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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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鄭錦趕往省城南州市的路上,里下河市所轄的三陽市,市委書記劉繼承、市長江小寧也相繼接到了省委的通知,要求三陽市在太陽廣場布置會場,明天上午九時,省里將在三陽市召開萬人大會,要求全市所有機關幹部和鄉鎮處科級以上領導幹部,全部參加會議,會標由省裡帶去,書記、市長在主席台前排就坐。

晚上八時,鄭錦一行火急火燎地趕到省公安廳。省廳的工作人員將同他一起來的幾名武警戰士安排在休息室休息后,便領著鄭錦走進了燈火通明的省廳小會議室。

鄭錦剛邁進會議室,就看到里下河市市委書記靳忠、市長章立華都已在場。顯然,他們已經來了不短時間,面前的煙灰缸都已被煙蒂堆滿了。

鄭錦一個立正,行舉手禮:"報告廳長,里下河市公安局長鄭錦,奉命前來報到,請廳長指示!"

廳長牛劍一直和尤德是工作上的搭檔,幾乎是看著鄭錦從小一天天長大的,都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過去,整天泡在一起,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自從鄭錦從省廳機關調到下面任職后,見面的機會就逐漸少了,每次他來廳里開會或來請示彙報工作,都是急匆匆地來,又急忙忙地走,牛劍因工作繁忙也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他。今天,鄭錦陡然出現在會議室,一個標準的舉手禮,瀟洒中透著嚴肅,自然中露出帥氣,幹練睿智中顯示成熟,加之一米七幾不胖不瘦的細挑個頭,在一身得體的警服襯托下,更顯出英姿颯爽。牛劍看著晚輩這樣有出息,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不動聲色地指指自己對面的空位置,示意鄭錦坐下。然後將臉轉向眾人,高聲說道:"好,人都到齊了,下面開會。首先請省高院王院長布置任務!"

從事多年審判工作的王院長,用他那特有的洪亮並帶有磁性的聲音,對大家說,早來一步的同志對明天的任務,都已知道了一點,我下面再詳細地說一下: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南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和省高級人民法院執行死刑的命令,對原三陽市市委書記華衛法行賄受賄、賣官鬻爵一案進行最後送達,原定明天上午九時,在南州市對華衛法執行死刑。死刑犯華衛法對此並無異議,因為一審判決后,他沒有提起上訴,並表示能儘早伏法,這個情況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但華衛法最後提出一個請求,希望死刑執行地點能改在三陽市。理由是由於他的犯罪,給三陽市市委和政府以及三陽地方形象,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重大損失,同時也敗壞了三陽的社會風氣,帶壞了一大批幹部。為了警示後人,咱們高院會同省檢、省公安廳進行了專項研究,並報請省委省政府批准,決定同意華衛法的請求,明天上午將在三陽市太陽廣場召開萬人大會。今天,咱們根據省委的指示,將里下河市市委書記、市長也請來了,請里下河市包括屬下的各市縣鄉鎮一把手和處級以上領導幹部,明天全部到三陽市接受現場警示教育。明天在公開宣判大會結束后,省委、省政府領導同志還要在三陽人民大會堂,召開里下河市鄉鎮一把手以上領導幹部大會。犯人現羈押在省第一看守所,等會兒移交給里下河市公安局監管。由鄭錦同志負責,連夜將華衛法押解到三陽市看守所,等待明天的執行。這是省里負責的一次行動,意義非常重大,希望你們嚴加看管,不得出現任何閃失!

王院長說到這兒,表情更加嚴肅地對鄭錦說,鄭局長,你要親自看守,謹防出現任何意外。過去你們畢竟是一個班子里的人,你又曾是華衛法專案指揮部負責人,對他相當了解,希望你能完成好這一特殊任務!

鄭錦立即起身,用堅定的語氣表態道,請領導放心,咱們堅決完成任務!

"鄭局長,下面你就和高院刑一庭的同志去看守所接管犯人。好,你們去吧!千萬不能出現差池!"牛廳長最後強調說。

鄭錦一行從省公安廳出來,他們的車一直跟隨在省高院和南州市中院的法官乘坐的警用轎車後面,向省第一看守所駛去。

鄭錦怎麼也想不到,在對華衛法執行死刑時,省里又安排他承擔押解華衛法的任務。對於鄭錦來說,執行這樣的任務是極其尷尬的,可他作為公安局長,又不允許他有任何懈怠。此時,鄭錦回憶起與華衛法相識相知的過程。

說起華衛法的姓氏,話就長了,而且相當複雜。

他的親生父親姓朱,是一個下放勞動的右派分子。那個年月,右派,屬於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分子,是無產階級的主要專政對象。一個人如果沾了這個邊兒,立馬失去做人的人格與尊嚴,成為人民公敵,被踏上一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這類人,平時只能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向廣大人民群眾低頭認罪,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改造,連說話的份都沒有,更別提找對象和談情說愛了。而這位朱姓右派卻又剛從大學畢業正處於風華正茂的年紀,哪裡能耐得住寂寞和青春的騷動?來隊里時間不長,便悄悄地和隊里的一個富農分子的女兒搞上了對象,竟敢膽大包天偷食禁果,導致了女方未婚先孕。

在當時的中國農村,不要說這事發生在壞分子身上,就是發生在根紅苗正的紅五類身上,也是觸犯天條的大事。孩子還沒出生,朱姓右派便被送進了監獄,女方自知難在世上活下去,孩子一出世就投了河,留下了血跡未乾的華衛法。當天便被第一個養父收養,養父母去世后,又被華姓養父母收養,才改姓華的。他和鄭錦都有著同樣苦難的幼年,甚至比鄭錦更為悲慘。

華衛法第一個養父姓孫,是皖北山區一個生產大隊的大隊長,養母是隊里會計,都屬於老實本分的庄稼人。華衛法剛三四個月大時,四清運動便轟轟烈烈地在全國展開了。所謂"四清",就是:清賬目,清工分,清財物,清倉庫。這既是中央對當時全國農村狀況進行的一次摸底調查,也是防止農村幹部腐化墮落的一項重要舉措,體現黨中央毛主席對農村工作和在農村一線工作的幹部的關心。

農村四清運動,本來是件天大的好事,但在那個做什麼事都要突出政治的年代,人們對政治特別敏感,任何事情一旦與運動聯繫在一起,很快就會演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階級鬥爭。四清運動當然不能例外,中央的出發點再好,而到了基層,就離開了它的初衷,成為一場清理階級隊伍的政治鬥爭。

作為生產隊會計,華衛法的養母首先受到審查,每天都要去工作隊交代經濟問題。這一年,是百年不遇的全國性三年自然災害后農村進入復甦階段的第一年,農村生產隊仍然窮得叮噹響,不要說沒有貪污行為,就是想貪污也沒有什麼可貪的。運動開始后,不論幹部大小,首先政治上要清楚,然後是經濟上清楚,哪個幹部如果有一項說不清楚,就有可能被定為壞分子,成為無產階級專政對象。經濟上說不清楚,就是一條可怕的罪狀,不久華衛法的養母就被四清工作隊隔離審查。到了下半年,是四清運動最緊張、最悲壯的時期,四清工作隊經過明察暗訪、內查外調,發現華衛法的養母出生在山東半島一個破落地主家庭,過去曾是地主家的闊小姐,當時有這樣家庭背景的人,其本身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對象,又被查出有故意隱瞞自己階級出身的嫌疑。本來經濟上就說不清楚,現在政治上又不清,很快四清工作隊對她的鬥爭升格了,她被定為壞分子,戴上了五類分子的帽子,成為四清運動的重點對象,接受貧下中農批鬥成了家常便飯,逢年過節還要戴用白紙糊的大高帽子,走村游鄉,稍有不慎,就會被打得死去活來。皮肉之苦尚能忍受,而人格污辱,讓這個農村婦女難以承受。

一次在遊街時,她有些內急,向看管她的人請假,而得到的回答是幾個響亮的耳光。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便尿濕了褲子。事情發生后,不但得不到一絲同情與理解,反而被看管人員誣衊為褻瀆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廣大人民群眾,當即被剝掉褲子,光著腚遊街,引來上萬人駐足觀看。一個剛二十齣頭的年輕婦女,哪能承受得了如此羞辱?她趁看管人員疏忽,一頭撞在街心的電線杆上,結束了她年僅二十一歲的生命。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極"左"年代,人的生命都是與國家、政黨聯繫在一起的。不論什麼人都沒有自殺的權利,更不要說是黑五類分子了。誰要是自殺,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那是自絕於黨和人民的一項重罪,不但自己死後身敗名裂,還會給家庭和直系親屬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華衛法的養母確實出生在地主家庭。全國解放時,她只有七八歲。小小年紀的她,哪裡知道什麼叫地主,什麼叫剝削。她是在新中國的紅旗下長大成人的。前兩年,全國發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不到十七八歲的她,跟隨討飯大軍稀里糊塗地來到皖北農村,在華衛法的家鄉落了腳,不久便嫁給了華衛法的養父。

華衛法的養父是生產隊長,也屬於四清運動的對象,由於他出身貧農,根紅苗正,平時為人又特別謙遜,四清運動開始時,工作隊對他倒也手下留情,雖然時常被找去談話,讓他交代問題,但還沒有對他上綱上線。自從他的老婆被查出是地主家庭出生,尤其是自殺后,華衛法的養父便有嘴說不清了,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成為鬥爭的重點,受到非人的待遇。在年三十下午的批鬥會上,被人從高高的批鬥台上推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批鬥會結束后,他請人悄悄找來大隊貧下中農協會吳主席,塞給他一張朱姓右派臨走時留下的一張字條,夜裡他含淚喝下半瓶1059農藥,丟下不滿周歲的華衛法走了。

華衛法的養父是孤兒,本身就無親無故。自從養父母親死後,不滿周歲的華衛法可就慘了。當時,四清運動正如火如荼,誰還敢收養壞分子的狗崽子?在大隊貧協吳主席的周旋下,四清工作隊只好同意將華衛法送進公社的敬老院寄養。他是怎麼活下來的,誰也不知道。直到幾年後,一些大城市的居民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華衛法才苦盡甘來。

那年,公社敬老院邊上村莊來了一家華姓下放戶,夫妻倆快五十歲了,還膝下無子。後來,在吳主席的暗地撮合下,他們收養了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做養子,取名華衛法。幾年後,華衛法隨著返城的養父母進了南州市……

南方省第一看守所,是一座現代化程度較高的監管未決犯罪嫌疑人的場所。它坐落在南州市南郊風景名勝區核心地帶,既鬧中有靜,又靜中有鬧,是南方省重點防範單位。因為這裡關押的犯罪嫌疑人,都是些在全省乃至全國有一定影響的人物,一般犯罪嫌疑人可沒有資格和條件享受這兒的待遇。進入這兒的犯罪嫌疑人,基本上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曾任過省廳級以上領導幹部,既有本省的也有外省市羈押在這兒的;二類是公安部掛牌督辦被抓獲的具備紅A級特別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三類是由國家安全部或省國家安全廳掛牌偵破的敵特分子和外籍重大商業間諜嫌疑犯。

南州市既是全國特大的中心城市,也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七朝古都,風景名勝古迹資源十分豐富,南郊風景區更是舉世聞名。隨著改革開放不斷深入,各種不同膚色的旅遊者和投資商蜂擁而至。而在這風景秀麗的核心區,卻有一座監獄,就有點兒不倫不類,尤其是警車警笛呼嘯,有損南方省乃至國家的形象。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曾有人以此為由,提議將省第一看守所搬遷出南郊風景區。其實,這個要求理由相當充分,十分合情合理,也早該搬遷了。但在具體搬遷選址問題上,卻出現了許多不同意見和分歧,有的新址不是離市區遠了,對公檢法三家工作不方便,就是監管環境不合適。實際上,細細想想,這些理由都站不住腳,關鍵是省公安廳有難以啟齒的難處,致使他們不得不尋找各種借口和理由,拖延一看的搬遷工作。你說,這理髮挑子一頭熱的事能好辦嗎?再說,別人站著說話腰不疼,而具體落實到公安廳頭上,就有難言之隱了。這年頭,剮了誰的肉,誰能不痛?說句實話,一看搬不搬遷或搬到哪兒,對公安廳來說的確是件小事,但具體到後續問題,就是件大事了,成為一看搬遷的攔路虎,其核心問題是他們家屬區在一看邊上,廳里有幾百號人住在這兒,如果一看搬遷了,家屬區勢必得拆,公安廳老老少少幾百名幹警頓時便無家可歸,那還不鬧翻了天?

改革開放后,南州市地價像二踢腳一樣,一下子躥了幾十倍,一直靠省財政過日子的省公安廳,在城市中心區根本買不起地皮建幹部職工宿舍樓,廳里好多老同志含辛茹苦幾十年,該退休離休了,卻連個落腳養老的地方都沒有。人常說,安居樂業。大家住在棚戶區,一家老少三代擠在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里,生活十分尷尬,甚至連起夜,滿屋儘是"嘩嘩啦啦"的尿尿聲,公公兒媳婦都面紅耳赤。因此,機關里怨聲頗多。後來,省廳領導一合計,就在第一看守所後面的空地上以改造監獄為名義,建造了十幾幢住宅樓,內部幹警個人出個萬兒八千的,便一半情一半義地住了進來,房屋產權歸個人所有,從而穩住了幹部職工的心,也解決了省廳領導多年的心頭之憂。

如果第一看守所搬遷,這十幾幢宿舍樓勢必得拆。因為宿舍是以監所改造名義偷著建的。現如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連幌子都沒有了,宿舍樓還能存在嗎?好在省公安廳領導辦法多,他們一邊成立搬遷領導小組,派人四處造輿論,大張旗鼓轟轟烈烈地為一看選新址,一邊悄悄地將一看監舍、圍牆和幹部宿舍樓頂部,改造成歐式建築風格,從外觀上根本改變監獄場所給人陰森森毛骨悚然的印象。這樣花錢不多,反而成了南郊風景區內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再加上省公安廳各部門的同志都很自覺,檢察院法院又都同情他們,凡是去一看執行任務或押解犯人的車輛,一律不開警笛警燈。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把一看搬遷的事淡忘了。

一路上,鄭錦哪兒有心思欣賞南郊美麗的夜景,他低垂著頭,微閉雙目,一直沉浸在與華衛法的不解之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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