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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下午兩點十分左右,李高成走進了市委書記楊誠的辦公室。

不遲也不早,這個時候來應該最合適。在中國,人們午睡的習慣是同管理體制有著直接關係的,尤其是對忙忙碌碌、十分勞心的領導幹部來說,午睡更是不可缺少的。在單位里吃點飯,然後輕輕鬆鬆地再在辦公室里躺上一會兒,這種午間休息既是調整思緒所需要的,也是補充體力所必不可少的。所以在中國的一些主要領導人的辦公室里,一般都會設置一張簡單卻是十分必需的床或者是能躺的沙發。而在辦公室里休息,既安靜省事,也避免了家人的嘮叨和造訪者的攪擾,這對政務紛繁又時時不得安寧的領導幹部來說,真是太寶貴太需要了。知道這一點的人,如果沒有要命的事情,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領導的。

兩點上班,兩點十分到,正好。留點時間讓人家醒醒腦子,趕趕睡意,擦把臉,泡杯茶。等你進去了,其實也正好說話,免得人家心不在焉,忙這忙那,到了還是要耽誤半天。

然而等李高成走進楊誠的辦公室時,才發現楊誠好像根本就沒有睡午覺。

楊誠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什麼,等到李高成走近了,才發現擺在楊誠面前的正是那兩份厚厚的請願書和上訪材料。

楊誠看的原來是這個!

李高成的心裡不禁動了一動。

楊誠伸了個手勢,讓李高成坐在沙發上,然後泡了兩杯茶,也一塊兒坐了過來。

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

楊誠比李高成年輕將近十歲,是文革前的最後一屆大學畢業生。是屬於既有學歷,又有閱歷;既有思想文化,又沒有受到太多迫害衝擊的那一撥幸運者。由於文革的斷層,當國家所急需的人才處於青黃不接時,他們正好是中流砥柱。當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急需一批知識分子充當領導幹部時,他們又從各個角落裡被找了出來,全都被選拔到最需要和最重要的崗位上,以至於一提再提,一直提到他們當初想也沒想過的位置上。那時候的提拔,比起現在來,真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而那時候的提拔幹部,似乎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條條框框,被提拔者也似乎不需要像現在這樣不斷地往上跑。國家急需,又是青黃不接,幾個人坐在一起討論討論、研究研究,連被提拔者個人也毫不知曉。以至於等到找他談話時,常常會吃驚地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再等到一個通知下來,就已經是位置顯赫的領導幹部了。干中學,學中干,哪有什麼考驗期、試用期,也一樣不問有沒有基層工作經驗,即使不是黨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馬上人了就是了,有什麼關係?而如今我們國家的一大批分佈在重要崗位、發揮著重要作用的領導幹部,很多都是在那個時候被提拔起來的,楊誠也自然是其中的一個。

在李高成的心底里,對這批幹部是非常看重的。他們大都是在沒有條條框框的情況下被提拔起來,所以在他們身上也就很少有什麼條條框框。位置來得比較容易,對丟官保官也就看得不會那麼重。有真才實學,也有一定的社會政治閱歷,雖然沒有受到過太大的衝擊,但卻清清楚楚看到了當然也實實在在感覺到了當今中國最需要的是什麼,對國家對人民威脅最大的又是什麼。自己本身是知識分子,所以也就懂得怎樣才是對知識的尊重。他們本身就是改革的產物,所以也就必然是改革的最忠誠的擁護者、參與者和推動者。

楊誠儘管調來時間不長,但李高成憑自己的直覺,對這個還算年輕的市委書記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尤其讓他感到放心和可靠的是,楊誠這個已經是省委常委的市委書記,也像他一樣,身後並沒有什麼太太太深的背景。只這麼一條,就讓他感到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在感情上也親近了許多。人們都說如今的體制,讓省長和書記、市長和書記、縣長和書記以及鄉長和書記成了天生的一對矛盾。一般來說,黨政部門和政府部門很少有不鬧矛盾的。書記管幹部,市長抓經濟;一個管人,一個理財。想想並沒什麼可衝突的地方,但在實際工作中一接觸,可就處處是矛盾,時時有抵觸。比如市長抓經濟,抓企業管理,首要的問題就是要有一批懂經濟、會管理、有市場意識的企業領導人才。但如何起用這些企業人才的決定權卻不在市長手裡,而是在書記手裡。這一根本的矛盾,就決定了這兩方面矛盾的長久性、尖銳性和廣泛性。然而在李高成當市長這麼多年來,卻很少有這樣的感覺。一來是他這個人很少在這方面去琢磨,正像妻子說的那樣,只知道謀事,不知道謀人。二來也可能跟他搭班子的這幾任書記有關,比如像上一任書記,他當市長時,書記就已經58歲了。年紀大了,知道自己離離退休不遠了,一切也就都跟他商量著來,很少有意見不一致的時候。而像現在的楊誠,又只四十六七歲,年齡又幾乎比他小了將近十歲,何況在楊誠調來之前,這個市委書記的位置,好多人都看好他李高成,對這一點,楊誠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這一段以來,兩個人始終配合得很好。作為市長的李高成尤其感覺得很明顯,楊誠在許多問題上,都非常尊重他的意見,在一些比較大的人事決策上,楊誠都確實做得非常民主,既公開也公正,並沒看到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舉動。再者,李高成覺得他本人在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上,向來都是以工作為重、以大局為重、以事業為重。自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也就沒什麼難以解決、難以調和的矛盾和衝突了。

總而言之,他對這個市委書記楊誠的感覺確實不錯,至少現在感覺不錯。

楊誠是個很直率很果斷的人,商量什麼事很少跟你客客套套、閃爍其詞,向來都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兩個人一坐下來,楊誠第一句話便說道:

「聽說昨晚工人們鬧得很兇,是不是你都看到了?」

「沒錯,快趕上文化大革命了。要再晚去一會兒,說不定真要鬧出事了。你沒見那陣勢,想想還真有點后怕。」李高成自然也實話實說。

「聽吳新剛說,差不多有一兩萬人?」

「只多不少,反正公司能出來的人大概都出來了。冰天雪地的整整一夜,老的小的,好像都不怕冷、都不瞌睡,勁頭憋得都很足。看得出來,幹群關係實在太緊張了,根本就坐不到一個桌上去。」李高成彷彿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的氣氛和情緒里,心裡一時又感到格外的沉重。

「老李,是不是真的很嚴重?」楊誠的眼睛離他是這樣的貼近。

「是的,確實很嚴重。」他再次實實在在地回答。

「事態發展到現在,是不是僅靠公司領導的管理能力已經無法解決公司的問題了?」楊誠又追問了一句。

「從目前看,怕是沒有這個能力。」這也確實是李高成的真實感覺。

「依你看,公司領導幹部的聲譽和威信還能不能恢復得了?」楊誠問的話確實都是一針見血、最本質的問題。

「大概很難。」李高成覺得他只能這麼說。

「老李呀,我看咱倆的感覺都差不多,這兩天我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矛盾激化到這樣的地步,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這說明在中紡公司這樣的一個國有大企業里,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已經存在和積累了很久很久了。所以我就想,要想真正解決中紡的問題,首先就應該鬧清楚,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究竟是什麼,究竟是怎樣存在和發展起來的。我想只要把這個問題的癥結找到了,中紡的問題也就好解決了。最重要的是,這很可能對國有大中型企業的改革有重要的意義。」

聽著楊誠的這些話,李高成反倒好半天無以應對。他沒想到楊誠竟會想得這麼多,想得這麼深。平時想著很好回答的問題,當真正讓你回答時,才覺得並非那麼容易。說真的,究竟什麼是中紡的最主要的問題呢?這場激化了的、非常嚴峻的矛盾衝突的實質究竟是什麼呢?李高成已經注意到了楊誠說話中的措辭:不可調和的矛盾。如果他真是這麼看的,這說明作為市委書記的楊誠,對中紡的問題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看法,或者已經有了一個較為成熟的看法。而如果說矛盾是不可調和的,那麼也就是說,這種矛盾的實質其實已經成了敵我性質。而唯有敵我性質的矛盾,才會是不可調和的。楊誠真會是這樣看的么?如果真是這樣看的,在如何處理中紡的問題上,楊誠也很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個較為成熟的看法和認識。想了想,李高成有點試探地對楊誠說道:

「說實話,這兩天都讓這些表面上的事情給纏住了,整整兩天兩夜了,睡了也就那麼五六個小時。今天一上午又來了兩撥中紡的人,就光聽了他們談問題、談意見了。反映了那麼多事情,又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理由。對中紡的問題究竟該怎麼看,還真的沒往深處想。楊書記,你今天也聽了他們的一些說法,我不知道你對此都有些什麼初步的印象和看法?」

「具體的我並不了解,早上聽了聽那幾個人的反映,剛才又看了看他們送來的材料,尤其是聽你剛才說有一兩萬工人都參與了鬧事,而且幹群關係對立到那麼嚴峻的程度,看來問題要比咱們想象的嚴重得多。依我看,這場矛盾的實質,發展到現在,最主要的癥結就是,幹部已經徹底地把群眾看作了他們的對立面,而群眾也已經把幹部當作了最讓人憤恨、最不可饒恕的敵對面。」楊誠似乎全然陷入了一種深思之中,對李高成那種試探性的話語好像一點兒也沒察覺、一點兒也沒在意,「老李呀,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我覺得,如果一個企業的領導同職工們的思想和感情已經產生了難以調和的對立,即便是這些領導幹部沒有任何問題,那也一樣是嚴重的失職和讀職。換句話說,這樣的領導班子其實已經失去了存在價值,或者說,它的存在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絕大多數的工人都不聽他們的指揮、絕大多數的工人都加入了反對他們的行列,如果我們對這樣的領導班子還存在什麼幻想,甚至還想保它過關,最終的結果只能是雞飛蛋打一場空,既保不住這個班子,又讓我們失掉了民心。老李,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下決心了?」

從理智上講,應該說楊誠的看法和想法確實是成立的,從某個方面看,可以說是一語中的、切中了要害。然而不知為什麼,在感情上李高成卻無法接受楊誠的這種說法。不管怎麼說,即便公司的那些領導十惡不赦,但在還沒有進行任何調查,還沒有找到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這麼過早地下結論、而且是如此嚴厲的結論,是不是顯得有點過於草率、過於武斷了?何況你現在聽到的和看到的只是一面之詞,你並沒有同公司的領導幹部進行過任何接觸,在這種情況下,又如何就這麼急急定論,想把公司的整個班子全都摞到一旁?還有,這次工人鬧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工人們背後是否有什麼背景,這些我們並沒有真正鬧清楚,怎麼就可以這樣蓋棺定論地下結論?特別是讓李高成在感情上難以接受的是,中紡的問題是我一個人親自去處理的,中紡的情況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班子里我應該是最熟悉的,中紡領導班子的基本情況我也一樣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對中紡的問題,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我,對中紡的問題如何下結論,首先應該由我來做,至少也應該先聽聽我的意見。作為一把手的市委書記,你怎麼可以還沒有聽我的彙報就匆匆忙忙地準備下結論呢?沉思片刻,他便對楊誠說道:

「楊書記,是不是你聽了今天上午那幾個職工代表的反映,所以就覺得中紡的這個領導班子已經不可救藥了?」話一出口,他立刻就感到後悔了。他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話里不滿和嘲諷的意味,同時他對自己立場的瞬息變化也不禁感到暗暗吃驚。在來這兒以前,他還想著如何說服市委書記下決心解決中紡的問題,尤其是想說服市委書記應該儘快組成一個比較大的專案調查組,馬上到中紡進行全面的審核和清查,與此同時再組成一個暫時性的工作班子,全面接管中紡的領導工作。然而不知為什麼,來到楊誠這兒還不到一刻鐘,自己的情緒和立場好像一下子就全變了,就僅僅是因為楊誠的那些話刺激了自己的自尊心,或者是讓自己感到無法下台嗎?他突然覺得,原來在自己感情的深處,還是容不得別人對同自己有關的情感和事項上的任何傷害。所以在自己的下意識里,對中紡的那個領導班子,更多的只怕還是愛憐和袒護。自己怎麼會這樣?自己又為什麼會這樣?想到這兒,他趕緊又口氣委婉地補充說道:「其實任何人都一樣,只要一聽了那些工人們的訴說,一看了工人們的那些材料,都會有這種感覺的,包括我自己也一樣。」

「不,老李,我覺得這種看法不對,對中紡的問題尤其不應該這樣看。」楊誠依然沉浸在一種困心衡慮的思考和沉重之中,對李高成情緒和語氣上的變化,好像仍舊沒有絲毫的察覺和領悟,「這絕不僅僅只是一種感覺,這麼嚴重的矛盾和對立,如果只憑感覺可就太片面了。老李,不知為什麼,在中紡的問題上,我總是有一種預感,覺得咱們倆的觀點和看法很可能會不一致。剛才我已經給你說了,我所說的那些都只代表我個人的看法和觀點,我之所以先給你說出來,也就是想先給你亮明我自己的看法和觀點,但也僅僅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和觀點。對中紡的問題到底應該怎麼處理,在眼下到底應該怎麼去做,我想咱倆最好應該先達到基本一致,如果達不到一致,那也沒關係,只要咱們雙方都清楚了各自的看法和觀點,相互都通了氣,也就不必再相互猜測了。這以後再上常委會,由你作一個全面詳細的彙報,讓大家集思廣益,最終拿出一個比較妥善和可行的辦法來。不過老李你一定要記住一點,中紡的問題究竟該怎樣去解決,大的方案最終還得你拿。有一句話我不管你生氣不生氣、理解不理解、惱火不惱火,我現在也必須說出來,中紡的問題如何解決,解決得好與不好,快與不快,工人們能不能滿意,會不會再出亂子,有沒有後遺症,關鍵的關鍵,就只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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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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