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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早晨剛過六點,李高成就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了。
是秘書吳新剛打來的電話,說是中紡的幾個職工代表,很早就等在了市長辦公室門口,想給市長再談一談中紡的事情。他們說昨天人太多,情況太特殊,時間也太倉促,有些問題沒能談清楚。他們覺得市長很可能今天就會給市委市政府彙報中紡的問題,所以想在這之前再把一些問題徹底談透,以免在市長彙報時再出現什麼偏差和反覆。
李高成本來就沒想到今天要給市委市政府彙報中紡的問題,他也覺得昨天的事確實太匆忙了些,有些問題還需要再進一步的深入了解。只有等把中紡存在的關鍵問題找到了,或者說是把問題的癥結真正了解到了,這才有可能給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們以及市委常委們彙報中紡的問題。他今天只是想先和市委書記和分管工業的市長交換一下看法,或者是先徵求一下他們對中紡的意見。然後才能拿出下一步的決斷來。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昨天剛去了一趟,今天就給市委市政府彙報,這豈不是大草率太隨意太不負責任了?
不過他們來得也正好,因為給市委書記交換看法,也得拿出自己較為成熟的觀點來。尤其是市委書記楊誠對中紡向來就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在這個問題上絕對含糊不得,不管在什麼問題上都應該首先拿出自己的具有說服力的論點和論據來。所以在同市委書記見面以前,他也確實需要同他們認真地再聊一聊。在這種重大問題上,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
「不要成天只會謀事、不會謀人,你也該成熟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又想到了妻子昨晚的那句話。他覺得妻子的話給人的印象竟然會如此深刻,以致你時不時地都會以她的話去思考問題和分析問題。這確實是太可怕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妻子,沒再驚動她。有些事他覺得應該同妻子談一談了,再這麼下去,說不定兩人真有點生分了。
胡亂吃了兩口,等趕到政府辦公室時,還不到七點。至少可以同他們談一到兩個小時。
一共有六個人,除了昨天在職工代表會上發過言的老廠長原明亮、老總工張華彬外,還有現任的總工程師高雙良、中紡第三產業「新潮」有限公司的一位會計師,另外還有兩個職工代表。
今天的表情和氣氛同昨天相比已經有了截然的不同,也許是因為沒了昨天的人多勢眾,也許是因為市長辦公室的威嚴,幾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微笑,說話舉止也都變得那麼容客氣氣。
老廠長的第一句話竟是:「李市長,真是打攪了。」
李高成不禁為自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哀,這本來就是自己應該管的事情,讓人家找上門來,結果還要說打攪了自己。這種本末倒置的事情居然已經讓所有的人都感到習慣了。
不過他也沒再解釋什麼,很隨便地讓他們坐下,然後說:
「來得正好,我也正想再同你們好好談談。今天你們就只管放開講,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就說什麼,還是那句話,說錯了也沒關係。」
第一個談的還是老總工程師張華彬。
「李市長,聽工人們說,昨天公司的領導們一直給你彙報到晚上12點多,所以大家都特別想知道他們都給你彙報了些什麼。我們知道了他們給你彙報的情況,也就好給你談了。」
李高成不禁猶豫了一下,他沒想到張華彬竟問了這麼一個問題。昨天他同公司的領導們談的時候,也曾說過讓他們敞開講,不要有包袱的話,今天若把他們講的那些全都告給眼前這些人的話,算不算是違反了組織原則和當初的承諾呢?如果說出去,會不會使工人同公司領導之間產生更大更嚴重的對立情緒呢?這並不是一個小事情,如果從更大的方面來考慮這個問題,他不應該把彙報的內容隨便透露出來。
張華彬大概覺得他有些為難,於是便說道:
「李市長,其實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他們都給你彙報了些什麼,要不就這樣吧。我們先設想一下他們都彙報了些什麼,然後再結合他們說的那些提出我們的看法,如果我們設想的對,或者是我們猜測的對,你就說是,如果不對,你就說不是,你看這樣行嗎?」
還沒等李高成回答,張華彬就已經說了起來:
「他們說買棉花的問題並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由於銀行和其它人為的關係,致使貸款遲遲不能到位,所以就造成了價格高、棉花次的情況,儘管這樣,他們還是做了大量的補救工作,使損失減少到了最低程度。像這樣已經很不錯很不錯了,要不是及時制定對策,後果將不堪設想。」
說到這兒,張華彬根本就沒有問他說的對不對,話頭一轉,便直接開始反駁:
「根本就沒有的事,完全是在撒謊。這種說法他們從去年就開始到處散布了,無非是想把問題的責任和工人們的憤怒轉移到別的地方去:這不怨我們,是金融系統和有關部門的腐敗造成了我們的損失。他們逼著讓我們給他們送東西,逼著讓我們請客,這家送了還得送那家,那家請了還得請這家。你們當工人的怎麼能知道這些,你們根本就想象不到現在的社會能壞到什麼程度。而且這些人這些部門我們根本就不敢得罪,別說反映告發了,就是連說也不能說,一旦惹了人家,咱們這個公司就再也別想有好日子過了。一句話,這一切並不是由他們造成的,而是由於腐敗造成的。」
李高成聽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張華彬的說話聲不高,語氣也始終非常溫和,但卻再次在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震顫。張華彬的話太有道理了,也太有普遍性了。如今我們總說這腐敗那腐敗,腐敗得像得了晚期癌症,不治還可以多活幾年,一治立刻就完。幹什麼也得送錢送東西,升學得送,分配得送,看病得送,住房得送,調動得送,打官司得送,尤其是陞官提拔更得送!似乎腐敗得已經再不能腐敗了,連根都爛掉了,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我們並不否認腐敗,也不否認有些領域腐敗的嚴重性,但究竟嚴重到何種程度,有某些傳聞所講的那麼可怕和厲害嗎?而且這些傳聞又都是從哪兒來的,老百姓又是如何知道的?就像這提拔陞官,就像這大中型企業的資金周轉問題,其實最知底細的往往只有領導們,如果要傳出什麼新聞的話,那也只能是從某些領導的嘴裡傳出來的,看來只有某些領導們才是始作確者!是他們在製造著社會的仇恨,同時也在煽動著社會的仇恨!像這樣的一些所謂的領導,其實比敗家子更壞,比蛀蟲更具危害性,人人都應起而誅之!
張華彬似乎並沒有理會到李高成的情緒,繼續不動聲色地說著:
「其實這一切根本就是他們有意識的想象出來的,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只要稍一調查就立刻會清清楚楚。1995年的貸款,是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一筆救命款,是國家在千難萬難的情況下硬性給撥劃出來的,像這樣的貸款,就等於是一條高壓線,任何人都不敢隨意在上面做手腳的。省長、省委書記,都在批件上做了最強硬的批示。這一點你也是清楚的,而且你也一樣在上面做過批示。尤其是這筆貸款也得到了國家銀行的同意,也同樣是符合當時國家的政策的。試想,又有誰敢把這樣的一筆貸款拖延幾個月才批下來?據我們了解,這筆貸款是在1995年的8月25號批下來的,真正到位,也就是說,公司真正擁有使用權的時間是在1995年的9月10號左右,當時全國範圍的新棉根本就還沒有上市,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資金不到、合同作廢的問題。我們這會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說,他們根本就是在給你撒謊。其實也用不著多說,這個問題只要一查就清楚。還有一點你大概並不清楚,在這筆款已經到位后的兩個月里,也就是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最最關鍵的兩個月里,中紡的領導當時在崗的只有副總經理馮敏傑一人,其餘的主要領導,有一個去了新疆,參加一個什麼大型企業市場理論研討會,然而卻前前後後一共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回來后又去了敦煌,去了蘭州,而且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另外的幾個領導,一個由總經理郭中姚帶隊,去了美國;一個由公司黨委書記帶隊,去了香港、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而且都藉機讓自己的老婆也跟著出了國,除了郭中姚沒有老婆外,沒有一個領導的老婆沒出過國的。他們給你彙報時可能會說,他們從來也沒有帶著自己的老婆一塊兒出過國,這正是他們玩弄的一個小花招。是,他們並沒有自己帶著自己的老婆出去過,實際情況是,這個領導出國時帶著那個領導的老婆,那個領導出國時,帶著這個領導的老婆。比如,陳永明他們出國時,人員裡頭就有副總經理吳銘德的老婆;而陳永明的老婆則跟著郭中姚和吳銘德一塊兒出了國。他們欺騙上級、欺騙群眾,尤其是對國家的這樣大的一個大型企業毫不負責,而如今卻把這一切全都推在了別人身上。你讓人問問他們,1995年9月份、10月份他們都到哪裡去了?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到全國各地採購棉花去了?正因為他們一個個地出國的出國,遊玩的遊玩,才延誤了棉花的採購期,直到他們一個個回來后,才匆匆作出決定,加緊時間採購棉花。但那時棉花已經大幅度漲價,而且各地的棉花也已經被採購一空。唯一可以說自己採購過棉花的就是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馮敏傑。他當時並沒有出國,但也沒有採取任何措施訂購棉花。據他給別人說,他不能負這個責任,這麼大的事情,他不能一個人作出決定,這能成其為理由嗎?所以有人就說了,在這件事情上,馮敏傑的問題更大。第一他是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第二他是留守的最高領導,第三他當時完全有權力進行決斷的,但他卻什麼也沒做。唯一做了的就是讓班子集體作出決定,從幾乎不產棉花的江西的一個縣份買口了一千多噸劣質棉花。也許這一切正是馮敏傑故意設下的一個圈套,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讓你們每一個人都說不出他什麼來。是你們出國去了,憑什麼怨我一個。其實那一次真正出國考察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公司現任的總工程師高雙良。」
李高成原來還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聽到後來,就漸漸地僵在了那裡。
怎麼會是這樣!這件事情應該是一查就會清楚的,他感到張華彬不可能在這麼大的事情上給他說假話。但如果張華彬說的是真的,或者最終查清這確確實實都是真的,那麼昨天他所有的感覺就都是錯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公司的領導們徹頭徹尾地欺騙了自己!怪不得昨天在彙報這個問題時,是由馮敏傑來彙報的,其他的人,包括總經理郭中姚對這件事全都在保持沉默。雖然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但有一點大概是立刻就可以證實的,那就是在1995年的9月、10月份,公司的絕大多數領導都在國外,都在旅遊和觀光!而且全都拐彎抹角地把自己的老婆鬧了出去,卻一個個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從來沒有帶自己的老婆外出過!他們真會幹!
稍稍輕鬆了一些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起來。昨天聽了公司領導的彙報,多多少少讓他鬆了一口氣,他當時最大的一個感覺就是覺得中紡的領導班子至少在經濟上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而只要在經濟上沒什麼大的問題,那麼其它的問題就都是另一個範疇的問題了。也就是說,他們不會、也不可能會陷到國家政府正在不斷嚴厲打擊的對立面去,他們同工人們的矛盾,也就不可能成為敵我矛盾。在市場經濟里,人們最難過的恰恰就是經濟和金錢這一關。
「李市長,還有一件事,你可千萬別相信他們呀。」現任總工程師高雙良這時輕輕地對他說道。
「什麼事?」李高成好像有點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
高雙良個子不高,眼睛不大,卻戴著一副寬大的深度近視鏡。他說話聲音壓得不高不低,臉上也看不出任何錶情,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極為謹慎小心的人。聽到李高成問他,趕忙小心翼翼地回答說:
「他們說的那些搞什麼合資的事,以我個人的看法,都只能是個設想。截至目前,他們吵吵的要同尼日、奈及利亞進行合作,這些我都清楚,根本都是沒影的事情。甚至也可以這麼說,這也同樣是個騙局。他們的目的,我覺得無非就是想靠這個穩定人心,無非是為他們的出國找借口,或者想以此向領導和群眾表白他們出國確實是為了公司,而且也可以以此把中紡找不到出路的責任推到銀行身上。他們也確實同銀行談過同外方合資的事情,銀行也確實不同意他們的方案,其實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那是你們不同意並不是我們找不到辦法,並不是我們沒有能力。可其實所謂合資的事,根本就沒存在過。他們到美國考察,去的是紐約和芝加哥;他們到英國法國,去的是倫敦和巴黎;他們到澳大利亞,去的是悉尼。想想在這些地方能找到什麼?找外方的投資嗎?人家怎麼會把自己的錢投給他們這樣的一些人,投到這麼一個無底洞里來?這本來就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但他們還是一趟一趟地往外跑。一直跑得群眾的意見越來越大,花掉的外匯越來越多,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無法交待了,這才派我和我妻子等幾個人到尼日和奈及利亞跑了一回。他們派我去以前,公司曾接待過一個尼日籍的黑人客商,據說是尼日一家公司委派的代理人,想在中國找一個合作夥伴,合作的項目就是搞棉花加工。這個外商代理人我們也詳細調查過,他確實是尼日國籍,也確實是一家公司的代理人,當然也確實想在中國找一個合作夥伴。公司里十分隆重地接待了這位客人,住高級賓館,每日酒宴相待。人家經過近一個月的考察后,說他要回去同他們的董事長彙報后再同他們聯繫。但此人走後就再無下文,雖然曾來過幾份電傳,但並無實質性的內容。鑒於這種情況,公司便決定派我們去了一趟尼日。我們找到了那個地址,那個公司也確實是存在的,但公司老闆同我們談的情況卻大不一樣。他們說他們派出去的代理人,是想讓我們在他們那兒建一個棉花紡織廠。而且一切都由我們投資,他們將來只保證棉花的供給。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優惠,也沒有任何保證和承諾。沒辦法,我們又到奈及利亞跑了一趟,也同樣沒有跑出任何結果。不要說八字不見一撇了,純粹連個影子也沒有。但公司的領導卻四處宣揚,說是他們已經找到了一家外方公司,要同我們進行合作,已經簽訂了合作意向書,其實這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情。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我是最清楚的,所謂的意向書,其實只是雙方各自給對方提供的一些介紹性的文字材料。然而他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嚷嚷這件事,甚至還連著幾次煞有介事地同銀行談判,希望銀行能同意他們的條件。」
「按你所說,他們出國那麼多次,唯有你這一次才是實質性的?」李高成有些難以相信似地又問了這麼一句。
「……基本上可以這麼說。」高雙良想了想說,「當然也不能說他們出國就沒有一點兒為公司著想的意思,實事求是地講,他們也確實是想給公司找一個合作夥伴。如果確實找到了,合資成功了,他們也就解脫了。但這只是他們很多意思中的一個意思,或者只是他們的一個借口。而且不只是我,包括他們在內也肯定會覺得這是根本行不通的,不可能會有哪家外方公司,願意同一個欠債將近六億的虧損企業進行合作。除非像他們所想象的那樣,讓國家和銀行把所有的債務全都承擔起來,這才有可能引來外資和合作夥伴。但國家會答應嗎?銀行會答應嗎?就是我也絕不會答應。國家建設起來的公司,公司又欠著國家的債務,如今卻要把國家的公司同外方合資。以他們的說法,認為推開債務其實是個無關緊要並不存在的條件,真是豈有此理!這樣的一個條件,怎麼能說無關緊要,又怎麼能說並不存在?一旦合資,這就意味著這個公司的產權屬於兩家共有,或者是在某一個階段內屬於兩家共有,也就是說,在國有資產損失將近一半的情況下,債務又全部推給了國家,國家受害,卻讓外商賺錢,這豈不是在賣國、在坑害人民嗎?又有誰會答應這樣的事情,又有誰敢答應這樣的事情?」
李高成只覺得額頭上的汗珠都快滲了出來,他覺得這個其貌不揚的總工程師的話幾乎就是沖他而來的。昨天他幾乎都給迷惑了,還覺得他們說的是那樣的有道理,甚至還覺得應該同意他們的想法。好像什麼都想到了,卻恰恰沒有想到這一層,也根本沒有想到這麼深!連下邊的人都想到了,你這個當市長的卻沒能想到,就算感情左右了你,那麼連立場也能喪失了?你是國家的一個執政者,當國家的利益受到威脅時,自己卻被一種下意識的感情包裹著,被一種嘴上不承認、實際上卻無法掙脫的昔日情結緊拖著,竟幾乎完全喪失了責任和理智。看來真應該認真地檢討檢討自己了。你是一個市長,這並不是一個小位置,也不是一個可以隨隨便便的位置,很可能在你一時疏忽、一時感情衝動的情況下,國家的幾千萬、幾個億,就會一下子全沒了。而令人可悲的是,當你成了一個賣國者,或者幹了一件賣國的勾當時,你卻絲毫沒能意識到你是在幹什麼!
李高成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不管怎麼說,這仍然也只是沒有經過調查核實的一方之詞。現在就對此事定性或者下結論,只怕還遠遠不到時候。他不禁又想到了昨天在公司小會議室里聽彙報時的那種感覺,自己不也曾為他們的工作和努力而深受感動嗎?對他們所做的一切也抱以理解和認可的態度嗎?然而為什麼一聽到另一方面的言論時,自己的情緒和感覺一下子就會全變了,而且是變得這麼徹底?是不是所有的領導都是這樣?或者所有的人都是這樣?遇到這一方時,感到這一方全對;聽到另一方時,又會感到另一方也沒錯。於是就覺得事情一定非常複雜,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同的情況和道理,所以也就和和稀泥、抹抹光牆,各打五十大板算了。誰也別鬧了,誰也別爭了,現在的事情,誰的事情也不好辦、誰也有誰的道理。都市場經濟了,還鬧什麼,爭什麼呀,也不看看什麼年月了,還告個屁的狀!於是該壓的壓一壓,該說的說一說,最終還是個不了了之,一切照舊。老百姓買不買帳,工人們滿意不滿意,那也就顧不得了,由他們去吧!如果真的都成了這樣,久而久之,我們還會有是非標準么?功罪如何評價,對錯又如何區分?如果連我們自己都能糊塗到這份上,那我們還有什麼能力來管理好這個國家?如果一個領導,尤其是一個政府部門的高級領導,在這個問題上也喪失了自己的判斷力時,那豈不等於是自己做了自己的掘墓人!他突然想到了前天晚上在公司里遇到的情景,當時自己對公司領導的處境還極為不滿,怎麼會把幹群關係鬧得這麼緊張!其實如果就照這麼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很可能你自己的處境也會同他們一模一樣,等到有朝一日你的進進出出都要被工人和老百姓包圍了的時候,你的處境也許還遠遠不如那些公司的領導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聽這種重大問題的彙報時,竟會時不時的走神,想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也許是因為他好半天不吭聲的緣故,辦公室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當他猛然清醒過來的時候,才趕忙說:
「說呀說呀,接著往下說,有什麼就說什麼,就照剛才說的那樣就挺好。說吧說吧,繼續往下說。」
「李市長,就讓我說說吧。」老廠長原明亮這時顯得很謹慎。很小心、很恭敬地說道。這與昨天那個威風凜凜的老廠長相比,幾乎活脫脫地換了一個人。昨天晚上那種叱吒風雲、頂天立地的氣勢和神態似乎一下子全沒了,有的只是一種和善、一種仁慈。一種安分、一種依順。李高成從老廠長的表情變化上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深深的激動。昨天老廠長的那種神態,也許是因為他在心底里並沒有真正承認你這個市長的位置,儘管你早已是一個市長,你早已有了那種與之相應的地位,但你在這個老廠長心裡並沒有得到這樣的地位,你雖然是,但是他並沒有承認你,也根本就沒有認可你。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你這個市長對他來說也就不具備什麼合法性。然而今天也許就不同了,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你作出了一種姿態和承諾,你已經有所表示,也已經有所動作,所以他對你可能重新有所認識,重新有所企盼,於是他就有了今天這種截然相反、迥然不同的神情和心理。因為你準備真正解決這個公司的問題,準備順乎民心地真正把這個公司的事情辦好,所以老廠長,當然也包括公司所有的工人們也就變對立為擁戴,化憤慨為恭敬,也就變成了今天這種敬重而又和順的樣子。人們打心底里順從的並不是你的職位,也不是你所擁有的權力和顯赫,而是你價值的取向和立場的定位。你一心一意為的是老百姓的利益,為的是這個國家的未來,他就會認可你、敬仰你;反之,即使你擁有再大的權力,即便你擁有再顯赫的位置,他也會在心底里蔑視你、憎惡你,也會把你視為他們的敵人!
這本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也是我們整天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但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一些關鍵的問題上,甚至在一些涉及到有關國家社稷命運的大是大非問題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想到了這一點?又有多少人像關心著自己的前途、命運和利益一樣關心著這一點?
就像眼前這個年過七旬的老廠長,昨天他可以對你疾惡如仇,今天則又可以對你忠心耿耿。那麼他又為的是什麼呢,僅僅只是為他自己嗎?或者僅僅只是為了他個人的利益嗎?其實他們的利益是什麼呢?在這個他們曾經工作了一輩子的廠子里,在這個他們曾經付出了一生心血和勞累的地方,他們擁有什麼呢?或者他們曾經擁有過什麼呢?沒有,可以說是什麼也沒有,真正的一無所有!即使是到了今日,即使是到了本該享有一個無憂無慮的安詳的晚年的時候,他們依然是一無所有,甚至連最基本的養老金也沒有保證!如果說他們有憤怒、有不滿、有憎恨、有敵意的話,那他們的這種情緒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完全應該的!這是他們擁有的權力,是他們在這個社會上唯一還擁有的權力!
李高成本想笑一笑,以安慰的表情來表達自己對這個老廠長的感情和尊重,但不知道為什麼,卻沒能笑出來。末了,他只是輕輕地說道:
「原廠長,你就永遠把我當做你的一個下級吧,可千萬別老是市長市長的,在我這兒,有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要是這麼客客氣氣的,可就太見外了。」
話一說完,自己立刻就後悔了。他感到自己的這些話真是要多虛偽就有多虛偽,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就憑你這樣說話,能讓他們不見外嗎?你對你真正的朋友、親人,會用這種口氣說話嗎?即使是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那些經理們中間,你會用這種口氣說話嗎?不管你在心裡是怎麼想的,其實你還是見外了。
然而老廠長聽了這話,卻似乎受到了深深的感動:
「李市長,有你這話我也就放心了,我們大夥也就都放心了。沖你昨天對大夥說的那些話,大夥就早已把你還是當作自家人看了。我們今天來,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更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大夥只是想讓你心裡更有準備一些,想問題時能更全面一些,處理問題也能考慮得更多一些。其實我這個人的性情,你也應該是了解的,我不會背過彎去鼓搗人、算計人,更不會去害人、誣陷人。像郭中姚、馮敏傑他們,我同他們無仇無冤,也沒有什麼根本的利益衝突。我老啦,活不了幾天啦。孩子們呢,一個個也都大了,即便是這個公司垮了、破產了,他們都還來得及另謀出路,不怕找不到工作干。孩子也都勸我,你這麼一把年紀了,幹嘛還要為這個公司賣命?老實說,像我這把年紀,也真的已經犯不著跟他們過不去。如果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會當這個職工代表,也絕不會到你這兒來。李市長,我只是心疼這個公司,心疼這個廠,李市長,這個公司真的不能再讓他們這麼糟蹋下去了。」
老廠長的話,聽起來還是那樣的讓人心顫,但說話的口氣和面部的表情同昨天相比,卻已是大大的不一樣了。顯得是那樣的溫和和慈樣,就像一個老人同他的親人在傾訴衷腸一樣:
「李市長,不說別的,就只說他們成立的『新潮公司』,前前後後一共用國家的貸款投進去了幾千萬,然而三年過去了,究竟交回廠里多少?『新潮公司』下面一共有幾十個分公司,遍及省內和全國各地,這些分公司的經理和負責人,基本上全是他們的親屬和親信。他們打的是公司的旗號,用的是國家的資金,卻在」為他們自己大撈特撈。虧了是國家的,賺了是個人的,還掙著國家的工資,頂著國家的幹部頭銜,坐著國家的汽車,享受著國家的福利,然而所乾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個人。無本萬利,卻不擔任何風險!你想想職工們心裡怎麼會沒有氣?李市長,我只是想讓你聽我一句話,人是會變的呀。你想我們那會兒離退休時,該移交的移交,該退還的退還,然後開上個歡送會,拍拍屁股也就回去了。而如今可真是不一樣了,像前年郭中姚讓公司里的總會計師退休時,去年讓公司的副總經理和黨委副書記離退休時,每個人都撥給了相當於100萬款物的投資,讓他們去搞第三產業。名義上當然是為公司去搞。其實這在社會上也是相當普遍的事情。離休了退休了,幹了一輩子領導,總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總得讓再找點活兒乾乾,說白了也就是明退暗不退。這在好一點的單位是可以的,但在我們中紡公司就不應該這麼做,這麼做就是犯罪。拿著貸來的活命錢,給他們個人去幹事,忍心呀?李市長,你也是知道的,當初我們離退休的時候,講過什麼條件嗎,想都沒想過!可現在風氣好像一下子就變了,不給條件就不退,就是退了也不交,弄不好還會處處給你鬧難堪,說不定還會告你一狀,因為你的底細只有我才清楚,你敢不給我再辦一個實體讓我來干?或者什麼好處也不給就讓我這麼白白退了離了?所以這個『新潮』公司就越變越大。工人們就說,一隻瘦馬養了一身肥虱子,這樣的馬還能好活得了?市長,我這會兒就給你掏一句心底里的話,我在中紡幹了一輩子了,什麼事情我也看清楚了。像咱們這個國家,尤其是像現在咱們這樣的體制,關鍵的關鍵就在領導身上,最最要緊的問題其實是幹部問題。一個單位必須領導幹部本身過得硬,若領導幹部有了問題,這個單位也就徹底完了。沒有別的,就因為在這些個單位里並沒有人能管了他們。這些年來,我們總是不停地講,要政企分開,對企業要權力下放,要讓廠長和經理們真正擁有權力。說真的,這話並沒錯。可在咱們國家,這樣做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你把權力下放給了廠長經理,可這些廠長和經理們又有誰來管理又有誰來監督?上邊把權力下放了,下邊又管不了他們,廠里公司里的事情還不全由著他們?他們想怎麼干就可以怎麼干,想用什麼人就可以用什麼人,國家的錢和廠里的錢想怎麼花就可以怎麼花,他們要是個好當家人,是個過硬的領導幹部那也沒什麼太可怕的,若要是碰上個又沒本事、又沒能力、私心又重的領導幹部,又沒人能管得了他,你想想這樣的領導幹部豈不是太可怕了?而把工廠和公司交到這樣的人手裡,不等於是交給了一群敗家子?就算一個工廠公司的領導幹部沒有私心,非常廉潔,但要是他沒有能力,沒有魄力,沒有新觀念新思想,仍死抱著過去的那一套,這個工廠公司遲早一天也還不得毀在他們手裡?也一樣沒有別的,就因為這些領導幹部都是上邊指派下來的,並不是廠里公司里的工人們真正認可的,只要上邊的人不管,下邊的人拿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李市長,我說這些並沒有想埋怨指責什麼人的意思,更沒有想藉機發發牢騷的意思。公司的情況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了,再有這種想法,那還算是個人嗎?我說了這麼大半天,其實只有一個意思,中紡的問題,是個綜合性的問題,但最最主要的還是領導幹部問題。只要能下決心把中紡領導幹部的問題解決了,其餘的事情就好辦了,至少也能著手去辦了。這是個最關鍵的問題,也是個最難辦的問題,我們最擔心的並不是別的,而是怕領導們心慈耳軟,聽他們說些什麼,就什麼主意也沒了。拖來拖去,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等到把工廠拖垮了,把人心拖散了,再來收拾這爛攤子可就真的來不及了。既然職工們要求查一查,公司的領導們也希望能查一查,那就派一個調查組來查一查好了,只要能嚴肅認真、公正公開地查一查,就算查不出什麼問題來,大夥心裡也就踏實了,這又有什麼顧慮又有什麼不能放心的……」
李高成一直在默默地聽著,原來他還有插話的意思,等到老廠長說到後來,他便覺得什麼話也插不進去了。老廠長的話其實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就算這些人沒經濟問題,沒有循私枉法,但若只是一些庸碌之輩,也一樣跟敗家子沒什麼區別。老廠長雖然說他說的這些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但李高成還是感到這些話其實都是針對他而來的。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這些領導幹部,如果實話實說,當初確實主要都是按他一個人的意思而安排的。當然也徵求了不少人的意見,但那僅僅都只是象徵性的,他已經定了的班子,又有誰會反對,又有誰能反對得了?老廠長、老總工當初倒是反對過的,但不一個個都讓他給否定了?甚至到了今天,一想起這事來,還不是讓他有點耿耿於懷?要不是中紡出了這麼大的問題,說不定他會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一輩子。他今天對中紡的問題一直猶豫來猶豫去的,說穿了,還不是因為中紡眼前這個班子跟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顧慮那擔心的,其實不都是因為這一點?這是你想否認就能否認得了的嗎?
也許是看到時間有些太長了,也許是感到市長的情緒有些不高,餘下的人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臨走時,幾位職工代表留下了一份有一萬多名工人簽名的要求堅決查處公司領導腐敗問題的請願書,還有那個中紡第三產業「新潮」有限公司的會計師,給他留下了一份「新潮」有限公司近幾年的帳目清單。
兩樣東西都很厚,掂在手裡好沉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