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人似乎很喜歡吉普生。有時凝視了一會兒沉在狹窄雞尾酒杯底的小洋蔥后,喝進漂亮的雙唇之中。喝下一口后,她輕閉雙眸,彷彿要將味道留在記憶之中。
「客人您總是順道過來這裡嗎?」慎介試著提出問題。
女人手拿酒杯仰頭望著他。
「看起來像嗎?」
「不,我在想您為什麼會光臨我們店呢?」
「不妨猜猜看。」
「好難的問題。」慎介露齒而笑。「在客人您回去后,大家總是在討論您的來歷。」
「我看起來像個怎樣的人呢?」
「怎樣的人嘛……」慎介凝視著女人。
女人完全不會害臊,坦然地承受他的目光。
慎介說:「藝人……之類吧。」
她淺淺一笑,放下酒杯。
「你在電視節目上看過我嗎?」
「沒看過。」
「是吧。」
「可是……」慎介再度看著她的臉,「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您。」
「是嗎?」
「嗯。」慎介點了點頭。
慎介今夜初次有這種感覺。正確說來,與其說在哪裡見過她,倒不如說她看起來和某人很像。當女人初次來到店裡,以及第二次來的時候,他都沒有這種感覺。慎介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何今晚特別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女人的髮型與化妝方式和先前略有不同。慎介從方才就一直思忖著,這女人究竟長得和誰很像,卻又不得其解。
「可惜我不是演藝圈的人。」
「這樣呀,那我就不知道了,請告訴我答案吧。」
「答案是什麼呢?」女人微微偏著頭,對慎介投以魅惑的目光。「可以先再給我一杯一樣的嗎?」
「遵命。」慎介把手伸向女人前面的空酒杯。
女人最後只喝了兩杯吉普生就站了起來。慎介這時還是沒能成功問出她的來歷。
慎介和上次相同,把女人送到了店外。慎介為了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而感到焦慮,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謝謝招待,很好喝唷。」
「謝謝。」
「這間店……」她凝視著慎介的眼睛。「營業到凌晨兩點吧?」
「是。」
「嗯……」女人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怎麼了嗎?」
「那之後還有可以喝酒的店嗎?」
「有很多。」
「我比較希望是安靜的店。」
「也有很多店很安靜。」
「這樣子啊。」慎介捉摸不到那女人的想法,只見她打開提包,拿出了口紅。接著,她把口紅蓋打開,抓起慎介的右手。當慎介仍處於錯愕的狀況時,女人在他的掌心寫了幾個數字。共有十一個紅色數字並列在他的掌上。
女人把口紅收回提包,迅速地轉身過去,邁步走向電梯。
「那個……」慎介對著她的背影呼喊。
電梯門恰巧在此刻開啟。女人走進電梯,面對著他的方向。她直視著他,漾起微微一笑。
電梯門關上之後,女人的身影消失。慎介再次覺得自己一定在哪裡見過她,總覺得她長得和某人很像——
慎介回到吧台,為了不引起千都子的注意,他連忙去洗手。他當然也沒忘記在洗手前把手掌上的數字先記下來。
慎介一看時鐘,發現時間還才不到凌晨十二點。但他覺得下班前的兩小時比平常都要來得漫長。慎介就好像期待初次約會的中學生似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一想到自己不知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便露出了苦笑。
關於車禍與成美的事,眼下全都被拋諸腦後。
無視於慎介焦慮的心情,今天最後一名客人離開時,已經快兩點二十分了。因為是店裡的熟客,千都子也不好意思趕他走。客人一走出店門,慎介立刻脫下酒保用背心。
「辛苦了,今天有點晚呢。」千都子邊做回家準備邊說。
「媽媽桑,今天我自己回去。」
「哎呀,真難得。你和成美小姐有約嗎?」
「嗯,是啊。」慎介用笑容矇混過去。
「偶爾也要約會一下嘛。」千都子說完,壓低嗓門。「那個人又來了呢。」
「那個人是指?」
「就是那個老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客人呀。今天好像穿了綠色洋裝。」
「哦……」慎介裝出現在才回想起來的樣子。「……是這樣沒錯。」
「你好像跟她聊了一會兒,知道她的來歷了嗎?」
「不知道。」慎介搖了搖頭。
「是嗎?」千都子不太滿意,不過心情立即轉變。「那麼剩下的工作就拜託你啰。」
「是,辛苦了。」
「晚安。」
慎介確認千都子搭上電梯離開之後,隨即就拿起店內電話的聽筒,按下剛剛女人寫在他手掌上的十一個號碼。那是行動電話的號碼。
慎介聽著手機答鈴,心跳不由得加快起來。這個號碼真的能聯絡到她嗎?電話號碼會不會是亂寫的呢?接電話的人,會不會是聲音跟她不一樣的男人呢?這些想法在他腦中反覆。
第三遍的鈴聲響完之後,電話接通了。他咽了一口口水。
對方沉默不語,似乎在等他開口說話。因此慎介壓低聲音說了聲:「你好。」
片刻之後,女人出聲說話了,「好慢啊。」
慎介這才放下了心,暗暗地吁了一口氣。電話那頭的嗓音讓人聯想到橫笛,是那個女人沒錯。
「不好意思,店裡客人遲遲不肯走。」
「你還在店裡嗎?」
「是,你在哪裡呢?」
女人沒有回答,說了句「好地方唷」,便吃吃竊笑。慎介認為自己是不是被瞧不起了,他感到焦躁。
「我去接你,請告訴我地方。」
「我再跟你聯絡,你在那裡等一下。」
「可是——」
電話咔嚓一聲切斷了。慎介盯著話筒,輕輕搖頭,掛上話筒。他不明白女人的真正想法。
總之也只能等待了,慎介只留下吧台上的燈,把其他電燈關掉,坐在客人坐的高腳椅上等待。他從上衣內袋掏出SALEM涼煙,叼著一根香煙,點了火。雖然又把已經洗乾淨的煙灰缸弄髒了,但反正最後洗的人也還是他。
吧台一隅放著客人留下的一本周刊。慎介一邊吸著煙,一邊迅速地翻閱。這本雜誌存在的主要目的是要刺激讀者的性慾,而不是讓讀者得到知識。雜誌開頭是好幾頁女性的裸體海報,之後則有好幾篇介紹特種營業店家的文章。
慎介閱讀標題為「令人大吃一驚的藝人性生活秘技」的文章,看到一半時,抬頭看了一下時鐘,時間已經過凌晨三點了。
他把電話拿近,拿起話筒,按下重播鍵。鈴聲連續響了十一次。
接下來他聽到的東西令他感到灰心。不只是對方切斷手機電源,或是現在人在手機收不到訊號的地方,話筒的鈴聲轉為語音信箱說明了這個事實。他無可奈何地把話筒掛了回去。
慎介開始覺得或許自己被耍了。他轉念一想,那女人會突然告訴他電話號碼本來就很奇怪。這個調酒師好像對我有點意思,不如玩弄他一下好了——慎介完全無法保證女人沒有如此企圖。
可是,慎介認為如果真是如此,女人應該不會告訴他真正的電話號碼。對一般人來說,一旦告訴陌生人真正的電話號碼,要是對方變成跟蹤狂,那不就麻煩了嗎?她認定自己不是那種男人。
慎介再次看起了「令人大吃一驚的藝人性生活秘技」,但完全沒把內容讀進腦里去,只是機械式地盯著文字看。
慎介合上周刊雜誌,從椅子上下來。他覺得對方不會聯絡他了。既然如此,自己一直待在這裡就太蠢了。
他走進洗手間里小便。不知是否因為自己方才待在微暗的空間里,他覺得洗手間有種異樣的明亮感。因此出現了自己彷彿在做夢的錯覺。對!這才是現實。在夜晚的城市裡,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家裡沒有人在等我,即使在家裡等待,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況且自己過去的回憶還曖昧不明。
慎介洗手時順便洗了把臉。洗手台正上方有一面鏡子,鏡子上映出他的臉。那是一張鬱鬱寡歡的臉,沒有絲毫邁向成功的預感。
慎介不經意地想起自己家裡的洗手台。接著,之前體會過的奇妙既視感又隨之襲來,跟之前他在自家洗手台前感覺到的相同。這究竟是什麼?這種感覺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不久,這種感覺又和那時一樣,猶如氣球泄氣般漸漸消失。當感覺徹底消失后,僅殘留下冰冷的現實。他對著鏡子微微搖了個頭,走出了洗手間。
他回到吧台,卻沒有坐上高腳椅,而是走進裡面清洗煙灰缸。雖曾對電話瞥了一眼,卻沒有拿起話筒,反正對方也不會接。
喝個一杯就回去吧——他改變了心意。
慎介把白蘭地、白蘭姆酒,加上柑橘酒和檸檬汁混在一起搖晃,然後注入雞尾酒杯中。喝下之前把杯子舉到眼睛的高度,欣賞那琥珀色的光輝。
突然,某個物體映入他的眼帘。
慎介的心臟劇烈跳動。他感受著自己心跳,緩緩扭轉上身。
那個女人端坐在店裡最深處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