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

悄悄做了一個深呼吸后,園村友彥穿過自動門。

他真想伸手扶住腦袋,總覺得假髮快掉下來了。但桐原亮司嚴重警告他,絕對不準那麼做。眼鏡也一樣,若是頻頻觸碰,很容易被察覺是用來偽裝的小道具。

三協銀行玉造辦事處裝設了兩台自動取款機,現在,其中一台前有人,正在使用的是一個身著紫色連衣裙的中年婦人。可能是不習慣操作機械,動作非常緩慢。她不時四下張望,大概是想找能幫忙的職員。但銀行里悄無人影,時鐘的時針剛過下午四點。

友彥生怕這位略微發福的中年婦人向自己求助,要是她那麼做,今天的計劃便必須中止。

四周沒有其他人,友彥不能一直戳著不動。他心裡盤算著該怎麼辦,應該死心回頭嗎?但是,想及早進行「實驗」的慾望也很強烈。

他慢慢接近那台無人使用的機器,巴望著中年婦人快些離去,但她仍朝著操作面板歪頭苦想。

友彥打開包,伸手入內。指尖碰到了卡片,他捏住卡片,正準備拿出來——「請問,」中年婦人突然對他說,「我想存錢,卻存不進去。」

友彥慌張地把卡片放回包內,也不敢面向那婦人,低著頭輕輕搖手。

「你不會啊?他們說很簡單,誰都會的。」中年婦人仍不死心。友彥的手繼續搖動,他不能出聲。

「好了沒有?你在幹嗎?」入口處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是中年婦人的朋友。「不快點要來不及了。」

「這個很奇怪,不能用。你有沒有用過?」

「那個啊,不行不行,我們家不碰那個。」

「我們家也是。」

「改天再到櫃檯辦理好了,你不急吧?」

「倒是不急,不過,我們那家銀行的人說,用機器方便多了,我們才辦卡的。」中年婦人似乎總算死了心,從機器前離開。

「傻瓜,那不是讓客人方便,是為了銀行可以少請幾個人。」

「有道理,真氣人,還說什麼以後是卡片時代呢。」

中年婦人氣呼呼地走出去。

友彥輕吁一口氣,再次將手探進提包。包是借來的,是不是現在流行的款式,他不太清楚。不要說包了,從現代女性的角度來看,他現在的模樣究竟算不算怪,他也深感懷疑。桐原亮司卻說:「比你更怪的女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他緩緩取出卡片,卡片的大小、形狀和三協銀行的卡一模一樣,只是上面沒有印任何圖案,只貼了張磁條。他必須小心謹慎,儘可能不讓攝像頭拍到他的手。他的視線在鍵盤上搜尋,然後按下提款鍵,「請插入金融卡」字樣旁的燈開始閃爍。他心跳加劇,迅速將手中的空白卡片插進機器。機器沒有出現異常反應,將卡片吸了進去,接著顯示出輸入密碼的要求。成敗的關鍵就看這裡了,他想。

他在鍵盤的數字鍵上按了4126,然後按下確認鍵。

接下來是一剎那的空白,這一剎那感覺非常漫長。只要機器出現一點異常反應,他就必須立刻離去。但機器一切如常,接著詢問提款金額。友彥強行按捺住雀躍的心情,在鍵盤上按了2、0、萬元。

幾秒鐘后,他手裡有了二十張一萬元紙鈔和一張明細表。他取回空白卡片,快步走出銀行。

長度過膝的百褶裙絆住了腳,走起路來很不方便。即使如此,他還是注意腳步,盡量若無其事地走著。銀行前的大道車水馬龍,人行道上卻沒什麼人,真是謝天謝地。他不習慣化妝的臉,僵硬得像塗了糨糊一樣。

在約二十米外的路邊,停了一輛豐田小霸王。友彥一靠近,前座的門便從裡面打開。友彥先留意一下四周,才輕輕撩起裙子坐進車裡。

桐原亮司合上剛才還在看的漫畫雜誌,那是友彥買的。有一部《福星小子》在雜誌上連載,他很喜歡裡面一個叫拉姆的女孩。「情況怎麼樣?」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時,桐原亮司問道。

「喏。」友彥把裝了二十萬元的袋子給他看。

桐原斜眼瞄了一下,把方向盤機柱式排擋桿換成低擋,開動汽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這麼說,我們成功破解了。」桐原面朝前方說道,語氣里聽不出絲毫興奮,「不過,我本來就很有把握。」

「有是有,可真的成功的時候,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發抖。」友彥抓著小腿內側,穿著絲襪的腿很癢。

「你注意監控攝像頭了吧?」

「放心,我的頭根本沒有抬起過。不過……」

「怎麼?」桐原側目瞪了友彥一眼。

「有個奇怪的歐巴桑,挺險的。」

「什麼?」

友彥說了自動取款機前的情況。

桐原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緊急煞車,把車停在路邊。「哎,園村,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只要情況有一點不對勁,就要立刻撤退。」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沒關係……」友彥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

桐原抓住友彥的領口——女性襯衫的領子。「不要依你自己的想法判斷,我可是拿性命來賭。要是出事,被抓的不止你一個。」他的眼睛睜得斗大。

「沒有人看到我的臉,」友彥的聲音都變了調,「我也沒有出聲,真的,絕對沒有人會認出我。」

桐原的臉扭曲了,然後他嘆了一聲,放開友彥。「白痴!」

「呃……」

「你以為我為什麼把你扮成這種噁心的樣子?」

「就是裝成女人……不是嗎?」

「沒錯。是為了瞞過誰?當然是銀行和警察。要是使用偽卡被發現了,他們首先就會檢查監控錄像。看到裡面拍的是你現在的樣子,每個人都會以為是女人。在男生里你算是秀氣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長得夠漂亮,高中時甚至還有後援會。」

「所以攝像頭拍到的……」

「也會拍到那個啰嗦的女人!警察會找到她。那很簡單,她用過旁邊那台機器,會在裡面留下記錄。警察找到了就會問她,對那時候旁邊的女人有沒有印象。那個歐巴桑要是說,她覺得你男扮女裝,那就白折騰了。」

「這一點真的沒問題,那種歐巴桑才不會注意到那麼多。」

「你怎麼能保證?女人這種動物,分明毫無必要,也愛觀察別人。搞不好她連你拿的包是什麼牌子都記得。」

「怎麼會……」

「就是有這種可能。要是她真什麼都不記得,只能算你走運。但是,既然要做這種事,就不能指望有什麼好運。這跟你以前在精品店偷東西可不一樣。」

「……我知道了,對不起。」友彥微微點頭道歉。

桐原嘆了口氣,再度換到低擋,緩緩開動車子。

「可是,」友彥戰戰兢兢地開口,「我覺得真的不需要擔心那個歐巴桑,她只顧著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覺是對的,扮成女人也已經失去了意義。」

「為什麼?」

「你不是說完全沒出聲嗎?哼都沒哼。」

「對啊,所以——」

「所以才有問題。」桐原低聲說,「天底下有誰被別人那樣問卻一聲不吭?警察自然會推斷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才不出聲,這下就會有人推論可能是男扮女裝。到那時候,扮女人還有什麼意義?」

友彥無話可說,因為桐原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很後悔,那時還是應該立刻折返。桐原說的道理並不難,腦筋稍微轉一下就能明白。怎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到?他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氣。

「對不起。」友彥朝著桐原的側臉再次道歉。

「這種事我不會說第二次。」

「我知道。」友彥回答。桐原不會原諒犯同樣錯誤的笨蛋,這一點他十分清楚。

友彥狼狽地穿過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間的狹小空隙,從放在載貨台上的紙袋裡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動的車子中保持平衡,開始換裝。脫掉絲襪時,他有種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裝、女鞋、手提包、假髮、眼鏡和化妝品,這些女用裝扮全是桐原張羅的。他絕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彥也不過問。友彥早已由過去相處的經驗中得到慘痛的教訓,知道桐原有許多領域絕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換好衣服、卸完妝,車已停在地鐵車站附近。友彥準備下車。

「傍晚到辦公室來一趟。」桐原說。

「好,我本來就打算要去。」友彥打開車門,下了車。目送汽車離開后,他才走下地鐵樓梯。牆上貼著《機動戰士高達》的海報。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壓電工程的課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據學生間的小道消息,這門課不但不點名,考試的時候對作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容納五十人以上的教室只坐了十來個學生。友彥坐在第二排,強忍著不時會令人失去意識的睡意,將滿頭白髮的副教授慢條斯理解說的弧電放電、輝光放電原理抄在筆記上。如果不動動手,可能隨時會趴下睡著。

園村友彥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學生,至少,信和大學工學院電機系的學生都這麼認為。事實上,凡是他選修的課,一定會來上。他會逃課,但僅限於法學、藝術學或大眾心理學等與電機無關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級,課表裡這類必修課很多。友彥之所以在專業課的課堂上認真聽講,原因可以說只有一個——桐原亮司叫他這麼做,理由是為了事業。

說起來,友彥選擇攻讀電機系,便是受到桐原的影響。高三時,他的數理成績很好,考慮就讀工學院或理學院,但要選什麼學系卻難以決定。當時桐原對他說:「以後是計算機的時代,要是你能學到這方面的知識,可以幫我的忙。」

那時候,桐原繼續從事計算機遊戲程序的郵購,而且頗有斬獲,友彥也幫他開發程序。桐原所說的「幫忙」,指的大概是發展自己的事業。

對此,友彥曾對桐原說,既然有這種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數理科成績比起他毫不遜色。

那時桐原露出一個臉部糾結的笑容。「要是有閑錢去上大學,我還用得著做這種生意嗎?」

友彥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繼續升學。他下定決心學會電子和計算機的知識,與其渾渾噩噩地面對將來,不如以幫助他人為目的來決定,這樣升學更有意義。更何況,他還欠桐原一份人情,無論花多少年都必須償還。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心裡留下深沉的創傷。

基於這樣的理由,友彥決定凡是專業課,都儘可能認真上課。令人驚訝的,是他在課堂上整理的筆記,桐原看得極其認真,為了解筆記的內容,身旁還堆著專業書籍。桐原雖從未上過信和大學半堂課,但他無疑是最了解上課內容的人。

桐原最近對一樣東西很感興趣,那就是借記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彥甫進大學不久便開始接觸磁卡。友彥在學校看到某種設備,能夠讀取、改寫輸入於磁帶上的數據,叫編碼器。聽友彥提起編碼器,桐原眼睛為之一亮,說:「那麼只要用那個,就可以複製借記卡了。」

「也許可以,」友彥回答,「可是做了也沒有意義,使用借記卡時,還要密碼,所以卡即使丟了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密碼……」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過了兩三個星期,桐原把一個錄音機大小的紙箱搬進位作個人電腦程序的辦公室,箱子里裝的就是編碼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顯示磁帶內容的面板。

「虧你弄得到這種東西。」聽友彥這麼說,桐原只是微微聳肩,笑了笑。

拿到這台二手編碼器不久,桐原偽造了一張借記卡。友彥並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誰,因為那張卡停留在桐原手邊只有幾個小時。

桐原似乎用那張偽卡分兩次提了二十幾萬元。驚人的是他竟然從磁卡記載的數據中破解了密碼。

然而,這當中自有玄機。事實上,在取得編碼器前,桐原便已經成功解讀了磁卡的模式。

但沒有特殊機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經實際操演給友彥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鏡。

他準備了顆粒極細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條上。不一會兒,友彥「啊」地叫出聲來——磁條上浮現出細細的條紋。

「其實很像摩斯密碼,」桐原說,「我在事先知道密碼的卡片上重複這麼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來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碼,只要讓模式浮現出來,就可以破解。」

「那隻要在隨便撿到、偷到的借記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

「真是……」友彥想不出該說什麼。

可能是他的樣子很好笑,桐原難得地露出發自心底的愉快笑容。「很可笑吧!這哪裡安全了?銀行職員常叮嚀我們要把存摺和印鑒分開保管,可借記卡這種東西,等於把保險箱和鑰匙放在一起。」

「他們真的認為這樣不會出問題?」

「應該有人知道這東西其實相當危險,可要縮手也來不及了,只好閉嘴,心裡肯定在擔心會出事。」桐原又發出笑聲。

但是,桐原並沒有立刻運用這項秘密技術。除了忙於本行,製作個人電腦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別人的卡並沒有那麼簡單,所以只在弄到那台編碼器后,複製了那張來路不明的卡。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說:「仔細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別人的借記卡。」當時,他們正在狹窄的辦公室內,隔著舊餐桌面對面喝速溶咖啡。

「什麼意思?」友彥問。

「簡單地說,需要現在還在使用的賬號,不是密碼。想一想,這真是理所當然。」

「我聽不懂。」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雙腳抬到餐桌上,順手拿起一張名片:「假設這是卡,把它放進機器,機器就會讀出磁條上的各項數據,其中一項就是賬號和密碼。當然,機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為判斷這一點,才會叫你輸入密碼。只要有人按下磁條上記錄的那個號碼,機器就會確認,按要求把錢吐出來。你想,如果拿一張磁條上什麼數據都沒有的空白卡,在上面輸好賬號等必要數據,再隨便輸一組密碼進去,會有什麼結果?」

「啊?」

「這樣做出來的卡片當然跟真的不同,因為密碼不同。但是,機器對此沒有判斷能力,機器只會確認磁條上記錄的號碼和提款人輸入的號碼是否一致。」

「那,要是知道真正賬號……」

「要做多少張假卡都沒問題,雖然是假的,卻真的可以取錢。」桐原揚起了嘴角。

友彥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絕非空談。

後來,兩人便開始偽造銀行卡。

首先,他們重新分析卡片上記錄的暗碼,找出其中的排列規則,依序是起始符號、用戶代碼、認證代碼、密碼和銀行代碼。

其次,他們撿回許多丟棄在銀行垃圾筒里的明細表,依照找出來的規則,把賬號和任意選取的密碼變換成七十六位的數字與羅馬字母。

接下來,便是以編碼器將這一串數字與代號輸入磁條,貼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彥成功領出現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們的第一號成品。他們從撿回來的好幾張明細表中,選出餘額最多的一個賬戶。這是桐原的意見,因為這樣相對不易被發現,友彥也有同感。

這無疑是違法行為,友彥卻沒有罪惡感。原因之一或許是製造偽卡的過程實在太像電玩了,而完全看不見遭竊對象也是一個緣故。但是,他腦中深深記著桐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番話,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撿別人丟的東西不還,跟偷別人隨意放置的東西,並沒有什麼差別。有錯的難道不是把裝了錢的包隨便放的人嗎?這個社會上,讓別人有機可乘的人註定要吃虧。」

每次聽到這番話,友彥在心驚膽戰的同時,總是會感到一陣全身毛髮直豎的快感。

3

第四堂課一結束,友彥立刻前往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也沒有招牌,只是由舊大樓的其中一戶充數。對友彥而言,這地方有著種種回憶。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頻繁地在此出入。

來到三。四室門前,他取出鑰匙開門。一進門就是廚房,桐原面向流理台坐著。

「很早嘛。」他轉身向友彥說。

「一下課就來了。」友彥邊脫鞋邊回答,「立食麵店客滿,進不去。」

流理台上放著個人電腦,是NEC的PC8001,綠色畫面上排列著文字:「今日晴,您好,我是山田太郎……」

「文字處理系統?」友彥站在桐原身後問。

「對,晶元和軟體送到了。」

桐原雙手靈巧地敲擊鍵盤,他敲的是字母鍵,但畫面顯示的卻是日文平假名。按了UMA,出現的是「ラギ」。接著,桐原按了空格鍵。於是,連接計算機的磁碟驅動器便發出咔嗒的聲響,畫面右下角出現了「馬」與「午」的漢字,上面各自編有1與2的號碼。桐原按下數字鍵1,硬碟再度發出聲響,「ラギ」的平假名便變成漢字「馬」。接著他輸入「レガ」,以同樣的方式變換成「鹿」這個漢字,這才總算完成了「馬鹿」(笨蛋)這個詞。前後用時將近十秒。

友彥忍不住苦笑。「用手寫絕對更快。」

「這種方式是把系統輸入磁碟,每次變換再調出來,當然很花時間。如果把整個系統輸入內存,速度就會快上好幾倍,不過,這台電腦頂多只能這樣。話說回來,磁碟還是很厲害。」

「以後會是磁碟的天下嗎?」

「當然。」

友彥點點頭,視線轉向磁碟驅動器。過去,讀寫程序大部分是以卡帶作為媒介,但實在太費時,容量也小。若改用磁碟,速度和記憶容量都不可同日而語。

「問題在軟體。」桐原冒出一句。

友彥再度點頭,拿起放在桌上的五點二五英寸磁碟。桐原在想什麼,他瞭然於心。他們經營電腦遊戲程序的郵購時,得到的反響非常驚人。有一天,匯款單突然如雪片般寄到,全是訂購遊戲軟體的錢。桐原斷定「絕對會大賣」的預測,果然成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銷售狀況極佳,可以說大賺了一筆。但是走到後來,便逐漸遭遇瓶頸。一方面是競爭對手增加,最大的原因在於著作權。過去,像「太空侵略者」等當紅軟體的盜版,都可光明正大地刊登廣告售賣,但最近有跡象顯示,無法再如此隨心所欲了,因為政府開始針對複製軟體展開取締行動。事實上,已經有好幾家公司遭到控告,友彥他們的「公司」也收到了警告函。

桐原對此的預測是:「如果打官司,他們大概會判定複製的程序違法。」最好的證明是一九八。年美國修正著作權法,明文規定:「程序為書寫者個人學術思想的創造性表現,為著作物」。

若複製程序不得公開售賣,要在這條路上生存,只有自行開發程序。但是,友彥既無資金,也無技術。

「對了,這個給你。」桐原突然想起似的這麼說,從口袋裡拿出信封。

友彥接過信封一看,裡面裝了八張萬元鈔票。

「今天的報酬,你的那份。」

友彥丟掉信封,把鈔票塞進牛仔褲口袋。「那個,以後要怎麼辦?」

「什麼?」

「就是……」

「卡?」

「嗯。」

「這個,」桐原雙手抱胸,「如果想用那一手撈一票,最好趁早。拖拖拉拉下去,他們會採取防治措施。」

「防治措施……密碼實時認證系統?」

「對。」

「可是,那麼做成本太高,大多數金融機構都沒興趣……」

「你以為發現借記卡缺陷的只有我們嗎?要不了多久,全國到處都會有人干我們今天做的事。等到那時,再小氣的銀行也得不計成本,馬上更換。」

「唉……」友彥嘆氣。

所謂密碼實時認證系統,是指持卡人密碼不直接存入借記卡,而是記錄於銀行的主計算機。每當持卡人使用卡片,自動取款機便要一一向主機查詢密碼是否正確。因此,他們製造的偽卡便沒了用武之地。

「像今天這種事要是重複做上多次也很危險。就算過得了監控攝像頭那一關,也不知道會在哪裡露出馬腳。」桐原說。

「而且要是銀行存款莫名其妙短少,誰都會去報警。」

「重點就是,最好連用偽卡都不會被發現。」

桐原正說到這裡,玄關的門鈴響了,兩人對視一眼。

「奈美江?」友彥說。

「她今天應該不會來,再說現在她還沒下班。」桐原看著時鐘納悶,「算了,你去開門。」

友彥站在門后,透過窺視孔觀察外面的情況。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子,大約三十歲。

「有什麼事?」

「抽風機定期檢查。」男子面無表情地說。

「現在?」

男子默默點頭。友彥想,這人態度真冷淡。他把門先關上,取下鏈條,然後再次開門。

門外突然多了兩名男子——一個穿深藍色外套的大塊頭和一個穿綠西裝的年輕男子站在前面,穿工作服的退到後面壓陣。友彥立即察覺危險,想把門關上,卻被大塊頭擋住了。

「打擾一下。」

「你們有什麼事?」

友彥開口詢問,男子卻不發一語,硬擠進來。那寬闊的肩膀讓友彥有些害怕,他衣服上帶有柑橘的味道。

繼大塊頭之後,穿綠西裝的年輕男子也進來了,此人的右眉旁有一道傷疤。

桐原仍坐在椅子上,抬頭看闖入者。「哪位?」

大塊頭依然沒有回答,穿著鞋徑直走進室內四處查看,然後拉開友彥剛才坐的椅子坐了下來。

「奈美江呢?」男人問桐原。他眼裡射出冷酷的光,一頭烏黑的頭髮全往後梳,貼在頭皮上。

「不知道。」桐原歪了歪頭,「請問您是哪位?」

「奈美江在哪裡?」

「我不知道,請問找她有什麼事?」

男子依然對桐原的問題置若罔聞,向綠西裝男子使個眼色。年輕男子一樣穿著鞋走進裡面的房間。大塊頭的目光移到流理台上的電腦,揚起下巴,盯著畫面。「這什麼東西?」他問。

「日文文字處理系統。」桐原回答。

「哼,」男子彷彿立刻失去興趣,再度環視室內,「這工作賺得了錢?」

「只要懂得取巧。」桐原回答。

男子聳聳肩,低聲笑了。「看樣子,小兄弟不太懂,是不是?」

桐原朝友彥看去,友彥也正看著他。

裡面的年輕男子在翻找紙箱里的東西,那間是倉庫。

「請問你找西口小姐有事?」桐原說出奈美江的姓氏,「能否請你星期六或星期日再來?非假日她不會來。」

「這我知道。」

男子從外套內袋中取出一盒登喜路香煙,叼了一根,用同一牌子的打火機點著。「奈美江有沒有聯繫你?」男子吐了口煙問。

「今天還沒有,有什麼話要轉告她?」桐原說。

「不必。」男子作勢欲把煙灰抖在餐桌上,桐原迅速伸出左手,準備接住。男子揚起一道眉毛。「幹什麼?」

「這裡有很多電子設備,請小心煙灰。」

「那就拿煙灰缸出來。」

「沒有。」

「哦,」男子的嘴角歪了,「那好,就用這個。」說著,把煙灰抖在桐原的手心。

桐原絲毫未動聲色,似乎令男子感到不悅。「你這煙灰缸不錯。」說著,他直接把香煙在桐原手掌里摁熄。

友彥看得出來,桐原全身肌肉緊繃,但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也沒出聲。他就這麼伸著左手,瞪著男人。

「你在表示你很有種,啊?」

「不是。」

「鈴木,」男子朝裡面叫,「找到什麼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叫作鈴木的年輕男子回道。

「唔……」男子把煙盒和打火機收回口袋,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在攤開的文字處理軟體使用說明書邊緣寫了些什麼。「要是奈美江跟你聯繫,打電話到這裡,就說是電器行。」

「請問貴姓?」桐原問。

「知道我的名字對你也沒什麼屁用。」男子站起身來。

「要是我們不打給你呢?」

男子笑了,從鼻子里呼出氣來。「為什麼不打?這麼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西口小姐也許會讓我們別跟你聯繫。」

「聽好了,小兄弟,」男子指著桐原的胸口,「聯不聯繫,你們都不會有好處;但若不聯絡,我保你吃虧,可能是讓你們後悔一輩子的虧。所以應該怎麼辦,你很清楚。」

桐原盯著男子的臉孔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哦。」

「那就好,小兄弟不是傻瓜。」男子向鈴木使個眼色,後者走出房間。男子取出皮夾,遞給友彥兩張萬元鈔票。「燙傷的治療費。」友彥默默收下,他的指尖在發抖。男子一定是把這些看在了眼裡,鄙夷地冷笑。

兩人一離開,友彥便鎖上門,扣上鏈條,回頭看桐原。「你還好嗎?」

桐原沒有回答,走進裡面的房間,拉開窗帘。

友彥也走到他身旁,從窗戶往下看。公寓前的馬路邊停著一輛深色賓士。過了一會兒,那三人出現了。大塊頭和叫鈴木的年輕人坐進後座,穿工作服的男子駕車。

看到賓士開動,桐原才說:「打電話給奈美江。」

友彥點點頭,用放在廚房的電話打到西口奈美江家,但沒人接。他邊放下聽筒邊搖頭。

「要是她在家,那些人也不會來這裡。」桐原說。

「那也不會在銀行吧?」友彥說。奈美江正式的工作地點是大都銀行昭和分行。

「可能請假了。」桐原打開小冰箱,取出製冰盒,把冰敲進水槽,左手握住一塊。

「你的燙傷要不要緊?」

「沒事。」

「這是些什麼人?看起來像是流氓。」

「八九不離十。」

「奈美江怎麼會去招惹這些人……」

「天知道。」第一塊冰塊在手裡融化后,桐原又握住一塊,「你先回家,有什麼消息我再跟你聯繫。」

「你呢?有什麼打算?」

「我今晚留在這裡,奈美江可能會打電話來。」

「那我也——」

「你回家。」桐原立刻說,「這些人的同夥可能在這邊監視。要是我們兩個都留在這裡,他們會生疑。」

的確如此。友彥打消主意,決定回家。

「會不會是銀行出了什麼事啊?」

「天知道。」桐原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燙傷,或許造成了劇痛,他的臉痛苦地扭曲。

4

園村友彥回到家時,家人已經吃完晚飯。從事電子機械製造工作的父親正在和式客廳看職棒晚場比賽直播,讀高中的妹妹躲在自己房裡。

最近,友彥的父母完全不干涉他的生活。他們對兒子考進名校電機系欣喜萬分,對於兒子和一般大學生不同,認真上課,該拿的學分一個不缺,也感到十分滿意。協助桐原的工作,友彥對雙親解釋為在個人電腦店打工,他們自然沒有反對。

母親趁著洗餐具的空當,為他將烤魚、鹵蔬菜和大醬湯擺上餐桌,友彥自己盛了米飯。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飯菜,他想,桐原該怎麼解決晚餐?

他們認識三年了,但對桐原的身世和家庭狀況仍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桐原的父親曾經營當鋪,已經去世了。沒有兄弟姐妹,母親好像還在世,但是否與他同住也不甚清楚。至於好友死黨,似乎一個都沒有。

西口奈美江也一樣。雖然他們委託她處理會計工作,但友彥幾乎從未聽過她提起自己的私生活。聽說是在銀行上班,但負責哪方面業務他也不知。竟然有流氓找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友彥心裡浮現出奈美江那張小而圓的面孔。

吃完晚餐,友彥準備回房間。這時,傳來播報新聞的聲音,原來職棒轉播結束了。

「今天上午八點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胸口流血,倒在昭和町路旁,經路人發現報警后,立即送往醫院急救,但隨即宣告不治。該男子為居住於此花區西九條的銀行職員真壁干夫,四十六歲,胸口遭利刃刺傷。在路人發現死者前,有民眾在現場附近目擊一名持刀的可疑男子,警方分析該男子與本命案有關,現正追查此人行蹤。遇害當時,死者正準備前往距離命案現場約一百米的大都銀行昭和分行上班。接著播報下一則新聞……」

一直到新聞中段,友彥都以為不過是樁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聽到最後,他心頭一驚。大都銀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職的地方。

友彥來到走廊,拿起放置於走廊中央的電話,心急地按下號碼。但應該在辦公室的桐原卻沒有接。響了十聲后,友彥掛上聽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廳,他知道父親會看十點的新聞節目。

他和父親看了一陣電視,友彥假裝專心看電視,以免父親找他說話。父親有個毛病,只要一開口,無論話題為何,都會扯到兒子的將來上。

節目接近尾聲時,總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關新聞。但內容與先前聽到的無異。節目主持人進行推理,認為是無特定對象的兇殺案。

接著,電話響了起來。友彥條件反射般彈起,對父母親說聲「我來接」,來到走廊。他拿起聽筒:「喂,園村。」

「是我。」聽筒那端傳來他預期的聲音。

「我剛打電話給你。」友彥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聞了吧。」

「嗯。」

「我剛才在這邊也看到了。」

「這邊?」

「說來話長,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啊?」友彥回頭看了客廳一眼,「現在?」

「對。」

「我可以想辦法出來。」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聯繫了?」友彥握緊聽筒。

「她就在我旁邊。」

「怎麼會?」

「見面再說,你馬上過來。不過不是辦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稱和房號告訴他。

聽完,友彥的心情有些複雜。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時發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馬上過去。」友彥把房號複述一遍,掛掉電話。

友彥對母親說打工的店裡出了點問題,需要人手,便出了門。母親沒有起疑,只是體貼地說句「真是辛苦」。

友彥隨即出門,還有電車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岡夕子約會時的事,沿著當時的路徑前進。無論是換車出入口、月台上等電車的位置,儘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澀,卻也令人感喟。那個有夫之婦是他的第一個異性伴侶,她死後,一直到去年和聯誼認識的某女子大學的學生上床為止,友彥甚至沒有和女人接過吻。

友彥一抵達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電梯。他對這家酒店的內部設置相當熟悉。他直奔二十樓,在走廊最裡邊找到了二。一五號,敲響房門。

「哪位?」是桐原的聲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彥回答,那是電腦遊戲的名字。

門朝里開了。臉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進門。

這是一間有兩張小床的雙人房。窗邊有茶几和兩張椅子,一張上坐著身穿格紋連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聲招呼。她臉上雖帶著微笑,卻顯得頗為憔悴。原本圓圓的臉蛋,現在連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彥回應,環顧室內,在沒有一絲皺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著桐原,「怎麼回事?」

桐原兩手插在棉質長褲口袋裡,在牆邊一張書桌上坐下。「你走後大概一小時,奈美江打來電話。」

「嗯。」

「她說,沒辦法再幫我們工作了,想把賬簿等還給我們。」

「她……」

「她準備逃走。」

「嘿!為什麼?」友彥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剛才的新聞,「跟同一家銀行的人遇害有關?」

「可以這麼說,」桐原說,「不過人不是她殺的。」

「哦,我沒這麼想。」

友彥雖然這麼說,其實這個想法的確曾在腦海里閃過。

「動手的好像是傍晚來辦公室的那幫人。」

桐原的話讓友彥倒抽一口氣。「他們為什麼要……」

奈美江仍低頭不語。看到她這樣,桐原向友彥說:「穿深藍色外套那個塊頭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貼他。」

「倒貼……錢?」

「當然是錢,只不過不是自己的。」

「嗯?這麼說,難道是……」

「對,」桐原縮起下巴,「銀行的錢。奈美江利用在線系統,私下把錢打進梗本的戶頭。」

「多少?」

「總金額連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時候曾經一次轉過兩千萬以上,持續了一年多。」

「這也辦得到?」友彥問奈美江。她仍垂著頭。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這麼說了。可是,有人察覺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個真壁。」

「真壁……剛才新聞里的那個?」

桐原點點頭。「真壁好像沒想到就是奈美江乾的,向她提起疑慮。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聯絡說事要敗露。梗本當然不想失去這棵搖錢樹,就叫他的同夥或手下殺了真壁。」

聽著聽著,友彥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心跳更加劇烈。「哦……」

「可奈美江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因為說起來,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聽到桐原這麼說,奈美江開始啜泣,細瘦的肩膀微微顫動。

「你也不必說得這麼難聽。」友彥體貼她的心情,說。

「這種事說得再好聽也沒有意義!」

「可是……」

「沒關係。」奈美江開口了,眼皮雖然腫著,但眼裡似乎已有了決心,「那是事實,亮說得沒錯。」

「也許吧,可是……」友彥說不下去了。他看著桐原,要他繼續說。

「奈美江由此認為必須跟梗本斷絕關係。」桐原指著書桌旁,那裡有兩個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們慌了手腳,到處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見了,殺了那個真壁就毫無意義。」

「不光是這樣,梗本急需一大筆錢。本來說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辦法打錢給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沒有一樣成功。」奈美江低聲說。

「你怎麼會跟那種人——」

「現在問這些有意義嗎?」桐原冷冷地說。

「也是,」友彥抓抓頭,「接下來怎麼辦?」

「只能想辦法逃。」

「嗯。」

自首這個提議,在這個節骨眼不能提,友彥在心裡盤算。

「可現在連去哪裡藏身都還沒定。一直待在飯店遲早會被找到。就算逃得過梗本這一關,警察可沒那麼容易糊弄。今明兩天,我去找能長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嗎?」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對不起你們。萬一被警察抓到,我絕對不會說出你們幫過我。」奈美江很過意不去。

「你有錢嗎?」友彥問。

「嗯,這倒還好。」她的口氣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會當梗本的傀儡。」桐原單手拿著啤酒罐說,「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開了五個秘密戶頭,暗中把公款轉進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別說了,又不是什麼體面事。」奈美江伸手貼住額頭。

「可有錢總比沒錢好。」友彥說。

「沒錯。」說著,桐原喝乾啤酒。

「那我該做些什麼?」友彥的視線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間來回,問道。

「我希望你這兩天在這裡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隨便外出,要買東西什麼的只能找人幫忙,能拜託的就只有你。」

「這樣啊……」

友彥撥了撥劉海,看著奈美江。她眼裡帶著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堅定地說。

5

星期六中午,友彥在百貨公司地下食品部買了快餐,帶回酒店房間。他買的是五目飯配烤魚、雞塊,加上用酒店附贈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對不起,要你陪我吃飯。」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來。」

「沒關係,有人一起吃,也吃得開心些。」友彥一邊用方便筷夾開烤魚,一邊說,「而且,這東西還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飯,友彥從冰箱里拿出布丁,這是他買來當飯後甜點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興得像個少女。「園村,你真細心,將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是嗎?」把布丁往嘴裡送的友彥害羞了。

「園村,你沒有女朋友嗎?」

「去年交過一個,分手了。老實說,是被甩了。」

「哦,為什麼?」

「她說比較喜歡更會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們都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搖搖頭,隨後自嘲地笑了,「我也沒資格說人家。」說完,用湯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著她的動作,友彥本想問一個問題,但沒說出口,覺得問了也沒有意義。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裡。「你想問梗本的事對不對?」她說,「想問我為什麼會跟那種人扯上關係,為什麼會倒貼他一年多?」

「呃,沒有……」

「沒關係,你問吧。因為不管是誰都會覺得我很傻。」奈美江把還沒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煙嗎?」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彥的打火機點著煙,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優雅地在空中飛舞。「大概一年半前,我開車出了一場小車禍,」她看著窗外說道,「跟一輛車發生剮蹭。其實只擦到一點點,我也不認為我有錯。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難纏的人。」

友彥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點點頭。「他們把我圍住,一時間我以為完了。就在這時,梗本從一輛車裡下來,他好像認識那個流氓。就這樣,他幫我把事情談到付修理費即可。」

「他們跟你索取高額賠償了?」

奈美江搖搖頭。「我記得好像是十萬元左右。不過,梗本還是向我道歉,說他沒把事情談好,覺得很過意不去。你一定很難相信,不過那時候他真的很紳士。」

「是很難相信。」

「他的穿著打扮也很得體,說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幾樁事業,還給我名片。」

「哦。」

「現在全丟了。」她補充道。

「所以,你喜歡上了他?」

奈美江沒有立刻回答,抽了一會兒煙,視線隨著煙流轉。「說起來很像借口,但那時他真的對我很好,讓我相信他是真心愛我。我快四十歲了,才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所以,你也想為他做些什麼。」

「其實應該說,我怕梗本對我不再有興趣,想表示我是個有用的女人。」

「就給他錢?」

「很傻吧?他說新事業需要錢,我一點都沒懷疑。」

「可是,你早就發現梗本其實也是流氓?」

「是啊,不過,那時候已經無所謂了。」

「什麼?」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無所謂了。」

「哦……」友彥注視著桌上的煙灰缸,不知該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煙灰缸里摁熄香煙。「我總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這叫男人運不好嗎?」

「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給我一根嗎?」她從友彥遞過的煙盒裡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個酒保,但從不好好工作。他愛賭,把從我身上搜刮到的錢通通拿去賭。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後,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什麼時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對,和你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時候。因為遇到那種事,覺得活著很沒意思,才會想去那種地方。」

「哦。」

那種地方——和小夥子亂來的地方。

「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說過。我想,這次他一定很煩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機,點著香煙。

「為什麼?」

「因為我重蹈覆轍,亮最恨別人這樣,不是嗎?」

「哦。」的確,友彥想。「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要盜領銀行的錢這麼簡單?」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奈美江蹺起腳,繼續抽煙,似乎是在想該如何說明。香煙短了兩厘米之後,她開口了:「想來想去,算是很簡單吧,不過,這就是陷阱所在。」

「怎麼說?」

「簡單地說,只要偽造匯票就行。」奈美江用兩隻夾著香煙的手指摁太陽穴,「在上面填好金額和對方的戶頭,蓋上集中作業科的主任和科長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長經常不在位子上,要偷蓋他的章並不難。主任的公章我是偽造的。」

「這樣不會被發現嗎?沒有人會檢查?」

「我們有一張日報表,是用來算資金餘額的。會計部的人負責驗算,不過,只要有他們的印章,就可以偽造通過驗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暫時矇混過去。」

「暫時?」

「用這個方法,結算金額會突然減少,被發現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我只能盜用墊付金。」

「那是什麼?」

「金融機構間的匯款,原理是這樣:承辦匯款的銀行先替客戶代墊,事後再跟錢匯進去的銀行結算。先墊的那筆錢就叫墊付金,無論哪家金融機構都會另外提存起來。我就是看上了那筆錢。」

「聽起來很複雜。」

「操作墊付金需要專業知識,只有具備多年實務經驗的職員才能掌握整個局面。在大都銀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負責。所以,本來應該要經過會計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檢查,實際上卻由我一手包辦。」

「反正就是沒有按照規矩檢查?」

「簡單來說就是那樣。像我們銀行規定,匯款金額超過一百萬元時,要在管核簿上填寫收款人與金額,經科長許可,借用鑰匙,才能操作電腦終端機。而且,這筆轉賬的結果,必須在第二天列印成報表,交給科長檢查。可是,幾乎沒有一家銀行檢查得這麼嚴格,所以只要把盜領的傳票和那天的日報表藏起來,只讓上司看正常處理的傳票和日報表,誰也不會發現哪裡不對勁。」

「哦。聽起來好像很難,都是上司太馬虎了。」

「是啊,不過……」奈美江歪著頭,長嘆一聲,「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會有人發現,還是沒辦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癮吧。」奈美江在煙灰缸里抖落煙灰,「稍微在鍵盤上敲幾個鍵,就可以把一大筆錢從這邊移到那邊,讓人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雙會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要騙電腦,最好適可而止。」最後奈美江對友彥說。

友彥對家人謊稱要暫時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間里並排的兩張床之一。他先沖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隨後,奈美江進了浴室。這時除了夜燈,所有燈都關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彥聽見背後的聲音,還聞到香皂的氣味。

黑暗中,友彥一動不動。他一點都不想睡,情緒很亢奮,也許是必須設法讓奈美江平安逃脫的意識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沒有消息。

「園村,」背後傳來奈美江的聲音,「你睡著了嗎?」

「沒。」他閉著眼睛回答。

「睡不著?」

「嗯。」友彥想,難怪奈美江睡不著。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聲叫他,「你會想起那人嗎?」

「誰?」

「花岡夕子。」

「啊……」聽到這個名字,友彥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他小心不讓她察覺自己的情緒波動,答道:「有時候會。」

「哦,果然。」看來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歡她?」

「我不知道,那時還太年輕。」

聽到友彥的回答,她呵呵笑了。「現在也還很年輕啊。」

「也是。」

「那時,」她說,「我跑掉了。」

「是啊。」

「你一定覺得我這女人很奇怪吧?都已經去了,還臨陣脫逃。」

「沒……」

「有時我會後悔。」

「後悔?」

「嗯。我會想,那時是不是留下更好。待在那裡,讓一切順其自然,也許就會重生。」

友彥閉上雙唇。他明白她這番低語里包含的沉重意味,他不敢貿然回答。

在沉悶的氣氛中,她又說:「會不會已經太遲了?」

她問這句話的意思,友彥很清楚。其實他也逐漸被同樣的想法支配。

「奈美江,」終於,他下定決心,開口叫她,「做嗎?」

她陷入沉默,友彥還以為自己失言了。但不久她便問道:「像我這種歐巴桑你也願意?」

「你跟三年前一樣,沒有變。」

「你是說,我三年前就是歐巴桑了?」

「不是那個意思。」

他感覺到奈美江下了床。

幾秒鐘之後,「但願能夠重生」,她在友彥耳邊說。

6

星期一早上,桐原來接他們。他首先向奈美江道歉,說沒有找到合適的藏身處,因而希望她在名古屋的商務酒店暫時避一避。

「你昨天明明不是這麼說的。」友彥說。昨晚桐原打來電話,說找到了合適的地方,要奈美江準備一早出發。

「今早情況突變,不會拖太久,你忍耐一下。」

「好的。」奈美江說,「我以前住過名古屋一陣子,地方也熟。」

「我就是聽你提過,才選名古屋的。」

飯店的地下停車場停著一輛陌生的白色汽車。桐原說是租來的,平日使用的車可能已被梗本他們盯上。

「新幹線車票和酒店的地圖。」上車后,桐原把一個信封和一張白色複印紙交給奈美江。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她道謝。

「這個你最好帶著。」桐原拿出一個紙袋。

「幹嗎?」看過紙袋內的東西,奈美江苦笑。

友彥也從旁邊探頭去看,袋子里是卷度很誇張的女用假髮、太陽鏡和口罩。

「你那些假戶頭裡的錢,一定得用卡提取吧?」桐原邊發動引擎邊說,「領錢的時候,最好偽裝一下。就算多少有點不自然,也不能被攝像頭拍到臉。」

「考慮得真周到。謝謝,那我就收下了。」奈美江把紙袋塞進已經滿到極限的旅行袋。

「到了那邊要聯繫啊。」友彥說。

「嗯。」奈美江笑著點頭。

桐原發動汽車。

送奈美江坐上新幹線后,友彥和桐原一起回到辦公室。

「但願她能順利逃脫。」友彥道。

桐原沒有任何回應,反而問他:「梗本的事你聽說了嗎?」

「嗯。」

「那女人真傻。」

「什麼……」

「梗本從一開始就是故意接近奈美江,想必是打算利用她在銀行里的職位騙錢。她出車禍被流氓找麻煩,肯定是梗本一手設計的。連這麼簡單的手法都沒發現,她腦袋有病啊。那女人以前就是這樣,一遇到男人就栽進去,半點判斷力都不剩。」

友彥無可反駁,只有猛吞口水,但胃好像吞了鉛塊般沉重。他心裡完全沒有桐原這種想法。

此後,友彥提早回家,等著奈美江的電話。

他沒有等到。

奈美江走後的第四天,她被發現陳屍於名古屋的商務酒店,胸部和腹部遭利刃刺擊。據分析死亡已超過七十二小時。

奈美江向任職的銀行請了兩天假,第三天起便無故曠工,銀行也在找她。她的隨身物品中有五本存摺,裡面的存款總額在星期一還遠超二千萬元,但發現屍體時,幾乎已經為零。

據銀行調查,她盜取公款已有多年,那五本存摺,似乎便是為此而設。

警方自西口奈美江轉賬的戶頭,循線查出某公司董事梗本宏,以盜取資財嫌疑將他逮捕,同時也以梗本為主要對象,著手調查西口奈美江命案。但從奈美江的五個戶頭提出的錢,目前仍無線索。款項確實是奈美江本人用卡領取的,因為自動取款機的監控設備拍到一個喬裝過的女人,提款時使用的假髮、太陽鏡和口罩已於她的行李中找到。

看了報道,園村友彥衝進衛生間嘔吐,直到胃部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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