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蠢蠢欲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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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粲花光了隨身攜帶的幾萬塊錢,心情無比舒暢。只要將麥瑞這隻小鳥牢牢抓在手裡,瑞特公司的事,十有八九就跑不了。現在她只有一個信念: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瑞特公司的投資拿到,如果能讓談判回到原來的路子上去,那更好,實在回不去,也不是她的過錯。她想,齊副書記會原諒她的,她已儘力了,至於河化集團到底是讓瑞特收購,還是讓周鐵山收購,暫時還不能考慮太多。她相信,到時候齊副書記一定會有辦法,如果他真想讓周鐵山收購的話。
至於瑞特,她是越來越有信心了,只要麥瑞不背叛她,歐陽那邊一切事兒就都好辦。真是奇怪啊,她咋就能捕捉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呢?想到這個,周一粲笑了。她起先也是無意的,後來,後來……算了,不想了,這種事想起來就讓人鬧心,男人跟女人,大概都逃不過這一劫吧?可惜,自己在這方面還是一片空白!
歐陽跟麥瑞的關係,在別人看來興許是小事,在瑞特公司,卻是大忌。瑞特公司是堅決不許公司主管跟下級有私情的,特別是那種非正常的男女關係。作為有婦之夫的歐陽,不會不考慮這一層!聯想到麥瑞今天的怕,周一粲越發自信地笑起來。
可惜,周一粲錯了。
麥瑞的緊張並不是因為跟歐陽的這層關係,當然,這層關係對麥瑞有影響,但影響絕不像周一粲臆想的那麼大。麥瑞分神,是因為另一個人。
周一粲絕對沒想到,麥瑞壓根兒就沒去國外,也不是剛從西安回來。周一粲打電話約她的時候,她剛剛跟強偉分手。
強偉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之前並未電話預約,他讓麥瑞措手不及。
強偉說是來省城彙報工作,順道上來看看她。麥瑞一聽就是假話:她會讓一個市委書記惦著?準是等不到瑞特方面的消息,心裡發急,專程跑來打聽消息的。
看來,河陽方面是真急了。
這是瑞特公司的一個戰術,目前看來運用得還算成功。其實一開始,瑞特公司的目標就是沖河化去的。這裡面的具體原由麥瑞掌握得不是太清楚,歐陽沒跟她說,公司總部也從來沒透出過消息,麥瑞完全是從歐陽的神態和話語里作出判斷的。跟歐陽在一起久了,歐陽的眼神還有心計,她多少能讀懂一些。她懷疑,河化集團一定有值得瑞特公司動心的地方,不是那塊地皮,瑞特公司的眼界還沒低到那份上,但究竟是啥,她卻不想知道。她做事有個原則:不該自己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反而對工作很不利。
談判開始前,歐陽跟她交代過一件事,讓她側面了解一下河化集團的情況,重點是目前河化子公司的情況,還有它涉及的產業。麥瑞一一做了。那天在談判會上,她遞給歐陽的,就是一份關於河化子公司的詳細資料,其中包括河化目前涉足的三大領域、十二個產業。如果不是因為周一粲,瑞特公司會直接跟河陽方面談收購事宜的,但周一粲提前插了進來,提出搞單純性投資,這才逼迫瑞特改變方向,從投資談起。想不到強偉最終幫了瑞特公司,讓瑞特心想事成。
這些,歐陽再三交代過,絕不能提前暴露,對周一粲,更得瞞著。歐陽想玩一箭雙鵰的遊戲,他要讓周一粲跟強偉兩個人先鬥起來,斗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對瑞特公司更有利。按歐陽的幻想,他不但要拿到河化,還要以國內最低的成本舒舒服服拿到!
「我了解強偉,他現在是熱鍋上的螞蟻,急著要在河化身上做文章。我們先按兵不動,再拖他三兩個月,到時,就會有戲。」這是歐陽臨走時跟她說的話。沒想到還沒等拖上兩個月,強偉就耐不住了。
強偉很熱情,一點看不出他是一個大市的市委書記。簡單寒暄幾句,強偉問:「貴公司還沒消息?」
麥瑞搖搖頭,臉上帶著歉意說:「公司高層正在緊急磋商,估計下個月就有消息了。」
強偉「哦」了一聲,掏出紙巾擦把汗,天真是太熱了。
「我把河化集團的詳細資料帶來了,請麥瑞小姐看看。」
麥瑞做出一副驚喜狀,雙手接過資料:「太感謝你了,強書記!這兩天我正在四處搜集河化集團的資料,有了這個,我就省心多了。」
「幹嗎不跟我要?這又不是什麼機密,以後需要什麼,只管找我。」強偉說得極為輕鬆,臉上笑得也很輕鬆,目光卻在麥瑞臉上停了許久。麥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微微紅著臉道:「謝謝強書記了,以後需要什麼,我一定找你。」
「這就對了嘛。」強偉呵呵笑了一聲,道:「好了,不打擾你了,我也急著回去。有消息立馬告訴我,我在河陽設宴歡迎你們。」
強偉說走就走,像一陣風,突然地旋進來,還未等麥瑞反應過來,又旋走了。
送走強偉,麥瑞緊接著就在電話里向歐陽作了彙報。歐陽聽完,沉默了一會兒,道:「先不理他,按我們的計劃進行。」
這計劃便是拖。
麥瑞將強偉帶來的資料放進柜子,正準備著上街,周一粲的電話便到了。
這一天,麥瑞小姐算是經受了一番考驗,生怕在周一粲的熱情和厚禮面前,一不小心說漏嘴,將天機泄露出去。還好,她算是把這場戲給應付過來了。
麥瑞真是奇怪:為什麼河陽市的黨政一把手會在同一天出現在她面前?他們兩人的思路和合作方向,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分歧?
難道真如歐陽所說,國內最大的特點就是政出多門,各自為政?難怪歐陽老是告誡她:要她充分利用官場矛盾。「這個矛盾抓住了,你在國內辦事就從容得多。」
車樹聲這一天回來得很晚,周一粲做了一桌可口的飯菜等他,他就是不回來。起初周一粲還忍著,沒給他打電話,想給他一個驚喜。等到晚上九點,車樹聲還不回家,她就耐不住了,打電話問他在哪兒,車樹聲說在外面。周一粲說我知道你在外面,外面也有具體的地兒。車樹聲又說在路上,然後就不耐煩地掛了機。她又接著等,等得肚子都感覺不到餓了,困意已席捲全身,她想上床睡覺了。又過了半小時,樓道里還是沒有腳步聲,她就來氣了,再次撥通他的電話:「你到底在哪條路上?路上是不是出了車禍,堵得走不開啊?」車樹聲說:「我在老秦家裡。你幹嗎一遍遍的打電話?」周一粲果真聽到秦西嶽的咳嗽聲,想發火,又忍著沒發。飯是沒心思吃了,她草草洗了把臉,上床了。躺到床上后,她就開始恨車樹聲,恨自己當初瞎了眼,嫁了這麼一個沒出息、沒情調的男人。
車樹聲大她八歲,周一粲不知道當初為什麼會選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點,反正糊裡糊塗就嫁了。嫁了才知道,車樹聲不是她想要的那種男人,他身上有太多的東西,她接受不了,也改變不了,比如迂腐,比如古板,比如他不食人間煙火的那股書獃子氣。還有,他在夫妻生活方面表現出的那種無趣、乏味,甚至是教條式的死板……總之,這門婚姻帶給她的,除了失望,再沒別的。好在女兒還算努力,前年順利考上了大學,也算了結了她的一樁心事。
車樹聲進門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鐘。這些天他很忙,除了應付所里的工作,還要陪秦西嶽到處奔走。秦西嶽在家裡安穩了沒幾天,就又耐不住了,特別是跟張祥生談完話后,顯得更為活躍了。本來,調研組上周就要下去,張祥生突然接到一個會議通知,要去北京,這事又給耽擱下了。秦西嶽呢,一天也閑不住,這些日子,他在廣泛地向各層面徵求關井壓田的意見,還就一些具體的法律問題,請教了吳海教授。車樹聲看得出,老頭子是對關井壓田有了動搖,至少,他自己也在懷疑它的正確性了。最初提這個議案時,車樹聲就反對過他,可老頭子就是聽不進去,偏要固執己見。事實證明,這方案考慮得不成熟,特別是對沙漠地區農民生產積極性的打擊,超出了最初的預想,老頭子是好心辦了件不討好的事。不過也好,經過中間這些反覆,對下一個方案的提出和實施,會有很大的幫助。
這天,也不知秦西嶽又聽到了什麼,一大早就打來電話:「今天你把工作安排掉,陪我去見一個人。」
「誰?」
「問那麼多做什麼?去了不就知道了?」秦西嶽的口氣很沖,一聽就是在氣頭上。車樹聲只好將手頭的工作推開,趕到他家裡。華可欣還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見不好。好在姚嫂昨晚上回來了。車樹聲跟姚嫂扯了幾句,簡單問了些她家裡的情況,又叮囑了幾句,意思是讓她好好照顧華可欣,報酬的事,如果嫌低,可以跟他講。姚嫂正要說話,秦西嶽擱下電話出來了:「你亂說什麼?誰讓你管我家保姆的事了?我秦西嶽再窮,姚嫂的工錢還是付得起的!」這通火發的,車樹聲怔在了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姚嫂就更為尷尬了,抖著目光,瞅瞅這又望望那,嚇得連氣也不敢出。
「算了,我現在這脾氣,臭得很。幹嗎要衝你發火嘛。」見車樹聲被自己罵得僵住了,秦西嶽又自嘲地說。
姚嫂這才緩過氣兒來,趕緊打圓場:「就是嘛,你們兩個,好好的,幹嗎要吵架?」
「不是吵架,是他不分青紅皂白鬍亂罵人。」車樹聲耿耿道。
「好,好,我向你檢討。我秦西嶽脾氣不好,火氣大,自己窩囊還要連累別人。」
「到底怎麼了,老秦?你這口氣咋不對勁啊?」車樹聲意識到什麼,急忙問。
「我咋能對勁?你讓我咋對勁?」秦西嶽再次激動起來。車樹聲猜想一定是河陽那邊又有了啥消息,追問下去,果然如此!
就在昨天晚上,姚嫂回來不久,河陽來了兩位代表,給秦西嶽帶來一條可怕的消息:有人指示省公安廳,想將老奎的事草草了結!
「省廳已派了專案組下去,要全面接管此案。」秦西嶽說。
「接管就接管,總比沒人管好吧?」車樹聲說。
「算了,這事跟你說不明白。走,陪我到省委去。」
「省委?」車樹聲猶豫了。
「走啊,我已跟他們約了時間。」
車樹聲終於明白,秦西嶽是要去見誰。
兩人剛出了門,就被迎面趕來的一伙人圍住了。這夥人全是水車灣的,領頭的正是那個出門總要落下東西的隔壁老吳。一見秦西嶽要出去,老吳一把拉住他說:「秦老師,你今天不能外出。你要帶領我們,保衛水車灣。」
「保衛?」秦西嶽聽得沒頭沒腦的:水車灣又咋了?老吳帶上這一幫子人,到底要幹啥?
「你還不知道吧,秦老師?那個姓佟的又向各家各戶發通知了,說是最後通牒,下個月十號,如果我們不搬走,他們就要強行拆除。」巷子裡頭的何老太搶著說。
「通牒?我咋沒收到,你們到底在說啥?」
「他們怕你,沒敢往你家發。」水車灣的老水車師傅黃河謠從人堆里擠過來,站在他面前說。
「黃師傅,這到底咋回事?不要急,慢慢講。」
黃師傅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這才將事情經過說給了秦西嶽。
原來,早在一年前,銀州市已通過招標將水車灣這一片的開發權授給了銀都房地產開發公司,老闆正是那個姓佟的。一年間,銀都公司先後跟水車灣的住戶磋商過多次,但終因水車灣的住戶死活不離開自己的老窩,拆遷安置的事便一直僵著。就在秦西嶽陪可欣去醫院的那天,銀都公司派人向水車灣三百多戶人家發了通知,要求他們限期搬遷,否則,銀都公司將依法進行強拆。
銀都公司的事秦西嶽知道,對方也登門拜訪過,態度很好。銀都公司想讓秦西嶽帶個頭,主動搬到安置區去。秦西嶽沒表態,銀都公司也沒再找過他。秦西嶽以為這事就這樣了,沒想到,銀都竟然來了個強行拆除。
「這事,這事……」秦西嶽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覆黃師傅,站在那兒發愣。車樹聲接話道:「大家先回去吧,今天秦老師有事。明天你們來,明天再商量辦法。」
「不行啊,秦老師,我召集大家也不容易。如今為了生活,誰不忙?大家扔下各自的事,也是為了水車灣不被姓佟的霸掉。秦老師你要是不帶我們去,我們這麼多人,就賴在你家不走了。」老吳拉著哭腔說。
秦西嶽猶豫了一會兒,很為難地說:「你們先等等,我真是約了人,很重要的。要不我先去打個電話,看看能不能調整一下時間。」說完,又夾著材料回去了。車樹聲站在那兒,心想這人真是沒救了,啥事都想管,啥事又都管不出個名堂。
過了一會兒,秦西嶽出來說:「這樣吧,上午我跟你們去,下午我就不能了。我真是有重要事兒。」
大家理解地點點頭,一行人說走就走。車樹聲跟了幾步,心想人家去說水車灣的事,我跟著做啥?就想回單位。秦西嶽朝後望了一眼,道:「走啊,你磨蹭什麼?」車樹聲正要跟他解釋,秦西嶽不耐煩地說:「一道去看看,對你工作有好處。」車樹聲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一上午,車樹聲就摻在水車灣的上訪隊伍中,先是找了銀州市拆遷辦,接著又找市建委,最後才到銀都開發公司。秦西嶽帶著人跟銀都公司理論的時候,車樹聲躲在樓下。閑著無聊,他突然思考起一個問題來:秦西嶽原本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他變成這樣,到底是自己愛管閑事還是別的原因?他想了很多種答案,但沒一個能說服自己。最後他搖搖頭,決定不想了,這問題,不好想。
上午無果而返,秦西嶽顯得非常鬱悶。他跟車樹聲說:「怎麼現在會是這樣?老百姓的問題都說是大問題,但就是沒人管,你跑斷腿也還是沒人管。那麼,這些人到底在管些啥事?」
「不知道。」車樹聲說。
「你當然不知道,我想,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只怕沒幾個!」
下午,秦西嶽才帶著他來到省委。一想將要見到的人,車樹聲不由得就替秦西嶽擔起心來:他現在是公開跟齊默然較上勁了,這樣下去,會有好結果?秦西嶽啊秦西嶽,你這是鋌而走險啊!我車樹聲反對你當代表,反對你往這條道上走,就是怕有一天,你沒了回頭路。你縱有一腔正義,你又能怎樣呢?難道你不怕……
兩個人坐在接待室里,等了一下午。起先說是四點半鐘接待,到了四點半,又說齊書記正在開會,會議結束可能要等到五點半。秦西嶽像是豁出去了,不見到齊默然,他就不離開省委。車樹聲這才知道,老頭子為見齊默然,已前後申請了六次,歷時將近半月,省委接待室一直說齊書記沒時間,無法安排。老頭子一激動,竟將電話打到了北京協和醫院,要跟正在療傷的省委高波書記通話。高波書記的秘書這才將電話打到省里,讓接待室設法安排,務必讓齊書記接待一下秦西嶽,還說這是高波書記的意見。
「你是怎麼打聽到高波書記電話的?」車樹聲出於好奇,問了一句。
「不該問的少問。」秦西嶽惡聲惡氣說。
於是就不問,於是就等。直等到六點下班,也沒有人通知他們。六點過二十,來了兩個年輕人,說是齊書記要陪外省來的客人吃晚飯,要他們回去,改天有時間再通知。
這下,秦西嶽憤怒了,他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年輕人的鼻子就罵:「我秦西嶽是國家高級專家,全國勞動模範,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光是我獲得的國家科技進步獎,就有五項。我不是猴子,不是讓你們耍的。你們馬上給齊默然同志彙報,今天要是見不到他,我連夜坐飛機,去中央!」車樹聲這陣兒也是一肚子氣,眼見著秦西嶽將兩個秘書罵得狗血噴頭,就是不出面阻攔一下。
兩個年輕人挨了罵,這才慌了,跑去見領導。半小時后,省委信訪室的一位副主任走了過來,說是先陪二位吃飯,飯後再安排會見。
「不吃,我就在這兒等!」
就在這工夫,省人大辦公廳一位副主任趕了過來,好言相勸,想勸走秦西嶽。沒想到秦西嶽沖著那位副主任又是一陣惡罵,罵到中間,他怒不可遏地撥了高波書記的手機。手機響了半天,通了,秦西嶽開口就說:「高波書記,我是沙漠所高級專家秦西嶽,是人大常委汪民生同志的弟子。我現在在省委接待室,為見齊默然同志,我等了半月。今天如果見不到齊默然同志,我就直接去見汪民生同志。」
秦西嶽還在跟高波書記通話,邊上幾位,早已嚇得沒了人色。
又是半小時后,齊默然親自趕到接待室,熱情地迎走了秦西嶽。
他們談了半晚上,談的啥,秦西嶽沒說,車樹聲也沒敢問,不過他覺得,老頭子這一次,怕是把亂子鬧大了。
這一天的車樹聲算是開了一次眼界,大眼界。是的,秦西嶽說得對,他車樹聲做學問做傻了,做呆了,做得成早幾年的秦西嶽了。將秦西嶽送回家后,回來的路上,他腦子裡突然又跳出一個問題:做學問為了啥?做官又是為了啥?難道僅僅為了自己的抱負?那這抱負又是啥?
秦西嶽還跟他講過一句話:中國的知識分子,真是讓學問給害了。
那麼自己呢,是讓學問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