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第一章(2-3)

2

陳建濤五十齣頭,是個風雅之士,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們年輕時是很時興這一套的,不像現在,只崇尚鈔票。他常常不無感慨地說,他們那時候不識字是最丟臉的事,如果誰不小心念錯了一個字,會暗暗被人笑話好幾天,不像如今,只要你有錢,你就算把"打獵"念成"打豬"也沒關係,不但沒關係,反而會引領一次新的潮流。

陳建濤膝下無兒,婉凌是獨女,他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傾注在她的身上,三歲識字,六歲作詩,七歲撫琴,十歲就多次在全國性的少兒書畫比賽中獲獎。可惜上了初中之後,由於功課緊張,這些雅趣都荒廢了,好在陳建濤也沒有非要培養音樂家、畫家的宏願,他只是覺得女孩子多學一點琴棋書畫方可提高品位。

到如今,二十四五歲的陳婉凌的品位確實不俗,不過也只是停留在這個"品"字上而已。對於藝術,她就像一個美食家,知道什麼樣的食物好吃,卻做不出來。

婉凌喜歡聽歌劇,她的同事就奇怪,那麼鬼哭狼嚎似的聲音,有什麼好聽?她喜歡下圍棋,同事們就更不能理解了,一盤棋繞來繞去,沒有個把小時下不來,煩都煩死了,還是象棋來得爽快,再不行就跳棋吧,跳來跳去,活潑可愛。婉凌在生活中完全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好在她為人大方得體,雖然不甚合群,倒也並不招人討厭,只是人生無趣,看電視成為她工作之餘的唯一消遣。

這天,婉凌照例窩在沙發里追看一個連續劇,中間插播廣告,她隨手按動遙控板,翻到艾城電視台,播音員正用那把特殊的音調播報一個什麼公告。婉凌沒甚在意,一下就翻過去了,倒是在書房裡揮毫潑墨的父親留心到了,一個箭步竄出來,奪了遙控板按回去。

"……紀委兩名,婦聯一名,商業局一名,農業局一名……"

播音員繼續用那把著名的聲音不緊不慢地播報著,她每停頓一次,陳建濤就不由自主地回望女兒一眼。好不容易等公告播完,陳建濤急切地走過來拉著婉凌的手說:"真的招人了,當初聽了小林的話就好了。"

婉凌滿不在乎地說:"也沒什麼好不好的,政府部門的普通幹部工資還沒我們高呢。"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在醫院當護士,發展空間有限得很,你看,你都幹了這些年了,連個護士長都沒當上,在機關提拔的機會多,接觸到的人群也不一樣,那檔次就上去了!對了,那次小林送來的書被你扔哪兒去了?快找找!我幫你找找。"

"爸,你就別瞎忙乎了,"婉凌懶洋洋打個哈欠,"我不理你了,睡覺去。"

陳婉凌反鎖了房門,翻開被褥從床墊下抽出一本做滿了筆記的書,仰面躺在床上,露出了一個充滿憧憬的微笑。

其實,自上次林靜辭跟她提到招考幹部的事情之後,她每天至少要躲在房間里看五、六個小時的書。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孩,知道機會的重要性,只是,她不想把這種急切想抓住一個機會的心思暴露給外人看,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再者,她怕萬一考不好,搞得人盡皆知就更不好了,當然,考不好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她一向是個自律自強自信的人。

一個多月之後,陳婉凌以筆試第二、面試第一的成績順利進入市婦聯工作。林靜辭也參加了考試,可惜第一輪就被涮下去了。

3

第一天上班,陳婉凌起了個大早,想要做些準備工作,可是新的工作還沒上手,不知道應該從哪些方面去準備,東摸摸西摸摸,折騰了好一陣子,結果只是梳了一個齊整的頭,化了一個精緻的妝。

女兒憑本事換了個新工作,做父母的當然感到驕傲,特別是陳建濤,總有些抑制不住地想要呵呵笑幾聲,又怕妻兒取笑他不夠莊重,因而緊抿著嘴,生怕那笑聲一不小心就要從齒縫間逃逸出來。

婉凌以前到鄉下上班都是搭班車,受夠了人群擁擠在一起時散發出的惡味,一到城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買了一輛本田摩托車。第一天騎車上班,父母放心不下,陳建濤嫌柴草間的門太窄,怕婉凌推車不方便,叫她在一邊等著,他先幫她把車子推出來。

陳建濤平日都是騎自行車的,對於摩托車的了解還不如女兒多,不過看他這麼高興,婉凌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由著他去了。車子推到門口時,門框上一個釘子鉤住了衣服,陳建濤畢竟有了些年紀,身手不夠靈活,又不想在女兒面前示弱,暗暗用勁兒一掙,只聽哧啦一聲,袖子撕了個口子。

婉凌輕呼一聲,撲上去幫忙。

陳建濤把車子交給女兒,拍了拍手說:"沒事,回頭讓你媽補補。"

撕了道這麼大的口子,怎麼補得起來?婉凌不由得有些心酸,說:"還補什麼?回頭我給您買件新的。"

陳建濤大而化之地擺了擺手,說:"沒事,家裡還有好多衣服穿不完。"

又說:"去吧,別遲到。"

婉凌點了點頭,發動摩托車衝出去,跑了四五十米,還聽見父親在後面喊"第一天上班,凡事機靈著點"。

她匆促地轉身揮了揮手,表示聽到了。

父親瘦高的身影像一根旗杆一樣杵在那兒,撕破的袖子像一面旗幟,他的眼睛里閃耀著二十幾年來積蓄起的所有的愛的光亮。婉凌被這光亮照得睜不開眼睛,鼻子酸酸的,說不出個什麼滋味。

摩托車穿過住宅區,向著市政府辦公大樓的方向駛去。街道兩側的法國梧桐散發出悠遠的清香,細碎的樹蔭閃閃爍爍拍打在臉上,婉凌抬頭做了個深呼吸,一切都是嶄新的。

艾城是個縣級市,市婦聯只有兩個辦公室,人員結構也比較簡單,一正一副兩位主席,一名辦公室主任,一個普通幹部,加陳婉凌一起總共才五個人。主席以下口頭上都通稱"主任",陳婉凌也就跟著沾光成了"陳主任"。

兩位主席是早見過的,面試的時候婉凌就是由二人相中的。辦公室主任姓劉,三十齣頭,是個雷厲風行的角色。另一位姓付,二十七八歲,長著一張生硬刻板的臉,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很局促,一笑起來就更加局促了,旁人看著這笑容,都要不由得感染上這種局促,變得手足不安。

婉凌一一與眾人打了招呼,客氣地稱呼這姓付的同事為付老師,付老師略抬眼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

與付老師的衣服一對比,婉凌的衣服就顯得過於鮮艷刺眼了。其實她上班之前仔細考慮過著裝問題的,她知道在機關上班不能穿得太新潮,特地挑了一身淡黃色的套裝,原以為已經足夠保守了的,沒想到還是遭遇了這種不以為然的目光。婉凌下意識地扯了扯上衣的下擺,一天的好心情都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個眼神給毀了。

付老師的全名叫付小平,一個很容易被人忘記的名字,她本人也像這個名字一樣,瘦瘦小小,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同事,像這樣的女人,就算見過十次,你也記不住她的相貌,可是對於婉凌來說,她卻是一個不得不引起重視的存在,因為在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與她的地位是完全平等的,換句話說,上面布置下來的任務大部分都是分派在她們二人手上合作完成的。婉凌初來乍到,業務不熟,自然希望跟她處好關係。

"付老師,我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懂,您要多教教我。"辦公室只有她們兩人的時候,婉凌沒話找話地與之攀談。

付小平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婉凌以為她要說什麼,等了半天,她卻什麼都沒說,仍舊低下頭去看報紙。

婉凌被這種靜默的氣氛攪得有些不安,於是進一步搭訕說:"付老師在婦聯工作好幾年了吧?"

沒想到付小平聽了這話,"啪"地一下重重地放下報紙,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上別處串門去了。

這一串就串了整整一上午,婉凌一個人被晾在那兒,又是氣惱又是不安。早就聽人說機關的人勢利眼,但也不用做得這麼明顯吧?她第一天上班,又沒得罪過誰,自問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為什麼要承受這種冷遇?罷了罷了,婉凌心想,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就是了。我堂堂正正通過正規考試進來的,又不靠巴結取巧,她一個普通幹部能把我怎麼樣?誰怕誰呀?

到了下午,婉凌又想了一個回頭:自己畢竟是新人,處理好同事關係還是很有必要的,要不然人家說我沒素質。到辦公室見到付小平,又溫和地笑著打了招呼。付小平還是那樣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不過沒再出去串門了。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劉主任和徐副主席回來了,婉凌只知道她們從上午就出去辦事了,至於辦什麼事,她們沒說,她也不便去問。後來在機關待得久了,婉凌總結出一條規律:老人都愛跟新人玩神秘,哪怕是出去上個廁所,都要玩懸念,藏而不露,故意讓你摸不著頭腦,以為他們在辦多麼重大的事情,以為他們多麼有能力多麼有水平。他們的目的就是讓你摸不著頭腦,讓你瞎琢磨,琢磨得晚上睡不著覺,琢磨得影響正常的工作和學習,在你前進的道路上增加阻力。

"怎麼樣,第一天上班,還習慣吧?"

徐副主席以長者的身份略微表示了一下關心,就上另一個辦公室跟梅主席談工作去了。

劉主任的辦公桌與婉凌相鄰,她微笑著拉開椅子坐下來,擺出一副準備長談的樣子。

"怎麼樣?小陳,第一天上班,還習慣吧?"

劉主任和徐主席問了一個相同的問題,不過態度卻是截然不同的。徐主席的語氣是讓人覺得她的問題只是表示友好,是不需要回答的,而劉主任的語氣卻是希望你能夠多說一些,盡量說得仔細。

"挺好的,謝謝劉主任的關心。"婉凌略微欠了欠身表示客氣,接著說,"只是我對工作還不熟悉,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開始入手。"

"適應幾天就會好的,你這麼聰明伶俐,以後是要挑重擔的。"劉主任並不給予正面的指引,只跟她打官腔。

婉凌心知在她嘴裡暫時還聽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於是也跟她左一輪右一輪地說著套話,如此說了十幾二十分鐘,婉凌頭都給繞暈了,不由得覺得空虛乏味,還不如在醫院裡聽病人家屬的嘮叨呢。

就在婉凌略感疲乏,想要結束談話的時候,劉主任話鋒一轉,笑笑地湊過來問她:"你覺得付小平怎麼樣?"

"啊?"婉凌打了個突。看劉主任的神色,似乎是想跟她詳細地談一談付小平這個人。

"怎麼樣?跟她一起工作還順手吧?"劉主任進一步說。

"第一天上班,還說不上什麼,"婉凌留了個心眼,"付老師看上去很穩實持重的,跟她一起工作,肯定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劉主任點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雖然劉主任說"那就好",可婉凌知道,她給的回答,並不是劉主任想要的。可劉主任究竟想聽怎樣的回答,她也說不上來。或者其實她是說得上來的,但是,她畢竟不是一個幼稚的黃毛丫頭,有些東西,即使說得上來,她也不會去說。

"哎!該下班了!還不走?"劉主任突然提高聲音一吆喝,還重重往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說著就鎖好抽屜,擰著挎包出去了。

婉凌心想,明明是你纏住我要講話的,這會兒卻好像是為了陪我說話耽誤了下班似的,心裡就有些不舒服。可是再不舒服又怎麼樣呢?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也只得鎖好抽屜擰著挎包出了門。

陳婉凌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才發現整個辦公樓早已寂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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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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