事啊。」看樣子笹岡還想知道究竟在調查什麼案件,草薙連忙打斷了話題。
「很抱歉,打擾了您工作,我就此告辭了。」
「您問完了嗎?哎呀,我連茶都忘了給您上了。」
「不必了。謝謝您。對了,能把這兩本書借我用一下嗎?」他拿起了桌上的兩本繪本。
「請便,送給您好了。」
「可以嗎?」
「嗯,反正這兩本就算留在我這裡也是遲早要處理掉的。」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草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笹岡也跟了過去。
「話說回來,當時我還真是嚇了一跳呢。在我聽說她過世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到她竟然是自殺。得知她是自殺之後,我和同事們猜測過這樣那樣的原因,也有人懷疑過她其實是被人殺死的。這話說起來雖然感覺有些不負責任,但畢竟她是喝了那種東西而死的呀。」
草薙停下了腳步,望著笹岡的圓臉。
「那種東西?」
「對,毒藥。」
「不是說安眠藥嗎?」
笹岡嘟起嘴唇,擺了擺手。「不是的。咦,您難道不知道嗎?是砷啦。」
「砷?」他吃了一驚。「就是和歌山那起咖哩案里兇手使用的那東西。」
「砒霜嗎?」
「啊,那毒藥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草薙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說了句「告辭」,便衝下了樓梯。
他用手機給岸谷打了個電話,命令岸谷立刻到所轄警署去把有關津久井潤子自殺的資料給調過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草薙前輩,你還在關心那繪本作家的事嗎?」
「已經徵得股長同意了,廢話少說,快點去給我調過來。」他掛斷電話,坐上一輛正巧路過的計程車,告訴司機去目黑署。
案發已經過了好幾天時間了,搜査卻一直沒有進展。無法查明下毒途徑這一點的影響雖然也很大,但無論怎樣調査都找不出有著殺害真柴義孝動機的人,也是原因之一。要說唯一有殺人動機的,就是綾音了,可她卻有著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
草薙對間宮強調案發當日肯定有人到過真柴家,同時還向他提出准許自己對津久井潤子這個真柴義孝的前女友展開調查的請求。
「可那女的不是已經死了嗎?」間宮問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蹊蹺。」草薙回答道,「如果她自殺的原因在於真柴義孝,那麼她身邊就很可能會有人對真柴懷恨在心的。」
「你是說有人替她報仇?可她是在兩年前自殺的,兇手之前又為何一直沒有下手呢?」
「這一點我不清楚。或許是兇手覺得如果不隔開一段時間再復仇的話,警方立刻就會把這事和津久井潤子的自殺聯繫到一起吧。」
「假設這番推理成立,那麼兇手就應該是積怨極深且相當執著的人了,兩年的時間都沒能淡忘心中的仇恨。」
間宮臉上浮現出的是將信將疑的表情,但他還是批准了調査津久井潤子的請求。
因此,草薙從昨天起就開始四處搜集詳細情報,給津久井潤子老家打電話,拜訪當時收到她遺書的人。而她老家的聯繫方式,是從那本《明天下雨吧》的責任編輯那裡打聽到的。
但之前草薙拜訪過的人里,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過她的自殺或許與真柴義孝有關。非但如此,甚至連她曾與真柴義孝交往過這事都沒人知道。
據她母親說,因為當時並沒有發現津久井潤子的房間有男子出入過的跡象,所以她至今不認為女兒的自殺原因會是什麼失戀。
那個紅茶專賣店的女招待是在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真柴和津久井潤子的,一年後,潤子就自殺了,如果當時她已經和真柴分手了的話,事情就說得通了。
假設即便她自殺的原因就是與真柴分手,但如果沒有人知道,也就不會有人對他懷恨在心。難得間宮批准了他的搜査行動,沒想到搜査似乎很快就要撞上暗礁了。
可就在這時,他卻又聽人提到了毒藥。
如果他提前把津久井潤子自殺一案的資料從所轄警署調過來的話,就能更早察覺到這一點了。但因為他選擇首先就給她老家打電話,從她母親那打聽到似是而非的情況,結果反而攪亂了他展開搜査的基本順序。當時他心裡瞧不起所轄警署,認為他們既然把案子定為自殺,那麼估計從他們那裡是査不到什麼有用情報的。
沒想到那毒藥竟然還是砒霜——
當然也有純屬偶然的可能性。自打發生了和歌山毒咖喱案之後,就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砒霜是一種劇毒。當然了,想到用它來自殺或殺人的人也隨之增多了。
可如果被害人也是死於前女友自殺用的那種毒藥的話,這事也實在太湊巧了。或許還是認為這是有人刻意安排更為妥當些?
就在他正好想到這的時候,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湯川打來的。
「怎麼,你什麼時候變得跟個女高中生似的喜歡打電話啦?」
「我是有事要跟你說,被逼無奈的。今天能找個地方見見嗎?」
「見倒是能見,先說你究竟有什麼事吧。你不會已經查明下毒殺人的手法了吧?」
「說是『査明』並不貼切,雖然未經證實,不過要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行的方法』這種表述法還是可以成立的。」
草薙緊緊握住了電話,心想,這傢伙說話永遠都是這麼拐彎抹角的。湯川說出這種話來的時候,表明已經大致找到正確答案了。
「你跟內海說過了嗎?」
「不,還沒有說。順便跟你說一聲,我現在這時候也還不打算告訴你。所以如果你認為我是要跟你講明白才來見我的話,那你可要失望了。」
「你搞什麼飛機?那我問你,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吧?。
「我是要給你們今後的搜查提點建議,因為我想弄清楚手法實施的條件是否完全具備。」
「你是說,你非但不告訴我手法,還想從我這裡獲取情報?我想你應該知道,瞀方可是明令禁止將搜查中獲得的情報告知無關人員的。」
沉默了數秒之後,湯川回答道:「沒有想到,事到如今你竟然還跟我搬出這一套來,.也罷,我不告訴你兇手的行兇手法是有原因的,這原因就等見了面之後再跟你解釋了。」
「你這不是故意賣關子嗎?我現在要先去一趟目黑署,然後去你們學校,估計要到八點了。」
「那等你到了給我電話吧,到時候我不一定在研究室里的。」
「了解。」掛斷電話之後,草薙察覺到自己開始緊張起來了。湯川想到的下毒手法,究竟是怎麼樣的呢?當然,草薙並不覺得自己此時此地就能夠推測出內容來,他擔心的是,下毒手法的真相大白,不知會讓綾音的立場變得如何。
如果湯川所設想的毒殺手法當真能夠推翻她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
那就無路可逃了,草薙心想。不是綾音的,而是他自己的退路要被截斷了。這一次,他也終將被迫用懷疑的目光來看待綾音了。
湯川他究竟會從何說起呢?之前他一直滿心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但今天不同,他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向他步步逼近。
在目黑署的會議室里,岸谷已經拿著傳真紙在等他了,據說有關津久井潤子自殺的報告已經從所轄警署傳過來了,而間宮也在岸谷身旁。
「我明白您要我這麼做的意圖了,是因為毒藥吧?」岸谷說著把手裡的紙遞給了他。
草薙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報告。上面說,津久井潤子當時死在自家的床上,而她身旁的桌上放著一隻裝有半杯水的玻璃杯和一個裝過白色粉末的塑料袋,而那些白色粉末正是三氧化二砷,俗稱砒霜。
「報告上沒寫她當時是怎麼弄到那東西的啊?莫非是無法査明?」草薙低聲問道。
「估計是他們沒去調査過吧。」間宮說道,「這案子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場自殺。所轄警署還沒清閑到會去調査隨手可得的砒霜來路的地步。」
「不過話說回來,他前女友服砒霜自殺這一點,讓人感覺蹊蹺。草薙前輩,你這回可要立大功了。」聽岸谷的語氣,他有些興奮。
「不知道警方這邊是不是還保留著當時的那些砒霜啊?」草薙說道。
「確認過了,很遺憾,沒有了。畢竟是兩年前的案子了。」間宮一臉遺憾地說道。
如果還保留著的話,就能拿來和本案中所用的砒霜做個比對,確認是否相同了。
「話說回來,警方似乎並沒有和她的家屬說清楚是哪種毒藥啊。」草薙感覺挺蹊蹺。
「這話什麼意思?」
「當時他們跟津久井潤子的母親說,她女兒是吃安眠藥自殺的,我在想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說,也許純屬誤會?」
「倒也不是沒這種可能。」
但他又開始懷疑母親是否真的會把女兒是服什麼毒自殺的這問題給弄錯。
「而且內海又說了那樣的話,事到如今,才感覺搜査開始一步步向前推進了呀。」
草薙聽到岸谷的話,抬起頭來。
「內海她又說了什麼嗎?」
「伽利略老師似乎給她出了點什麼主意。」間宮回答道,「說是要徹査裝在真柴家水管上的那隻凈水器。對了,那設施叫什麼來著?」
「spring8。」岸谷說。
「對,就是這名字。聽說湯川老師讓我們,就算靠求也要請他們調查。估計內海現在正在本部里四處奔走,忙著辦各種手續吧。」
所謂spring8,乃是兵庫縣所擁有的全球最大的放射線研究設施。因其能夠分析出極微量資料的成分,故從2000年秋天起,開始被應用於犯罪搜査領域。在毒咖哩一案中也曾被用於鑒定,有效性受到了世人的矚目。
「也就是說,湯川他覺得兇手是在凈水器里下的毒嗎?」
「聽內海說是這樣的。」
「可那傢伙應該還沒找到下毒的方法啊……」話說了一半,他忽然愣了一下。
「怎麼?」
「沒什麼,我已經和那傢伙約好待會兒見面了。他說他已經揭開手法之謎了,所以我就想,他說的那手法恐怕就是在凈水器里下毒吧……」
間宮點頭說道:「之前內海說過類似的話,說是老師好像已經把謎團解開了。但似乎並沒有告訴她最重要的內容。那老師的頭腦倒是挺靈光的,可脾氣卻總是這麼倔,實在是叫人頭痛。」
「他似乎也不打算告訴我。」
間宮臉上浮現出了苦笑:「算了,人家畢竟是在無償地協助我們。不管怎麼說,他特意叫你過去,估計是想要給你些什麼有效的建議吧。你去好好聽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麼。」
草薙到達學校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他給湯川打了電話,沒打通,於是又打了一次,響了好幾聲后,有人接起了電話:「我是湯川。」
「抱歉,剛才沒聽到電話響。」
「你現在在哪兒?研究室?」
「不,我在體育館。地方你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他掛斷電話,向體育館走去。走進正門往左拐,就能看到一棟有穹頂的灰色大樓。草薙上學期間來這裡的次數比他去教室還要頻繁,他和湯川就是在這裡認識的。當時他們倆都很瘦,可如今依舊保持著良好體型的就只有湯川一個人。
草薙向著球場走去時,一個身穿訓練服的年輕人正拿著羽毛球拍從里往外走,看到草薙,向他點頭致意。
湯川穿著風衣坐在場地上。球場中央拉著球網,看樣子他才剛剛練完球。
「我以前就覺得很多大學教授都挺長壽的,現在我終於明白原因了,因為你們可以把大學里的設施當做自己專用的免費健身房隨意使用啊。」聽了草薙的這番諷刺,湯川依舊面不改色。
「你說自己專用,這可是誤會。我可是按規定預約后才來的。你說大學教授都很長壽這個觀點也有問題。想要當上教授,本來就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也就是說,如果並非健康到了長壽的地步,是無法當上教授的,你把結果和原因給弄顛倒了。」
草薙乾咳了一聲,雙手抱胸望著湯川。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又何必這麼心急呢?先來打上一局如何?」湯川伸手拿起身旁的兩隻球拍,遞給草薙一隻。
「我可不是來陪你打球的。」
「你要是能堅持說你時間寶貴,那算你了不起。不過我一直就想說了,最近幾年你的腰圍再怎麼少估,也起碼增加了九厘米。看來為了調查中的四處奔走,對保持體型沒多大效果啊。」
「要試試嗎?」草薙脫下上衣,伸手握住了他遞來的球拍。
他已經很久沒這樣和湯川在球場兩側對峙了。二十多年前的感覺復甦了。
然而手持球拍時的控球感卻己是一去不返,不光如此,他還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體力的衰弱。正如湯川所說的,短短十分鐘后,他己是氣喘吁吁,再也邁不開步了。
看到對方狠狠地將球扣向死角,草薙全身無力地癱坐在了球場上。
「看來我也是老了啊。掰手腕我可是也不會輸給那些後生的啊。」
「掰手腕時主要用的是爆發力,即便隨年齡的增長而衰弱了,只需稍加鍛煉,也就可以迅速恢復的。但耐久力這東西卻沒那麼容易恢復到原先的水平,心肺機能也是一樣。我建議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多鍛煉吧。」
湯川語氣淡然地述說著,絲毫感覺不到呼吸的急促和紊亂。可草薙心裡還是不大服氣。
兩人靠牆並排坐了下來。湯川拿出水壺,往蓋子里倒上了水,遞給草薙。草薙喝了一口,才發現杯里裝的是很冰的運動飲料。
「現在這樣子,感覺就像是回到學生時代一樣啊。我的球技也退步了不少啊。」
「如果不堅持練習的話,球技也會像體力一樣漸漸衰退。這些年我還在堅持練,但你卻沒有,僅此而已。」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不是,我為什麼要安慰你呢?」
看著湯川一臉詫異的表情,草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把水壺蓋還給湯川,正色道:「毒藥是下在凈水器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