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枝俏·春來報
天下之勢,官場之勢,既有形也無形,全靠置身其中者自己去體會把握。沒有定法,沒有常規。過去士大夫為官處世遵循的是「道」,現在的官員們則都在玩味「遊戲規則」。但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只要你身在官場,無一人能夠超脫這看似無形的官場軌跡和無言的明德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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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上,過去人們說組織上分配什麼崗位,就在什麼崗位上兢兢業業干工作,現在人們說誰佔住什麼位置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這一個「占」字非常有講究,其中的奧妙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比如天野市的天南縣,縣委書記武崴占著位置調不到市裡,縣長安智耀就當不了書記,安智耀當不了書記,其他眼巴巴想當縣長的人也就不能如願以償。
再拿天南縣的石雲鄉來說,徐來這個鄉黨委書記賴著不走,鄉長就當不了書記,那些副書記、副鄉長就不能及時地提拔。
石雲鄉副鄉長王步凡幹了十二年鄉鎮副職,是天南縣唯一一個十二年在鄉鎮沒有被提拔的幹部,更沒有調回縣城在局委任職。因此王步凡在官場上的失意和後來的高升就極具神秘色彩和戲劇性變化,被天南乃至天野的幹部們津津樂道。
石雲鄉是天南縣最偏僻最貧窮的一個鄉,多見石頭少見人,石頭也是百無一用的石頭。老百姓說這裡是只長石頭,不長莊稼也不長官,從解放后這裡就沒有出過處級幹部。鄉政府處在半山坡那條被人們稱為「扁擔寬扁擔長,東邊撒尿西邊可以看見小二」的街道上。可就在這麼個街道並不寬敞、經濟也不發達的小鎮上,一九九四年的冬季竟然冒出一家「想死你歌舞廳」,一時間封閉的石雲鄉好像從奴隸社會突然邁入資本主義社會。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歌舞廳門口總會早早站著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嘻嘻而笑的妖艷姑娘招攬客人,不長的街道上瀰漫著香水氣息,下水溝里發現越來越多的避孕套。
但自從這個歌舞廳「仙女下凡」之後,石雲鄉就沒有太平過,先是兩個青年人為爭奪一個叫「柳眉彎彎」的小姐動起了刀子,結果造成一死一傷,死者橫屍街頭沒人收拾,傷者逃到外地至今案子不了了之,「柳眉彎彎」也因此銷聲匿跡了;后是一個年輕人為了天天能夠和一個叫「一枝花」的小姐上床,竟然又偷又搶,犯案之後鋃鐺入獄。但「想死你歌舞廳」最終被查封,是因為後來鄉黨委書記徐來和妓女「一枝花」雙雙死在一起的桃色新聞,把事情鬧大了……
黨委書記徐來是個包工頭出身,是花錢從縣委書記那裡買來的官,在工作上沒有任何思路,但對女人特別有想法。有一天妓女「一枝花」主動到鄉政府找徐來,說是需要他幫什麼忙,徐來抵不住「一枝花」甜言蜜語的引誘,竟然在辦公室里投進妓女的懷抱。之後的日子裡,有時候徐來到歌舞廳里去玩葷弄素,有時候就把「一枝花」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雲來雨去。
那天,王步凡的同學時運成的老婆到北京去看病,回到天野因為他妻子身體太弱,怕坐公共汽車受不了。但時運成只是縣組織部的科員,調不了車。於是打電話到石雲鄉政府找到王步凡,以為他可以從鄉里叫輛車到天野市火車站接他們一下。其實王步凡也沒有調動鄉里車輛的權力,可是時運成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忙必須幫。
王步凡只好硬著頭皮去找鄉黨委書記徐來,借用鄉里的吉普車。誰知到了徐來的辦公室,正好碰上「一枝花」也來向徐來要車。王步凡前腳剛跨入徐來的辦公室,就聽見「一枝花」浪聲嗲氣地說:「徐書記呀,我要到老家去一趟,坐客車我晚上可就趕不回來了,讓妹妹我用一下你的車吧!」
「行,讓司機隨你去吧,早去早回,有錢嗎?」徐來很慷慨地把車借出去了。
「有,錢還沒有花完呢。」妓女說罷,很嫵媚地向徐來笑了笑。
徐來回過神發現王步凡愣在那裡,就很不高興地問:「王鄉長,你有什麼事嗎?」王步凡知道鄉里就那一輛吉普車,已經被妓女借去了,再說借車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只好哼哼哈哈地說:「啊,沒事,沒事,想說農田水利的事情,改天再說吧。」就退出徐來的辦公室。
王步凡見妓女的身影消失在鄉政府門口,就啐了一口唾沫直想罵,自己這個副鄉長竟然連他媽的一個妓女也不如。沒有辦法,王步凡忽然想起他的同學夏侯知,那小子這幾年搞了個建築隊,掙了點兒錢,一天到晚開個吉普車,拿個大哥大到處招搖,燒得頭髮都成捲毛了。不知道夏侯知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只好打個電話碰碰運氣。來到鄉政府辦公室,撥了號碼,電話里立即傳出夏侯知粗野的聲音:「喂,哪位?」王步凡和夏侯知經常開玩笑,剛才沒借到車心裡正有氣,就罵道:「猴子,別他媽洋腔怪調的,我王步凡,你在哪裡?」
「哎喲,原來是王大鄉長啊,我就在你們石雲鄉呢!」
「放屁!就那麼巧,我給你打電話你就在石雲鄉?也來找一枝花?我可知道你小子不是安分人。」
「王八,你還別不信,我就在石雲鄉,來看望一個老朋友,正準備走呢,王大鄉長有何見教?」其實夏侯知就是來找一枝花的,不巧人家借了徐來的車要回老家。
「猴子,用用你的車到天野去跑一趟。」
「幹什麼?去跑官?」
「跑他媽的尿罐,去接個病人。」
「你在鄉政府門口等著,一分鐘就到。」
王步凡坐著夏侯知的車一路哼著戲,夏侯知笑著開車不說話。等他們趕到天野火車站外的廣場上,遠遠望見時運成攙著病蔫蔫的妻子正在那裡東張西望,等得有些發急。
王步凡剛下車正準備到時運成身邊去,突然看見縣委書記武崴從一輛黑色桑塔納車上下來,遠處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向他打著招呼走來,也不知是武崴的情人還是愛人。王步凡想和武崴打個招呼,可是人家明明看見他了,就裝成沒有看見他似的,他只好不去討沒趣。
說來也巧了,因為天南縣擴建葡萄酒廠佔地的事,城關鎮正有一幫人準備到省城天首市去上訪,此時在這裡看見武崴,就上前給團團圍了起來,有人說:「武書記,葡萄酒廠擴建佔了我們的責任田,說是一畝地給八千呢,現在只給了兩千就不給了,你是縣委書記,為什麼就不給我們農民做主呢?你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你還為人民服務嗎?」
武崴面帶慍色,裝腔作勢地說:「我已經把這個事情交代給安縣長了,怎麼,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
一個農民說:「武書記,縣委書記說話都不算數,你還讓我們相信誰去?你說的話可是與安縣長說的不一樣,安縣長說你根本就沒有交代過這個事,還說他是人民的縣長,永遠是為人民服務的,是不是你不讓給我們錢呢?」
「安智耀說話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呢?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讓給你們錢了?是他不給你們錢!錢是縣政府管的,縣委是管幹部的不是管錢的,知道不知道?」
這時群眾里有一個人說:「鄉親們,看來武崴和安智耀他們兩個一個也指望不上,省城也不要去了,我們連路費還沒有湊夠呢,今天既然碰上武崴了,他不給咱們解決問題咱就不讓他走,啥時候把問題給咱們解決了再放人。」
憤怒的群眾說話之間已經把武崴和他要接的女人一起圍了起來,武崴有些憤怒,也有些無奈,面對這麼多群眾他簡直沒有一點兒辦法了。他抬頭看見遠處本縣的基層幹部王步凡和時運成,就像在異鄉遇難的人見了救星,急忙給王步凡和時運成他們招手,想讓他們幫忙脫身,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們叫啥名字。時運成攙著有病的妻子沒有看到武崴招手,王步凡看到了卻假裝沒有看到。剛才他想和武崴說話武崴竟然像沒看見一樣冷落他,現在武崴遭到群眾圍攻才想起他,他才不理睬呢,就去攙了時運成的妻子,三個人上了夏侯知的車,迅速離開天野火車站。
在路上,王步凡問時運成:「運成,你剛才看見縣委書記武崴沒有?」
「沒有啊,武書記在哪裡?」時運成吃驚地問。
「就在天野火車站的廣場上,被咱們天南縣城關鎮上訪的群眾給圍住了,只怕一時半會脫不了身。」王步凡幸災樂禍地說。
「到底因為那個酒廠出事了,我看安智耀是成心擠兌武崴書記呢!」
王步凡在鄉下的消息沒有時運成的消息靈通,他不解地問:「運成,你是說書記縣長他們不合拍?」
「豈止是不合拍,簡直是水火不容。安智耀急著要當書記,武崴因為市裡沒有合適的位置賴著不走,兩個人就產生矛盾了。」
「哈哈,縣裡與鄉里有著驚人的相似。運成,我可聽說安智耀沒有武崴的官品好,人們都說安智耀在擴建葡萄酒廠的時候有經濟問題,叫我看武崴佔住縣委書記這個位置也好,不然安智耀當了縣委書記肯定還不如武崴呢。」
「步凡,你還是太幼稚了,經濟問題不是主要的,政治問題才是主要的,政治永遠是第一位的。」
「你是說武崴有政治問題?這都啥年代了,難道還有路線錯誤?不會再說武崴是反革命吧?」
「怎麼沒有路線錯誤?路線什麼時候都是第一位的。步凡,你不知道,武崴是老市委書記吳惟真重用的人,安智耀是現任市委書記李直重用的人,吳惟真出事被撤職以後李直上台,武崴就成了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縣委書記,有些縣的縣委書記都提拔為副市長了,而他連調到市裡安排個局長也辦不到,這就是政治問題和路線問題,因為他跟錯人了。」
「啊,原來如此。運成,照你這樣說武崴看來是沒有戲了。我感覺武崴雖然沒有安智耀壞,但他也不是什麼好人。你說我王步凡論寫論說還是論干,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差,可是他武崴為什麼就不提拔我呢,不會是因為我也有路線問題吧?」
時運成說:「上邊講路線,下邊講感情。不送禮也應該多聯絡感情啊,今天這個機會多好啊,可惜失去了,你如果在這個時候給書記解了圍,可比你送禮還管用。」
「運成,你是了解我的,我這個人可能一輩子也升不上去了,自尊心強有時也害人呢,就拿在天野火車站廣場上的事說吧,我看見武崴的時候想和他說句話,咱也想密切聯繫領導啊,可是你看人家的架子大去了,把臉一擺好像就不認識我王步凡,嘿嘿,等上訪群眾把他圍起來了,他又向我們招手求救,我才不理睬他呢,我現在也不認識他武崴了!」
時運成長嘆一聲說:「唉,步凡,你也太意氣用事了,可能你要為今天的事情付出代價呢,不信你走著瞧。」
「我就不信他武崴還能把我一個副鄉長給吃了?真撤了我正不想干呢,幹了他媽的十二年副鄉長早干膩了,不如還教書去。」
「他不會為今天的事撤你,但是他會找你的茬啊,領導的心眼兒有時候比一般人還小。這幾年我算把領導的心思摸透了,他們一個個都心思特別重,別看平時裝得非常豁達。」
王步凡沉默了,他覺得時運成的話不無道理,一個縣委書記就是一方諸侯,縣裡邊的幹部他想用誰就提拔,不想用誰你再能幹也看見就當沒看見。王步凡的背上升起一股寒意,覺得今天自己的行為可能真的「過火」了,他並不想在這窮鄉僻壤干一輩子。
果然,沒幾天,徐來就接到縣委書記武崴的電話,說城關鎮老百姓到天野鬧事的時候王步凡在場,極有可能就是王步凡煽動的,應該查一下王步凡煽動老百姓告狀究竟出於什麼目的,是不是因為長期沒有升上去對組織上不滿……平時因為王步凡清高孤傲,徐來很看不慣他的德性。最近王步凡因為歌舞廳的事總在公開場合說石雲鄉藏污納垢,是天南縣最骯髒的鬼地方,為此徐來有點兒恨王步凡。所以,徐來接了武崴這樣的電話,好像接了聖旨一般,把王步凡叫到他的辦公室里訓斥:
「我說步凡同志,你身為一名副鄉長,國家幹部,理解不理解什麼叫改革開放?懂不懂得什麼叫新生事物?對於石雲鄉出現歌舞廳這個事情,我希望你能夠正確理解,不要說三道四。要光這事也就罷了。你說對縣委有意見也不能煽動城關鎮的老百姓去天野鬧事啊,你王步凡這樣做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你的行為已經影響到天南的安定團結了,是不是因為長期沒有升上去對組織上不滿,對武書記有意見……」
王步凡哪裡受得了這個冤枉氣,「我說徐來同志,是你曲解了改革開放吧!改革開放就是讓你一個鄉黨委書記去泡妓女?改革開放就是讓你把妓女招到辦公室來鬼混?安定團結就是把鄉裡邊的車讓妓女隨便坐?你憑什麼說我對縣委有意見?有什麼證據說我煽動城關鎮的老百姓去天野鬧事?我一個石雲鄉的副鄉長能夠指揮動城關鎮的老百姓?我長期沒有升上去是我自己沒有本事不會巴結人,你徐來是怎麼上去的自己不清楚?你憑什麼給我扣一個對組織上不滿、對武書記有意見的大帽子?我看你才是破壞安定團結的罪魁禍首……」
「王步凡,你在和誰說話呢?我是一把手,你知道嗎?小心我撤了你的職!」
「徐來,我王步凡不是在和一把手說話,而是在和一個嫖娼犯說話,在和一個不稱職不合格的黨員幹部說話,小心我到上邊去告你!你有權撤我的職嗎?你撤啊,笑話!誰給你那樣大的權力?」王步凡說罷憤怒地離開了徐來的辦公室……
鄉幹部們只知道下午王步凡和徐來吵過架,但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吵架。而徐來儘管下午才和王步凡吵了架,但與「一枝花」晚上的約會是不會忘記的。徐來慾火攻心地等到晚上十點鐘,「一枝花」坐著吉普車來到鄉政府大院里,見徐來的辦公室里亮著燈,就徑直走去……她沒有敲門,輕輕推門而入,見徐來一個人在,「一枝花」反手鎖了門,迫不及待地撲上去用雙手勾住徐來的脖子嗲嗲地說:「徐哥,想死我了,謝謝你的吉普車。」順勢親了徐來一口。
女人的嬌態,早已撩撥起男人的情慾,徐來如狼似虎地撲在「一枝花」的身上……「一枝花」不愧是一位久經歡場的高手,用特別的聲音不停地叫喊著,把男人抱得很緊很緊,致使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難,甚至彼此都有些心慌氣短……
徐來玩過的女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然而每逢與「一枝花」做愛時都能使他找到與上一次不同的感覺,這個女人的做愛技巧太棒了,她每一次都會變換花樣,高潮到來時低低的狂叫聲一次與一次不一樣……幾番上下翻滾,身體肥胖的徐來已經有些體力不支,可是床上的女人仍然在一個勁兒地乞求他繼續,最後女人居然翻身跨在他的身上瘋狂地起伏起來……
徐來驚嘆道:「天哪,你這個妹妹太厲害了,連我這種人都能被你折騰得招架不住,你……你想搞死我呀?」
「大哥,你一次就給了我五千元,我總得對得起大哥吧,總得讓大哥盡興吧。」女人說罷喘著粗氣又瘋狂起來……一陣一陣的衝擊之後,女人突然停止了衝擊,癱軟地從徐來身上滑落下來。當徐來叫她時卻沒有應聲,徐來看她一眼,竟然發現「一枝花」口裡吐著白沫,已經斷氣了。徐來突然受到驚嚇,胸口像壓了一塊比天還大的石頭,腦袋「嗡」的一聲,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徐來和「一枝花」雙雙死在辦公室里是第二天被通訊員發現的。一時間消息不脛而走,在天南縣掀起軒然大波……
徐來是縣委書記武崴的什麼遠房表弟,石雲鄉接二連三出醜聞,再加上城關鎮的老百姓到天野去鬧事,武崴被市委書記李直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可最倒霉的竟然是王步凡。有人甚至懷疑是王步凡謀害了徐來和那個妓女,鄉長說接到上級指示,讓王步凡停職接受審查,公安局還把他傳喚走了……
然而奇怪的是有人傳喚王步凡,可是到公安局之後又沒有人理睬他,一個副局長和他整整下了一夜象棋,第二天又說沒有他什麼事了,讓他回鄉里去。回到鄉里王步凡才聽別人說徐來和妓女的死因最終是被法醫解剖屍體之後才弄清楚的,「一枝花」因為興奮過度突發心肌梗死死亡,徐來因為驚恐過度引發腦溢血死亡。
讓王步凡最不可理解的是組織部通知他停職接受審查,可是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過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檢查什麼。歇了半月仍然沒有人宣布讓他上班,更沒有人說他是冤枉的,因此他一直在鄉里賦閑待命。
後來從縣城傳來消息,武崴要調到天野去,安智耀一天到晚到市裡活動著要當縣委書記,王步凡被停職的事情現在根本就沒有人管,也沒有人通知他上班。鄉長也跑著要當黨委書記,有幾個副書記和副鄉長跑著要當鄉長,天南縣亂了,石雲鄉也亂了。
武崴是正常調走的,天南人愛造謠,有人說他是因嫖娼被捉住了,沒臉在天南工作才調走的,有人說武崴是因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已經被抓起來了,不過他走的時候城關鎮的老百姓確實放了一陣子鞭炮,王步凡看到了。那天武崴去葡萄酒廠和那裡的幹部告別,又被酒廠的職工圍住了,說是他坑害了酒廠職工,搞垮了企業,放鞭炮噁心他。
王步凡看見別人走馬燈似的去跑官,石雲鄉的鄉長升了書記,一個說話滿口錯別字的副鄉長當了鄉長,他心裡煩得直噁心,乾脆回到孔廟鎮初中他老婆舒爽那裡去安心休息,眼不見,心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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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無緣無故讓他休息,可能比讓他干著繁忙的工作更加苦惱。幾個月時間被百無聊賴地打發掉了,王步凡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沒有朋友來聊天,沒有組織上的任何消息,一天到晚面對的都是老婆不高興的臉色,聽到的都是啰啰唆唆的聲音,他在苦悶之中對參加工作十幾年來的一切事情進行了認真的反思。
王步凡在上大學的時候就是個文學青年,不但成績好,而且書法好,文章好。他的書法曾獲得河東省的大學生書法大獎賽一等獎,文章也有幾篇發表在《天野日報》上,其中還有一篇上了《河東日報》。一九八二年大學畢業前夕,由於學習成績優秀,王步凡頗受學校領導的關愛,他入了黨。當時他很自信很狂傲地對同學時運成和孔隙明說自己是天野大學那屆學生中的人傑,將來肯定會被分配到宣傳部門去做個宣傳幹事,要不了幾年自己就會當某一個縣的宣傳部長。他既漠視同桌時運成的平和與中庸,也蔑視孔隙明的不學無術和投機鑽營。
然而畢業分配時的結局讓王步凡大跌眼鏡。孔隙明的父親是個高中校長,託了人,送了禮,就直接把孔隙明分配到天南縣人民政府辦公室當了秘書。時運成是天西縣人,和當時的天南縣委書記是老鄉,還沾點兒親戚,稍一走動就被分配到天南縣委組織部了。只有王步凡是到文教局報到。時運成一臉惋惜,孔隙明春風得意,王步凡沮喪無比……
王步凡覺得自己一時間比兩個同學矮了半截……在文教局的門前他徘徊良久,淚水差點兒流下來。這時候他心裡才明白,沒有任何關係,沒有錢送禮,只好去當教書匠,當初認為自己會被分配到宣傳部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才華和書法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他知道分配這一關對人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也許幾年後時運成和孔隙明都是委局領導了,他最多是個校長。
幾天後王步凡被分配到天南縣興隆鎮高中教書,儘管社會現實令王步凡大失所望,既然做了太陽底下最光榮的人,他仍然很嚴肅地對待教學工作。他有才氣,課教得好,學生們很敬佩他。本來倒也平靜,但誰知,卻又演繹出一段沒有結果的風流韻事……
王步凡參加工作的第一年,班裡有個叫伊揚眉的女學生,高高的個頭,秀髮披肩,很有氣質,特別是那雙丹鳳眼特別迷人。王步凡沒有想到自己的學生中間還有如此俏麗的人,對她頗有好感。揚眉的父親是天西縣人,在興隆高中教書,入贅在當地做了上門女婿。揚眉的學習成績只屬於中游,上課時不怎麼專心學習,眼睛老是盯著王步凡的臉發獃。王步凡不想批評她,總以眼神和微笑來提醒她專心聽課。誰曾想王步凡的眼神和微笑竟然給他帶來了麻煩,揚眉悄悄地愛上了王步凡。
伊揚眉陷入愛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她主動給王步凡寫求愛信,一封、兩封、三封,寫完之後悄悄塞進王步凡的辦公室里。王步凡面對突如其來的求愛信顯得很冷靜,他並不是不愛揚眉,也沒有嫌棄她沒有工作,只是覺得不該搞什麼師生戀,因此遲遲沒有作出應有的回應。揚眉如痴如瘋地堅持著寫信,天天寫,有時一天能寫兩封,甚至發出最後通牒:非你不嫁。王步凡被揚眉的痴情所打動,他終於給她回復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兩個人很快墜入愛河。興隆鎮的小河邊、大路旁都留下了他們相依相伴的身影,不過幽會從來都是在月光里或星光下,就像兩個地下工作者在悄悄接頭,生怕被「反動派」發現……
揚眉的父親對揚眉是寄予厚望的,一心想讓她考上大學有個好的前程,後來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女兒竟敢背著他與王步凡談起戀愛來,他說什麼也不答應。幾經解勸,見揚眉不能回心轉意,鐵了心要愛王步凡,父親一怒之下就打了揚眉。揚眉二十年來從來沒有被父母彈過一指頭,現在挨了打,一時想不開竟然投井自殺。幸虧井水淺沒有傷著筋骨,鄰居們把她從井下救了上來……
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鬧得太大,師生戀也被世俗所不容。揚眉的父親一狠心把她送回天西縣老家交給她的姑母管教。揚眉因為走得匆忙,臨別也沒能見上王步凡一面,從此沒了音信。王步凡不知道揚眉的任何情況,也不知道她的地址,連封信也沒法寫,只能失魂落魄地苦苦地等著揚眉的來信。那段日子他像一個神魂顛倒的病人,上課總是說錯話,念錯課文,學生們便說他得了失戀綜合征,有些早熟的學生反而說如果得不到愛情雨露的及時滋潤,只怕老師要發展成為精神病患者。
王步凡與伊揚眉的師生戀在興隆鎮鬧得沸沸揚揚,讓王步凡這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很沒面子。他終日一副情緒低落愁腸百轉的樣子,紅光閃爍的面頰漸漸褪去了光澤,瀟洒的身材看上去也有些猥瑣。校長本來就一直對王步凡的清高孤傲耿耿於懷,很想找茬征服這個自命清高的狂人。現在機會來了,校長專程跑到縣文教局跟局長嘀咕了一陣子,以王步凡道德敗壞,有失師表為由,一紙調令把王步凡貶到孔廟鎮初中。
又是一次沉痛的教訓。再加上揚眉一去杳無音訊,王步凡徹底灰心了。後來從興隆高中傳來消息,說揚眉已經在天西縣老家嫁人了。王步凡萬念俱灰,和著淚水,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燒掉,想把揚眉的音容笑貌從自己的記憶中徹底驅逐出去。然而信雖然燒了,人卻總也忘不掉,一天到晚揚眉的身影老在他的腦海中縈繞,讓他倍覺困惑和思念。
為了擺脫婚姻對感情的困擾和折磨,王步凡決定儘快找個女人結婚,結束單身生活。後來經人介紹,王步凡與孔廟初中的女教師舒爽談上了,他不喜歡舒爽,只是為了結婚,而舒爽卻非常喜歡他。舒爽是接她父親的班當上教師的,她又黑又瘦,個頭又矮,嘴大,牙長,眼小,根本配不上瀟瀟洒灑的王步凡。結婚沒有幾天王步凡就後悔了,他覺得舒爽不光樣子丑,思想境界也低,兩個人根本沒有共同語言,更談不上感情和愛情。當初急於結婚,顯然是太草率了。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四年的暑假,孔廟初中的領導們連續兩次拿了學校的錢到省內的風景區去旅遊,因為王步凡不在學校領導班子之列,只好靠邊站。為此他一氣之下提筆寫了一篇《學生年年有輟學校長依然去旅遊》的文章寄給《天野日報》,沒想到這篇文章還登出來了。
文章一見報,如同美國在日本的廣島投了原子彈,震得孔廟上下恐慌不安,餘波還震驚了天南教育局的頭頭腦腦們。教師們很誇張地說王步凡抨擊醜惡,無愧英雄之舉。但校長氣急敗壞地罵王步凡是條瘋狗,逢誰咬誰,教育局長說王步凡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事後王步凡才知道,兩次旅遊,縣教育局訾局長的夫人都去了,難怪訾局長會為此暴跳如雷。甚至放出話說王步凡是孔廟教育的不安定因素,揚言要把他調到天南縣最貧困的山區去教書,免得他再惹是生非。
現實又給王步凡上了一課:決定他命運的是官員,而不是群眾,他對群眾的作用開始懷疑了,群眾可以說你好,但是他們決定不了你的命運。教育局長這一下可把舒爽嚇壞了,她本來就性格怪說話刁,為此連續五天沒有搭理王步凡。王步凡處在內外交困的境地,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和希望,甚至做好了到山區教書的思想準備。
過了一星期,教育局果然把調令下到孔廟初中,調王步凡到石雲鄉的深山老林里去教書。接到調令的那一刻,一股無名火從王步凡的心頭躥起,簡直快要把他的頭髮燒焦了。他想起主席當年說的話,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看來文人也應該把筆杆子變成牙齒,去咬,去啃,不然就要任人宰割。於是他寫了一封揭發信……
在一個風高放火、夜黑殺人的晚上,王步凡拿出多半瓶酒,一仰脖子像灌老鼠洞那般灌進肚子里,然後揣著那封信,騎上自行車出發,徑直闖進在進修學院的訾局長的家。訾局長並不認識王步凡,以為是送禮的,就用怪異的目光掃了一下說:「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有什麼事嗎?」
王步凡一個箭步躥上去,左手抓住訾局長的衣領,右手從懷中抽出那封信,舉過頭頂說:「姓訾的,老子是來找你算賬的,你他媽的憑啥把我王步凡調到石雲鄉去?不就因為老子寫了一篇批評不正之風的文章嗎?你不讓老子活老子也不會讓你安生!從今天開始,老子就不上班了,也他媽的當個專業告狀戶,市裡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別人不告,就告你老婆公款旅遊的事情,不把你姓訾的告倒老子不姓王,咱們走著瞧!」
訾局長面對突如其來的「暴力」行為,驚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穩了穩神,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兄弟,有話好說!啊,你就是那個王步凡吧?有話好說嘛,你這樣就不怕我報警把你抓起來?」
「我巴不得把事情弄大呢,你如果有種咱們現在就到大街上讓老百姓評理去。」
「哎呀,我怎麼能夠和你這個小兄弟一般見識呢,你如果不想去石雲鄉就還留在孔廟教書行了吧?如果不想教書也行,孔廟鄉和春柳鄉都需要從教育上抽個人去鄉里搞人口普查,啊,對了,讓你去怎麼樣?反正你和學校的關係也那麼緊張,走了對彼此都有好處。我看你文質彬彬的,怎麼會動起粗來呢?你冷靜點兒,有話好說嘛!你坐,你坐。我看你可不像個粗人啊!」
王步凡確實不是個粗人,可是他現在必須裝粗,於是他瞪著血紅的眼睛說:「你姓訾的說話一定要算數,不然老子就把你老婆出去旅遊的事情捅到上邊去。這不,信我都寫好了!哈哈,姓訾的你記住啊,從古到今,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說你兒子在哪個班裡我也知道,不然在你兒子身上做文章吧?」
「不,不,你放心,這一次我不是騙你的,你千萬不要讓孩子受驚。」訾局長有些驚慌失措,他對王步凡捅婁子的能耐是領教過的,為旅遊的事情天野地區教育局批評過他,要他注意影響。他現在一心想息事寧人,不想激化矛盾讓王步凡繼續去告他,更不想讓王步凡怎麼自己的孩子。
王步凡心裡一陣竊喜,覺得自己的行動見效了,就說:「我就去搞人口普查吧。你訾局長說話要算數,不然我可要弄個魚死網破的……」說罷王步凡把信往懷中一揣揚長而去。
沒想到王步凡耍潑皮這一招還挺靈驗,第二天他便接到通知,讓他到春柳鄉去搞人口普查。王步凡得到消息后一陣欣慰:官員們最怕有人拼上命去揭他們的短處,文斗不如武鬥。到春柳鄉上班后王步凡工作很賣力,也開始注意和領導搞好關係,鄉黨委書記很看重他。平時,黨委書記總讓他寫一些鄉里的通訊報道,這些報道大都變成鉛字上了《天野日報》,成了為黨委書記歌功頌德的馬屁文章。也有幾篇王步凡執筆的工作性論文登在《天野工作》上,當然署名都是鄉黨委書記的。恰逢一九八四年機構改革,要提拔一批有學歷的年輕人充實到幹部隊伍中去。春柳鄉又沒有別的大學生,王步凡以為沾了政策的光,自己同鄉黨委書記的關係也很好,他會為自己說話的。這次自己是非提拔不可了。
可是末了的事實又一次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僅憑學歷和工作成績以及泛泛的同事關係是不行的,提陞官職也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工程,而且這個系統工程是掌權的高官們操縱著的,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一直到時機失去時他才知道鄉黨委書記原來是個滑頭,自己在政治上還是太幼稚了。
正當王步凡處於十分苦惱的境地時,辦公室的秘書叫他接電話,一接竟然是揚眉打來的。揚眉向他問了好,他問揚眉在哪裡,揚眉說她這兩年一直在天西縣老家的高中複習考學,結果沒有考上。王步凡問她是如何知道他目前的處境的,揚眉說:「我的同學大學畢業后不是在縣委辦公室工作嗎,我通過他知道了你的情況。王老師,我現在急需要一千塊錢,你能幫幫我的忙嗎?」
王步凡想都沒想說:「我儘力而為吧。」
「現在是八點半鐘,你找個車必須在十一點半鐘以前趕到天西縣古城高中門口,我在這裡等你。」說罷揚眉掛了電話。
王步凡當時一個月才六十多塊錢的工資,一千塊錢對他來說就等於是兩年的薪水,但是揚眉給他打電話肯定是急著用錢,也許是大學錄取需要去打點打點,這個忙他必須幫。他跑了五六個地方才湊齊一千塊錢,然後去找鄉黨委書記,說自己有點兒急事,要用一用鄉里的吉普車。這些小事鄉黨委書記是很給面子的,當即答應了。
等王步凡來到天西縣古城高中門口,揚眉果然等在那裡。見了王步凡揚眉來不及說話就向司機很抱歉地說:「師傅,你在這兒等著,我們走近路去辦點急事。」
司機點了點頭,王步凡卻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揚眉要錢究竟幹什麼用,也不便多問。
揚眉引著王步凡抄近路爬了一段坡,又越過一道山樑,然後蹚過一條小河,再上了一段坡,進入一個小山村。進村后揚眉向王步凡要了那一千塊錢,兩個人來到一家正在辦喪事的人家門前。揚眉把王步凡帶到一個穿著孝衣的人面前說:「叔,這是我的老師王步凡,在春柳鄉政府工作,聽說奶奶不在了,他是特意從天南趕來的。」然後去柜上交了那一千塊錢。王步凡這時細看穿著孝衣的人竟是天南縣委的伊書記,伊書記拉住王步凡的手很感激地說:「謝謝小王,麻煩你了。」
直至這時王步凡才知上了揚眉的當,原來她是讓王步凡來送禮的。依照他的性格是絕不會來送這一千塊錢的。也許揚眉知道他生性耿直,才騙了他。
兩個人要走的時候,揚眉跟縣委書記說:「叔,王老師是個很能幹的人,這次鄉里提拔青年幹部,他學歷、人品、才幹都是沒有問題的,你是否考慮一下。」
縣委書記沒有明確表態,只點了點頭,然後用不一樣的眼光注視著揚眉,揮手與王步凡告別。王步凡覺得心裡特別彆扭,縣委書記怎麼連一句表態的話都沒有呢?
恰是盛夏時節,離開小山村,走在山野里,又臨近小河旁,雖然沒有桃李的落英繽紛,卻有荷花的依水妖嬈。王步凡心情還算不錯,剛才本想埋怨揚眉幾句,問一問她為什麼會一去杳無音信,現在埋怨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他知道揚眉讓他來縣委書記的老家是為他好。他現在已經快把揚眉忘記了,揚眉卻對他仍然一往情深。翻過山樑,揚眉凝望著王步凡的臉突然問道:「王老師,我給你寫了那麼多信,你為什麼一封也沒有回?」
王步凡一臉愕然,他從來沒有收到過揚眉的信,一臉疑惑地說:「沒有啊,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任何一封信,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已經把我徹底忘記了。」
揚眉頓時眼淚嘩嘩,抽泣著說:「我明白了,是我父親在作怪。我有一個姑姑在興隆郵電所工作,肯定是他們截留了我的信件。聽我的同學說你已經結婚了,唉,聽到消息我整整哭了三天,我算是白等你了!」
王步凡驚愕之後垂下了頭,他想不到結果會是這樣。原先聽到的傳言竟然都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其目的無非是讓他死心,不再等揚眉。現在面對揚眉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望望揚眉,把手帕遞給她讓她擦眼淚,揚眉沒有接手帕。現在的揚眉出落得比當初更加漂亮,她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痴痴地望著他,就像當初熱戀之中一樣。
小河的流水無聲地淌著,揚眉的淚水也不停地灑在山間小路上。揚眉在悲哀,王步凡的心裡在滴血,他甚至想告訴揚眉自己的婚姻並不幸福,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口。河兩邊是綠油油的莊稼,很有些詩情畫意,天卻沒有一絲風,悶熱的空氣把人烘烤得喘不過氣。揚眉擦乾了淚水,很嫵媚地笑著說:「王老師,天太熱,我想洗個澡,你給我看著人,有人路過時你給我提個醒兒。」
王步凡不知該勸阻揚眉,還是該看著她洗澡。他知道揚眉的心思: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她愛得發狂的男人。但是王步凡卻不願那樣做,自己和舒爽結婚已經對不起揚眉了,絕不能再傷害她,讓她成為一個不貞潔的女人,不能!
王步凡扭過頭去不看揚眉,但身後嘩嘩啦啦的撩水聲,將王步凡的心撩撥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扭回頭,他驚呆了:那是一幅絕妙天成的裸女洗浴圖,岸邊垂柳下,陽光明媚,河水泛著點點金星,揚眉赤身裸體站在沒膝深的河水中,正傾斜著身子在洗滌她那飄逸的長發,晶瑩的水珠,綴滿揚眉的玉體,順著玉體亮晶晶地向下滾落,像銀豆跳躍,泛著亮光。她白嫩的軀體,如雕刻的白玉工藝品,堅挺的雙乳如倒扣在酥胸上的兩隻玉碗,兩條修長的大腿如同兩株玉筍插在水中,整個身軀展現在廣袤的充滿花香和水腥的夏日裡……王步凡心跳加劇,嗓子里像有一股火要往外躥,他剋制著自己的感情,又扭回頭,不敢再看揚眉了。
揚眉洗完澡,光著腳走上岸來,遲疑著沒有穿衣服,把身體暴露在王步凡的面前,她那光滑的肌膚刺得王步凡眼睛發脹,他不敢再看她,一直低著頭。揚眉看王步凡絲毫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慢慢騰騰地穿上了紅底白花的連衣裙,然後主動扯了王步凡的手上了山樑……
一星期後,鄉黨委書記在鄉政府大院里碰到王步凡,笑吟吟地來到他身邊,一隻手搭著他的肩膀,很親密也很有江湖味地說:「步凡啊,祝賀你呀老弟,因為你的表現出色,縣委都引起重視了,經過我的推薦,你被提拔為副鄉長了。好好乾,你是很有前途的,為你的事情我可沒少去和伊書記說,現在終於成功了。」
王步凡知道鄉黨委書記是在賣乖討人情,卻不去捅破。他明白是那一千塊弔喪錢買了個副鄉長,心裡酸酸的,差點兒掉下眼淚。自己憑文憑,憑工作成績竟然升不了一個副鄉長,還得靠初戀情人的幫忙送禮才升了個芝麻小官,這也值得慶賀嗎?他不知是該為自己感到可悲,還是應該感謝揚眉的相助。他沒有料到縣委書記竟然是揚眉的堂叔,如果從今往後他好好利用一下這個關係,也許會升得更高。但是他把這種想法泯滅了,他一心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並不想靠走後門換來什麼官職和前程,他認為那樣對自己的人格是一種褻瀆,對黨組織也是一種褻瀆。
後來無情的事實證明他的想法又錯了。伊書記在的時候他沒有及時去聯絡感情,甚至沒有單獨去向縣委書記彙報過工作。伊書記調到天野后,縣長武崴接任縣委書記,他仍然沒有去彙報過工作,因此一直就是個副鄉長。他從來不收老百姓的禮,也不給縣委書記送禮,甚至對那些收禮的書記鄉長還人前人後要說上幾句順口溜:不跑不送降職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動,連跑帶送提拔重用。
這就引起了當事人的不滿情緒,然後想個辦法把他貶到另一個鄉里去。十二年間,他屁股上像貼了郵票到處調動,沒有再與揚眉聯繫過,也不知道揚眉最終花落誰家,生活得怎麼樣。十二年時間,他因為不跑不送從條件好的鄉里調到條件差的鄉,最後又調到山區石雲鄉,現在又因為徐來和妓女同時死在辦公室里無辜受到牽連,被停職反省,他憤怒、苦惱、彷徨、無奈……
3
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初,武崴終於因為「路線問題」調離天南了,他準備在離任前最後一次調整幹部的計劃也沒有實現,據說是市委書記李直發話了:縣委書記在離任之際不準突擊調整幹部,以後要形成制度,天南的班子就不要動了……
武崴調整幹部的計劃沒有實現,離任的時候又被酒廠的職工羞辱了一番,可以說是灰溜溜地離開天南的。
武崴離任之後,米達文調任天南縣委書記,安智耀的縣委書記夢沒有做成,他仍然是縣長。就連這個消息王步凡也是聽同學時運成說的。時運成因前任縣委書記的離任,十二年時間也只是在武崴離任之前熬了個天南縣委招待所的所長,他在組織部的時候就是副科級幹部,到招待所任所長仍然是副科級,不屬於提拔。孔隙明因為會送禮會巴結已經爬到孔廟鄉鄉長的位置上多年了,孔廟鄉改鎮的時候他還差點兒當了鎮黨委書記。他走的是原常務副縣長、現任縣長安智耀的路子。
王步凡是個從來不吃飛來之食的人,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鐵鄉長」,在老百姓那裡是褒義,在官員那裡卻是貶義,甚至有人說他不通人情世故。如果他明白陞官之道,臉皮稍微厚一點,憑他的能力,憑他帶領石雲鄉群眾修了天南縣第一條鄉村公路,憑他帶領李庄鄉群眾修建了目前天野最大的水庫那些諸多政績,是應該進步和提拔的,可惜他不懂陞官之道就是不會進步,還差一點兒被誣陷為罪犯。
米達文一上任,天南又風傳要調整幹部,王步凡仍然不去多想,他對官場已經灰心,準備聽天由命。
三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六晚上,王步凡沒事在孔廟初中校院里閑轉悠,孔廟初中的副教導主任陳孚跑來叫他去喝酒,很熱情地拉住王步凡的手說:「兄弟,今天晚上沒有別的事情吧?走,我那裡還有一瓶劍南春呢,咱倆把它報銷掉!」
王步凡是個不隨便貪占別人便宜的人,然而念在陳孚一片真情,自己也想借酒澆愁,便隨陳孚去了。
來到陳孚的房間里,陳孚神秘兮兮地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劍南春酒說:「這瓶酒是我侄子給的,過年我都沒捨得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只有上檔次的人才有資格喝劍南春呢。我侄子辦了個養雞廠,是孔鎮長到省里給他跑的扶貧款,他現在可有錢了。」
陳孚屬於那種小聰明型的人,個頭很低,人卻精爽,迅速做好了幾道簡單的菜。沒有酒杯,兩個人用飯碗喝了起來。剛開始喝酒誰也不說話,都盯著酒碗發獃。酒喝了一半,陳孚好像很懂人情世故,兩隻老鼠眼賊溜溜地在王步凡的臉上審視著說:「王鄉長,可能你不知道吧,孔廟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又有人告狀了?」
「你聽我慢慢說。孔廟新來的黨委書記,叫馬風。馬風是新任縣委書記米達文重用的人,本來是米書記老家芙蓉鎮的一個普通教師,不知通過啥關係三年前調到天南縣委組織部先當幹事,後來又當了組織科科長,沒多長時間又當了副部長,副部長也只幹了兩個月時間,米書記一到天南他就被派到咱孔廟鎮當了書記。因為當初安縣長一心想當縣委書記,沒有當上就遷怒於米達文,現在與米書記不怎麼合拍,而孔隙明是縣長安智耀重用的人,所以咱們鎮的孔馬兩個人也不合拍,還老是鬧彆扭。」
王步凡也知道現在的官場是講究點、線、面結合的,原來說路線,現在說關係網,但這種關係網的組合形式畢竟不干他的事,他既不是米達文線上的人,也不是安智耀線上的人。就看著陳孚說:「老陳,你消息很靈通啊!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啊。」
「你繼續聽啊!」陳孚繼續賣關子。
說話之間兩個人早把一瓶劍南春喝完了,陳孚又從床底下取出一瓶杜康酒,非要打開再喝點兒。王步凡推不掉,只好又陪陳孚喝起來。
其實王步凡酒量挺大,喝一斤酒從來沒有醉過。陳孚的酒量不行,八兩酒下肚,臉紅得像猴屁股,兩隻老鼠眼都直了,話也有點兒顛三倒四,「王老弟,你不知道,現在的官員們沒有幾個好東西,聽說孔鎮長給他弟弟跑的扶貧款更多。說的是辦養豬場,養他娘個球,連一頭豬仔都沒有養。他給我侄子跑的那些扶貧款三分之二都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里,孔隙明絕對是孔廟鎮的第一貪官,壞著呢。這話我侄子再三交代不讓我向外人透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過後來孔隙明還想在我侄子的廠里分紅,我侄子有些氣憤就把他告了。正好馬書記和孔隙明有矛盾,馬風重拳出擊,紀檢委及時過問,孔隙明就倒霉了,他——自殺了!」
「啊?」王步凡聽到最後這句,筷子差點兒掉在桌子上。
接下來陳孚繪聲繪色地介紹了孔隙明被查處和自殺的經過——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成了孔隙明最難過的一天,也成了他的祭日。天南縣紀委書記匡扶儀事先給孔隙明打了個電話,說紀委要問一下他與馬風吵架鬧不團結的事情,並說書記鎮長不合作對工作很不利,米書記和安縣長都很關注此事。孔隙明正有一肚子委屈要向領導訴說,但是為了避免惡人先告狀的嫌疑,他強忍著心中的怨氣,沒有主動找領導。現在聽匡扶儀在電話上這麼一說,正合他的心意,就很快來到縣紀委。
孔隙明一進縣紀委辦公室,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匡扶儀很客氣地說:「老孔,坐吧。」單從說話的語氣上孔隙明並沒有看出什麼異常。
孔隙明忐忑不安地坐下后故作鎮靜地問:「匡書記,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隙明同志,我們找你來是想了解核實一下你在孔廟的有關情況,望你能夠積極配合組織。」
聽到「積極配合組織」幾個字,孔隙明已經知道是自己的事情犯了,虛汗出了一頭,強打精神說:「行,匡書記,我會積極配合組織的。我與馬風同志之間的矛盾純粹是工作上的分歧,個人感情上並沒有什麼。」他故意把話題扯到他與馬風的矛盾上去。
匡扶儀望著孔隙明,臉色和藹卻又帶著嚴肅,「隙明同志,我們一定要明晃晃做事,你過去的工作有成績也有失誤,這個今天不說了,你與馬風的矛盾,今天也不說了。今天叫你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有關的經濟問題。」
孔隙明身體顫了一下,臉色立即變得蠟黃。
「隙明,你能不能說一說二百萬元扶貧款的去向和孔廟鎮養雞廠虧損一百多萬元的經濟問題?另外據馬嶺村支部書記張德反映你在馬嶺村打井一事上手腳也不太乾淨,前任縣長武崴同志給馬嶺批的打井款你究竟卡了多少?在座的都是紀委和監察局的同志,你思想上不要有什麼顧慮,有啥問題就如實說吧,要爭取主動。」
開始孔隙明還想搪塞一下,他認為有安智耀做後台自己出不了問題。但他聽到匡扶儀把扶貧款的數目與養雞廠虧損的數目都已經弄清楚了,肯定是握有真憑實據才傳喚他。他現在後悔當初沒有及時把張德那個支部書記拿掉。當初馬嶺村的打井款他貪污了十萬,也許就是張德揭發了他,也許是那個姓陳的廠長揭發了他,他現在還弄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又聽到「要爭取主動」五個字就有些心虛,這無異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孔隙明在心裡開始盤算著如何應對。他明白交代了也不會從寬處理,貪污一百多萬是死罪,不交代抗拒到底也是死罪,乾脆把死作為上策。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吞吞吐吐說:「匡書記,這個事情我想請示一下米書記和安縣長,我跟他們有話說。」
匡扶儀笑一笑說:「隙明同志,這麼大的事情,我們紀檢委不可能不請示縣委領導,領導已經明確表態,要求紀委公正廉明,明晃晃做事,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遷就。」
孔隙明聽匡扶儀這麼一說,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與馬風的鬥爭中看來自己是徹底失敗了。他深知在政治鬥爭中失敗者的下場:從經濟上查你,只要你屁股不幹凈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因此孔隙明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打定主意之後,孔隙明反而膽子大了,他梳理一下分發頭,搖頭晃腦地說:「我孔隙明兢兢業業為黨工作多年,一步一個腳印在基層幹革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沒有貪污過一分錢,沒有佔過公家一點便宜,沒有……」
「夠啦!」匡扶儀「啪」的將一堆材料往桌子上一甩說:「孔隙明,這是省扶貧辦出具的證明材料和一個姓陳的私企老闆揭發你貪污扶貧款的揭發信,還有張德同志對你貪污打井款的舉報證言,你要不要親自看一看?」
孔隙明這時才知道紀委掌握的情況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清楚,就不再表功了,「我確實貪污了一些扶貧款,但涉及縣委主要領導,我不能在這裡交代,我請求組織上批准我以書面形式向組織上彙報。」孔隙明想在臨死前咬米達文一口,還故意把「交代」換成「彙報」。他以為自己落個如此下場都怨米達文,如果米達文讓他升任孔廟鎮的黨委書記,這一切災難都將不復存在。
匡扶儀聽孔隙明說扶貧款關係到縣委主要領導,也覺得事情比較嚴重,於是就答應了孔隙明的要求。他和紀委的兩個同志引著孔隙明到問訊室,收了他的手機和擴機,給他送來了紙和筆,要求他端正態度配合組織,詳細書寫交代材料。
匡扶儀走後,孔隙明先是木獃獃地靜坐思考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大哭了一場才開始慢慢悠悠地寫交代材料。寫到中午該吃飯的時候,孔隙明的交代材料還沒有寫完,匡扶儀就帶著其他人去吃飯,留下兩個同志在外邊看守。
之後,等紀委的看守人員再進屋時,孔隙明已經死了,就趕緊打電話向匡扶儀彙報。匡扶儀聞訊趕來后非常懊惱,把看守人員訓了一頓,但是孔隙明確實是上吊自殺了。
孔隙明的死給匡扶儀弄了個措手不及,他坐在辦公室里心煩意亂,正準備向天野市紀委彙報,辦公室的同志送來了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他看過之後更是吃驚,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上竟然說米達文收了他二十萬元的賄賂,這時他才意識到事態確實嚴重,這種事牽涉原則性問題,牽涉到縣委書記,又不能跟米達文說,他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撥通了天野市紀委書記廉可法的電話,把情況及時上報給天野市紀委……
天野市紀委的行動非常迅速,於當天下午派調查組進駐天南縣,要徹底查清孔隙明貪污行賄一案。米達文確實收過孔隙明的錢,但事後認為孔隙明是安智耀的人靠不住,就把錢交給了匡扶儀讓他存在廉政賬戶上。米達文不想把事情鬧大,沒有向匡扶儀說明錢的來歷。現在天野市紀委來調查這個事,米達文才把原情說了出來。匡扶儀自然是要為他作證的,廉政賬戶上也確實有這筆錢。既然天南縣委書記米達文沒有經濟問題,餘下的事就應該由天南縣紀委來處理。天野市紀委調查組的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極具戲劇色彩。天南縣的老百姓不知道內情,只有幾個縣領導知道,消息一時還沒有擴散,不過縣委領導們已經小範圍對米達文議論紛紛了。
孔隙明雖然畏罪自殺,但問題仍然是要查清楚的。天南縣紀委查抄了孔隙明在天南縣的家,從家中搜出現金五十一萬元,存摺一個,存款五十三萬元。又查抄了孔隙明弟弟的家,什麼東西也沒有查出來。據孔隙明的弟弟交代,他哥哥根本沒有給過他一分錢,僅僅出錢給他蓋了十幾間豬舍,那完全是做樣子的,一頭豬也沒有養。這樣看來,且不說孔隙明籌建養雞場花的一百萬,僅二百萬扶貧款除名正言順給陳孚的侄子三十萬和米達文上繳的二十萬,還有一百五十萬元沒有下落。檢察院的同志在審問孔隙明老婆的時候,她則哭著說孔隙明曾養了一個情婦,是葡萄酒廠的下崗女工,他花了三十多萬元給情婦買了一輛轎車讓她跑出租,一個月前出車禍車毀人亡。其餘的錢大概是送禮或者揮霍了,她並不知道具體去向。案子查到這裡已經無法再往下查了,檢察院和反貪局只好草草結案。
陳孚像個萬事通似的繼續說:「孔隙明一案在天南縣轟動很大,對米達文震動也很大,他原以為在孔隙明身上肯定能查出安智耀的受賄問題,可以以此扳倒政敵安智耀,除掉強勁的競爭對手,但查來查去就是沒有真憑實據。看來安智耀還真能居安思危,辦事不留一點兒痕迹和把柄……王鄉長,你得跑跑啊,現在的官場不跑不送坐在家裡等著被提拔可不行,你幹了十二年副鄉長為什麼升不上去?就是因為你不跑不送,太正直了。現在孔隙明死了,孔廟沒有鎮長,機會難得啊。」
王步凡見陳孚醉了,就偷偷把陳孚碗中剩餘的酒倒在自己的碗里,然後端起來一飲而盡。正好這時陳孚媳婦推門進來,笑吟吟地向王步凡點頭示意,王步凡囑咐她好好照顧陳孚,自己告辭。
他步履蹣跚地回到家裡,見舒爽和孩子們已經睡下,他不想去搭理舒爽,就坐在已經爛了的皮革沙發上點一支煙猛吸幾口,看著昏暗的電燈泡發獃。
王步凡兄弟姐妹八個,他上邊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邊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父親王明道為他們起名時寄予厚望,盼望他們長大后都有點出息,誰知八個子女一個比一個平庸。只有王步凡混了個副鄉長還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現在又處於停職賦閑時期,空讓老爹花費心血。
他的家在過去也算是個名門望族,父親王明道在國民黨時期當過省民教館的副館長,等共產黨把國民黨趕到台灣之後落下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幾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撥亂反正時才摘掉那頂壓了他大半輩子的壞分子帽子。在幾十年的灰暗歲月里,王明道自修中西醫,是個鄉村醫生,醫術還算不錯,經常為鄉鄰們治病,在十里八鄉威望很高。王步凡只讀完初中,因父親的原因沒有資格上高中,只好回家務農。他是在父親摘掉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後於一九七九年到高中通過複習考上天野大學走出窮山溝的,他們父子對十年動亂有著切膚之痛……
王步凡酒喝多了,有些醉意,心裡想著這些陳年舊事,沒有睡意就歪在沙發上想心事。
舒爽突然夢囈般地嘟囔道:「神經蛋,什麼時候了還不睡?」
王步凡說:「心裡亂,不想睡。」
舒爽披衣坐起來埋怨道:「你心裡亂,我心裡才亂呢。我說王大俠,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說啥叫人生價值?現在以我看能夠升官發財的人才叫有本事,能讓妻子和孩子們享福那才叫有人生價值。這年頭有點兒本事的人誰會副鄉毛當了十二年還升不上去?嘿嘿,現在又莫名其妙讓你歇了,唉,其實我也不比你強,什麼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榮的事業,狗屁!去年欠了我半年工資,今年又是四個月沒發,連吃鹽的錢都沒有啦!教師們苦,可人家鎮長書記不是照樣坐著桑塔納到處風光?也就苦了你們這些副鄉毛了!哎,我想起石雲鄉的事就想笑,你們吃那麼多飯,飯條子都一公斤,你什麼時候讓我們娘仨吃過一頓?」因王步凡寫了「匕首與投槍」式的雜文,舒爽便戲稱他是遇見不平拍案而起的大俠。
「那些飯條子沒有我的一張,我都沒有吃怎麼讓你吃?」
「就你清正廉潔?好咱不說吃飯的事了,說一說那個妓女吧。你說人家徐來搞妓女礙你球疼蛋癢了?你仗義執言個啥?結果沒吃著麩子挨了一磨棍,美了吧?為此還落了個刺頭人物,可能就因為這個誰也不肯重用你,不然早升正科了。再說了,人家徐來是一把手,你老和人家頂什麼牛?現在倒好,只會一天到晚在家歇著,別的啥事也幹不成,連工資也領不到手。哎,王鄉長,我們難道就這樣乾等著喝西北風嗎?也太窩囊了吧!」
王步凡也懶得與她計較。舒爽看王步凡不吭聲,只管皺著眉頭抽煙,也沒精神說了。她三十四歲,又黑又矮,兩隻眼睛還特別小,笑的時候總是眯成一條線,只有吃驚或憤怒的時候才能看到瞳孔。因此王步凡戲稱她的眼睛是「一線天」,她反而自詡眼小聚光。王步凡看舒爽不說話了,就玩世不恭地撩撥她,「我說爽美人,這年頭陞官得跑,得花錢,沒錢送禮誰提拔你?我看你還是死了享福那條心吧,嫁給我王大俠只要不餓死就是你的造化了。」因為舒爽人樣兒長得丑,王步凡故意說反話,戲稱舒爽為爽美人。
舒爽經王步凡一撩撥,話又多起來,「王大俠,你看看你那些同學同事們,現在局長的局長,書記的書記,還有一兩個成了大款,你也不動心不眼紅,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在縣裡都弄了獨家小院兒,咱連一套三室一廳居室也遙遙無期。嫁給你也十幾年了,現在仍住在公家分的兩間破屋裡,夏天熱冬天冷,天上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我看舒大小姐這一輩子嫁給王大俠是永無出頭之日了,人家有些人送禮毛逐(遂)自存(薦)已經升官發財了,你就只管自命清高,淡白(泊)名利吧,兒女可是一天天長大了,將來上大學找工作都是要花錢的,兒子將來娶媳婦我看你讓他娶到哪裡去。」
王步凡暗笑這女人學問不大,說起話來錯別字一大堆,還好玩斯文,便調侃著說:「爽美人,你沒聽人家說『嫁給縣長,吃辣喝香』。可惜你們舒家沒有那個福氣啊,天生窮命。你媽嫁給你爸是個教書的,你嫁給我當初也是個教書的,你妹妹舒袖在葡萄酒廠當個工人,前幾年酒廠效益好,又覺得自己的臉蛋兒漂亮,挑三揀四,高不成低不就。現在下崗了只好嫁了個在天南縣教書的。哎,你說你和舒袖一個爸一個媽,怎麼一個像白天鵝,一個是醜小鴨呢,我懷疑你可能不是親生的,別是當初從其他地方抱回來的雜種吧。」
舒爽知道王步凡是個甩子,對他這副玩世不恭的嘴臉早已習慣了,並不生氣。也調侃道:「你才是雜種呢。本小姐可是正宗的舒氏一號,是經得起檢驗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絕不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哎,說點正經的,現在當官需要跑,跑你知道啥意思嗎?你不是經常說,又請又送得到重用,光請不送原地不動,不請不送永遠光榮。你沒有聽人家說村幹部是打出來的,鄉幹部是跑出來的,縣領導是送出來的,市領導是要出來的,省領導是跟出來的,啊,這個,這個王甩子……」
「跑官送禮得要錢,十幾年省吃儉用存了點錢,計劃生育罰了咱一萬五千元,也就剩那三千塊錢,你讓我把小二割掉去送禮?」
舒爽白了王步凡一眼,「滾蛋,就會拿我尋開心,真要能從褲襠里開發出個鎮長書記還輪不著你王步凡哩!我還去開發那些會甜言蜜語討本小姐歡心的小白臉呢。再說了,你也不用諷刺挖苦我,我知道自己長得丑,不然能嫁給你?如果哪個縣領導能夠看上我,咱免費伺候,當個二房也可以,總比下崗的副鄉毛強。」
「唉,要是三千塊錢還在的話也能解解燃眉之急,送給縣委書記,說不定我王步凡也能弄個鎮長噹噹。」
「呸,三萬還差不多!啊,三千塊錢哪還有啊?」舒爽一聽王步凡又提三千塊錢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有臉說呢,你們家牛被偷了,你爹一來,你這孝子賢孫一下子給了兩千。你打麻將讓公安局抓住,找了人說情還罰了一千,現在還有一分錢嗎?」舒爽總是專揭王步凡的傷疤,讓他很丟面子。舒爽見王步凡不說話就繼續嘮叨,「反正十幾年就省吃儉用攢了那一萬八千塊錢,當初因為生女兒你跟人家計生辦主任吵架讓人家報復了一下,損失了一萬五,還被降了工資,反正財去人安樂,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張破嘴!」
王步凡聽舒爽這麼一說,才覺得自己不該提那三千塊錢。他見舒爽一臉怒容,就更生氣,很煩躁地說:「別再煩人了,想賣淫快去賣淫吧。看看你那啥長相,貼錢養漢也未必有人稀罕!舒爽,舒爽,真不知你哪一點舒哪一點爽!當初你爹不知發啥神經,給你取了個看似浪漫實則噁心的名字,也就姓王的圖便宜買破鞋,別自作多情了。」王步凡本來不想再刺激舒爽了,可不知為啥話到嘴邊就管不住,說出來的話比剛才的話更讓舒爽難以接受。
舒爽被王步凡奚落了一頓,氣得平時很小的眼睛也瞪大了,「我破鞋破在哪裡了?難道嫁給你王甩子的時候不是原裝貨?看你多標緻,跟劉羅鍋也強不到哪兒去!當個副鄉毛吧還下崗了,真無能,無能至極!現在我才明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無能兒笨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王步凡聽見妻子諷刺他最尊敬的老爹,怒火不由升起來了,他扔掉煙頭,站起來指著舒爽的鼻子吼道:「舒爽,我看你是活膩了,諷刺誰啊?」吼了舒爽,他的鼻子開始發癢了。
舒爽知道王步凡的脾氣,不依不饒地說:「就是說你!知道你不愛我,你那麼愛揚眉人家咋不嫁你哩?就是人家爹看你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現在得到證實了吧?」
「你少拉扯揚眉,你怎麼千年記著大糞堆?」
「你以為我願意提狗男女的毛事情?睡覺了,不搭理你,人怕三不理。」舒爽也覺得剛才自己的話說漏嘴了,怕王步凡再發脾氣,就重新躺下睡覺,不再理睬丈夫。
4
王步凡一覺醒來,天早已大亮。他洗著臉忽然想起昨晚陳孚說新任縣委書記米達文是東南縣芙蓉鎮人。他曾經聽父親說過早年在一個叫芙蓉鎮的學校里教過書,莫非就是那個芙蓉鎮?他在腦子裡邊又回憶了一下,只有東南縣有個芙蓉鎮,其他地方好像沒有芙蓉鎮,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這種希望是渺茫的,也是模糊的,就像想起多年前做過的一個夢那樣,他沒有太在意。他算算日期,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正好是星期天,也該回家看看。想到這裡他草草擦了一把臉,鬍子該颳了他也懶得刮,穿上舊西裝就往外走。舒爽開腔了:「王大甩子,又去哪裡視察工作?還是去組織部報到?不吃飯了?」
「我回老家看看去。」王步凡聽見「視察工作」幾個字一臉不耐煩地說。昨晚舒爽提起揚眉,讓他心裡很不痛快,氣現在還沒有徹底消,不想和舒爽多說話。
「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回家不給老人捎點東西,白養你了?就這還口口聲聲以孝子自比,天下的孝子哪有像你這樣的?要不我去張校長家借二十塊錢吧?」舒爽似乎忘記了昨天晚上鬥嘴的事,一會兒甩子一會兒大俠地說著風涼話。
王步凡斜了舒爽一眼也不搭理她只管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埋怨舒爽笨,恨這女人認不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去向校長張揚聲借錢,說不定他會對著別人嘲笑你,說你無能,難道姓王的身為副鄉長現在已經弄到借錢度日的份上?話說回來,舒爽這種女人刀子嘴豆腐心,昨天晚上才和他吵了一架,今天仍然這麼體貼人,丑是丑了點,但不能不說是放心型、善良型的女人。想到這些王步凡覺得丑妻家中寶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步凡這時心中的一切不快早已淡去,好像昨晚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快,一如平常。他還是他,妻子還是妻子,兒子含愈仍然是班裡的三好學生,女兒含嫣總是那麼乖巧,都令他視若掌上明珠。但這種心情隨著口袋裡沒錢的現實忽然間煙消雲散,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剛從監獄里放出來的囚犯,一無所有,前途渺茫。
來到車站,王步凡想起該給愛抽煙愛喝酒的老爹捎點煙酒儘儘孝心。父親沒有別的愛好,就愛喝兩口酒,抽點煙。王步凡想要給父親買點兒煙和酒,一摸口袋裡邊只有五元錢,僅僅夠坐公共汽車的,臉都羞紅了。他只好找個和店主認識的商店,賒了兩條煙和兩瓶酒,才來到路邊等車。左等右等不見客車的影兒,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車上人太多又不停。他就罵公共汽車也他媽的狗眼看人低。正罵著,一輛黑色桑塔納來了個急剎車停在他的面前。他正疑惑著,一個肥頭大耳的腦袋從搖下玻璃的車窗里鑽了出來,大大咧咧地望著王步凡笑。王步凡一看原來是在高中複習時的同學樂思蜀。在高中複習考大學時,樂思蜀和夏侯知學習最差,上課總愛睡覺,同學們就給樂思蜀取了個「睡豬」的綽號,他是接父親的班到自來水公司開車的。
樂思蜀問王步凡去哪裡,王步凡說想回老家去看望老人。樂思蜀把頭一甩很爽快地說:「上車,正好今天沒事,送你回去。你王八蛋可是咱們班裡的大才子,本想著有朝一日你干大了,給你開車拿包呢,誰知就是這般沒出息,十二年了還是個副鄉長,現在又成了下崗待業的副鄉長,你可真有出息啊!換了我早不幹去經商了。」
王步凡並不計較樂思蜀怎麼說,上車后樂思蜀則給他說了很多縣裡邊的奇聞軼事,有領導幹部貪污腐敗的,有縣長縣委書記養情人的,有老百姓圍著縣委縣政府告狀的,他聽了就是不說話。
王家溝離孔廟只有五公里路,很快就到了。老爹老娘聽見他的說話聲從家中迎了出來。王步凡向老爹老娘介紹了樂思蜀,然後引著樂思蜀回到家中坐進臨街的老房子內,他母親則忙著進廚房去打雞蛋茶。
樂思蜀見王明道鬍鬚頭髮全白了,但氣色和神態非常好,就問他高壽,王明道說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樂思蜀稱讚老人身板硬朗能活一百多歲。看著屋子裡掛著一副對聯:
茅屋三間半藏農具半藏書;
薄田幾畝一望春風一望雨。
樂思蜀問:「大伯,對聯是你寫的吧?寫得真好,是顏體不是?」
王明道笑著說:「字是我爺爺寫的,內容是清朝文人編的,是後人為頌揚清代廉吏王爾烈而作的,我們王家溝的王氏是從遼陽搬過來的,說起來和王爾烈還是同宗同祖呢。不過我爺爺的字屬於柳體不是顏體。」王明道覺得樂思蜀連什麼字體都不懂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又講起王爾烈的典故。
王爾烈是關東遼陽人,在乾隆、嘉慶年間為官。他有才而廉明,博得「雙肩明月」之譽,嘉慶帝稱他「老實王」。有一年,王爾烈從江南主考回京。嘉慶問他:「老愛卿家境如何?」他答:「臣家有茅屋三間,裡面半藏農具半藏書;還有薄田數畝,那是一望春風一望雨啊!」嘉慶歡喜地說:「老愛卿為官清廉,朕是知道的。」想了想又說:「這麼辦吧,你離京去安徽銅山掌管鑄錢之事,在那裡任職三年,也許你就富有了。」當時,銅山設有朝廷御制銅錠的鑄錢爐,那裡產多少銅,就鑄多少錢,管鑄錢最是肥缺。王爾烈上任一晃就是三年。任滿回京,嘉慶問:「老愛卿,這回可度余年了吧?」王爾烈一笑說:「臣依舊一無所有。」嘉慶不信地說:「此言未必是真的吧?」王爾烈也不爭辯,當即從袖筒里甩出三枚銅大錢,大錢就是嘉慶通寶,當十錢用,那些錢個個都摸得鋥亮。原來這是錢樣子,他每天拿著它們在手裡久了,磨得溜光。嘉慶見狀,稱讚說:「老愛卿如此清廉,真可謂老實王啊!」後來王爾烈告老還鄉,一支浩浩蕩蕩的驢馱子大隊從京城出發。看熱鬧的人議論道:「王爾烈滿載而歸了!」「什麼『老實王』,是假的!」「什麼『兩袖清風』,早貪飽了!馱子上還不全是珠寶!」這話傳到嘉慶帝那裡,他馬上下令截查。又召來王爾烈,當著朝臣問:「馱子隊所載何物?」王爾烈答道:「不過是皇上所賜。」嘉慶說:「你告老還鄉,我所賜不過千兩白銀呀,還用大隊驢馱子裝載嗎?」王爾烈只得請求檢查。經過打開馱子查實,驢馱子上載的全是破磚爛瓦。人們瞠目結舌,細問,王爾烈才說:「臣家裡只有三間茅屋,回去無棲身之地。為此,我撿了剩下的破磚爛瓦,馱回去蓋房住。」嘉慶很受感動,下令在遼陽為王爾烈修了一座翰林府。王爾烈把正廳做了義學館,自己只住偏房。
時隔數年,一位袁大人從京城至遼陽,他是王爾烈的學生,前往拜望。他到時,王爾烈夫人尤氏正在織布,袁大人一看驚了,又見室內全無長物,便問:「師娘,我老師家境為何如此寒酸?」尤氏答道:「你老師一生非法不為,非義不取。他告老之後,那點俸祿不夠用,所以我就得織布,自食其力。」袁大人回京向嘉慶稟報。嘉慶降旨遼陽,撥當地厘稅給王爾烈,以贍晚年。王爾烈又用這筆錢辦了義學,直到去世。王爾烈的故事王明道連自己也不知道講過多少次了,這好像是王家唯一的自豪。
王明道講著王爾烈的故事很高興,王步凡雖然不是第一次聽了,不過他比較佩服王爾烈,也喜歡聽王爾烈的故事。樂思蜀根本不想聽這些,他認為不可能是真實的故事,就問這臨街房子多少年了。王明道說是他爺爺經手蓋的房子,至少也有一百多年。樂思蜀又問現在農村收成咋樣。王明道搖頭嘆道:「現在農民都不願種地。連續大旱,人工不說,村提留,鄉統籌交過之後剩下的還不夠肥料錢,種地還不如去撿破爛呢,你們沒見原本綠油油的麥苗一遇到天旱旱蔫了。」
樂思蜀很知趣,知道王步凡回老家肯定與老爹有話說,就到院子里去閑看。其實農家破院沒啥好看的,他蹲在院子里那口廢棄不用的老井邊抽煙打發時間。
王步凡這才把話切入正題,問他父親當年是不是在芙蓉鎮教過書。王明道想起往事嘆一口長氣說:「我曾在芙蓉鎮教過三年書,第三年秋天省教育廳的魯廳長回湖南省親,回來時天下大雨汽車沒法走,就拐到芙蓉鎮中學避雨住了三天。當時沒有人能聽懂湖南話,而我在黃埔軍校河東分校上學的時候認識幾個湖南人,與一個叫尤可敬的同學還結了金蘭,對湖南話知道一些。魯廳長在芙蓉中學住了三天,話也談得投機,飲食起居都是我照料的,魯廳長很高興。分別時他特意說有事讓我去省城找他。後來我不想教書了,就去省城找魯廳長。魯廳長不忘舊情,先安排我當了民教館的幹事,正好與同學尤可敬是同事,尤可敬是保管員,管理著館里所有的物資。魯廳長見我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很器重我。抗戰爆發前又把我提拔為副館長。後來抗日戰爭爆發,省城淪陷,省機關遷到天野辦公,其他部門也相繼遷到天野。在天野一段時間后那裡也淪陷了,我便和尤可敬結伴離開天野回到老家。尤可敬是魯廳長的湖南老鄉,離家太遠只好把行李存放在咱家裡,從此一去就沒有音訊了。抗戰勝利后,原民教館的館長高升,單位里曾來公函讓我就職館長,因時局動蕩我沒有赴任。後來寫信打聽尤可敬的消息,省城方面回信說只知道他是湖南人,並不知道詳細地址,很可能人已經死於戰亂……又過了三年,八路軍就來了……」
王步凡無心聽他父親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他的心思在米達文身上。但父親正說在興頭上,他也不想打斷老人家的話。現在父親訴說輝煌歷史終於告一段落,他急忙插話問:「爹,您當年在芙蓉鎮教書時是否有姓米的學生?」
「有,有一個叫米多的學生,因為名字起得特別,所以印象較深。」王明道雖然八十歲了,頭腦很清楚。他點了一支煙接著說:「我記得還有石為天、張問天、趙雲天三個學生,平時都叫他們三天,其餘的我就記不清了。你問這些幹啥?」
王步凡按捺著心中的狂喜說:「爹,是這樣的,我聽說現在剛剛調來的縣委書記米達文可能是芙蓉鎮人,我想通過您的學生找米書記幫忙,能夠上班或者往上提一提。咱們去一趟芙蓉鎮,碰碰運氣,看您當年的學生是否和他有關係,能不能幫上忙。您知道現在教師最難當,舒爽已經一年沒發工資,鄉幹部也好不到哪裡去,我也是一年沒發工資,連家庭都不能安定了。」王步凡也不管老爹贊成與否,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唉,你呀,一直生性狂傲,自以為是,結果到處碰壁。顏回不二過,就是人家懂得修正自己,你身在官場就要學會尊上友下,圓滑處世,力戒狂傲,多學一點中庸之道。李白很有才華吧,什麼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什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最終就是失敗在狂傲上的。你在政治上很有前途,八個孩子我就對你寄的希望大,可是你最大的弱點就是狂傲。唉,教訓啊!現在社會風氣已經到了這一步,當個副鄉長是沒什麼出息,咱就去一趟芙蓉鎮碰碰運氣吧,不跑不送看來是不行了,縣委書記就不認識你他怎麼可能提拔你?」說罷,老人顯得有些無奈。王步凡面對父親的責備無話可說,他見父親答應了,急忙到院中和樂思蜀商量,他知道樂思蜀是個熱心腸的人,性格豪爽,就是愛玩,尤其是愛去美容院按摩。「大頭,今天去給我辦件大事,找找縣委書記米達文老家的人,想再升一級,等老兄得志了,天天讓你泡在妓院里。」王步凡笑著等樂思蜀回話。
樂思蜀大笑了一陣子說:「得了吧,你一個副鄉毛連批條子的權力都沒有,別說泡妓女了。這樣吧,你這次肯定是去跑官的,跑成了對同學們也會有好處,我這幾年受盡了朝里沒人難當官的苦,連他媽的副科級都夠不上的人也敢訓我。好啦,這事我支持你,你這次跑官的開銷我包了,花三千五千我去找領導報銷。他們他媽的三萬五萬都敢報銷,很多條子還是經我的手,我報銷他媽的三千五千算個球!反正今天也沒事,老同學又沒用過車,還能不效勞?這是頭等大事,祝你王八成功。」王步凡叫樂思蜀的綽號「大頭」,樂思蜀則叫他的綽號「王八」。
王步凡聽樂思蜀這麼一說,好像遇見了救星。說實在的,五千塊錢可是他和舒爽一年的工資啊!這時他看著眼前的樂思蜀,似乎就是一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要不是頭腦還清醒,他恨不得跪下三拜九叩。
說走就走,樂思蜀開著桑塔納車,王步凡和他父親坐在後邊,車飛馳般地出了村莊。一路上他們心中有事誰也不說話。
進了芙蓉鎮,王明道決定先找到石為天或趙雲天再說。他見一個老年人躺在路邊曬太陽,就下車走上前去問話:「請問老哥,你知道石為天、趙雲天這兩個人嗎?」
「知道。石為天前年到閻王爺那裡報到了,趙雲天一家都在天野市住,三五年回來一次。」老人並未細看王明道,很隨便地回答著。王明道臉上有些失望,在失望之餘又問:「那麼張問天還在不在?」王明道這時已經有些信心不足了。
那老漢抬起頭注視了一下王明道,眼睛有點發亮,「老哥這麼面熟,你找張問天有啥事?你是……」
「我叫王明道,幾十年前在這裡教過書,張問天是我的學生。」王明道長嘆一聲望著天空有些無奈。
「哎呀,你是王老師,我是您的學生李二川呀,您不記得我了?」說著話李二川從地上爬起來拉住王明道的手,親熱得像個孩子似的。其實王明道根本就記不起還有李二川這麼個學生,但當然不能那麼說,「咋不記得?那時你個頭高高的,身材瘦瘦的,學習很用功,像個小大人。只是時間太長,你們的變化太大,只記得姓名,人已經認不清了。」當年王明道在芙蓉鎮教書時三十歲,現在已經八十歲了。
李二川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花,老師在五十年後還記得他,並且還誇他當年學習很用功有後福,七十多歲的老漢也神采飛揚,高興得像個小學生。王步凡很佩服他老爹對人情世故的練達,無形之中老爹又給他上了很有意義的一課。
李二川拍拍身上的塵土,很熱情地說:「王老師,走,我引你去找張問天,他從鎮水利站退休后在家沒事。」說話間已經來到張問天家門口,張問天正好坐在門口曬太陽。李二川老遠就喊起來:「問天,你看一看,王老師來了?」
張問天一眼就認出了王明道,迎上來拉住王明道的手,眼中含著熱淚說:「王老師,幾十年了,風風雨雨,歲月艱辛,學生也沒有去看望老師,沒想到王老師鶴髮童顏,精神矍鑠,身體這麼好。我很慚愧啊!」然後看著王步凡和樂思蜀問:「這兩位是?」
王明道急忙指著王步凡說:「這是我的次子叫步凡,那位是步凡的同學小樂,開車的。」
張問天急忙拉住王步凡的手說:「小弟一表人才,很像王老師年輕時的風度,前途不可限量啊。」接著又握住樂思蜀的手,「小弟辛苦啦。」
王明道見到學生們有些感傷,只好用幾十年風雲變幻,彼此過得都很艱辛的話,既是應酬別人,也是表白自己。
李二川打破僵局說:「問天,你陪王老師和兩位小弟說話,我去招呼咱們那幾個同學。」說罷慌慌張張地走了。王明道望著李二川的背影有點感動,眼睛也有些濕潤。
張問天把王明道他們讓進屋裡坐下,他婆娘來倒了茶水,然後坐在張問天身邊。接下來便是拉些家常,王明道和張問天的話都有些沉重,最後王明道才說明來意。張問天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點點頭。當那婆娘聽說來人是孔廟鎮的,便說:「我哥哥在興隆高中教書,叫伊天生,興隆離孔廟很近的。」王步凡有些吃驚,沒想到張問天的夫人竟是揚眉的姑姑,在他的印象中揚眉有兩個姑姑,一個在天西縣,一個在天南縣,怎麼東南縣又冒出來個姑姑?也不便問她是不是從天西縣又嫁到東南縣的。那婆娘像是個好說話的女人,自我介紹說她一輩子嫁過三個男人,天西縣一個病死了。後來嫁給東南縣一個姓馬的木匠,又死了,後來就嫁給了張問天。並說她原先那個婆家的侄子在孔廟鎮當書記。不用說就是馬風。這時王步凡有點兒吃驚,看來昨天晚上陳孚跟他說的話全是真的。
這時李二川把七八個老頭召集來與王明道見了面。然後說:「王老師,你當年的學生也就剩這麼幾個了,其餘的不在了。」
王明道不免又發出一些人生苦短的慨嘆。王步凡從幾個老頭兒說話的神色就能看出,張問天是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他看看錶已是上午十一點半鐘,就望著張問天說:「你們看哪家飯店合適,今天中午我請客,讓我老爹和他的得意門生們好好敘敘舊。平時老爺子沒少念叨你們,現在你們師生終於見面了。」說罷這話,王步凡一陣心虛。他想起自己口袋裡只有五元錢,連包好煙也買不了。不過有樂思蜀在,不會讓他太難堪。
張問天執意要讓大家在家中吃飯,眾人不肯。張問天道:「真不在家裡吃飯就到外邊吧。我老伴的兩個女兒在鎮上開了個小酒店,咱們就去那裡,今天我請客。」王步凡見張問天已把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好再說什麼,看了看父親,父親表情非常平靜,也沒有表什麼態,看樣子父親和他的這些學生的關係相當好。王步凡只好和父親隨他們一塊兒出門,在路上他悄悄拉了一下樂思蜀的衣襟,又輕輕地說:「咱們是來求人家辦事的,飯錢最好不要讓人家付。不過我今天,唉……」
樂思蜀點了點頭笑著說:「我就那麼不懂規矩?放心吧,不會讓你出醜。誰不知道你家爽美人是理財高手。」
5
眾人來到芙蓉鎮的大街上,走進一家叫「客自來」的小酒店,店面不大,卻很整潔。坐下之後,從裡邊走出來兩位十分漂亮的女子給大家倒水。她們的樣子與揚眉長得極像,立即引起了王步凡的注意。張問天指著這兩個女子向大家介紹,「這兩個是我老伴的女兒,她們姐妹兩個沒有工作,就在芙蓉鎮上開了這個小酒店。」
張問天介紹到這裡,王步凡很禮貌地站起來和兩位小姐握手,伸出手后又覺得有點兒冒昧,不如點頭合適,手一時又無法縮回去。兩位小姐面對不相識的人有點兒害羞,年齡小的伸了右手,年齡大的伸出左手。在握手那一瞬間,王步凡抬頭觀看她們的容貌,王步凡越發吃驚,在孔廟鎮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嬌媚的女子,她們都比揚眉長得漂亮。張問天指著王明道對那個年齡小的女子說:「知秋,這是我的老師,你們應該叫爺爺。」
知秋的姐姐和知秋都甜甜地叫了聲爺爺,那聲音讓王步凡聽著心裡挺舒服。張問天又指著回到座位上的步凡說:「這是我的師弟步凡,你們應該叫叔叔。」
知秋的姐姐見王步凡與自己大不了多少,有些不情願,沒吭聲。知秋畢竟小一些,紅著臉叫了一聲「叔叔好」。
王步凡有些不好意思,先說:「你好。」然後又情不自禁地說:「不敢,不敢,就叫哥吧。」
張問天很嚴肅地說:「那可不行,豈能亂了輩分。」姐妹兩個面對這種場面也有些尷尬,偷偷地望著王步凡笑,然後便去後邊張羅飯菜了。
一會兒知秋的姐姐已經把幾個冷盤做好了,知秋把菜擺在桌上,斟上酒,大家便拉開了酒文化研討的序幕。先是敬酒。自然是學生們先敬王明道,然後是王步凡敬他父親的學生們。樂思蜀開車不喝酒,知秋善解人意地給他送了一罐飲料。樂思蜀急忙道了謝。
酒席中,張問天把該辦的事做了安排,「王老師這次來,主要是想讓我們去找米達文幫忙把步凡小弟從副鄉長任上再提一級。他現在是石雲鄉的副鄉長,副職已經幹了十二年,在咱們這裡也沒有副職干十二年的。其實米達文他爹米多也是王老師的學生,可惜前些年病故了。米多要是活著,就不用大家費心了,讓他打個電話就行。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這種世道光有關係是不夠的,還得送點禮才能辦成事。當初我內人前夫的侄子馬風的事,是我去天西縣找達文辦的,那時倒沒送什麼禮。聽說是天南的縣委書記要他在天西縣幫忙安排一個親戚,結果達文就提出把馬風安排到天南縣委組織部,實際上是兩個人對換了一下。因為達文得過我的好處。他原來是天野地委的團委副書記,『文革』結束后受到影響,下放到咱東南縣馬營鄉當副書記,以後憑才幹又干到書記、縣財政局局長、副縣長。是我這個當表叔的找到老地委書記邊際,疏通關係才把他提拔到天西縣當了縣長。不過人家已經還過我的人情了,這次我就有點兒拿不準。咱們中間有四個是達文小學和中學的老師,有三個是他的親戚。我看咱們兵分兩路,一路由李二川帶隊,星期一去天南找達文,先說一下情況,吹吹風,估計他會看我們的老面子。另一路由我帶領,星期天去天野先找到趙雲天,然後再去達文家裡。雲天也是王老師的學生,他與達文是表兄弟,常有來往。達文在背運的時候雲天還幫忙把他的兒子兒媳安排在市新華書店工作。」王步凡聽到這裡就想掏耳朵,忍住沒掏。張問天接下來又說:「我們幾個去達文家裡走一趟,他應該給個面子,兩路出動,雙管齊下,力量會大些。」
大家一陣沉默。王明道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又蹙了一下眉頭。
張問天看大家沒有表態,王明道也沒有說話,就加重語氣又說:「當年王老師執教甚嚴,學問也好,我們在座的後來能夠有所作為,與王老師當年的培養是分不開的。王老師從來沒有求咱們辦過事情,這次既然上門了,我們一定得幫這個忙。」說罷望著王明道問:「王老師要是覺得我還有啥沒有考慮到的,你老就補充補充。」張問天的一席話,就像在開會一樣,而他又是這個會議的主持者。
王明道很感動,憑他的老練和成熟,始終沒有讓淚水溢出眼眶。他點著頭說:「問天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我沒啥再說的了。唉,我當年在這裡僅僅任教三年,也沒有給你們教出什麼成績,很慚愧。你們都是七十歲左右的人了,現在又來勞駕你們,說實在的,咱們對跑官要官都是有想法有看法的,可是天野和天南現在的現實就是這樣,沒辦法啊!大恩不言謝。步凡,你代表我給你叔叔們敬一杯酒表示一下謝意吧。」
張問天和李二川他們急忙擺著手說:「王老師,可別這麼說,步凡應該是我們的弟弟。現在社會風氣亂套了,別人沒大沒小,咱可不能壞了規矩。您當年教育我們要恪守仁義禮智信,要以德養身,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老規矩辦,師父是師父,師母是師母,師弟是師弟,綱常不能亂啊!來,步凡小弟,咱們同飲一杯,共祝王老師健康長壽,也祝你仕途順達,放心吧,我們會儘力而為的。王老師,您老年歲大了自便。」
王步凡急忙站起身,舉杯與大家碰了杯,一飲而盡。
一會兒,樂思蜀看酒席該散了,就起身去付賬,張問天不許。王步凡覺得找人家辦事還讓人家請客很不好意思,就執意要付賬。張問天很誠懇地拒絕了,說絕對不能那樣。王步凡也不便再說什麼。
酒足飯飽之後,事情也安排妥當了,張問天望著王明道說:「王老師,我記得你的書法很有風骨,我晚上在這個小店裡看門,閑著沒事總愛塗抹幾筆,正好有筆墨紙硯,您就給我們留幾張墨寶做個紀念吧?」
王明道笑了笑說:「幾十年在家務農,很少再掂筆,啥也荒廢了。何況人老了手腳僵硬不靈便就更不行了。其實我的字遠不如步凡的字好,他的書法曾獲得過河東省和天野市的大獎呢,就讓他給你們寫吧。」王步凡又是一陣不知所措。
知秋聽了這話,很機靈地跑著去取來筆墨紙硯,大家換了張桌子,都站在桌子旁邊,等候王步凡寫字。
王步凡客套了一陣子,見推辭不掉就裁了紙,然後想了想,揮毫蘸墨寫了幾首唐詩。知秋說:「我叫葉知秋,給我也寫一張吧?」王步凡略加思考,寫下一副「一葉雖小,報春知秋」的行草。他寫這八個字,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自己雖然沒有地位,但大家的恩德他永遠不會忘記,將來一定要報答。另一層意思是沖著葉知秋的名字來的。大家一看王步凡的書法果然洒脫俊逸,不由一陣讚歎。尤其是葉知秋姐妹兩個更高興。眾人在一片叫好聲中每人討了一張王步凡的書法作品,以作紀念。之後,王明道婉拒了張問天等人的挽留,幾人離開了芙蓉鎮。
王步凡又度日如年地熬過了苦悶的一星期,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已經把明天去見米達文的事情給忘了。此時電話響了,王步凡一接是同學時運成打來的,說新調來的組織部長和他是老鄉,最近肯定要調整各鄉鎮的幹部,最好讓王步凡去縣委書記那裡走動走動,免得常委會上又把他的事情束之高閣。機不可失,一定要活動活動。王步凡嘴上答應著,但心裡總覺得「去縣委書記那裡走動走動」那句話那麼彆扭,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走動……
舒爽夢囈般地嘟囔著問:「哪個神經蛋半夜三更打電話?好久電話沒有響了,我還以為壞了呢。」
王步凡沒有理睬舒爽,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一直在想心事,突然想起了張問天的安排:明天要和他一起去見米達文。他又失眠了,堅持著熬到早晨四點就起了床。
一夜未眠,王步凡覺得有些疲倦,來到院里涼風一吹清醒多了。回憶起昨夜時運成打電話的內容,又想起那天和張問天已經約好今天要去天野見米達文,看來這次機會不能再錯過了,確實應該到米達文家裡去走走。他急忙回到屋裡給樂思蜀打了個電話,說讓他把車開到孔廟來接他去找米達文,樂思蜀說馬上就到,讓王步凡十分鐘后在孔廟初中門口等著。
過了二十分鐘,他父親到了,又過了十分鐘,張問天也到了,看來張問天起得很早,芙蓉鎮離孔廟還有幾十里路呢。樂思蜀到后,王步凡說先吃點飯,張問天卻說先趕路,時間必須抓緊。於是四個人坐上車向天野市方向駛去。在車上,張問天說要趕在八點鐘以前見到米達文,怕他白天有事,一旦出去就找不到了。他還說來之前已與趙雲天通了電話,趙雲天在市新華書店門口等著。樂思蜀加快了車速,桑塔納好像要飛起來了。
路上,王步凡有意無意地向張問天打聽前一段時間李二川他們天南之行的有關情況,張問天笑著說:「李二川他們那天來了七個人,到天南縣之後正好門崗上沒人,就直接到縣委辦公室找米達文,辦公室的秘書還以為他們是上訪告狀的群眾,推說米書記不在家,去天野市開會了,有事讓他們到信訪辦去。當李二川說明他們是米達文的老師,從東南縣芙蓉鎮來,那個秘書才紅著臉又倒茶又遞煙,很是熱情,然後說米書記正在開常委會,讓他們到招待所等著。他們在招待所一直等到十二點多,米達文才坐著車來到招待所。吃飯的時候米達文很熱情,說老師們難得來一次天南,一頓飯就花了兩千多塊錢,光茅台酒喝了五瓶。當李二川他們說明來意后,米達文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也許人當了官就得有點兒官架子吧。你說人這東西就是怪,當了官沒有官架子,人們反而說你不像個當官的樣子。其實前些年米達文求我去找邊際辦事時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叔長叔短地叫。在我看來米達文並不像我們這些人誠實直爽,他身上官氣太濃。」
王步凡聽了張問天的話,心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窟窿里,希望也大打折扣。他覺得米達文的話等於沒說,這一次去找他也不一定會有好的結果。王明道卻蠻有信心,他知道當官的說話總是留有餘地的,哪會像老百姓那樣一拍胸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啦!他認為米達文說出這樣的話很正常,對這次天野之行仍充滿信心。
到了市新華書店門口,張問天指著路邊站著的一個人說:「趙雲天已經在等咱們了。」
樂思蜀把車停住,大家下來與趙雲天見面交談,樂思蜀開車去買禮品。趙雲天是個很精神的小老頭兒,與王明道見面的情景與那天在芙蓉鎮的情況一樣,無非說些身體好,幾十年沒見面很想念的話,之後王明道問了趙雲天的情況。
小車在天中大道上奔跑著,張問天說王步凡:「步凡啊,你應該早點兒來找米達文,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不是太好。你在官場這麼多年了怎麼還這麼不開竅,一個人怎麼能夠改變已經形成的風氣呢?小人物永遠要順應潮流,不應該逆潮流行事。」
王步凡覺得張問天的話簡直是在批評他,說起來自己確實有些不「開竅」,這麼多年了,如果他能夠經常到縣委書記家裡走動走動,何至於被動到有人讓他停班卻沒有人通知讓他上班的地步?
市委家屬院很大,單元樓一排連一排望不到頭,除市委機關幹部職工在這裡居住以外,歷屆縣委書記都住在這裡。趙雲天是米達文的姑表哥,經常來往。張問天算是他的姨表叔,因不在市裡工作就沒有到米達文家來過。趙雲天讓樂思蜀直接把車開到米達文住的樓道前,然後下車。樂思蜀打開小車的後備箱,裡邊有十瓶茅台酒、十條中華煙。王步凡驚得直伸舌頭,小聲問樂思蜀:「太多了吧?」
樂思蜀也小聲說:「要打就打倒,少了辦不成事。現在送禮的行情已經見漲了你可沒有我清楚。有些人已經不送東西送錢了,我是覺得有老人在送錢不合適,不然把錢往信封里一裝就行了。」
王步凡粗略一估計,這份禮大致也有六七千塊錢。趙雲天提了煙,王步凡搬上酒,他們徑直往三樓去。上著樓梯,王步凡又開始心跳了,並且有些呼吸緊促,他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那些貪官的懺悔:第一次的時候心裡也緊張,收受的賄賂多了就像家常便飯一樣……那麼送禮是不是也會上癮,一旦上癮怎麼辦?自己又沒有錢,總不能整天靠別人資助來送禮跑官吧,送禮的人大多都貪,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貪,那麼靠什麼送禮呢?做王爾烈那樣的人是他的人生追求,他真想回頭下樓,可是望一望走在前邊彎腰駝背、滿頭白髮的老父親,自己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眼淚也差一點兒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