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幕驚顯-2
2
瑞特公司終於有了迴音。歐陽在電話里說:經過董事局慎重考慮,決定修改投資方案,按河陽方面提出的收購設想進行。具體事宜,將由西北區代表麥瑞小姐跟河陽方面先行接洽,他可能要過段時間才能來河陽。強偉在電話里說了幾句感謝話,並表示河陽方面一定會拿出百分之百的真誠和熱情,隨時歡迎歐陽先生到來。
半小時后,經貿委和國資委的兩位同志在秘書肖克凡的引領下,走進強偉辦公室。強偉開門見山:「瑞特公司來電話了,他們的談判代表馬上要到河陽。你們兩位準備得怎麼樣了?」
「該作的準備工作都已做好,相關資料也都準備全了。如果他們真心想談,這次應該沒問題。」
「先不考慮他們是不是真心,既然要談,我們就得先拿出誠意。你們分頭再把工作往細里做,不要到時候再讓人家弄個措手不及。」
國資委曾副主任「嗯」了一聲,又問:「這次來的,是不是那個麥瑞?」
「你問這個做什麼?」強偉將目光挪向曾副主任,語氣有點不滿。
「哦,沒什麼,我也是隨便問問。」
「我還是那句話,不管對方派誰來,我們就一個目的:把河化集團嫁出去。我們是跟國際上有名的瑞特公司合作,不是跟它下面的哪一個具體的人合作。談判就一個原則:謹慎、坦誠。」
曾副主任點點頭,對剛才的話表示歉意。強偉沒多說什麼。這事他已強調了若干遍,不想再重複。眼下他要做的事實在是太多,根本沒時間在這種小問題上浪費精力。打發走兩位幹將,他將肖克凡留下,問:「讓你做的事做了沒?」
「相關資料已經發出,對方還沒回信。估計應該在一兩天內,就有消息吧。」肖克凡道。
「如果對方一直不回信呢?」他反問道。
肖克凡讓他問得一陣結舌。其實他心裡也在急,按理說,對方的回信早就該到了,為什麼拖到現在,他自己也搞不大清楚。
「我看這樣吧,你準備一下,親自過去。我們沒時間等了。資料掌握不全,談判會很被動。到了那邊,先找國資委,如果國資委不能提供詳細資料,就去銀行。這是我那邊一個朋友的聯繫電話,如果事情順利,就不要打擾他,他很忙。」
肖克凡接過強偉遞上的名片,鄭重地點頭。從強偉臉上,他越發看到事情的重要性。真是談判尚未啟動,雙方的較量已經開始。
肖克凡走後的第二天,麥瑞小姐帶著她的工作小組,來到河陽,強偉親自到河陽賓館為她接風。兩人見面的一瞬,目光都在對方臉上刻意多停了一會兒。強偉感覺,今天的麥瑞小姐跟他在省城見到時已判若兩人,如果說那次見面,麥瑞小姐留給他的印象還略略有一點靦腆、有一點放不開手腳的話,那麼今天,麥瑞小姐就具有了一種大企業談判代表的風範。她帶著六人工作組,成員個個神采奕奕,精神飽滿,她本人更是青春靚麗,光彩照人。麥瑞呢,則感覺今天的強偉少了一種官氣,多了一種商業巨子的味道,甚至比她在國內見到的那些大企業的老總還有風采。雙方彼此介紹完,往接待室去時,麥瑞忽然才記起:強偉以前是昌平的市長,昌平鎳礦公司跟世界著名的有色金屬巨頭英國BJB公司進行項目合作時,他就是中方代表團團長,很多重大合作事項,都是由他談定的。
想到這兒,麥瑞心裡暗自一驚,不過她還是巧妙地用微笑掩飾過去了。
雙方短暫磋商后,初步確定了談判議程:談判分三個階段進行,今天只是雙方見面,沒有實質性工作內容。正式談判從明天開始,計劃時間為三天。
晚上由河陽方面設宴,款待麥瑞小姐一行。出人意料的是,強偉沒有到場,代表他宴請嘉賓的是市長周一粲。這是強偉有意送給麥瑞的一份「禮物」——既然你不來主將,那我也躲起來算了,反正該講的禮儀已經講了,吃飯這種事,就讓周一粲去奉陪,也好讓周一粲表現表現。
麥瑞一看強偉沒來,臉色不由得就灰了。周一粲致歡迎辭時,她的心思還在強偉身上。她不相信強偉是突然有事來不了,他一定是在「禮尚往來」。
宴會的氣氛自然沒有預期的那麼活躍。周一粲也是在臨出席宴會前才得到市委辦通知,要她晚上代表市委、市政府出席宴會,至於談判的內容還有合作方向,沒有人向她透露。市委辦還說,談判由國資委曾副主任全權負責,具體事宜晚宴後由曾副主任向她彙報。
周一粲心裡一恨:這次談判,果然沒她的份了!
儘管心裡很堵,在臉上,她還是顯得笑容可掬,畢竟這也是關係到她個人形象的事。雙方舉杯相慶時,她的目光幾次跟麥瑞小姐相對。奇怪的是,麥瑞小姐好像把她們事先的約定給忘了,儘管對她還是很尊重,也很友好,但這尊重裡面,分明有一股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
強偉也沒閑著,安排好賓館里的事兒,他便急著去見兒子了。兒子強逸凡回來好幾天了,一直給他打電話,讓他回銀州,他哪有時間?早上他派車將逸凡接到了河陽,安排在另一家賓館里。
剛見面,父子倆還沒來得及細細看上幾眼,強偉就問:「讓你打聽的事,有結果沒?」
強逸凡說:「掌握了一點情況,還不是太詳細。」
「快說。」
強逸凡知道父親的性格。父親所以急著讓他來河陽,定是為瑞特公司和歐陽的事。
「從我搜集到的信息看,瑞特公司的真實目的就是想收購河化。之前所謂的投資,不過是個煙幕彈,他們對河化動心已經很久了。」
強偉「哦」了一聲。情況果然跟他判斷的一樣。
「接著說。」
他點了支煙,狠抽兩口。強逸凡盯住他:「爸,你怎麼又抽煙了?」說著,將父親手裡的煙奪了過去。
強偉笑笑:「平日很少抽的,今兒個事多,抽一根,提提神。」
「你哪天事不多?」強逸凡搶白了父親一句,接著又說:「這次歐陽沒來,估計是想讓麥瑞先探探底,這是歐陽一貫的風格。」
「這我清楚,如果這都看不出來,我不成傻子了?」強偉調侃了一句,又要摸煙,讓強逸凡一瞪,已經摸到煙盒的手又給乖乖地縮了回去。
「爸,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擔心什麼?」強逸凡臉上,露出一絲不安。他雖是在幫父親刺探瑞特公司的商業情報,可父親為何要這樣做,他卻一直搞不懂。
「這你就別問了。既然要跟人家合作,我總得多少摸摸對方的底子吧?」強偉道。
「爸,你這不是摸底子,你是在學商業情報機構,想查清對方的一切。這很危險,如果對方知道,會撤走談判人員,中止合作項目的。」強逸凡提醒道。
「爸也想過這問題,不過不摸清對方,你讓爸怎麼跟他們合作?河化集團的分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可這麼亂打聽,還是打聽不到實質性的內容,要不……」強逸凡試探性地將目光停留在父親臉上。他一方面在猜度父親的心思,一方面又急著為父親想辦法。
「你說。」強偉道。
「我想把這事交給香港的商業組織去做,他們會在你指定的時間內,將對方的詳細資料還有商業動機一併查清。」
「你咋不早說?」強偉「騰」地彈起身子。這主意不錯,他咋就沒想到呢?
「不過他們收費很高的,你可得有心理準備。」強逸凡笑著說。
「行,你幫爸聯繫,不管多少錢,爸出。」
強逸凡終於確信,父親心裡,是對瑞特公司充滿懷疑的。可父親憑什麼要對瑞特公司產生懷疑呢?從他調查的情況看,瑞特公司並無不良商業紀錄,它的每項投資,都符合商業準則,而且這些年它在中國大陸的業績不錯,在國際投資界也已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談完瑞特公司的事,父子倆才把話題轉到家務事上。強逸凡在香港,也有兩年多沒回來了,強偉對他的工作還有生活,知之甚少。這是一對很少坐在一起交流的父子,平常打個電話,也是三言兩語,簡單到家。這一次,強偉是想抓住機會好好跟兒子聊一聊的,特別是關於兒子的婚事——他都三十齣頭了,再不成家,像什麼話?沒想到強偉剛問了一句,強逸凡便不耐煩地說:「爸,能不能談點別的?一回家,媽老問這事,你也問,好像這次回來,是想逼我成家似的。」
「誰逼你了?這些年我們哪跟你提過這事?都說讓你自己決定,可你也不能老拖下去。我跟你媽快退休了,你不結婚,我們退下去做什麼?」
「退休?爸,你說這話有點早吧?你還風頭正健呢,就不想到省上再干幾年?」
「少扯我,說你!」
「我就那麼點事,有啥說的?還是說說你吧。這次回來,我看你信心蠻足的,說說,是不是又有野心了?」強逸凡嬉皮笑臉地說。在父親面前,他遠比在母親面前自在,啥話都敢講。
「又亂扯了是不?我問你,你拖著不結婚,是不是心裡還有思思?」
「爸!」強逸凡像是被父親一語戳痛了,臉上一陣通紅,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聲,黯然垂下頭去。
強偉見狀,心裡一陣難過。兒子有兒子的傷痛,他不該亂問,可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片刻的尷尬后,父子倆同時抬起頭,相互對視了一陣兒。強偉說:「這次回來,打算呆多久?」
強逸凡道:「一個月吧。也說不定,就看工作進展得如何了。」
第二天,談判正式開始。強偉在電話里叮囑曾副主任,千萬別心急,要穩紮穩打。曾副主任說:「強書記請放心,我們會把握好節奏的。」強偉笑了一聲:「又不是跳舞,哪來的節奏啊?心裡有數就行。」曾副主任「嗯」了一聲,就忙著去會議室了。強偉坐在辦公室里,心情突然就放鬆下來。談判就是這樣,沒開始前,你的心是緊著的,充滿了種種猜測,一旦雙方坐到了談判桌上,心裡那根弦就會徹底松下來,因為這時候再緊張,就顯得你準備不足,把握也不大。
強偉是不喜歡打無準備之仗的。
上午十點,強偉正在看兒子給他的一份香港大旗國際投資公司的戰略規劃書。兒子沒說什麼,只是讓他隨便看看,作個了解。這時候,審計局張局長帶著一位姓曹的會計師進來了。張局長說:「強書記,查出問題來了。」
「問題?」強偉從材料上抬起頭來,顯得有些意外。
張局長的神情很是不安。他是一個月前奉命帶人核查河化集團老賬的,當時強偉並沒多交代什麼,只是說,河化要跟瑞特合作,我們得把家底子弄清,免得自己家裡有幾升米都不知道,就跑去跟人家顯富。他也沒往深里想,帶著幾位審計師進入河化,緊張有序地開展起工作來。誰知查著查著,就發現了重大問題。
「我們在審計中發現,河化當年兼并幾家中小企業時,存有嚴重的財務違規問題。」張局長盡量斟酌著詞句,想把問題說得輕一些。
一聽是違規,強偉剛剛蹙起的眉頭重又舒展開來:「違規問題肯定免不了,考慮到當時的特定情況,可以理解。」
「強……書記,不是一般的違規,是……」
「是什麼?」強偉的聲音忽地變緊了。他從張局長臉上,看出了某種不祥。
「這麼說吧,河化有借兼并企業,往外轉移資金的嫌疑。」
「轉移?往哪兒轉?」
「我們懷疑,是有人藉機洗錢,也就是……貪污。」張局長終於說了實話。
「貪污?」強偉的目光定格在張局長臉上,身子也似乎僵住了,半天,聲音低沉地問:「數額呢,有多少?」
「三千多萬。」
「三千多萬?!」強偉震驚了,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而且是在這種時候。
「還有一件事,河化集團五年前從廣州購買了一套設備,這設備買來后一直放在下面一個分廠里,安裝了一半,一直沒投入使用。我們了解了一下,職工反映說,是上當了。我們也找過當時主管設備的副總,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道道。」張局長又說。
「多少錢買的?」強偉的聲音越發吃緊。他真怕再查出什麼來。
「三千二百五十萬。」
天,又是一個三千多萬!
「從哪兒買的,你們查了嗎?」
「廣州一家叫宏遠機械的公司。據我們向廣州方面了解,這家公司三年前就倒閉了。」
「宏遠機械?」隱隱約約的,強偉感覺好像聽說過這家公司,但一時又記不起這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這事有什麼問題嗎?」他有些遲疑地問。
「如果我們判斷得沒錯,購買這套設備根本不是上了誰的當的問題,因為按照該設備的說明書,河化集團幾個分廠都用不了這設備。其性質可能跟前面一樣——有人借採購設備洗錢。」張局長的聲音很沉重。強偉聽了,越發感覺沉重得緩不過氣來。
兩個三千萬,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挪走的,他卻對此一無所知。難怪每次一提審計,有人就要跟他急,跟他翻臉,原來……
「除了這兩項,還有別的嗎?」
「這是兩筆大的,另外還有兩筆小的:一筆五百萬,是作為廣告費用支出的,但找不到廣告合同,廣告公司的發票是從其他渠道買的,三張全是假髮票;另外一筆三百多萬,也跟廣告有關,是贊助了一場汽車拉力賽,手續也不是很全。」
強偉「哦」了一聲,其中半是無奈,半是頹喪。
派審計人員進河化,是強偉心裡早就有的想法。他到河陽后,河化雖是年年搞審計,但年年的審計報告都一樣,只反映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招待費超支,比如差旅費過高,還有就是私設小金庫等各單位都有的共性問題。深層次的問題,一次也沒反映上來。不是說強偉就認定了河化有深層次的問題,從他在昌平當市長,對鎳礦公司的管理中總結出的經驗看,這麼大一家企業,每年銷售收入十個億,經手的資金更是高達幾十個億,監管稍稍不力,就會有巨大的資金黑洞出現,因此,他一直放心不下。河化走下坡路后,他心裡更是捏著一把汗,生怕哪一天就給曝出一個驚天黑幕來。他幾次要往河化派審計組,但不是這邊干擾,就是那邊阻撓,結果一次也沒派成。這次河化要跟瑞特合作,項目談成,河化就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再也不用他這個婆婆操心了,趁此機會,強偉就想把歷來的賬目徹底審計一番,算是給河陽一個交代。當然了,他心裡也盼著賬目能幹凈,能通過審計。畢竟,查出問題來,誰的心情都不會好受。
可是……
聽完張局長的彙報,強偉思考了一會兒,叮囑道:「這事先不要張揚。你們在小範圍內再把問題核實一下,必要時,可以找河化的前任老總問問。我想這麼大的兩筆資金,他不會啥也不知道。還有,審計的事,暫且不能讓外界知道。你們還是按原來的說法,就說是搞資產評估。明白我的意思嗎?」
兩個人都點了點頭。這話強偉已叮囑了多遍,他們不可能不明白。
送走客人,強偉就再也看不進什麼戰略規劃書了,腦子裡昏沉沉一片,心裡更是漆黑一團。兩個三千萬,數額驚人啊!他連抽了幾口冷氣,腦子裡忽就冒出齊默然那張臉來。憑直覺,強偉斷定:這兩個三千萬,都跟齊默然有染。四年前,正是他一手將河化前老總調到了銀州,安排在省經貿委任職,那老總離任時,齊默然還再三示意,不讓河陽方面搞離任審計。還有,兩年前齊默然執意要讓周鐵山收購河化,是不是也想借這一手,徹底將河化的舊賬一筆抹掉呢?
強偉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