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瑟堡的日落
陽光如同融化的黃油,鋪在泰坦尼克號的主甲板上,但大衣還是必不可少的;空氣中的陣陣輕寒彷彿是微弱的電擊,然而福特爾——他仍然不戴帽子——卻發現它很令人振奮。梅爾裹在黑色的水獺皮大衣里,想要盡情領略一下早春的好天氣,因為橫渡過北大西洋以後,天氣只會一天比一天冷。
由於紐約號事件,泰坦尼克號的啟航被耽擱了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一等艙的乘客被船上的喇叭召集到餐廳里去吃午餐。用喇叭挨個甲板去召集吃午餐是白星航運公可的傳統,英國人對此已習以為常;對美國人而言,這喇叭聲卻如同騎兵集合的號角。
不久之後,D甲板上漂亮的一等艙餐廳里——看起來,那些乘客們已經不在乎他們的衣著是否得體,仍舊穿著上船時的服裝,走進這間優雅的大廳里——奏起了《快樂寡婦》的歌劇片斷。梅爾提醒她的丈夫不要吃得太多——為了晚餐起見。於是福特爾沒有點那些古里古怪的東西,如腌牛舌與雞凍,只是要了一些英國式的熏得半熟的牛肉。
餐廳里的談話主要圍繞著紐約號事件這一主題,當然還有互相介紹。福特爾夫婦同哈瑞斯夫婦和兩位百老匯的最新投資者坐在一起,一位是來自奧馬哈的伊梅歐·布蘭德斯,百貨公司的巨頭;一位是約翰·鮑曼,來自紐約的橡膠進口商。這張八人桌的其他兩位客人是一對有威嚴的老夫婦,艾斯德·史朝斯與愛達·史朝斯。
一等艙餐廳里的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儘管福特爾明天晚上會成為船長桌子上的客人),不會發生什麼不便的情況,除了哈瑞斯夫婦的旅行同伴——福恃爾夫婦——這張桌子前的客人都是猶太人(儘管只有史朝斯夫婦點了一些特殊口味的乾淨食物)。
「這是一場親密的對話。」布蘭德斯說,指的是紐約號。他是一個態度和靄的敦敦實實的男人,五十歲左右,留著濃密的小鬍子,有著健康的胃口。
「我很欽佩史密斯船長避開這場災難的熟練技術。」鮑曼說,用餐巾碰了碰嘴唇,他是一個瘦長的臉修得乾乾淨淨的男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我同意您的觀點,」福特爾說,『「但是如果他們事先預料到這場災難,我就會更欽佩他。」
「這是什麼意思?」鮑曼問。
「恐怕這是一個理智的暗示,即:沒有人能事先預料到這艘龐然大物會做出什麼事來。」
「就在不久以前,」史朝斯先生用他柔和的口音說,同時把一杯紅葡萄酒送到嘴唇邊,「愛達與我還親歷了紐約號的處女航。」
「那艘船是造船業的完關傑作,他們這麼說。」史朝斯夫人補充了一句,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有著深藍色的眼睛和光潔的皮膚,她那端莊的美貌被她仍然烏黑的鬈髮襯托得愈加動人。史朝斯夫婦的穿著都很保守。但是——從史朝斯先生的金棕色真絲領帶與史朝斯夫人的深藍色鑲著花邊的絲綢襯衫裙來判斷——都很昂貴。
「我告訴過你那個同我打招呼的神秘陌生人的事情了嗎?」瑞恩突然說。
「有陌生男人騷擾你嗎?」哈瑞斯問,從他小牛肉火腿餡餅上警覺地抬起眼睛。
哈瑞斯的關切也許只是一種討厭的虛張聲勢,瑞恩向他揮了一下手,繼續用生氣勃勃的語調講述著她的故事。「就在紐約號事件發生不久,我們正從主甲板上走下來,仍然處於震驚之中,這時,一個陌生人……高個子,鬍子修剪得很乾凈,有一雙深邃的黑眼睛……你真應該僱用他作為領銜男主角,亨利·B……問我:『您熱愛生活嗎』?」
「我的上帝啊!」愛達·史朝斯說,切了一片腌牛肉。
梅爾的大笑聲如同尖叫.「你怎麼回答?」
哈瑞斯皺著眉頭。
瑞恩咯咯地笑起來,「我嘛,當然,我說:『是的,我熱愛生活。』你們猜他接著說了些什麼?」
「快些告訴我們吧,」福特爾說,『「我無法忍受懸念,除非是我自己設置的。」
「他說:『這是一個壞兆頭,這艘船上布滿了死亡,趕快在瑟堡下船吧——如果我們能航行得那麼遠。我就打算這麼做!』」
每個人都對這個戲劇性的故事大笑起來,即使笑得並不輕鬆。:
「迷信是任何一個有頭腦的男人的敵人。」史朝斯先生提醒了大家一句。
「好了,我對這艘船更感興趣了,」梅爾一邊說著一邊挑剔地切了一片比目魚片,「要是傑克沒有寫那篇有關沉船的故事就好了。」
『「是嗎,傑克?」哈瑞斯問。
「我寫過很多東西。」福特爾聳了聳肩,回答說,然後喝了一口冰茶。
「這是他的新小說,」梅爾說,「《情婦的吊襪帶》,《星期六之夜郵報》已經得到了連載它的授權。」
「別自我吹捧了,梅爾。」福恃爾說,用叉子挑起一塊半熟的熏牛肉。
「它會改編成好看的戲劇嗎,傑克?」哈瑞斯問。
「別轉移話題,亨利·B,」瑞恩說,「我只是想知道傑克是否有通靈的能力。」
史朝斯先生也從他的腌鯡魚碟子上抬起頭,帶著感興趣的神情注視著福特爾。然後,桌子上每個人都把目光集中在福特爾身上。
「我也許並不比別的作家更有預見性,」福特爾說,「我認為所有寫小說的作家都會碰巧言中某些事情,這如果不是一種巧合的話,至少也類似某種臆想。」
年輕的鮑曼對這類話題非常著迷,他幾乎忘記了面前的烤羊肉,問:「您曾經創作過某篇小說,而它最後變成了現實了嗎?」
梅爾肯定地點了一下頭,說:「他最初發表的那些小說中有一篇!那篇小說是根據發生在波士頓的一個臭名昭著的兇殺案構思而成的……」
「我讀過那篇小說,」布蘭德斯說著,揮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格雷斯事件……」
「在午餐的時候別向我詢問細節。」福特爾微笑著說,語氣卻不容置疑。
「聽起來很有意思。」史朝斯說,向福特爾舉了一下杯。
梅爾接著說:「傑克破獲了那個案子。在警察破獲那個案子之前的幾個星期,那些警察關押了一名無辜的男人。」
「說下去!」瑞恩嚷著,「傑克,你是怎麼做的?」
「沒有什麼巫術——只是簡單的邏輯推理,外加一點兒犯罪學。」
「聽起來的確有道理。」史朝斯先生說。
哈瑞斯輕聲說:「最好別讓那個老斯泰德聽到他們稱你為通靈者,傑克——他會招募你參加他的降神會。」
隔著兩個桌子遠,那個鬍子花白的老斯泰德正在狼吞虎姻地吃著一大盤子食物,他饕餮的吃相如同往爐子里填加燃煤,同桌的那些目瞪口呆的食客盡量把嫌惡的目光從他身上轉移開。
「他們說他一半是瘋子,一半是天才。」福特爾說。
「我看他是一個笨蛋。」梅爾說。
梅爾的坦率議論使整個桌子的人都發出了笑聲,只有史朝斯夫人看起來有些尷尬。
年輕的鮑曼問:「像斯泰德那樣的招魂術專家會不會把這個不順利的啟航看做是一個惡兆?」
「不會,我得說事情對我門是有利的,約翰,」哈瑞斯對那位進口商說,「我們已經有了一次意外了——誰聽說過一艘船會在航行之中接連發生兩次意外?」
在乘客們吃午餐的時候,船上的那三個巨大的螺旋推進器開始嗡鳴起來,泰坦尼克號又啟航了,向著法國的瑟堡駛去。但是餐廳中的客人們沒有注意到船的移動,船的航行是如此平穩,發動機的聲音是如此輕微。
福特爾與梅爾也役有意識到這艘巨輪已經出發了,直到他們走出餐廳,乘上那三架電梯中的一架——電梯內部的壁板是有著鳥眼狀花紋的槭木——上到A甲板;然後他們走上樓梯,來到主甲板上。料峭的海風吹亂了這位作家的頭髮和他妻子帽子上的那些黑白色的羽毛。
在船的右舷前方是聖凱瑟琳灣的白堊懸崖,這是韋特小島的最後景觀,很快它就只能留在記憶里了。
福特爾注意到了泰坦尼克號的尾流。他說:「船長一定正在檢查他的羅盤,想在幾於相撞的事件發生之後讓船穩定下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親愛的?」
「船正在不規則地航行著——S型的轉彎與其他一些操作。我敢說,他正在尋找駕駛這隻駁船的感覺。」
「傑克。你怎麼能稱這艘可愛的輪船為駁船?」
「因為那兒還有一條船,」福特爾說著,指了指左舷前方,一艘很有氣派的舊式三桅縱帆船正揚起風帆向遠方行駛著,藍色的海面上翻起了白色的巨浪,擊打著它的船首。「也許是向西印度群島開去的……」
梅爾佣袍著她的丈夫,在心中銘記著此刻的浪漫。「我從來不知道海水會如此狂暴。」
「它並不狂暴,是我們掀起了波瀾,當我們距離那艘縱帆船遠一些時,它就會沒事的……讓我們去散散步好嗎,在海風把我們吹進海里之前?」
梅爾點了點頭。他們穿過船的左舷,順著一架傾斜的金屬舷梯下到了封閉的僅供一等艙乘客散步的甲板上,又沿著未加裝飾的甲板走向船尾,腳步聲在木頭甲板上迴響著。穿著海藍色的襯衫,戴著漂亮的水手帽的白星航運公司的船員們正坐在新漆過的摺疊甲板椅上,背靠著閃閃發亮的白色牆壁。油漆的氣味混和著新鮮的海風味道在空中飄散,甲板上顯得很空曠,大多數的乘客都在事務長辦公室的安排下去參觀這艘船的內部設施去了。
很快,他們來到由舷窗隔離開的散步場地前。閃爍著金屬青光的舷窗窗框與帆布巨纜已經把這決場地封閉得很好了。帶著鹹味的海風拂面而來,金色的陽光灑在甲板上,白色的浪花在湛藍色的海面上一層一層向遠處蕩漾開去。這是任何一對夫婦都會珍藏在心間的美妙時刻,世界顯得如此廣闊而可愛,他們單獨待在一起。
A甲板船尾的散步場地上空無一人,巨大的貨運起重機停在主桅杆前,這個敞開的甲板——它的橫座板與欄杆正適合戶外散步——有些不同尋常,憑著主甲板散步場地後面的欄杆,二等艙的乘客可以俯瞰到一等艙的乘客。
游廊咖啡廳就在主甲板的正下方,它的移動玻璃門敞開著。
「這麼涼的天氣讓我們喝一杯咖啡怎麼樣?」福特爾問他的妻子,梅爾點了點頭。
但是當他們向那座空氣流通的咖啡廳里張望時,發現它白色的細柳條傢具與藤架搭成的牆壁似乎都被保姆們與孩子們當成了非正式的遊樂場。
「也許不必。」福特爾說,梅爾微笑著,表示同意。
在那些跑來跑去的孩子們中間,就有那個金髮的勞瑞娜·愛里森,她的保姆艾麗絲穿著黑色的制服,坐在旁邊一張白色的藤桌前,懷中抱著那個正咯咯發笑的男嬰,一張毯子從他的身上一直拖到她的腳背。
坐在這位鼻子被打破的身材窈窕的美女身邊的是一位乘務員,淺黃色的頭髮,大約二於歲出頭,穿著鑲金扣的白色上衣,顯得非常漂亮,他的領結同褲子都是黑色的。
艾麗絲同那位乘務員正在害羞地微笑著,交談著,她偶爾眨動一下睫毛濃密的藍眼睛。而他則在手中轉動著他的帽子。
「船上浪漫史?」福特爾輕聲對梅爾說。
「為什麼不呢?」梅爾反問,「她有著可愛的笑容。」
「幾乎可以令人忽略她的鼻子。」
梅爾開玩笑般打了他一下,他們沿著欄杆走向橫座板。
福特爾凝望著風平浪靜的大海,梅爾輕輕地推了推他,小聲說:「我還以為你的朋友是坐一等艙的。」
「什麼朋友?」福特爾問。轉過身,抬頭望向倚著主甲板欄杆的二等艙乘客。
在二等槍的主甲板上,就是那個無所不在的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他正倚著欄杆,同一位非常英俊的男子在交談。那個男子沒戴帽子,一頭黑髮,鬍子濃密而修剪整齊,有一種歐陸風格。
他穿著灰色的長大衣,里而是粽色的西裝,看起來非常昂貴。他站在兩個穿著水手服與運動褲的男孩中間,顯然那是他的孩子。一個看起來兩、三歲,另一個看起來三、四歲的樣子,頭髮都被海風吹亂了。他用手臂環抱住這兩個男孩,讓他們靠近自己,保護著他們。
他望著長著一副雪貂臉孔的克萊夫頓——後者臉上掛著那種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容,就如同法國街頭上推銷明信片的小販,向前探了探身——目光是懷疑的,甚而是輕蔑的。
福特爾既聽不到克萊夫頓在說些什麼,也聽不到那個黑髮男子在回答些什麼。
但是那兩個男人正在表演的啞劇顯然並不是喜劇劇,通過那位父親的神情來判斷,他至少顯得很憤怒,其中也免不了夾雜著一些辱罵。只見他拉過那兩個孩子,用手捂住他們的耳朵,讓他們靠在他的身上。
那個黑髮男子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他對克萊大頓非常嫌惡,他的眼睛怒張著,他的臉孔漲得通紅。他的身體在顫抖,然而他的頭卻始終高昂著。
他轉了一個身,灰色的長大衣如同披風一樣迎風招展,然後,他握住那兩個男孩的手,帶著他們匆匆走向二等艙的主甲板散步場地,消失了蹤影。
克萊夫頓臉不紅心不跳地接受了這個拒絕。他嘆息了一聲,安慰式地聳了聳肩,一低頭,他注意到福特爾正站在下層的甲板上,抬頭向上望著。
克萊夫頓大聲喊著:「多麼美好的海上一天啊,福特爾先生,您認為如何呢?」
福特爾向前走著,一直走到這個戴珍珠灰軟呢帽的男人正下方的位置。「我們當中有些人待在海上的時間看來比其他人長。」
克萊夫頓再次聳了聳肩,「霍夫曼先生太容易衝動——您知道法國人都是這個樣子。」
福特爾並不認為自己知道法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是他知道他們並不都叫做「霍夫曼」。
「那兩個是他的孩子嗎?」福特爾問。
「哦,是的。他非常愛他的洛洛與莫門,他愛他們勝過一切。」
「這是怎麼回事,克萊夫頓先生,像您這樣一位一等艙的乘客卻待在二等艙里?」
船上的隔離制度是嚴格的——一等艙的乘客是不被允許到二等艙或者是三等艙裡面的。
「只是訪問一下貧民區,福特爾先生,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給我一些時間?只是幾分鐘的時間?我有一個商業提議。」
「什麼樣的商業提議,克萊夫頓先生?您是一位出版商嗎?」
「我的一個興趣就是出版,是的。我可以佔用您五分鐘的時間嗎?不會更多,也許更少。」
海爾走到他丈夫身邊,福特爾望了她一眼,她皺著眉頭,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表示反對。
「好吧。」福特爾說。
梅爾嘆了口氣。
克萊大頓向下面喊著:「十分鐘以後我們在A甲板的陽台上見面怎麼樣?您同意嗎?」
「我會去那兒的,克萊夫頓先生,然後我們看一看那個商業提議是什麼。」
克萊夫頓用手碰了碰帽沿,走開了。
梅爾問:「你為什麼要把一天中的大好時光分給那個可怕的矮個子男人呢?」
「他一整天都使別人很生氣,」福特爾說,「我為什麼要拒絕這種樂趣呢?」
「你已經看到了別人對他的『商業提議』是什麼樣的反應了,不論它們是什麼,他顯然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傢伙。「
「我知道,確切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
福特爾同梅爾沿著左舷的甲板散著步,在會面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他告訴了梅爾伊斯美網他提出的建議。
「哦,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梅爾說,他們正肩並肩走在一起。
「你不認為這有點兒……卑鄙嗎?利用小說的形式為伊斯美先生的輪船做廣告?」
「這條船會成為一個冒險故事的不錯的背景……也許是一樁珠寶失竊案,或者是一場國際陰謀……」
「他建議我使用我的才華宣傳他的產品!」
「你一直都把小說賣給雜誌,還有報紙——那些編輯們在你的小說里填加了數不清的廣告告,不是嗎?」
「但是你能看到故事在什麼地方結束,廣告在什麼地方開始。」
「別那麼頑固了,傑克,我們可以一起來寫作。」
福特爾曾經與梅爾合作過一篇《思想機器》故事,它獲得了成功,被刊登在橫貫美國的所有星期天報紙的附刊上。梅爾也已出版過她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弗萊沃勞斯夫婦的秘書》,在去年的時候,這本書在英國與美國都很暢銷。
「我們一直在尋找好的題材想繼續合作。」福特爾表示承認。
「那麼,」梅爾輕快地說,「讓我們至少考慮一下這個題材,我們不需要立刻答覆伊斯美先生——讓我們先盡情享受一下這趟愜意的旅行,同時用作家的眼睛觀察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們走進了A甲板的接待室,陽光正透過巨大的拱形天窗灑落進來。天窗的窗框是鍛鐵鑄造的渦形裝飾花紋,玻璃是白色的琺琅質。一盞枝型水晶吊燈從天窗中心垂掛下來。光潔的橡木壁板反射著陽光,陽台的鍍金鍛鐵欄杆與大樓梯讓整個空間顯得既充滿浪漫情調又幽幻縹緲。
福特爾送梅爾上了樓梯後面的電梯,對她說:「幾分鐘以後我就回去。」
「傑克,別揍那個流氓。」梅爾說,神情很嚴肅。
然後,電梯管理員關上了電梯門,梅爾很快地又補充了一句,「除非他罪有應得。」
福特爾拍了拍擺放在樓梯腳下的那座青銅天使雕像的屁股,然後踏著寬大的大理石台階走上樓梯;在樓梯中間的平台上,他停下腳步,欣賞著一個圓形的羅馬數字鐘錶盤,錶盤的中心雕刻著複雜的圖案,兩側各斜倚著一位林泉仙女——這是在羅馬藝術的黃金時代,那些能工巧匠們擅於雕刻的典型人物形象。
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調整好情緒去會見那個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樓梯在前面一左一右分了岔,他選擇了右側的樓梯,因為克萊夫頓正站在樓梯的頂端,倚著欄杆。
「您同我見面真是太好了。」當福特爾同克萊夫頓走進陽台時,克萊夫頓說。兩把舒適的倚子與一張小桌子擺在窗前,窗戶外面是主甲板。如果陽台的玻璃窗不像大教堂的那樣灰暗的話,他們可以清楚地著到主甲板上的情景。
揮舞著鑲著金把手的手杖,克萊夫頓大步走過去,福特爾跟在後面,他們的鞋跟在奶油色的地板上發出迴響。
「我想知道是什麼使您如此受歡迎。」福特爾說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克萊夫頓微笑了一下,一側的鬍子翹了起來。「您的諷刺對我不起作用,先生。」
「為什麼?它同您的靠近一樣微妙。」
克萊夫頓聳了聳肩,摘下了灰色的手套,把他的軟呢帽翻過來放在桌子上,把手套放進帽子里。「我明白我所提供的服務……名聲有些不太好……命中注定在我同人們打交道時,不會受到歡迎。」
「是嗎?別那麼驕傲。」
克萊夫頓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這一次兩側的鬍子都翹了起來。「為什麼不呢?我有工作去做。有一項我們就要談到的業務,我做得很好。病人永遠不喜歡聽到來自醫生的壞消息……但是如果沒有知識,我們是什麼?」
「文盲。」
「對極了。一位醫生為了診斷他的病人,就有必要做一個預側——解決問題……您同意嗎,先生?」
「為什麼我感覺您不像是一位醫生,克萊夫頓先生?除非您私下裡做過一些政府不允許的非法手術。」
克萊夫頓的一條眉毛挑了起來。「您想要侮辱我——儘管您為什麼對我懷有敵意還是一個未解之謎……」
「這是我的工作——偵探小說家。」
「……我承認您的話有一些道理,如果沒有非法的替人墮胎者——讓我們不要再咬文嚼字了,先生,您同我——有多少生命,尤其是年輕的生命,會被毀掉?」
「那麼,」福特爾說,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也許我看起來像是需要墮胎的人,但是我向您保證,我不需要,我只是營養過剩了。」
克萊夫頓輕輕地笑起來。「您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位引人注目的小說家……」
「您太慷慨大方了,先生。我只是一個寫流行小說的新聞記者,幸運的是,我的蹩腳小說有一些觀眾。」
「我們兩個人都需要拉攏住一些觀眾,您不認為嗎?」
「這是勒索,不是嗎?」
克萊夫頓的黑眼睛閃亮起來,老鼠一樣的鼻孔也開始蠢動。「什麼?先生——請您,我請您不要如此輕率地指責——」
「閉嘴,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克萊夫頓先生,在這艘船上有很多有勢力的男人——阿奇博爾德·布托少校捻動一根手指,您就會成為別人心裡模糊的記憶……而這個記憶也不會保留很長久。」
克萊夫頓的雪貂臉孔由於預感到某種災難而拉長了。「您的直言不諱讓我無從選擇。」
福特爾面帶笑容向後靠在椅子里,雙臂漫不經心地抱在胸前。「您到底認為在我身上能得到什麼?我非常愛我的妻子,早已摒棄了尋花問柳的男人本性;我的生意光明磊落;我所有的孩子都是合法出生的。」
克萊夫頓的鬍子扭曲了,「我代表一個調查組織。」
「什麼,平克頓(美國私家偵探)嗎?」
「並不那麼確切,福特爾先生。這個組織——不論是在英國還是在美國——提供一種有價值的服務。」
「有價值?」
「非常有價值。他們徹底調查像您這樣的名人的背景,為了『防止』敲詐,他們儘力去挖掘也許……值得挖掘的東西。」
「我們又回到醫生的問題上了,預防治療。」
克萊夫頓簡潔地點了一下頭,「只是為您挖掘,為我們的顧客。壁櫥里的骨骸是存在的,每個人都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隱私,我們能夠發現那些不夠謹慎的人的秘密。我們可以保護您嗎——我們的顧客?」
「你們都是事先做一些調查嗎——在像我這樣的人正式成為你們的『顧客』之前……這是一種節省時間的策略嗎?」
「可以這麼說……然後,您要信守諾言。」
「如果一位顧客對此不感興趣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克萊夫頓的表情變得陰沉起來,「那麼,我們就不能保護您了,那些……敏感的消息會落到喜歡製造聳人聽聞的消息的記者手裡,或者落到他的商業夥伴手裡,或者落到競爭對手手裡,也可能落到司法機關……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它會引起不幸……甚至死亡。」
「我對您倒是有一個絕好的主意,克萊夫頓——死亡。」
克萊夫頓聳了聳肩。「我對威脅具有免疫力,福特爾先生……儘管我認為來自像您這樣一個男人的威脅是不應該掉以輕心的。」
「像我這樣的男人?」
「一個像您這樣……精神錯亂的男人。」
福特爾大笑起來,回聲穿過陽台沿著大理石與橡木樓梯傳播下去。「您認為自己什麼樣子?」
克萊夫頓向前探了一下身,他把手杖夾在兩腿之問,雙手按在它的金把手上。「福特爾先生,在一八九九年,您的精神曾經完全崩潰過,您無法繼續留在《紐約先驅報》,不得不入院治療。不久,您把您的兩個孩子送到他們的祖父家。您的妻子與其他幾位醫生照料您的飲食起居……」
福特爾開口了,他的語調平和,似乎在同一個小孩子講話。「在西班牙同美國開戰的那些日子裡,我是《紐約先驅報》的通訊編輯……從馬尼拉海灣到聖胡安山,新聞如同潮水一樣湧來,我每天工作二十四個小時,同其他新聞記者一樣,過了不久,我就精疲力盡了。為了減緩壓力,我離開了工作幾個月,住在一座屬於我妻子的姐姐的房子里。當我感覺到身體狀況好一些之後,我接受了赫斯特先生在他的新《波士頓美國》報社中給我提供的一份工作,在那裡,我開始發表我的《思想機器》系列小說,並賺了很多錢——這些錢您同您的勒索者同夥根本都沒有見過,更別說得到了,先生。」
克萊夫頓慢慢地聳了一下肩,他黑色的小眼睛睜大了。「如果您不想您的讀者、您的出版商,會因為您的精神錯亂症而離開您,先生,您的,您的……精神病,那麼——」
「聽著,您這個該死的卑鄙小人——我的讀者與我的出版商只關心我能給他們繼續寫出精彩的故事來,此外,他們什麼都不在意,如果我是一個精神上有些古怪的男人,這對他們來說只能對我更感興趣——您知道愛倫·坡的事情嗎?請為我也做件好事,把我的秘密公之於眾吧——我的書會更暢銷。」
「我們不是在虛張聲勢,先生。」
「我也不是。如何才能更加提高我的知名度?我知道……請等一下,先生,隨我來。」福特爾站了起來,勾起手指,「跟我來,您這個傢伙——我不會咬您的,我不是瘋子。」
克萊夫頓站了起來,滿腹狐疑地拿起他的手套、帽子還有手杖。
福特爾用一隻手臂摟住這個矮個子男人的肩膀,拉著他慢慢地走向陽台的欄杆前。「我想您錯誤地估計了像我這樣的男人,您已經給自己惹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您又在威脅我嗎,先生?」
「不,不,只是給您一些忠告。您注意到您已經被跟蹤了嗎?」
「跟蹤?」
「被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傢伙,在那裡。」
「我一個人也看不見。」
福特爾向陽台的欄杆更靠近些。「他躲在接待室的陰影前,就在下面……」
克萊夫頓向欄杆外探出身子,福特爾猛地推了他一下,帽子、手套還有手權都從克萊夫頓的手中飛了出去,手套落在大理石樓梯的灰色手印上,帽子與手杖叮叮鐺鐺地滾到了下面的油地氈上,福特爾抓住了克萊夫頓的腳踝,讓他倒掛在陽台的欄杆外,如同一串成熟的水果。
「放我下來,先生!放我下來!」
下面的幾個乘客注意到了這個奇特的場面,他們目瞪口呆,立刻逃走了。
「您確信嗎,克萊夫頓先生,這就是您對我的請求?放您下去?」
「我的意思是,讓我上來,立刻,立刻!」
然而福特爾仍然讓那個男人掛在那裡,就在大理石樓梯外,如同一個巨大的鐘擺。「當然,先生,您對我的觀點也許是正確的……我可能直的是個瘋子。」
「我不會對您妄加評論了!我會對您的秘密守口如瓶!」
福特爾把那個男人拉上來,翻過精雕細刻的橡木欄杆,似乎他正在從釣魚船的甲板上拉上來一網大魚。
克萊夫頓站穩腳跟,開始抻平衣服上的皺褶,他渾身發著抖,似乎中了風。
「這是一種襲擊,先生——您會因此被監禁!這裡有目擊證人!」
「目擊證人似乎都已經逃走了——但是我們可以把這件事情報告給船上的糾察長,我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不論是您威脅我要公之於眾的我的秘密,還是別的什麼。我很高興把勒索金拿給您。」
克萊夫頓仍然在整理他的衣服,他思索了一下,說:「您也許還想從我這裡聽到更多。」
「您為什麼纏住我不放?您還想再多嘗一嘗方才那種味道嗎?我可是一個出了名的脾氣暴躁的傢伙。」
克萊夫頓轉身下了樓,起初他走得很快,然後他抓住樓梯的扶手,似乎害怕失去平衡;接著,他慢慢地向下走,腳步並不那麼穩定。他撿起他的手套、軟呢帽,還有手杖,然後飛跑著,消失在接待室里。
下面有幾個穿海藍色制服的船員向這邊跑過來,他們抬頭望著福特爾。後者正漫不經心地靠在欄杆上。其中一名船員大聲問:「出了什麼事,先生?我們接到報告說有人在吵架。」
「真的?我還以為這只是某種特技表演,船上娛樂活動的一部分。」他聳了聳肩,微笑著,一邊向那些不知所措的船員們點了點頭,一邊從容地走下樓梯,去乘電梯。
當他回到他們的房間里時,梅爾正同哈瑞斯夫婦坐在一起閑聊,哈瑞斯夫婦裝出一副對福特爾夫婦的超級套間憤憤不平的樣子。很快。這一小群人決定參加事務長辦公室安排的參觀活動。
參觀活動從事務長自己的辦公室開始,接著是裝備現代的寬敞明亮的廚房(連削土豆皮都有專用的機器)。然後是圖書館和其他豪華的公共設施,還有網球場、游泳池、健身房。傳說泰坦尼克號上還有賽馬用的整條跑道,但他們沒有找到。
事務長安排的參觀地點甚至還包括通常情況下禁止入內的二等艙與三等艙。他們走馬觀花般地看了看二等艙的休息室與圖書館,在別的輪船上,這樣的休息室與圖書館會屬於一等艙。乘坐三等艙的有英國、法國、荷蘭還有義大利移民,他們有著舒適的休息室與吸煙室,餐廳里有獨立的桌子與轉椅。這根本不是典型的下等艙設施。
參觀之後,福特爾夫婦再次走上主甲板,樂隊的指揮沃利斯·哈特雷同他的樂隊正在甲板上演奏著格拉泰姆音樂,還有其他流行小調。太陽低低地照在海平面上,很快就要日落了。
「那是法蘭西嗎?」梅爾倚著光潔的木欄杆問。只有梅爾與福特爾在一起,哈瑞斯夫婦已經回房間換衣服準備吃晚餐了。
遠處海岸上的白堊懸崖在嫣紅的落日下閃著光,似乎它們著了火,這幅美麗的畫面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長長的擋水板後面,一座建築物從海中升起,那是一座燈塔。
「那是法蘭西。」福特爾對梅爾說。
他們站在那裡,注視著漸漸消逝的陽光在擋水板後面的海面上反射著粼粼波光。船速慢了下來,這艘巨輪很快就要拋錨,準備搭乘更多的旅客。
「我真想下船,在這裡度我們的第二次蜜月。」梅爾說。
瑟堡城橫亘在前方,沿著低低的海岸線延伸著,在盧爾山脈的映襯下顯得分外渺小,盧爾山脈在暮色里籠罩著紫色的霧靄。
甲板上的燈火次第亮了起來。
「相信那個惡兆嗎,親愛的?」
「不,不,傑克……法蘭西是如此浪漫。」
海風拂了過來,水面上波浪翻卷,天色更加陰暗下來。
「我想風暴就快來了,」福特爾說,「讓我們回去換衣服準備吃晚餐吧。」
「噢,好吧。」梅爾說,用手拉住頭上的羽毛帽。「噢,傑克———你同那個可怕的男人的會面怎麼樣?你沒有揍他。是吧?」
「是的,親愛的,」福特爾說,「我沒有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