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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常委會一直開到中午一點四十分左右才結束。

中間沒有休息,沒有吃飯,也沒有人提出休息和吃飯的事情。

李高成在會上的表態性發言僅僅只有十分鐘,卻極大地影響了會場上的氣氛。

李高成一說完,楊誠馬上表態完全同意李高成的看法和觀點。

兩個人的意見一統一,會場上立刻就熱烈了起來。人們競相發言,有激烈的,也有穩妥的;有偏激的,也有保守的。但大的方面基本上都一致,那就是必須下大決心,儘快徹底解決中紡的問題。儘管大部分人的發言也都還是老一套,什麼國有企業的問題是個普遍性的問題,我們應該以中紡為例,真正找到解決國有企業問題的規律性;什麼工人有工人的想法,領導也有領導的難處,對兩方都應該正確對待、正確理解;什麼解決問題應該本著發展企業、扭轉困境的目的,不要採取一棍子打死的態度,一下去就讓領導幹部全都靠邊站,就認定他們有這有那的問題,既要調動工人們的積極性,也要保證企業領導的合法權益……等等等等。然而不管怎樣,大家都表現得非常積極,表現得非常關心,表現得非常有責任感。

會場上一冷一熱,氣氛的反差如此之大,讓李高成深感意外。不過漸漸的他也就有些明白了,這一切的變化也許還是因為那個電話的作用。他接了電話一回來就表態,市委書記也一樣急急跟著表態,極可能就是那個電話的效力,因為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這個電話肯定不會是一般人打來的。

於是人們也就篤定地認為,一定是某個領導來了指示,所以才讓兩個領導有了這樣的變化。

主要領導人有了變化,主要領導人的意見一致了,大家自然也就沒什麼可顧慮了。領導的意圖明確了,大家也就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於是會場的氣氛自然而然地就熱烈了起來。

看著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李高成的心態卻始終是悲哀的,一點兒也興奮不起來。這些人都怎麼了?那種責任感和憂患意識都到哪兒去了?一個數萬人的企業連工資也發不了,他們心裡好像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然而某個領導的一句話,或者某個領導的一個什麼意思,卻能讓他們整日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敢放鬆,一刻也不敢怠懈。數萬人的生死存亡好像與他們並沒有什麼根本的聯繫,然而一個領導的態度卻可以決定他們的所有行動和思想。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活著?是為了領導?還是為了這個國家、這個政黨、這個國家的老百姓?他們好像已經沒有了這方面的意識,於是對現實中所發生的一切全都遲鈍了、麻木了。

如果連這個也顛倒了,連這個也分不清,連這個也可以麻木不仁、依違兩可,那麼你們這些領導幹部的存在究竟還有什麼意義?你們的所作所為又還有什麼意義?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個國家,一個政府,要真正做到民主、公正、道義、平等、公開、透明、正直、正義……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為什麼,他又想到了中紡老廠長原明亮的那句話:

「我幹了一輩子了,什麼事情也看清楚了。像咱們這樣的國家,尤其是像咱們現在這樣的體制,關鍵的關鍵就在領導身上,最最重要的問題其實就是幹部問題。一個單位必須領導幹部本身過得硬,如果領導幹部本身出了問題,這個單位也就徹底完了,沒有別的,就因為在這個單位里並沒有人能管了他們。只要上邊的人不管,下邊的人拿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那麼,我們呢?

作為一級政府的主要領導出了問題,上邊若要有人撐腰,那麼這些下級們又能拿你怎麼辦?而一旦這個政府的主要領導出現問題,那麼這個政府豈不就非常非常危險了?

多少年了,我們同社會的關係好像一直就是這樣:領導幹部管理社會全靠個人的素質和魅力,及其本身的自我制約能力。所以就常常會出現這樣的一種現象,一個好的領導幹部,可以讓他所管轄的區域艷陽高照、鶯啼燕語;而一個壞的領導幹部,則可以讓他下屬的地方天愁地慘、瘡痍滿目……

數以萬計的工人們在啼飢號寒,而我們卻在斤斤計較著個人的榮辱得失、仕途升遷。久而久之,我們還有什麼領導能力,又還能去領導誰?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了這麼多,也許是因為前天晚上工人們給他的印象太深刻、太強烈、太難忘了,所以才會引起他這樣的思考和憂慮。

他也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常常會出現這樣自相矛盾的舉止和想法,而且反差竟會是這樣的大?每當他見到聽到工人們的眼淚和工人們的傾訴時,他就會不由自主、毫不猶豫地站到工人們一邊,發誓要為工人們的利益而去鬥爭和奔波;然而轉過來當他聽到看到公司領導的彙報和難處時,卻又讓他感到是這樣的值得同情和感同身受,總是覺得他們太難太難了,應該給他們以寬容和理解。面對著這樣的感覺,究竟是自己的立場有了問題了,還是自己的感情不對了?

看來他真的得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了。

尤其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眼前的這些常委們身上,那就更是大謬不然、大錯特錯了。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還含含糊糊、猶猶豫豫的,又能指望誰來替你代過,正義執言!

既然所有的人都認為是你自己的事,那就讓你自己來吧。

看來也只能是你,你別無選擇。

一切都是由他提議,先是確定了解決中紡問題的總的意向和方針:在爭取努力恢復生產和不影響生產的同時,馬上派一個工作組進駐中紡,著手對中紡的問題進行全面審計和清查;其次是確定了中紡問題的性質和對其進行全面審計清查的基本立場:清查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是為了整人,更不是搞運動;再其次是確定了審計清查的方式和原則:在審核中要對事不對人,在問題最終沒有結論時,對所清查的情況要嚴加保密,以免引發和增加工人中的不穩定因素;還有,確定了派駐中紡工作組的人員組成和結構以及職權範圍:工作組人員的組成應以審計局和財政局為主,工作組的主要目的應以審核清查經濟問題為主,人數暫定為三十人;另外還確定了工作組的責任和紀律:嚴禁吃請,鐵面無私,既要一塵不染,又應剛腸嫉惡,既要謹言慎行,又應寵辱不驚。工作人員駐廠期間,一律不準在公司吃飯或在公司約定的地點吃飯。對所清查的問題嚴禁外泄給別人,尤其是在清查期間嚴禁同當事人私下約會,如有這方面的問題,一經發現,立即嚴肅處理……

等等等等。

引發了一些爭議的地方是派駐的工作組究竟應該以什麼單位為主較好,有人認為應以紀檢部門為主較好,有人認為應一步到位直接讓政法部門插手較好,還有人認為應由市委領導挂帥,組成一個綜合性的大型工作組進行全面調查較好。等等。

然而這一切最終都被市委書記楊誠給否決了。

楊誠認為委派工作組進駐中紡,主要目的不是為了大造聲勢,更不是想引起地震,而是為了儘快摸清底細,解決問題。工人們鬧事,有意見,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生產問題和經濟問題。生產上的問題,說到底,還是經濟問題。至於別的問題,歸納起來,也都還是經濟問題。其實任何一個單位的腐敗,都少不了經濟上的腐敗。這幾年,我們市裡有虧損的單位較多,發不了工資的企業也不少,但真正像中紡這樣鬧事的並不多。為什麼,主要原因可能還是出在經濟問題上。中紡的工人最恨的並不是發不了工資,而是發生在中紡的經濟問題。所以要真正徹底解決中紡的問題,首要的事情就是查清經濟問題。只有經濟問題查清了,職工們心中的疑團和怨氣才會消除。因此就這一點來說,此時最好最實在的行動就是派進一個以審計查帳為主的工作組,儘快把中紡這幾年的經濟帳目清查一遍。而如果以查帳為主,當然是委派審計局、財政局的人員為工作組的主體較好。既利於調查,也便於領導,同時也不會影響到中紡的工作大局,尤其是不會讓中紡的職工幹部有太大的心理震動。查不出問題當然好,如果查出問題,那再考慮紀檢部門、政法部門進行下一步行動不遲。

有理有據,大夥心服口服,李高成也完全同意,於是就這麼決定了。

有關中紡問題的常委會也就這麼結束了。

大夥看上去都像卸了包袱似的顯得分外輕鬆,又說又笑。常委會結束了,決定也產生了,記錄也完成了,很快就會有一個相應的文件列印出來抄送各個單位、部門、機關、廠礦、企業……

至於具體執行得如何,那就看以後吧。也許很快還有下一個常委會,也許還會有一番新的運作和較量……

李高成的心情卻一點兒也平靜不下來。

李高成分明地感到,他們卸下的包袱似乎全都壓在了他的肩上。這一切的一切,其實僅僅只是個開始。對中紡的問題究竟怎麼處理,基調究竟怎麼把握,這灘水究竟有多深,所有的一切都還只是個未知數。

走出會議室的門口時,他發現楊誠在默默地等著他。

楊誠的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錶情,但語氣卻顯得相當輕鬆地說道:

「到我那兒吃點飯去怎麼樣?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還有,你也不想看看你分給我住的那套房子現在成了什麼樣了?」

李高成根本沒料到楊誠會邀請他到家裡去吃飯,但他想也沒想立刻就答應了。

他明白,作為一個市長,對一個市委書記這樣的邀請無論如何是不能拒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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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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