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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兩天後,在李高成的督促下,市公安局開始著手對「青蘋果娛樂城」進行調查處理。
三天後,經市委常委會研究批准,派往中紡的經濟審核工作組正式成立。在李高成的提議下,特別增加了一個專門調查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第三產業「新潮」有限公司的審計核查小組。
五天後,一個近五十個人組成的工作組進駐中陽紡織集團公司。
這一天正好是農曆臘月初十,離春節已經不到二十天。
這五天里,也許是李高成此生此世最沉重、最痛苦的日子。
其實讓公安局調查一個歌廳,召開常委會研究批准成立一個經濟審計核查工作組,並讓工作組進駐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對李高成來說,實在是太容易、太不算一回事了。比如像委派工作組進駐中紡,這是常委會以前定了的事情,現在只是那個決定的執行和運作。如果說過去這樣的事情還會讓李高成感到有些壓力的話,那麼眼下的李高成對這樣的事幾乎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只要沒有人知情,這一切都還僅僅只是面上的事情,而面上的事情就沒有人會在乎你,更沒有人會注意你,這本來就是你的正常工作。
有什麼樣的事情能比現在擺在李高成家裡的事情更讓人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家裡放著30萬同賄款毫無二致的人民幣,不知如何處理。
妻子5天來沒有回一次家,也沒有打回過一個電話,不知現在何處。
發生在妻子身上的那麼多事情,直到現在他還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怎麼辦。
同省委常務副書記嚴陣有著直接關係的如此重大的經濟問題,一直到現在仍然讓他四顧茫然、無從下手。
尤其讓李高成感到極為嚴峻和沉重的是,以上這些事情,都是必須馬上處理的,沒有一件是可以拖延的,更沒有一件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地推委給別人。
試想,30萬人民幣的賄款,別說5天了,如果只在你家裡放上24小時還沒有得到你的處理,那麼你收留這筆賄款的性質就已經開始有了質的變化。
這是任何人都應該懂得的常識,李高成更明白這一性質的分量。
作為一個市長,他可以抉擇任何事情,也可以對任何屬於他領導範圍和許可權內的決斷予以抉擇,然而唯一讓他感到難以抉擇的事情,就是對屬於他自己的事情無法作出決斷。
他可以選擇別人,卻無法選擇自己。
一個是提拔過自己的老領導、老上級。
一個是相依為命了二十多年的妻子、自己孩子的母親。
這絕不是一個一般的選擇,更不是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選擇。
這也不是一件例行公事或者一個例行文件和決議,發發言、表表態,或者一簽字、一批示也就完了,然後只需督促、只需等待就足夠了。處理好了我表彰你,處理不好我批評你,處理壞了我懲處你。
這件事有著本質的不同,有著根本的區別。
其實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處理它們其實就等於是處理自己!懲處他們也就等於是懲處自己!
何況這些事情的後果將是不可收拾的,等待著他們的結局也一樣是不堪設想的。李高成連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讓他不寒而慄、毛骨悚然,一想就讓他黯然神傷、五內俱焚,一想就讓他心慌意亂、六神無主。
這幾乎就等於是自己要親手把自己的妻子和上級送上斷頭台!
一個是朝夕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結髮妻,一個是兩次提拔了自己的老上級,而如今,他們將會在你的選擇下,說得更確切一點,將會在你的告發下,生髮出一個震天憾地而又誰也無法預料的後果,等待著他們的則將會是嚴厲的處分、撤職、判刑、人獄,甚至會是……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想到這兒心裡就會止不住地發出一陣陣疼痛和顫慄。
到了那一天,這一切又將會是個多大的新聞!一個省委副書記,一個市長的妻子,那將會轟動全中國,甚至全世界!
你自己呢?只怕也一樣全完了。在一些人眼裡,且不說你這個人不仁不義、不倫不類,只從另一點上來看,你也絕不會得到任何好評:這樣的一個領導提拔了你,這樣的一個女人作了你的妻子,你會是個好乾部,好領導?還有,在你手裡冒出了這麼大的一個腐敗貪污集團,你的上級領導又將會怎樣看你?這豈不是你在給黨和國家的臉上抹黑?這一切又豈能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責任?
你不是個好領導,不是個好下級,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父親。領導不會贊同你,群眾也一樣不會認可你!任何一個階層都不可能接納你,所有的人也都不可能理解你,等待著你的將會是孤獨、寂寞,將會是人們的蔑視、詛咒,將會是一生的恥辱。嗤笑!
這一切將很有可能,很有可能!
妻子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要是沒了嚴陣,你還能算個什麼東西!」
妻子可能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要是沒了我這個妻子,你又能算個什麼東西!」
妻子可能還有一句潛台詞沒有說出來,你所處的這個家,你身後的這個黨,具體的體現者究竟是誰?家的體現者不就是妻子?而這個黨的具體體現者不就是嚴陣?要是沒了妻子,你這個家還會叫個家?要是沒了嚴陣,這個黨誰還會支持你?如果真要是妻子說的這樣,到了那時候,你李高成真的會算個什麼東西!
當你真正選擇了黨的根本利益的時候,你卻失去了黨內一直在支持你的人!
對一個黨員幹部來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巨大的悲劇。
也許這一切對他來說,才是一個真正的抉擇,是一個真正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抉擇。
幾天來,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常常睡著睡著一個激靈就驚醒了過來,然後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飯也很少能咽得下去,根本就不覺得餓。人眼看著就瘦了許多,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真正的老了。
怎麼辦?怎麼辦?
有好幾次他想把這一切給市委書記楊誠談一談,然後聽聽他的意見,看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但這個想法隨即便立刻被他否定了。如果自己把這一切都說給楊誠,你在楊誠手裡還會再有出頭之日?你還會再在楊誠面前不亢不卑、振振有詞?當一個人知道了你的一切隱私后,你也就成了他的俘虜了。何況楊誠這個人到底怎麼樣,你心裡並沒譜。假如他把你的這些想法一股腦地全都端給嚴陣的話,那等待著你的將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
真正的較量還沒有開始,他就已經感到了如此的孤獨和無助。
不過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他必須作出抉擇,必須儘快作出抉擇。否則,他將不再擁有抉擇的權力和機會。
秘書吳新剛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一見到吳新剛穿得臃腫厚實的樣子,李高成才感到了自己今天穿得可能有些少了。
他一邊讓司機馬上到家把昨天晚上丟在家裡的那件軍大衣取回來,一邊吩咐秘書吳新剛立刻召集人準備出發。
今天是定好了要去中紡訪貧問苦的日子,隨同的有市民政局的局長,市供電局的局長,市糧食局的局長,市自來水公司的經理,市煤炭公司的經理,市副食公司的經理,市政府調研室的兩個主任,還有分管工業、財政的兩個副市長和一個分管組織的市委副書記。
原來定好的市委書記楊誠也一齊去的,但楊誠卻臨時說他有事,不能去了,所以帶隊的人看來只能是他這個市長了。
這是近些年來,市委市政府第一次大規模地對一個停工停產的企業進行的救濟和慰問。
因為在這些天里,他已經聽到了一些有關中紡工人生活的情況。
帶了供電局局長,是因為中紡的一些工人交不起電費而被卡了電;帶了自來水公司的經理,是因為中紡的一些工人交不起水費而被停了水;帶了市煤炭公司的經理是因為中紡沒錢買煤,燒不起鍋爐,住在宿舍樓里的職工在大冬天沒了暖氣;帶了糧食局局長,是因為一些工人家庭連糧也買不起;帶了副食公司的經理,是因為有的工人家庭根本就割不起肉、過不了年……
在城市裡扶貧,這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次。
在私下裡,這麼多年人們總是默認這樣一個事實:由於幾十年的計劃經濟,中國的工人階級已經成了一個凌駕於一切階層之上的「貴族階級」。他們端著金飯碗,領著鐵工資,妻子、兒子。房子、票子、車子以及生老病死所有的一切都由國家給承包了。那時候,當一個工人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心馳神往的事情。工人同中專生、大學生戀愛結婚,誰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妥,更不會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一個條件非常一般,甚至是二婚的工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一個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說到底,也並沒有什麼,無非就是一個原因,工人的地位優越,生活有保證。所以有多少人多年來一直在吵吵,我們犧牲了農民的利益,犧牲了國家的利益,把工人捧得太高了,對工人照顧得太多了,讓工人的心理上太有優越感了。以致很多人都在擔心,一旦我們對工人的照顧和條件有所降低時,對我們反抗最強烈、最有意見、最為不滿的極可能會是這些工人們。也同樣沒有別的,就是因為我們把工人捧得太高了,對工人照顧得太多了,讓工人的心理上太有優越感了。所以他們的承受能力比起農民、比起其他階層的人們來,可能就會弱得多,甚至會不堪一擊、一觸即潰。
這也正是嚴陣所說的那個意思,這麼多年來只有工人才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所以當改革觸及到這些既得利益者時,也就必然要遭到工人們的抵制和反對。言外之意,似乎只有工人才是改革的阻力。
事實上究竟怎樣呢?這十多年來的改革,犧牲得最多、付出得最大、承受能力最強、最持久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工人!當我們對工人成了農民的妻子、工人成了農民的倒插門女婿、工人成了農民的僱工這些新聞當作新生事物大加宣傳和報道時,恰恰忽略了一個最嚴酷的事實,那就是這些新生事物的出現,正是由於工人的犧牲和付出而帶來的。
而如今,要對工人進行扶貧,這又是多少人不想承認、不敢承認、也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在進行這次扶貧救濟活動之前,曾有許多人反對這樣做,認為此舉很可能會引起強烈的社會震蕩和負面影響。因為市委市政府這一舉動的本身,也就向社會承認了這樣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幾十年來作為領導階級的工人階級的地位和待遇,已經一落再落,以至已經滑落到需要扶貧的地步。
對這一行動給與了最大支持的是市委書記楊誠。事實就是事實,揭開了怎麼也比捂著強。承認事實,證明我們能正視現實,證明我們有解決問題的誠意和決心,也證明我們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和自信。我們自己出了問題,卻又不願意承認,諱疾忌醫,豈不是既害自己又害別人,最終必然會損害到整個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不要以為這都是空話、大話、面子上的話。其實平時我們常常認為是空話大話面子上的話,如果在某個時候你敢說出來,那往往會證明你是個真正的英雄,會證明你非常非常的了不起……
楊誠這一番有些發狠的話,震住了每一個人,這次行動自然而然地也就決定了。
但讓李高成沒有想到的是,在馬上就要出發去中紡慰問的時候,楊誠卻突然借口有事不去,而讓他帶隊去中紡慰問……
他想來想去沒能摸透楊誠不去的真正想法。
也許,僅僅只是也許,楊誠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你李高成好,像這樣的好事,由你市長去做,這對你以後工作極有種益,尤其是在中紡的工人中間,將會留下一個令工人們刻骨難忘的印象;當然,也許還會有另一個原因,這本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就應該由你自己來解決。在一個停工停產近一年,好多工人很久發不出工資的企業里,誰能想象到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乾乾淨淨的腿腳,為什麼要往泥窩裡伸……
李高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總是從兩個方面來看待楊誠,是因為看不透這個人,還是因為對他不信任?或者,是因為社會上那些林林總總的看法和觀點,對自己的影響太大,以至於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比如像妻子的那些話,比如像嚴陣的那些話……
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呢?雖然你已經成了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市長,你已經成了一個國家政府的高級幹部,但你卻失去了你的個性,失去了你當初的稜角,甚至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以至連話也不會講了。假如要是有一個作家想以你為原型來創作一個角色時,很可能這個人物會是最沒有個性,最沒有特點,最無法塑造的人物,也必然將會是一個最失敗的人物!
你究竟算是個什麼人?你幾乎失去了你原有的一切,你真是什麼也不是!你的個性、你的特點、你的脾氣、你的本色,還有你當初叱吒風雲的威武和氣魄、運籌幃幄的策略和謀斷都是什麼時候給丟了的?你還像你嗎?什麼時候才會變得有校有角、有聲有色、敢恨敢愛、敢吼敢罵,你用不著老是提防別人,也根本不必擔心別人會怎樣算計你?
你雖然是個市長,可你活得還像是個人么?
當滿載著米面、衣物和食品的一溜大車小車開進中紡時,李高成想象著的熱烈場面並沒有出現。
偌大的中紡宿捨生活區中心,除了稀稀拉拉的一些看熱鬧的小孩和一些不三不四、怪話連篇的賴小子外,剩下的就是那幾個事先通知的領導和那些滿臉警惕的保安人員了。
按原來設想的安排,全廠的職工都應該來的,就像上一次他來這兒一樣,至少也會有一兩萬工人聚集在這兒。然後再根據由廠方調查得來的貧困戶名單,讓他們都坐到最前排來,由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們按提供的救濟數額單分發給他們,再接下來便是領導講話,當然最後一個講話的應該是他。為了這麼一個講話稿,他整整準備了兩天。秘書提供的講話稿第一次讓他毫不留情地全部否定了,他從來也沒感到過秘書的水平竟是這樣的差。不僅沒有水平,而且根本沒有激情,乾巴巴的,連個一般的彙報材料也不如。最後還是由自己動手,前前後後改了十幾遍,才讓他意猶未盡地定了稿。以他的意思,這不僅要搞成一個大型的訪貧問苦的慰問活動,同時也要爭取把它開成一個群情激奮的動員大會。借這個機會,他想把中紡工人當年的勁頭全都鼓動起來,為下一步中紡的開工和搞活獻計獻策。
他什麼都設想到了,卻偏偏沒想到竟會是這樣:萬人大會竟沒有一個人參加!運來了十幾輛車的救濟品,竟沒有一個人來領救濟!
多少年了,李高成參加過數不清的會議和活動,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沒有人參加的會議,沒有人參加的活動!把市裡的幾十個大大小小的領導,當然也包括他這個市長,全都沒屁股沒臉地晾在了這裡!
別說沒遇到過了,就是聽也沒聽說過!
李高成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幾張分外熟悉而又極為陌生的面孔:
總經理郭中姚,黨委書記陳永明,副總經理馮敏傑,副總經理吳銘德……
都很尷尬,都很狼狽,都很沮喪,都很茫然。
面面相覷,卻又相互躲避著對方的眼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高成終於打破了沉寂:
「……人呢?是沒有通知,還是組織不起來?」
「李市長,……是這樣,他們事先讓我告訴你們,說不要讓你們來了。公司里的幾個領導商量了商量,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你們的好……」總經理郭中姚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為什麼?這樣大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李高成的話聲不高,但臉色頓時變得陰沉可怕。
「……原來我們想來著,這個會議和這次活動應該能組織起來。」郭中姚依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就算有人對我們有意見,但這是市裡的領導組織的,而且是慰問和救濟職工中的困難戶,並沒有什麼別的目的和意圖,所以我們覺得這樣的活動應該是不難組織的。我們在公司里的有線電視上講了好幾遍,還專門組織召開了公司的全體中層幹部會議。也可能是太大意了,本來覺得沒問題的事情,慰問和救濟工人么,哪想到偏是工人們不來……」
「那你們提供的貧困戶名單都是從哪兒來的?」李高成不禁有些氣憤地問道。
「這都是讓下面的幹部們提供上來的,據了解,還是比較可靠的……」
「據了解?據誰的了解?據你們的了解,還是據別的什麼人的了解?」李高成不斷地追問道。
「李市長,現在公司里的情況已經越來越複雜了。」副總經理馮敏傑接過來回答道,「李市長,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這些幹部如今在廠里的處境並不太好,所以這些名單都是由基層幹部提供上來的。名單我們認為還是可信的,但問題並不是在這裡,是工人們根本就不想來,「那些領頭鬧事的,現在橫得很。他們說不讓來就沒人敢來,一般的工人們不敢來,就是那些真正的貧困戶想來也不敢來。如今公司里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是邪氣壓倒正氣,工人們根本就不聽我們的……」
「行了!」李高成一下子打斷了馮敏傑的話,「那你就給我說說,工人們為什麼不想來,工人們為什麼不聽你們的,偏要聽那些領頭鬧事的?」
「那些鬧事的說了,工人們根本就不想來領救濟,他們還說那些貧困戶也根本不想來領救濟……」公司黨委書記陳永明接著說道。
「為什麼?你們了解過嗎?」
「他們說了,慰問救濟他們是對他們的侮辱和蔑視,他們不希罕……」陳永明結結巴巴地學說道,「他們還說,中紡的工人什麼時候讓人救濟過?中紡有幾萬工人哪,你們救濟得過來嗎?還有的人說,現在中紡的問題不是走形式、做樣子、搞什麼慰問救濟,中紡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
李高成頓時懵在了那裡。真是什麼也想到了,偏又是沒想到這裡!他不知道這些話經人傳到他這兒時,已經有了多大的變化,但僅僅從這些話的意思來看,工人們說得有理、有力。這正是工人們的口氣,只有工人們才說得出這樣言必信、行必果、見利思義、忠貞不渝的話來。
也就是在這一剎那間,李高成明白了自己再次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這個巨大的錯誤之處就在於自己忽略了一個最不應該忽略的事實:那就是再一次選擇錯了依靠的對象。現在站在你眼前的這個領導班子,是這個國有企業里幾萬工人極為憤恨、極不信任的領導班子,對這個班子厚厚的兩大摞子上訪材料幾乎撒遍了市委市政府和省委省政府。就在前幾天,就在這同一個地方,你面對著這裡的數以萬計的工人許下諾言,說一定要儘快地查清中紡的問題,查到誰就是誰,查到什麼問題就是什麼問題,絕不手軟,絕不姑息,鐵面無私,一查到底!然而這才僅僅過了幾天,你卻出爾反爾,自食其言,把眼前的這些被工人們視為腐敗分子的領導幹部,再次作為依靠對象,讓他們來組織這次會議和活動。工人們認為他們的貧窮和廠里的困境正是由於這些人給帶來的,而你卻讓這些人來對工人們進行慰問和救濟!這豈不是佛頭著糞、放虎自衛!難怪工人們會一個也不來,也難怪工人們會說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和蔑視!
末了,李高成對郭中姚問道:
「能不能把那幾個領頭的工人代表叫過來?」
「……哪幾個領頭的?是不是就是原明亮、張華彬他們?」郭中姚有些茫然。
「那你們說的領頭鬧事的都是些什麼人?」李高成強壓著憤怒沒讓自己發作起來。
「還有啦,哪裡僅僅就他們幾個,還有一些不三不四……」
「胡說八道!到現在了你還這樣說話,我真替你感到害羞!好啦!不管是什麼人,我請你馬上把他們給我叫過來!聽見了沒有?你這個木頭!我再給你說一遍,請你馬上把他們叫過來!」李高成終於一下子發作了出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直看重的一個數萬工人的大型企業的總經理反應竟會這樣遲鈍!竟會這樣愚蠢!以至好半天看不出領導的意圖和憤怒來。
大概是這麼多年來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李高成這樣大發脾氣,郭中姚就像挨了一問棍似的愣在了那裡,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郭中姚才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道:
「……李市長,不是我們……不叫,是他們不肯來呀……」
「你呢!能不能把他們叫過來?」李高成把眼光對準了黨委書記陳永明。
「……李,李市長,情況是這樣,現在根本,就不知道他們都在哪兒,這會兒要找他們,恐怕是……」
「你呢!還有你!還有你……」
李高成一個一個地追問著眼前的這些公司的領導們,但結果都一樣,沒有一個人自報奮勇能把公司里那幾個他們認為領頭鬧事的人叫過來。
所有的人都四顧茫然地站在那裡,好久好久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末了,還是由李高成最終決定了究竟該怎麼辦,他揮了揮手對所有人說:
「不管是大車小車,全都開到老幹部活動中心院子里去原地待命!其餘的幹部們分成兩個組,我跟郭副市長一個組,張副書記和劉副市長一個組,按照公司里提供的名單,分別到職工家裡走一走,好好了解了解,就算是現場辦公,有什麼困難就解決什麼困難,有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今天解決不完,明天繼續解決,趁這個機會,大家也可以認真了解了解和看一看中紡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兩個小組很快就劃分好了。郭中姚幾個人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李市長,我們呢……」
「你們倒還有臉來問我!」李高成差一點沒罵出聲來,「你們都好好給我想一想該怎麼辦!隨你們的便!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李高成轉身走開的時候,連回頭看也沒再看他們一眼,把這幾個垂頭喪氣的經理們全都扔在了那裡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