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一天是一個什麼世界衛生組織活動日,市衛生局組織部分醫院的醫生走上街頭為市民義診,街邊坐了一排穿白衣、戴白帽的醫生和護士,前邊拼著條桌,上面擺了醫療器械和宣傳資料,不少行人都停下來,讓醫生聽診或拿了資料翻看。
方宏達對這些街頭風景向來沒有多少興緻,所以從街邊經過時,他只顧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並不怎麼在意。這時忽然從人堆里走出一個人來,喊了聲方主任。
方宏達駐足一瞧,是自己單位辦公室的熊主任,他正站在人堆里,往下褪著臂上那隻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達說:「熊主任你也在接受義診?」熊主任笑道:「我從這裡經過時還沒幾個人,是被醫生扯過去的。反正是義診,不要掏錢,順便量了一下血壓。」方宏達說:「怎麼樣?還正常嗎?」熊主任點頭說:「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診一下吧?」
「診什麼?沒病沒痛的。」方宏達說著,就要走開。
熊主任很熱心,說:「沒病沒痛也不妨診一下,診個放心嘛,這裡的醫生比在醫院裡熱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醫院裡享受不到的免費服務嘛,又耽誤不了多少工夫。」說著就將方宏達往人堆里扯。
方宏達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隨他擠進去,站到一位醫生面前。
那醫生剛打發走一個人,回頭對方宏達親切地說:「先生有什麼要諮詢的?」方宏達想,這裡的醫生果然比在醫院裡熱情多了,看來聽熊主任的沒錯。只是一時又想不出要諮詢什麼,便看看桌上的血壓表,說:「就給我量量血壓吧。」醫生爽快地說聲「行」,伸過手幫方宏達把衣袖擼上去,然後打開表蓋,開始給方宏達量血壓。
方宏達配合著醫生,很快將血壓量完。可醫生沒有立即說結果,問方宏達近來有什麼異樣感覺沒有。方宏達搖搖頭說:「沒什麼異樣感覺呀。」醫生說:「工作上是不是有什麼壓力?」方宏達笑道:「有什麼壓力?成天喝茶看報紙,比你們當醫生的可輕鬆多了。」
醫生不吱聲了,皺皺眉,把目光從方宏達臉上移開。方宏達心裡不覺就有些緊張,小聲問醫生道:「是不是高了?」醫生點點頭說:「有點兒偏高。」方宏達說:「多少?」醫生說:「120至160。」熊主任忙搭腔道:「這個數是高了點兒,正常是90到140。」那醫生對方宏達說:「你最好到醫院去仔細查查,適當開點兒葯,或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方宏達向來身體不錯,平時的生活和飲食因為有侯玉秀照顧,也算是講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會得高血壓。但那個醫生的話又不可不聽,加上熊主任也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對身體負責就是對革命工作負責,切不可掉以輕心。第二天,方宏達便跑到醫院做了一番檢查,果然血壓有些偏高。給方宏達看病的瞿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他不同意,瞿醫生只好開了一大包葯,讓方宏達提了回去。
方宏達回到家裡的時候侯玉秀還沒下班,方宏達把葯往桌上一扔,坐在沙發上發了一陣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麼得的高血壓,莫非是沒當上那個狗屁計生委主任,心情不暢引起的?如果是這樣,你方宏達也太沒出息了,這麼一個小坎你都邁不過去。
正這麼胡亂想著,侯玉秀下班回來了,見方宏達不聲不響縮在客廳里,覺得奇怪,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竟然比我還先回家。」
方宏達沒理睬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侯玉秀這時見到了桌上的藥包,就打開瞧了瞧,疑惑地說:「是你的葯?這可都是治高血壓的。」又低頭拿過藥包里的病歷單,翻了翻,一邊又說道,「你是什麼時候有的高血壓呢?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半句?不過現在發現也不為遲,只要按照醫生的吩咐服藥,是會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個心疼丈夫的好妻子,從此就把方宏達當做病人來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時服藥,還買了有關高血壓方面的醫療書籍,吃喝拉撒嚴格按書上說的進行操作。生命誠可貴,方宏達自然也愛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這樣一個療程下來,方宏達再去醫院複查,血壓得到控制,還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興,像是重新揀到一條命一樣。晚上躺到床上,想起兩個多月來總擔心身體吃不消,一心只顧治高血壓,夫妻倆也沒好好親熱一下了,就摟過侯玉秀,想有所作為。誰知到了關鍵時刻,方宏達變得不中用起來,嘗試了好幾回都不得要領。最後方宏達泄氣了,從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頓覺悲從中來。是呀,自己年紀並不大,怎麼竟變成這個熊樣?
好在侯玉秀並不怪罪方宏達,安慰他說:「你的病還沒全好,身體受到影響,也是正常現象,過一段就會好起來的。」
其實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達,心裡卻比他還急,四處打聽治男人這病的良方妙藥,還準備託人去買正宗的偉哥。但侯玉秀畢竟是有知識的女性,最後她想到了醫院,找到給方宏達看過病的瞿醫生,把丈夫的情況說了說。瞿醫生笑道:「這是吃降壓藥造成的,以後停了葯或藥量減少了,自然就會恢復的。」
這樣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達一說,方宏達那壓抑的心情才稍稍緩解了些。但方宏達並不糊塗,他慢慢便意識到,高血壓也好,那不好說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體不如從前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不知怎麼的,方宏達患高血壓的事很快在委里傳開了,大家一見到他就問長問短的,紛紛給他提供醫治高血壓的良藥和偏方,告訴他飲食起居該注意的事項;或者安慰他,高血壓也沒什麼可怕的,生活規律點,情緒放鬆點,再加上適當的藥物治療,自然就會穩定下來;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國家的,身體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如果只顧工作,不顧身體,不免得不償失。
開始方宏達僅僅把這些當做對他的關心,沒有往別處想。這些話聽得多了,他慢慢從中覺出了一份別樣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裡不免有些窩火。
後來連張思仁也對他關心起來,走進他的辦公室。張思仁開始並沒提及他的高血壓,而是拐彎抹角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還就辦公樓基建的事徵求方宏達的意見。方宏達說:「基建上的事,過去一直是張主任你在具體抓,我對情況也不太了解,你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吧,我不會有什麼意見。」
張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樣子,說道:「難得方主任這麼理解,基建向來是費力不討好的事,這兩三年我被這個基建拖得喘不過氣來,也想早點有個了結,一是讓大家儘快喬遷,二是卸下擔子,全心投入業務工作。」方宏達點頭道:「張主任為基建的事嘔心瀝血,現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樣,心裡是有數的。」張思仁說:「能有方主任這句話,我張思仁足矣。」
聊了一陣,張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親切地望著方宏達,說:「聽說方主任近來身體有些欠佳?我也是只顧忙工作,沒顧得上過問方主任,多有怠慢。」方宏達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麼,就是血壓有些偏高,醫生說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飲食注意點,吃幾片降壓藥,血壓就會下去的。」
張思仁鬆了口氣,點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不然我還放心不下哩。」方宏達說:「人上了年紀,身上有點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張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齣頭,上什麼年紀啰?我們上下可差不了兩歲。」
方宏達當然非常清楚張思仁的年齡,如今提到幹部使用提拔時不是常說,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嗎?同僚之間,誰對誰的年齡還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達還是明知故問道:「張主任還沒到四十吧?」張思仁說:「進四十了。」方宏達說:「正當年富力強啊。」張思仁說:「彼此彼此,我們是同齡人嘛。」
說到這裡,張思仁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同時關切地說:「方主任你這毛病雖然不算什麼,但還是要多加保重,好自為之,該休息就休息,該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達也站起來,說:「張主任放心,還沒那麼嚴重呢。」張思仁說:「那是的,不過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塊需要其他班子成員分擔點什麼,提出來我們會認真考慮的,或者讓科室多操些心。你呢,還是為自己的身體多注點意。」方宏達說:「感謝張主任的關懷,工作本來就不重,還對付得了。」張思仁說:「這我心裡就踏實了。」
張思仁走後,方宏達在椅子上悶坐著,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偏偏這個時候出了問題。不免要遷怒於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壓的事傳了出去,才給了張思仁他們同情、關心自己的借口。方宏達拿起電話,想把熊主任叫過來訓他幾句,可想想,這又有什麼必要呢?便把電話放下了,在辦公室里出了一會兒神。
這天方宏達在街上買了兩條煙,夾到衣服裡面,又去了醫院。他找到那位給自己看病的瞿醫生,趁一旁沒人,把煙塞進他的抽屜。瞿醫生是見慣了這些伎倆的,也不見怪,只是說:「你這是幹什麼呀?」方宏達說:「我想讓你給我開一張診斷書。」瞿醫生說:「那天不是給你寫過了嗎?」方宏達說:「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讓你寫張我的血壓已經正常的診斷書。」
瞿醫生不解,說:「你的高血壓才治療了一個療程,明明還沒降下去,我怎麼好開已經正常的診斷書呢?」方宏達只好說:「單位里的人一聽說我得了高血壓,問長問短的太多,我懶得搭腔,你給開一紙診斷書,說明我的血壓已經正常,好給我省去許多麻煩。」瞿醫生疑惑地說:「有這個必要嗎?」方宏達說:「有這個必要。」
瞿醫生沒辦法,只好看在那兩條煙的份兒上,給方宏達寫了一紙假診斷書。
這天方宏達批完機要員送來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紙診斷書放進了文件夾里。下午機要員就來取走了文件夾。第二天機要員清理文件時,發現了診斷書,給方宏達送了回來,說:「方主任這不是你的診斷書嗎?怎麼到文件夾里去了?」
方宏達拿過診斷書,故意瞧瞧,裝糊塗道:「真有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還見過這張紙片的,下午卻不知跑哪去了。」機要員說:「你可能是批過文件后,不小心夾進了文件里。」方宏達說:「可能是這麼回事。」機要員說:「我看醫生在診斷書上說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壓已經趨於正常,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達把診斷書隨意往桌邊的報紙堆上一擱,用不經意的口吻說:「有病沒病都是醫生的一句話,信不得那麼多。」機要員說:「有病沒病不聽醫生的還聽誰的?這就好比結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給不給准生證,全憑我們計生委說了算一樣。」方宏達說:「這可是兩碼事喲。」
沒兩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達的高血壓降了下來,已沒什麼問題。大家儘管不太相信高血壓這麼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達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壓問題問長問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