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繞不過去的"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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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風沙瀰漫的日子。
天還沒亮透,呼叫的北風便從沙漠深處捲來,吼吼的,叫得那個凶,能把人嚇死。晚報記者陳言從地窩子里走出來,還沒來得及伸直眼望,就被狂風打了個趔趄,眼裡也吹進幾粒沙子。"狗日的天爺,刮個沒完哩。"陳言學沙鄉人,罵了句髒話,揉揉眼,想往鄉政府那邊去,可風太猛了,颳得人邁不開步子。陳言走了幾步,感覺不行,只好又沮喪地掉頭回來。
蜷縮在草鋪上眯著眼丟盹兒的宋二蛤蟆動了動,伸手拽了一下破皮襖,說:"這風野著哩,你還是聽我的話,老老實實睡一會吧。"
陳言沒說話,他的心被一層悲涼壓著,嗓子里也像是被什麼堵著,說不出話。晨光穿過地窩子口,亮進來,映出裡面的一副慘相。如果說昨晚他還沒覺得住地窩子是多麼荒唐的一件事,這陣兒,這份感覺就升起來,不只是覺得荒唐,簡直是不可思議。他怎麼能窩在這種地兒呢?他可是堂堂的記者站站長啊,一個自命不凡的人!
是的,昨晚陳言就住在這裡,跟沙灣村的光棍宋二蛤蟆窩在一起。
這是一個廢棄了一年多的地窩子,之前,沙灣村的老光棍宋二蛤蟆在這兒看瓜。地窩子前面,是宋二蛤蟆的瓜地,據宋二蛤蟆說,這地他種了五年,年年都種籽瓜,掙錢不少哩。可去年鄉政府突然下了紅頭文件,說這地屬於糾紛地,不能種了。宋二蛤蟆沒理,照舊種了籽瓜,結果,一個月後,讓鄉政府雇來的推土機給推了。宋二蛤蟆白白損失了幾尼龍袋籽種還有大把的力氣,一怒之下他將地窩子的門給扒了,還在裡面撒了泡臭烘烘的尿。沒想,一年之後,他竟跟市裡來的陳大記者又滾在了這地窩子里。
"嘿嘿,日怪,真日怪。"宋二蛤蟆原本就沒有瞌睡,他興奮著哩,昨兒一晚,他掙了一百。嘿嘿,一大百啊。陳大記者原本說好給五十,讓他把地窩子收拾好,別把人給熏倒了,順帶著讓他往裡面叫人。宋二蛤蟆心想,五十也值啊,不就是天黑后把地窩子日弄一下,鋪些乾草,再一趟趟地跑村子里叫人么?能掙五十,已經很多了。可半夜時分,他去叫王山羊,路上王山羊拿話取笑他:"狗日的二蛤蟆,啥時做起情報員了?說,老鬼,這一宿,掙了多少,不會少過一百大毛吧?"這話讓宋二蛤蟆起了歪心,王山羊談完,輪到叫下一個時,他突然提出加價,說:"這一趟趟的來回跑,還不能叫人知道,這事跟做賊有啥兩樣,五十,真是太虧了。"陳言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加上談了半晚上,一句要緊的話也沒談出來,自己想要的東西,還差很多,一狠心道:"再給你五十,去叫人吧。"
結果,陳言花了一百塊,外帶幾包煙一箱飲料還有一包蠟,受了一晚的罪,一條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搞到。這令他沮喪,令他不甘心。陳言原想,"121"以後,沙灣村絕不會寧靜,隨著事態的縱深發展,村民們應該有大的行動,至少,思想上應該如此。他想早點得到消息,先人一步拿到有價值的新聞線索,這樣,關於"121"的後續報道,他就能比別的報紙快半拍,他陳言的名字,就能再次在報界震響。
"媽的,白費了一晚的勁。"陳言有點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冒這險,更不該受這罪。要知道,昨晚他是背著同行行動的,算是一次陰謀。這次一同下來的五個人,都是河西市的筆杆子,出發時大家便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絕不能吃獨食。昨晚他是借故要去看姑姑,才溜出紅柳招待所的,要是讓同行知道他干這齷齪事,不把他的頭罵暄才怪!
不行,我得馬上回去,不能讓他們起疑。陳言心裡想著,又鑽出地窩子,剛冒出身,一個風浪又把他打了回去。才一袋煙的工夫,整個南湖就變得茫茫一片,狂風卷著沙塵,將天地染得昏昏沉沉。遠處的村莊,近處的田地,全都不見了,世界成了沙塵的海洋。
陳言懊喪極了,他沒想到沙塵暴會突然襲擊南湖,更沒想到他會被風沙擋在地窩子里。依他的判斷,這樣的強沙天氣,一旦刮起來,一天兩天是停不了的。都怪自己,下來前沒留意天氣預報。這下咋辦,說好了今天要去採訪胡楊鄉鄉長王樹林的,昨天跟他約,他說沒空,問他啥時有空,他支吾了一聲,很煩躁地就將電話掛了。下來的記者們都知道,鄉黨委書記朱世幫是個不好碰的角色,此人仗著有良好的群眾基礎,把上面的人都不當回事兒,對記者,更是冷眼相對。要想打開"121"毀林事件的缺口,挖出更深層次的新聞,只能從鄉長王樹林身上下手。
陳言坐下來,坐在那堆乾草上,掏出煙,很是煩悶地抽起來。
這一年,陳言真是不順,不順到家了。先是因為一篇失實報道,遭到報社老總的猛批,差點兒就丟了飯碗。緊接著,那篇報道的當事人,也就是病患家屬又找上門來,向他索賠。說如果不賠她名譽損失費,她將訴諸法律。真是沒想到,一篇不足千字的報道,給他引來如此麻煩。事情起因是一起醫療事故,市第一人民醫院在救治一位急診患者時,因患者家屬不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致使手術無法開展,等患者父親從鄉下趕來簽完字后,病人已死在了手術床上。患者父親一怒之下,將醫院告上了法庭,認為醫院玩忽職守,明知病人急需手術,卻故意以手術費和手術通知單為由,延誤救治時間,最終導致悲劇發生。院方卻堅稱死者妻子拒不簽字,不接受醫院提出的手術方案,才導致救治方案不能正常實施。此事當時鬧得很厲害,死者父親曾經當過村支書,懂點法律,又請了本市一位號稱"鐵嘴巴"的名律師,發誓要讓玩忽職守的醫院嘗到苦頭。陳言到醫院採訪了幾次,突然發出一篇《妻子拒絕救治丈夫,原因竟是紅杏出牆!》的追蹤報道,一下將事態引向另一個方向。本來,此事發生后,社會輿論一邊倒,都在傾向死者一家,其他媒體的報道也都順著這個方向,大有向醫院興師問罪的架勢。陳言此文一出,無疑於一聲驚雷,一下就把局面給打亂了。特別是他在文中披露死者妻子正跟丈夫鬧離婚,已經分居了一年多,丈夫執意不離,還懷疑妻子早已有外遇。妻子出於種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拒絕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而且也不交納醫療費,才導致丈夫撒手人寰。
就在陳言暗暗得意時,報社老總突然打來電話,問他離婚及其分居的事情是怎麼調查到的?陳言結巴了一陣,說是醫院辦公室主任提供的。
"混蛋!"電話那邊響起老總憤怒的聲音,陳言心裡騰的一下子,知道闖禍了。發稿前他曾想過,要找當事人也就是那位在他文章中被指紅杏出牆的女人核實一下,又一想這種事兒問她她也不會承認,便懷著僥倖的心理將稿件發了過去,沒想,這麼快就有人找到報社去,稱他無中生有,捏造事實,歪曲真相,總之,老總在電話里把能用的詞兒都用盡了。"這事你看著辦,要是真打起官司來,損失由你一個人承擔!"老總氣沖沖地甩下這句話,掛了電話。陳言趕忙奔向醫院,想跟辦公室主任再核實一番,哪知,平日跟他關係很要好的辦公室主任卻突然請了病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陳言叫苦連連,趕忙動用手中的資源,平息事態。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一見陳言慌了,當下就獅子大張口,開出二十萬的價碼。天哪,二十萬,她也真敢要!
這事還沒了結,又出事了。這次是內院起火,而且火勢兇猛,怕是這一次,陳言真的在劫難逃了。
陳言現在的妻子,是他的第二任。這事說來話長,而且陳言輕易不想重提舊事,一提,他的心就要翻過,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如果有,怕是不惜重金,陳言也要買來吃一吃。
陳言原先在河西日報社工作,這家報紙雖說是地方報紙,但因是黨報,旱澇保收,工作壓力也不是太大,唯一的不足,就是收入低點。他妻子是他高中時的同學,讀的是師大,畢業後分配在市五中任教。五中在鄉下,雖是離得不遠,但一周只能回來兩天,好在陳言工作不是太忙,家裡一應事兒,他還能照顧過來。
事情出在他們結婚後第六年,都說這個時期是婚姻的第一個危險期,陳言一開始並不信,感覺沒那麼嚴重。他跟妻子感情很好,加上結婚第二年,便有了結晶,兒子彬彬長得很健康,又機靈又可愛,平日由姥姥帶著,到了周末,陳言便將他接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真是幸福死了。
江莎莎是那年秋季走進他家的,一開始只說住幾天,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搬出去。妻子汪涵做他的工作:"我舅小時對我很好,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寶貝疙瘩似的,可惜莎莎不好好讀書,這下大學考砸了,我舅不知多傷心。我舅說了,讓莎莎先在我家住段日子,看能不能說服她,讓她去復讀。"陳言認為這話說得多餘,他絕沒有攆莎莎走的意思,一個小孩子,大學考砸了,心裡當然不好受,來城裡散散心,沒什麼不對,他不會小氣到不讓人家住。他摟著汪涵的脖子:"你別擔心了,我是那種不給你舅面子的人么?"
"當然不是,"汪涵一臉粉色,撒嬌道,"我的老公,我最清楚。好了,說定了,我這就給舅舅回電話去。"
回完電話的當天,兩口子便興緻勃勃上了趟街,汪涵是那種知恩圖報的女人,打心裡把莎莎當親妹妹一樣看待。莎莎用的,鋪的,蓋的,就連衛生巾,她都給準備好了,給寶貝兒子準備的卧室一直沒機會用,這下終於派上了用場。忙了一個下午,一間閨房打扮了出來。聞著屋子裡飄出的那股淡淡的粉紅色味兒,陳言打趣道:"我咋有種幻覺,好像我家突然多出個女兒。"
"又來了,我可告訴你,這念頭不能動。"正在收拾地毯的汪涵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一張粉撲撲的臉,嗔怪道。
陳言知道她把話聽錯了,有了兒子后,陳言多次開玩笑說,還想要一個女兒,汪涵一直擔心他說的是實話,所以每次聽他提女兒這個詞,心裡就很緊張。
"我可不想因多生一個把工作丟了,我們學校小王老師,就因多生,兩口子都讓開除了,你說,他們這輩子,咋過?"汪涵的話總是這麼實在,有時候陳言覺得她簡直迂腐,但又不好明說。
如果說陳言對汪涵有什麼不滿,怕也僅限於此,畢竟,跟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是件缺少情趣的事。好在汪涵有其他優點,彌補了這點兒不足。
莎莎住進來的第二天,汪涵便去了學校,走前特意叮嚀陳言:"莎莎不會做飯,這幾天你盡量把應酬推了,先替我照顧著,等周末回來,我教她做。"陳言覺得多餘,人家也就小住幾天,又不是跑來跟你學廚藝的。
陳言錯了,莎莎並不是到他家小住,也不像汪涵舅舅跟他說的那樣,只是換換心情。汪涵舅舅私底下將她托給汪涵,讓汪涵給莎莎在城裡謀份工作。"書是念不進去了,再補也是閑的,不如讓你家陳言先給找個事干。幹啥都行,她不好好念書,就受苦去!"
汪涵沒敢把實話說給陳言,怕說了,陳言會教訓她。眼下就業有多難,汪涵不是不清楚,但舅舅求到她頭上,她能咋的?只好先安頓住下來,慢慢再跟陳言做工作。
誰知這一安頓,就安頓出事兒來。
這次後院起火,就是第二任妻子江莎莎燒起的。一想這事,陳言的頭就大,火就從胸腔里猛地生出來。有時候,他真想在黑夜裡伸出手,把江莎莎這個惡婦給掐死!
算了,不想了。陳言沮喪地往乾草上一倒,想把這些倒霉的事兒全都轟出腦子去。不巧他的頭正好砸在宋二蛤蟆的臭腳上,剛剛迷糊著的宋二蛤蟆一個激靈,翻起身就喊:"做啥哩王三,誰偷了你老婆?"喊完,才打夢中醒來。陳言一聽他又在說夢話,沒好氣地就說:"怪不得人家叫你蛤蟆,原來你盡在夢中偷人家老婆。"
宋二蛤蟆嘿嘿一笑,並不生陳言的氣,用不著生,他自個的事情自個知道。夢裡偷?嘿嘿,夢裡偷。老子偷的女人,怕比一個縣長偷的還多,都叫我光棍,跟老子比起來,你們全他媽是光棍,是烏龜!
想到這兒,他暗自一樂,很興奮地又躺下了。有了昨夜掙的這一百大毛,他又能好好偷幾次了。
地窩子的味道越發難聞,腳臭加上宋二蛤蟆身上的汗味還有不加控制放出的幾個響屁,空氣糟糕得簡直讓陳言沒法呼吸。昨夜興許是太投入,沒感覺裡面的氣味有啥異常,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臭的,怕就是宋二蛤蟆。
可他偏偏就相中了這麼一個人!
他堅持了一陣,終於堅持不住,翻起身,往地窩子門口走。
風越來越猛,天地早已昏暗一片,三米之外,便遮蔽得啥也看不見。茫茫風沙中,南湖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每叫一聲,都能讓人心震顫。對南湖,陳言並不陌生,以前在黨報工作的時候,他常到這兒採訪,有時也陪著市上的領導一同下來。感覺那時候的南湖,還像個湖,雖說湖水是徹底乾涸了,但樹在,綠色在,加上流管處當時效益很好,每年都要拿出不少資金治理沙漠,這一帶,真還有點塞外江南的味道。誰知不到十年,南湖的綠色便成了世上最難挽留的一道風景,無可奈何的褪盡了。樹毀了,草沒了,黃沙開始無所畏懼,以所向披靡之勢,滾滾而來。身為記者,陳言心中悲憫的那根神經是敏感的,脆弱的。所以冒著風險將"121"事件第一個曝光出去,不只是為了將功折罪,挽回上次那篇失實報道帶來的不利影響,恐怕更深的,還在於他的良知。一個人不可能沒有良知,儘管陳言也做過許多沒良知的事,但在南湖的事情上,他的良知一直占著上風。他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把"121"惡性毀林事件的真相還有相關內幕挖出來。他就不信,祁茂林還有鄭奉時他們,真能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