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車禍背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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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小川真是恨死了父親!自他回來到現在,喬國棟就沒一天高興過,整天垂頭喪氣,長吁短嘆。中間剛有那麼一天,他像是重又精神抖擻,信心十足了,結果讓秦西嶽當著代表的面一頓教訓,他的頭重又垂了下來,人也像是掉進了萬丈深淵。
眼下張祥生和秦西嶽帶領的調研組已經打道回府,喬國棟的精神氣兒,卻一點不見好轉。
「你能不能打起點精神來?你這樣子,真讓我擔心。」喬小川說。
「讓我怎麼打?我現在都這樣了,哪還有精神?」喬國棟說。
「你現在哪樣了?你不能自己把自己搞垮。」喬小川說。
「我自己搞垮自己?他們這麼多人整我,你難道看不見?」喬國棟的聲音突然高起來。
這些日子,他老是這樣,要麼一聲不吭,久久地坐在沙發上發獃,要麼就莫名其妙地沖別人發火。喬小川給他雇了一小保姆,剛剛一天,就讓他罵走了。喬小川知道,父親是丟官丟出病來了——他是一個把官位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上次從市委挪到人大,就低沉了好一陣子,還染了一場病,差點就上不成班了,這一次,怕是真要出事了。
他無奈地嘆了一聲。他能理解父親,一個一輩子在官場摸打滾爬的人,生命早已染成了官色,一言一行,一喜一哀,都跟官場的起伏有關。這種人喬小川見得多了,父親可能是最典型的一個。這種人一輩子為官,一輩子都不知官的真諦,他們膽戰心驚,處心積慮,說到底就是為了那頂官帽活著。喬小川以前也以為他們活得滋潤,活得體面,活得有價值,後來離開這個圈子,才發現,他們活得很奴!他們心裡早就沒自己了,早就不知道自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七情六慾、應該愛應該恨的人了,他們躲在官帽下,只知道看別人臉色,只知道聞著官場的氣味行走,卻不知道這行走是為了什麼。
當然,這些話,他不能也用不著跟父親講。父親如果能明白這些,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他看了一眼父親,忽然覺得他可憐,非常可憐。
他悄悄為父親流了一次淚。
擦乾眼淚,喬小川就打算拯救父親了。其實這些日子他已在拯救了。他認定,父親所以會變成這樣,罪魁禍首就是強偉。喬小川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倒強偉,讓這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也嘗嘗被踢出官場的滋味。
喬小川一開始也是奔著那起車禍案去的,強偉留給人們的把柄,似乎就這一件事,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了。那起車禍案跟強偉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從可靠的渠道打聽到確鑿的消息,事情是周鐵山搞的。喬小川犯不著跟周鐵山斗,這是他的做人原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說憑他現在的實力,跟周鐵山較勁兒,只能是找死。他是一個聰明人,聰明人往往會另闢蹊徑。很快,他就將目光盯向了許艷容。甭看現在作風問題已不是個問題,但作風跟作風不同。像他喬小川,就算搞一百個女人,別人也多半是眼睜睜地望著,不會跟他急。強偉就不同了,誰讓他是共產黨的幹部呢!共產黨的幹部若是公開搞女人,這還了得?況且搞的還是自己的手下。喬小川已聽說,東城區委正在摸許艷容的底呢,她很快就要坐到法院副院長的位子上了,直接升院長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如今脫了褲子就坐直升飛機的女人多得是,對此,人們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正常。
喬小川不惜花重金,從省城銀州請來私家偵探。要搞就搞徹底,就要搞得他緩不過氣來。可惜強偉去了北京,這段時間他白等了。喬小川決定,一旦強偉和許艷容偷情的照片到手,他要先拿給強偉老婆胡玫看。那女人誰都了解,天下第一醋桶子,到時候,讓強偉後院先起火,然後再一步步收拾他。這是他用來對付強偉的第一招。
還有一招,喬小川進行得十分隱秘,就連父親喬國棟,也讓他瞞住了。他怕自己的行動嚇壞父親,讓本來就神經脆弱的父親變得更加脆弱。作風問題可以把一個官員搞臭,但要搞倒卻有點難——如今要想搞倒一個官員,就得挖經濟問題。喬小川不相信,強偉在河陽做了六年市委書記,在經濟上卻沒留下任何把柄。他真的就那麼乾淨?天底下哪有不吃腥的貓啊!像父親喬國棟這種人,想吃,卻吃不到,那點腥離他太遠了,老也夠不著。可強偉呢?
終於,喬小川通過以前當地稅局副局長時的一個關係,打聽到一件非常隱秘的事:幾年前強偉挪用過一筆資金,四十五萬,是用來安置紅沙窩村山區移民的,也就是王二水他們應該拿的錢。當時強偉要得很急,具體做了什麼,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過後,強偉用自己的工資還了一部分,不到六萬,還有近四十萬的窟窿。喬小川斷定:這錢強偉一定是用在了官道上。
他竟然挪用了搬遷戶的安置資金!這罪名,決不比貪污輕。
喬小川很興奮,這讓他想起了一句話: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他決心從這條線索查下去,順藤摸瓜,挖出更大的黑幕來。他安慰父親:「你就放寬心,這事總會過去的,別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他指的是老奎自殺這件事。陳木船至今揪住父親不放,既不下結論也不作更廣泛的調查,而是把目光來來回回盯在父親身上。喬小川當然清楚陳木船的險惡用心,他是想徹底整垮父親,要在精神上給父親以毀滅性的打擊。
這個可恥的小人,戴著政治假面具的小丑,喬小川不會放過他。在陳木船跟宋銅再次把父親帶走後,喬小川就想,既然父親堅持說他從沒動過害死老奎的心,那麼老奎究竟是誰害死的呢?會不會是……
喬小川不禁嚇了一跳:傻呀!自己咋就從沒往這個方向想?
喬國棟這天很晚才回來,面色死灰,神情暗淡,進了家門,張嘴說話的興頭都沒了。喬小川顧不上父親,倒了一杯茶給他,非要他把那天的細節再講一遍。喬國棟的心情本來就壞透了,哪還有心思跟他再提這些?他是被帶到公安局作筆錄了,前幾次問話,筆錄都是宋銅作的,公安局說不符合規定,必須重新作一次。於是,他就將那天找老奎談話的細節再次重複了一遍。這次作筆錄的是兩個人,審訊他的人也換了,宋銅幾個好像都撤出了此案,朝他問話的是兩個不認識的年輕警員。喬國棟心想,公安局可能要給他定性了,他很快就要被起訴到法院,接受審判了。陳木船告訴他,人大正在通過程序,上報省人大,他的人大代表資格將會被中止。一個堂堂的人大主任,河陽市的二號人物,如今卻像犯人一樣被審來審去,喬國棟的心裡,暗得不能再暗。接受完審訊,他又被帶到公安局長徐守仁那兒。徐守仁倒是客氣,給他講了一大堆政策性的話,說這樣做,也是幫他把問題儘快查清,請他理解,並積極配合,千萬不要有思想負擔。廢話!他能沒思想負擔?你姓徐的來試試,哪天也把你這樣審來審去,看你有沒有思想負擔?
演戲!喬國棟認定:徐守仁是在跟他演戲。他和陳木船兩個串通好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目的就是想整垮他。
他已經垮了,再也經不起這種折騰了。
可兒子偏偏還要折騰他!
「爸,你倒是說呀。」見喬國棟不說話,喬小川有點急。
「說什麼?連你也懷疑人是我害死的?」
「爸,你再講一遍,前幾次我沒認真聽。這中間一定有圈套,你講細點,我幫你分析。」
「你饒了我吧,回你的省城去,安心做你的生意,我的事不用你再管。這一百多斤,交給他姓強的了。有本事,他把我丟到監獄去!」到這時候,他還是不忘跟強偉較勁兒。想想也是可笑,這些年,明裡暗裡,他跟強偉較了多少勁,可結果呢,非但沒保住自己的位子,反落了個犯罪嫌疑人。看來,自己真不是強偉的對手啊。
「爸,你別灰心好不?你這樣子,還不正中了他們的奸計!」
喬國棟終是耐不過兒子的軟纏硬磨,強忍著心中的痛,將那天的經過再次複述了一遍。
喬小川聽得很認真,一個細節也沒放過,聽完,默不做聲地坐在那兒,一副思考狀。後來他鑽進卧室,關起門,找疑點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喬國棟都已經在沙發上迷糊過去了,喬小川突然跑出來:「爸,我終於找到疑點了!」
喬國棟嚇了一跳,睜開眼,盯著兒子,見兒子不像是說夢話,才翻起身問:「啥疑點?」
「爸,你跟老奎談話是在另一間屋子裡對不?」喬小川的聲音很急。
「是。」
「談完話,老奎先走的是不?」
「是。」
「老奎回他自己屋裡時,手裡究竟端沒端他的水杯?」
「這……」喬國棟被問住了。多少天來,他從沒想過這問題,也沒人跟他提過這問題。
「爸你想想,認真想想,這很重要。」喬小川加重語氣道。
喬國棟想了想,好像有點記不大清。這些天,他的腦子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被填滿了,總之,裡面霧騰騰的,一切都很模糊。
「爸,按理說老奎不能端走杯子的,這是規定,他們應該懂得這個。」
這句話猛地提醒了喬國棟。喬國棟忽然記起,那天好像有人說起過這個,不是老虎,是另一個姓江的小警察。對了,老奎走時,沒端杯子,他是讓姓江的警察帶到那間屋子去的。喬國棟想了一陣兒,終於又記起,當時老虎還在外面罵罵咧咧,意思是姓江的小警察動作慢,耽擱了他打牌。那個叫燕子的老闆娘還在樓道里軟嗲嗲地說:「急什麼呀,老虎,天還早著哩。」老虎好像調戲了一把燕子,樓道里立馬響起女人的浪笑聲。
對,沒錯!
「我記起來了,杯子沒帶走,還在我談話的那間屋子裡。」喬國棟像是突然間明白了兒子問話的用意,一下有了精神。
「這就對了,爸!杯子,問題就出在杯子上!你想想,是誰把杯子送到老奎屋裡的?這是一場陰謀,是有人想嫁禍於你。」
「你是說……」
「老奎一定是讓人害死的,真兇就躲在幕後,他們借了你的手。爸你糊塗啊,這麼重要的情節,居然想不起來。」
到了這時,喬國棟徹底明白了:兒子說得有理,一定是宋銅嫁禍於他!但喬國棟的心旋即又暗了下來,他沮喪地對兒子說:「就算查清這些,又能怎樣?你爸現在是倒了台的人,誰還會聽你申辯?」
喬小川笑了笑,這一笑之中,有著太多的意味。不過他還顧不上安慰父親,他腦子裡想的是如何查找真兇。宋銅,老虎,還有那個叫燕子的老闆娘,這些人都有嫌疑,但具體怎麼查,他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對,燕子,就從這個女人身上下手!對付不了宋銅,我還對付不了他的姘頭?
一想要對付宋銅的女人,喬小川就有一股難耐的衝動。過去在河陽,他跟宋銅兩個人,沒少在女人身上爭風吃醋。台上是他們的老子在斗,台下,他跟宋銅兩個斗得更厲害。可恨的是,他從沒斗贏過宋銅——不是他喬小川沒能耐,而是由於父親實在太軟。父親這個人,說到底就不是一個在官場上混的主,他落到今天,不怪別人,只能怪他自己。
有時候官位不是保住的,是爭來的,誰的手段厲害,誰的力量強大,官運就往誰這邊倒。父親太過保守了,儘管時不時的,也要跟宋老爺子還有強偉之流斗那麼一兩下,但那能叫斗?那叫自掘陷阱!
喬小川這次回來,斷斷續續的,聽父親說了好多事,包括那次在常委會上向強偉發難。愚蠢呀,父親真是愚蠢。常委會是你耍威風的地兒?真正的威風,誰會在常委會上耍?你那麼一耍,等於把自己徹底暴露給了別人,就算別人不想收拾你,也得被迫要收拾你。
誰願意自己的權力受到衝擊?誰願意在常委會上被人猛咬幾口?要叫他喬小川說,強偉還不算狠,如果換了他,怕是等不到老奎死,就把對手打到地獄里了。
父親這是自討苦吃,典型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聽喬國棟又在嘆氣,喬小川說:「爸,你能不能少抱怨點?你這一輩子,毀就毀在抱怨上了。你還沒找人呢,怎麼就斷定沒人幫你?」
「我抱怨?難道事實不是這樣?找人?你找給我看!現在全河陽,都成他強偉的天下了,誰還敢為我喬國棟說話?」
「有一個人敢,只要事實清楚,我就去找他。」
「誰?」
「秦西嶽!」
「他?」喬國棟愣了一會兒,用力搖了搖頭。
調研組被突然召回,令秦西嶽很是鬱悶。張祥生怕他一激動,又跑去找齊默然,再三叮囑道:「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千萬不可感情用事。」秦西嶽笑笑。他現在不會那麼激動了,經的,見的,還有腦子裡想的,都跟過去大不一樣,錯綜複雜的形勢也讓他這個代表成熟起來。現在他是有些擔心,深深的擔心。
見他不說話,張祥生又道:「情況複雜啊,老秦,你我現在得作好最壞的準備。」
「我已經作好了。」他說。
見他沒再犯倔,張祥生這才放下心來。
張祥生和秦西嶽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原以為只要解散調研組,有人就會把注意力從他們身上移開,沒想到,對方早就為他們安排好了下一步棋。
兩天後,張祥生接到通知,省委決定讓他帶隊去南方考察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秦西嶽呢,本想趁此機會,再把胡楊河流域治理方案細化一下。誰知就在張祥生走後第二天,省人大就通知他,要他參加新農村建設調研組,深入各市區,展開專項調研。
至此,秦西嶽這才明白過來:有人要徹底孤立強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