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放暑假后,直子仍舊要去學校參加網球練習,但是一到傍晚就會結束,因此很少再有平介到家后她還沒回來的情況發生。即使偶爾有,也是因為她忘了買什麼菜而重新到附近的超市裡去了。另外,周六周日俱樂部也休息,所以不會單留平介一個人在家。

因為自己在家時直子也在,所以平介也沒有不滿的理由了。雖然看到堆在洗衣機旁邊衣服筐里的網球服和直子因為打網球而變成巧克力色的胳膊和腿時,心裡還有些在意,但他不會主動提起網球的話題。因為他知道,一提起網球俱樂部的事,他就會想起男部員的存在,於是心裡就會覺得彆扭。而心裡一彆扭,弄不好就要對直子抱怨。這樣一來,二人之間又會充滿無法形容的沉重氛圍。前面的經歷使他知道,一旦形成那樣的局面,不知要花上多長時間,兩個人才能恢復正常對話。

在這方面處處留心的還有直子。她現在絕不會提起和俱樂部有關的話題。原來經常在電視上看的網球比賽,自從那次和平介發生不快后,就再也沒有看過。俱樂部的訓練日程表再也不往矮腳飯桌上放了,球拍也不會在客廳出現。

對兩個人來說,還有一件事情很幸運。八月中旬,平介的公司開始放盂蘭盆節長假,而這一期間網球俱樂部的練習也停止了。

平介提議要不要回久違的長野看看。平介說的長野指的是直子的娘家。事故發生后,兩個人再也沒去過那裡。雖然事故一周年時曾經乘坐大黑交通的大巴到事故現場參加過悼念活動,但那時也沒有順便回到直子的娘家看看。

用直子的話說,要準備升學考試了。學習太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直子害怕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知道藻奈美的實質是直子,因此理所當然地要拿她當藻奈美對待。他很可能會看到外孫女后想到女兒,從而泣不成聲。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告訴父親,她就在他眼前。如果那樣,會讓年邁的老父親陷入無法挽救的恐慌之中。直子對能否一直在父親面前保持沉默缺乏自信。

以前平介去札幌出差時,直子的姐姐容子曾經采東京和直子待在一起,那時倒是沒有出現什麼問題。直子甚至對騙過姐姐感到有幾分快感。但是,她不知道當面對自己的老父親時,還會不會從容地做到這一點。

平介對直子說,一直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那樣她將徹底失去和娘家的聯繫。

直子思索了很久,終於在一次晚飯時說:「我想好了。盂蘭盆節我們一起回長野。」

直子差不多有1O年沒回娘家了。回去的路上遇到堵車,他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一大早就出發了,到達時卻已經是深夜。儘管如此,娘家的人還是做好了晚飯沒有吃,一直等著他們。

直子的父親三郎的臉和身子看上去都比上一次見面時更瘦小了,布滿褶皺的喉結讓平介想起了熏雞。三郎臉上露出了笑容,這使得皺紋看上去比平時多了一倍。大概是他覺得能再次看到藻奈美實在太高興了吧。

「哎呀,已經完全長成個大姑娘了呀!這個頭兒,已經比外公都高了吧?是高中生了吧?原來都上高中了……」

三郎一邊端詳著外孫女,一邊止不住或是高興、或是驚訝、抑或是懷念的話。在場的人心裡都明白老爺子透過藻奈美的樣子想到了什麼,但是誰都沒有說出來。

不知道直子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平介在一旁很是擔心。他甚至想到了如果直子突然哭了起來,自己該怎麼去打圓場。幸好沒有發生他所擔心的情況,直子成功地扮演了與外公重逢的外孫女的角色。說話過程,她還趁人不注意向平介擠了一下眼睛,意思是告訴他不用擔心。

不過,開始順利不代表一直都順利,她多次差點失去心理平衡。

和大家一起吃那頓很晚的晚飯時,她的情緒最終失去了控制。

那天的飯菜是三郎的長女容子和女婿富雄親手燒的,不魄繼承了蕎麥麵館,二人的手藝都十分了得。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飯桌,上面擺滿了日式料理,豪華而又不失精緻,讓人覺得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吃到中途,三郎起身出去了。大家都以為他是去方便了,可是半天都不見回來。大家正議論著他究競是幹什麼去了的時候他終於出現了,並且還端著兩碗蕎麥麵。

「什麼呀?那是?」客子問。

「哎呀,很早以前就和藻奈美約定好了。」三郎看著直子,臉上堆滿了笑。

直子不知道是什麼約定,眼神流露出了不安。

「難道你忘了,你不是說過想吃一次外公做的蕎麥麵嗎?」

「啊……」直子張大了嘴巴,鬆了一口氣。

「什麼,難道藻奈美以前沒有吃過外公做的蕎麥麵嗎?」富雄露出他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

「好像沒有吃過。是這樣吧?」

見三郎向自己徵求意見,直子忙輕輕點了點頭。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自己家賣的東西自己人都不會特別想吃。」容子笑嘻嘻地說道。

「我倒是一直想讓藻奈美吃來著,可是直子這傢伙總說蕎麥麵已經吃膩了,能不能吃點兒別的,因此藻奈美也跟著一直沒吃成。」這是平介二人來到這裡后,三郎第一次提到直子的名字。對此,誰都設有言語。但是,平介還是注意到,直子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訝。

「不說了,快點兒嘗嘗吧。這是外公專門為藻奈美做的。平介也是,吃吧吃吧。」三郎說著,把蕎麥麵和湯汁放到了直子和平介面前。

「爸,我白天看到您在店裡折騰了半天,原來是在做這個?」容子說道。

平介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細算一下,他自己也沒吃過幾次三郎親手做的蕎麥麵。

蕎麥麵做得很筋道,吃起來口感非常好,往下咽時可以體味到養麥的香氣。

「太好吃了!」平介脫口而出。

三郎露出了微笑,他保持著這種表情轉向了直子這邊:「藻奈美覺得怎麼樣啊?」

但是接下來,三郎卻神色狼狽。平介趕緊去看直子。只見直子手裡端著裝有湯麵的碗和筷子,正低頭哭著,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打濕了草席。

平常還可以打趣說是不是芥末吃多了,可現在根本不是開這種玩笑的場合。所有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怎麼了?」平介說話了。

直子一邊落淚,一邊用嘴角擠出一絲笑意,從旁邊的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擦了擦眼淚。

「對不起。」說完她低下頭去。

「是不是外公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三郎拍著頭髮稀鬆的腦袋問。

「不是那樣的,是我不好。」直子擺擺手說,「因為我忽然想起了媽媽媽媽生前說過,她最喜歡吃外公做的蕎麥麵,所以我就想,如果能讓她吃該有多好。一想到這兒,我就忍不住掉眼淚了。」

聽直子這麼一說,容子馬上啜泣起來。三郎雖然忍住沒有掉下淚來,卻也是一臉苦澀。

平介和直子被安排在了吃晚飯那個房間對面的一個8張草席大小的房間里,中間夾著走廊。這個房間原來是用來做儲藏室的,不過如今已經被收拾得干二凈了。容子和富雄不知從哪裡抱來了兩床被子,為他們並排鋪好了。

容子和富雄出去后,直子忽然說了一句:「我失敗了。」

「你是說剛才哭出來的事情嗎?」平介問道。

「嗯。」直子點點頭,「之前我是一點事都沒有的,連想哭的衝動都沒有。聽到爸爸當著我的面說自己是外公時,我差點兒都想笑出來。可是,那碗蕎麥麵……」說到這裡,直子攥起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那碗面,是爸爸的味道,是我從小到大一直吃過來的味道。一聞到那個味道,我腦子就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回憶,不知不覺眼淚就溢出來了。雖然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也想把眼淚收回去,可我就是沒有辦法。」

說著說著,直子臉上又劃過一道淚痕,在下巴底下凝成了一滴水珠。

平介來到她身邊,抱住了她的肩。沒過多久,他胸前的襯衫就被淚水打濕了。

「爸爸,」直子躺在平介懷裡說,「我們還是早點兒回東京吧。待在這裡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說得也是啊。」平介答道。說完他在心裡想,現在對於直子來說,可以稱呼為爸爸的有兩個對象啊。

第二天來了很多親戚,因為這天要做法事。平介和直子光是為了和人打招呼就忙得不可開交,大多數人見到直子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哇,長得太像直子啦!」一個以前特別疼愛直子的嬸嬸說:「簡直像是直子復活了一樣。」說完,她的眼睛就濕潤了。

所有人一起行完禮后,又在昨晚的房間里舉行了宴會。不過,這次將隔壁的隔扇打開了,空間大約擴大了一倍。

「藻奈美有男朋友了嗎?」直子的一個表妹問道。她是一個胖得圓平乎的、很**********。

「沒有啦,你說啊去了。」直子用一個高中生的語氣答道。

「真的嗎?不會吧,像藻奈美這麼可愛的女孩子,那些男生怎麼會放過呢?」

「她還是個孩子呢。」平介在一旁插話了。

聽了平介的話、直子的叔叔笑了。

「只有當爸爸的,才會認為她是孩子。實際上,她的行動可不一定是孩子的那麼簡單呢。就拿我哥三郎來說吧,當初他還一直以為直子沒有男人緣呢,可結果呢,不還是忽然間就找了個東京的老公結婚了?婚禮上,哥哥還偷偷地在休息室里哭了呢。」

「喂,你瞎說什麼呢,我才沒哭呢!」三郎較起真來。

「還敢說沒哭,你還說你想揍那小子一頓呢。」

「啊?」平介脫口發出聲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我沒說,沒有說,都是你在瞎白話。」

「是不是瞎白話你心裡清楚。」

老哥倆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著,周圍的親戚邊聽邊笑。

宴會持續到8點左右。親戚們都由沒喝酒的妻子們開車拉著,各回各家。離得特別近的,就直接走著回去了。

直子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看起了小說。沒過多久她就睡著了。看來她確實累了。

平介看電視看到9點半左右,進了浴室。三郎家的浴室里還用著木製浴盆。浴盆里很寬敞,把頭枕在浴盆邊上伸直腿后,還有很大的空親。平介想起了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家時的情形。

當時也是在浴盆里泡著澡,忽聽有人敲浴室的玻璃窗。平介答應了一聲,見窗戶微微開啟了一條縫,直子的臉露了出來。

她問:「水溫怎麼樣?」

他回答:「正合適。」

「是嗎?那樣就好。要是水涼了,就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添點兒柴。」

「啊,這裡還在燒柴嗎?」

「對呀,這個浴室就像個文化遺產。」說完她關上了窗戶。

平介洗完頭髮和身子,再次來到浴盆里。浴盆里的水稍微有點兒涼了。於是,平介喊了應該在窗外的直子一聲,想讓她加一點兒柴火。

等了等,沒有回應。他「喂、喂」地喊了好幾聲,還是沒人理他。沒辦法,只好作罷。就在這時,他注意到牆壁上有加溫按鈕。所說的燒柴全是騙人的,這不過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使用煤氣的浴室。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被直子戲弄了。

從浴室里出來后,他什麼也沒對直子說。直子也什麼都沒說。

至於當年他沖著窗戶喊「直子」的時候,直子是不是正躲在窗外強忍住笑聽著,他到現在都不知道。

洗完澡,出了浴室,平介在走廊里走著,想回房間。這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平介——」聲音是從客廳里傳來的。平介拉開了拉門,看見三郎一個人在裡面正喝著兌水的威士忌。

「自己在重新喝啊。」平介說道。

「也不是。這只是臨睡前的習慣。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點兒?」

「好啊。」平介來到三郎旁邊坐了下來。

「摻水喝行嗎?」

「行。」

三郎開始為他兌酒。從已經準備好的一大瓶水和漂亮的酒杯來看,三郎應該是早有預謀的。宴會上吃的東西已經沒有了,不過三郎準備了他燒的沙丁魚。

「先干一杯吧。」

「乾杯。」

輕輕碰了一下杯子之後,平介喝了一口岳父為他勾兌的威士忌。口感不輕不重,對剛洗過澡的人來說,喝著正舒服。平介不禁佩服三郎不單菜做得好,在這方面也非常有天賦。

「你們這次能來真是太好了,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啊。真是要謝謝你。」三郎說完低頭行了一禮。

「可別這麼說。」平介直擺手。

平介和直子已經決定了,明天回東京。他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三郎了。

「先不說別的,這才多長時間沒見,藻奈美就已經出息成這樣了,讓我看了也放心。原來我直擔心她失去了母親,不知會變成什麼樣,不過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了。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能一手把她培養得這麼好。雖然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合適,但我還是想代表直子對你說一聲謝謝。」

「其實我也沒有做什麼。我做的都是些平常的事。」

「不能那麼說。平常的事也不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你工作那麼忙,能做到平常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老人一邊嚼著沙丁魚,一邊把一句「非常了不起」重複了好幾遍。平介聽了,心裡稍微覺得有些不自在。

「另外,一個大男人做這樣的事,還是會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

「啊,也沒什麼,因為直……藻奈美自理能力很強。」

「不過,今後藻奈美也會很不容易吧。剛才我隨便跟她聊了聊,聽她說想考醫學專業。那樣的話,她以後也不能幫你做多少家務了吧?」

「這個,也許是那樣吧。」平介注視著杯子里淡淡的琥珀色液體。他開始漸漸領悟到老人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平介啊,」三郎用很溫和的語氣說,「你不用老想著要對得起直子這樣的事。」

平介凝視著岳父的臉,他果然要說這樣的事。

「平介你還年輕,要幾十年後才會老得像我這樣,你不必勉強自己一個人活著。如果你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就別在乎別人怎麼想,只管再婚好了,到時候我會支持你的。」

「謝謝您!但我現在還沒到考慮那種事情的時候呢。」

聽平介這麼說,三郎搖了幾下頭。

「別看你現在這麼想,可是時間過得很快的。雖然我剛才說你現在還年輕,但那並不代表你還有很多閑余時間。我覺得你應該好好考慮這件事了。」

「或許是吧。」平介暖昧地笑了一笑。

「當然了,我也不能勉強你。」

見平介的杯子已經見底了,三郎又開始為他兌下一杯。

「那我就再喝最後一杯吧。」平介畢恭畢敬地說。

回到房間時,平介身上的汗已經退了。他心想,又沒有空調,卻還這麼涼快,真不愧是信州地區啊。他換上睡衣后鑽進了被窩。

直子翻了個身,轉向了平介這邊,並且是睜著眼睛。

「你剛才和爸爸聊天了吧?」

「啊,聊了。」

「他催促你再婚了吧?」

「你都聽到了?」

「沒辦法,爸爸說話聲音太大了。」她這時所說的爸爸指的是三郎。

「我真的要招架不住了。」平介露出一臉苦笑。

「你考慮過再婚的事情嗎?」直子的語氣很認真。

「這個嗎,空想倒是有過。」橋本多惠子的面容在他腦海里閃過,馬上又消失了,「不過,沒有具體考慮過。」

「是你強迫自己不考慮這件事的嗎?」

「不想考慮而已。我還有直子呢!」

直子聽了閉上眼睛,又把身子轉到另一面。

「謝謝你。」她低聲說,「不過,你這樣真的能行嗎?」

「嗯,能行。」平介沖著她的後背說道。

之後直子就再也沒說什麼,平介也閉上了眼睛。

「這樣應該能行吧?」他又向自己確認了一遍。自己有直子,有別人看不見但自己能看見的妻子,這就足夠幸福了。

他的意念開始模糊起來,「這樣就足夠了。」他抱著這種信念進人了夢鄉。

第二天,平介和直子一大早就開始了回東京的準備。臨行前,他們收到了各種各樣的當地特產,汽車的後備箱都裝滿了,連後座上都擺滿了紙袋子和紙殼箱。

「你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呀,正月再來玩。」副座車窗外傳來三郎的叮囑聲。

「記住了,我會再來的。外公多多保重身體!」

「好好。謝謝你,謝謝你!」三郎點頭,眼睛眯得像臉上的皺紋一樣細。

平介發動了車子。瀝青路上反射出來的陽光在告訴人們,今天又是一個酷暑天。

從娘家開出來有一段時間后,直子忽然開口:「停一下車。」平介將車停在了路邊。

「怎麼了?」平介問。

直子回過頭望了一會兒,深深嘆了一口氣。

「想到自己今後再也不會來這裡了,就覺得有點傷感。」

「為什麼,想來的話再來不就行了嗎?」

直子搖搖頭。

「不會再來了。見到他們我很痛苦。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已經死掉了的人。他們的世界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我去了,無非像一個遊魂……」說到這裡,她的眼睛濕潤了。她取出手帕,「對不起,我只想哭一小會兒,以後就再也不哭了。不用擔心我,開車吧。」

平介默不做聲地插上車鑰匙,發動了汽車。

他心底在想:只有我才是她真正的親人,我們兩個人是孤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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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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