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長的一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八時省委會議室
省委書記劉華波一進小會議室的門就說:「老天爺又搗亂了嘛。啊?這幾天西部地區大雨不斷,昨夜又下了一夜,估計昌江、北川這幾個市又要鬧水災了!」
剛剛在沙發上坐下的女省長陳紅河接過話頭說:「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說,這個降雨過程還在繼續,我更擔心平陽呀。剛才,省防汛指揮部彙報說,昌江的下游水位升高了二點五米,離警戒水位只有不到一米了。萬一淹了平陽就麻煩了,平陽一個縣的家當可比西部地區一個市都多。」
劉華波指了指高長河:「陳省長的話你聽到了沒有?你一到平陽,就得過問一下抗洪防汛工作,要立足於抗大洪水,不能掉以輕心哦!」
高長河站起來點點頭:「劉書記,陳省長,你們的指示我一定認真落實。」
劉華波揮揮手讓高長河坐下,自己也坐下了:「好,這事先不說了,還是談平陽的班子。長河同志,昨夜我的電話一打,你恐怕就睡不著了吧?啊?」
高長河老實承認說:「是的,劉書記,幾乎一夜沒睡著。越想越覺得責任重大,就怕辜負您和省委對我的信任和期望。」
省委副書記馬萬里笑道:「恐怕想的還不止這些吧?」
高長河也笑了:「當著你們這些領導,我得說實話,我也有些私心雜念,怕自己到平陽站不住腳哩。平陽在省委和老書記姜超林同志的領導下搞得這麼好,我高長河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這麼個大桃子?!」
劉華波笑著說:「長河同志,這話就說錯了,不是你伸手摘了個大桃子,是省委派你去平陽主持工作嘛。省委這樣決定,是經過非常慎重的考慮的,可以說是幾經反覆,慎而又慎。這種情況是過去決定任何一個地方班子時都沒有過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個史無前例了吧!是不是呀,馬書記,陳省長?」
馬萬里馬上點頭說:「劉書記說得不錯,為此,我們還徵求了中組部的意見。」
陳紅河也說:「平陽不僅僅是我們省的平陽,中央一直十分關注。作為改革開放以後崛起的一座重要中心城市,平陽的經濟輻射範圍現在越來越大了。平陽的經濟發展,不但關係到我們一個省的經濟發展,也關係到其輻射地區的經濟發展。所以,在決定平陽班子時,我們就不能不慎重。」
劉華波打開筆記本,開始了和高長河的正式談話:「長河同志,下面,我們就代表省委和你談談。談什麼呢?首先是班子。班子問題是個大問題,決定性的問題。十年前的老省委用好了一個姜超林,用好了這個以姜超林同志為班長的班子,我們就有了一個飛躍發展舉世矚目的新平陽。所以,我一直說,姜超林這位市委書記很了不起,是我們黨的英雄,也是民族英雄。有些同志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對平陽不時的有些這樣那樣的議論和爭論,我總勸他們,不要爭了嘛,什麼姓社還是姓資呀?什麼姓公還是姓私呀?都不要爭了。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嘛,只要他過了河,按三個有利於搞上去了,你管他摸的是什麼石頭?!」
高長河馬上想到了這幾年讓省內同志議論紛紛的幾樁大事:平陽規模宏大的民營工業園,面積達二十六平方公里的國際開發區,和馬上就要剪綵的公私合股私營為主的跨海大橋。
劉華波也講到了這些問題:「……比如說,平陽那個民營工業園搞得好不好?事實證明,好得很!我省好多工業園上不去下不來,吊在半空中,平陽這個民營工業園卻一片紅火嘛!不少產品打到歐美市場上去了嘛!尤其是那個生產中央空調的宏大集團,業務遍及全世界,連公務飛機都用上了!還有那個國際開發區,吸引了二十七個國家和地區的幾百億投資,佔了我省實際利用外資總額的四分之一,發展勢頭很好。至於說跨海大橋,又是一個創舉,三十二家民營企業集資貸款幾個億,和平陽交通局聯建大橋,在全國沒有先例,可平陽硬是搞成了,今天就剪綵通車。我不是因為要和大家開這個會,另外還要會見獨聯體一位國家元首,一定會到平陽好好看看,詳細了解一下具體的運作情況。所以,長河同志,請你記住,我要講的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動搖,堅持解放思想,繼續改革開放,在穩定的前提下,保住平陽的良好發展勢頭,爭取在你的任期內,在下個世紀的前五年再上一個新台階!」
高長河的心一下子熱了,沖著劉華波點點頭,飛快地做起了筆記。
劉華波喝了口水,繼續說:「我要講的第二點是,新老同志的團結問題。長河同志,省委首先要求你這個新任市委書記帶頭搞好團結——有一點已經定了,你這次到平陽工作一個人不帶,連司機都不準帶。在這方面,我們過去是有教訓的,新官上任,老部下帶了一大群,幹什麼?當真去摘人家的桃子呀?人家能服氣呀?好,不服氣,那就鬧吧,一鬧就是幾年,好端端的局面就鬧壞掉了,元氣大傷。所以,要團結,要尊重老同志,不是表面尊重,是發自內心的尊重,決不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能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然,這個問題也不是絕對的,原班子中的個別同志真有不適應的,省委也可以考慮重新安排,所以,目前省委只任命一位市委書記,對平陽班子的進一步調整,要等你實際工作一段時間后再討論。長河同志,你的意見呢?」
高長河想了想,說:「我沒什麼意見,省委的考慮很周到。」
女省長陳紅河插話說:「這樣做,說到底還是為了穩定。長河同志,我不瞞你說,決定平陽的班子,我們常委們真有一種如履薄冰的心情啊!」
高長河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再次意識到了身上的責任。這責任太重大了。不是因為責任重大,省委三個主要領導不會同時出面和他進行這場談話。
省委領導們都如履薄冰,他又豈能掉以輕心,豈敢掉以輕心呢?!
劉華波又講了起來:「……第三點,我要重點講講反腐倡廉問題了。反腐倡廉從中央到省委一直在努力抓,可以說從不手軟,也從沒放鬆。事情也是巧得很哪,就在我們省委決定平陽班子的時候,紀委收到了一筆來自平陽的匿名匯款,多少錢呢?十四萬。數目不小。同時還收到了這位匯款者的一封信,是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講,這都是他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和縣處級幹部不該得的錢,所以,他交了,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位同志還說了,到他能夠把一切講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會協助我們把一幫腐敗分子送上法庭的。」
馬萬里插話說:「那麼,長河同志,我們就要想一想了,是什麼原因促使這位平陽同志不敢舉報呢?這位同志所了解到的平陽的腐敗問題到底會有多嚴重呢?這個問題,我和省紀委的同志回頭還要跟你專門談。」
高長河沖著馬萬里點點頭:「好吧,馬書記。」脊背上卻禁不住直冒冷汗。
劉華波仍在談這第三個問題:「……當然了,腐敗問題不是平陽特有的問題,也不是改革開放必然要產生的問題,更不是我們共產黨的專利。這是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可能產生的問題,日本、韓國,還有義大利,不是都刮過廉政風暴么?!因此,長河同志,對這個問題,省委的意見是:既要查清問題,對那些貪官污吏堅決繩之以法;又不能以偏概全,否定平陽改革開放的成就。這是一個原則,在這一點上,省委的態度是一致的,也是一貫的!」
馬萬里補充說:「華波同志的這一指示很重要。反腐倡廉和堅持改革開放並不矛盾,而且,只有堅持反腐倡廉,抓好反腐倡廉,才能更好地促進改革開放。平陽成就歸成就,局部腐敗歸局部腐敗,這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決不能因此否定平陽,否定姜超林同志。」
這時,高長河已明顯發現了省委書記劉華波和省委副書記馬萬里的微妙分歧,而陳紅河的態度一時還看不出來——對這個敏感問題,女省長一言未發。
高長河嗣後回憶起這場談話,仍有一種驚濤拍岸的感覺,並因此認定,就是從這場談話開始,他不可避免地走進了暴風雨中,幾乎沒有任何躲閃的餘地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時平陽市委
得知田立業經姜超林的批准參加接待記者工作,劉意如便想,姜超林算是把田立業捧上天了,也不怕鬧笑話。見田立業兔子似的在樓上樓下竄來竄去,劉意如便不無譏諷地笑道:「田秀才,瞧你這歡實勁,今天該不是過大年了吧?啊?」
田立業一臉莊嚴:「過什麼大年?劉大姐,這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活動!」
劉意如拍拍田立業的肩頭:「知道是重要活動就好,可別給記者吐象牙!」
田立業臉上莊嚴依舊:「哎,劉大姐,你可別變相污辱我的人格,我活生生一個人,哪來的象牙呀?就兩顆門牙不小心還摔斷了半個,真是的!」
正說著,辦公室里的電話響了。
田立業忙跑去接電話,邊跑邊回頭對劉意如說:「可能是北京的記者到了。」
果然是北京新華社的一個女記者。是田立業大學同學「班花」白玲介紹來的,自報大名李馨香。據這位滿口京腔的李馨香說,她是白玲的鐵姐們,此行還順便給田立業帶來了白玲的一個「勿」。
田立業心情愉快,對著電話直樂:「李小姐,不是『勿』,是吻。」
李馨香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在電話里「格格」笑了起來:「白玲沒來嘛,那個『口』留在北京了,也就只能『勿』了。」繼而又說,「哎,你田秘書長是怎麼回事呀?白玲說你要開著你們市委的賓士到機場接我們的,咋到現在連鬼影都不見?太不夠意思了吧?」
田立業信口胡說道:「李小姐,你還要怎麼個意思?啊?我連專機都給你們派過去了,還不知足呀?是波音757吧?我們平陽市委專為你派的,我的提議!多高的規格啊,平生頭一次吧?!」
李馨香說:「怪不得白玲說你會吹,領教,領教!好了,快過來吧,我們已經在你們平陽賓館住下來了,房號2335,等你請客!快手腳並用,奮勇前進!」
田立業連連應著:「好,好,你們在房間等我,我馬上帶著賓士接你們!」
然而,就在田立業打電話向市委小車班點名要那輛接待外賓的大賓士時,劉意如進來了,說:「田立業,你可別胡鬧,咱市委這邊就這一台大賓士,今天來賓又多,萬一姜書記有重要客人要用,你又要挨罵了。」
田立業眼皮一翻:「姜書記說了,北京的記者就是重要客人!」
劉意如擔心田立業闖禍,正經勸道:「田秀才,您哪,和你的記者姐們哥們用哪台車都行,最好還是不要動那台賓士。我真是為你好。」
田立業根本不理:「劉大姐,這事你別管,我負責就是了!」
劉意如退一步說:「你今天真想動賓士,就先和姜書記打個招呼吧!」
田立業不以為然:「劉大姐,你真是的,把姜書記當啥了?當小車班班長呀!」
這時,田立業已從走廊窗前看到了那輛他所熟悉的大賓士,不願和劉意如再啰嗦了,一邊向樓下走,一邊說:「姜書記真有客人要用賓士,你就打我的手機,我讓司機送去,不會誤事的!」
劉意如追了兩步說:「那你可快點把車送回來!」
田立業連聲應著,一路小跑下了樓,風也似的消失了。
站在樓梯口,望著田立業下樓的背影,劉意如想,真難想象,就是這種自由散漫的同志,當年僅僅因為是個中文系的研究生,就飛快地得到提升,一年提正科,三年提副處,第四年就到烈山縣做了縣委副書記,嗣後又在堂堂中共平陽市委以副秘書長的資格一混就六年,而且竟被以嚴厲出名的市委書記姜超林當成個寶貝。
劉意如和市委、市政府機關的同志都知道,姜超林確是寵著田立業的,田立業不是在烈山干好了調市委當副秘書長的,而是在烈山鬧得呆不下去了,才調任市委副秘書長的,據姜超林說,是要「愛護人才」。
田立業也真是個「人才」,正事不幹,盡寫些帶刺的文章,在《平陽日報》和《平陽晚報》上發表,還出了兩本賣不掉的書。這兩本賣不掉的書,姜超林讓市委接待處買了不少,見人就送,四處宣傳平陽市委有這麼個能寫「大作」的田秀才。許多幹部對號入座,找姜超林告狀罵娘。姜超林卻說:「我看咱們田秀才的文章寫得都還不錯嘛,諷刺的都是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這有什麼不好?你真認為寫的就是你,那我可得讓有關部門好好查查了!」這一來,再沒人敢找姜超林告狀了,姜超林也就稀里糊塗地得罪了不少人。
這其實很不值得,作為一貫對領導認真負責的老資格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曾婉轉而誠懇地提醒過姜超林,不要這麼護著田立業,甚至明確建議把田立業調離市委副秘書長的崗位。
姜超林卻說:「劉主任,你想想,這田秀才往哪裡擺?擺到下面去,你就不怕他三天兩頭給你鬧點小麻煩?我看,還是擺在我眼皮底下吧,這樣總還能讓他多少安分點!反正就養著他寫文章唄,咱就權當多了個紀委宣傳部長,對端正黨風、社會風氣總還有點好處。」
劉意如嘴上不說,心裡卻想,靠田立業這種人端正黨風,只怕黨風會越來越糟。
後來又發現,田立業實際上並不像一些同志想的那樣膽大包天,他譏諷這個,譏諷那個,就沒敢譏諷過姜超林,見了姜超林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有一次劉意如故意問田立業:「你咋不刺刺咱姜書記?」
田立業反問道:「姜書記有什麼地方該刺?你給我提供一下素材。」
劉意如一下子慌了:「田秘,我這可是和你開玩笑,你別當真!」
田立業偏緊追不捨:「劉大姐,你別怕嘛,文章是我寫,這責自負,只要你提供的素材真實準確,我就不賣你!」
劉意如自此不敢再和田立業說這個話題,此後還三番五次地向田立業解釋,怕田立業在姜超林面前亂說一通,給領導造成不好的印象。
現在,這甩子走了,她也能忙點自己的事了,想著昨夜女兒金華遇到的麻煩,心裡總有點不踏實,便想往醫院掛個電話,看看女兒走沒走?沒走的話,就讓女兒過來,再商量一下那筆燙手的錢該咋處理?現在情況已經清楚了,省里馬上要派個姓高的新書記過來,這個高書記還是省委馬萬里副書記提的名,這其中意味深長,平陽也許要發生一些變化了。
然而,正要打電話時,姜超林的電話偏先一步來了,點名調那輛賓士,說:「劉主任,那台賓士在家嗎?馬上給我派到國際酒店來!」
劉意如當即給田立業上起了眼藥,彙報說:「姜書記,賓士剛被田立業要走,我反覆對田立業說,要他換台車,他就是不聽;我明確告訴他,是您不讓動賓士,他就和我吵,說你是市委書記,不是小車班長。」
姜超林氣壞了:「這甩子,開著賓士去抖什麼威風呀?啊?是不是以為我要下了,就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了?啊?劉主任,你給我轉告田立業,我就是要下了,也會在下之前的最後一分鐘撤了他!」說罷,摔下了電話。
劉意如也放下了電話。放下電話后便想:田秀才,這回你可又闖禍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老書記馬上要下了,能不敏感么?你敢在這時候惹他,也是太沒政治頭腦了,就沖著這一點,就不配在市委當什麼副秘書長!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時省城紀委
和省委主要領導同志的集體談話結束后,劉華波又單獨和高長河交待了一些情況,嗣後,高長河便輕車熟路地來到了省委二號樓,走進了省紀委辦公室。省委副書記馬萬里和省紀委的有關同志已經在等著他了。高長河一進門就感到辦公室的氣氛沉悶。主持工作的省紀委副書記龍飛沒什麼客套,待高長河一坐下便說,先和高長河通通氣,看看怎麼查處平陽這個「六·一五」案件。
龍飛解釋說:「……寄自平陽的這十四萬匯款,我們省紀委是六月十五號收到的,所以,這案子就叫『六·一五』案。」又拿出一封信遞給高長河,「這是匯款幹部寄來的信,也是六月十五號收到的,原件已經存檔,這份複印件你先看看。」
高長河馬上看起了信,看罷便說:「看來真是個大案呀!」
尤飛點點頭:「可能會涉及一批腐敗分子。如果這位幹部沒講假話,那麼,他所處的那個所謂具體環境的班子肯定是爛掉了。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班子是個什麼班子?是在平陽部委局辦這些條條里,還是在縣鄉鎮這些塊塊里?姜超林和平陽市委怎麼就一點都沒有察覺?聯想到孫亞東反映的一些情況,就益發令我們深思了。」
高長河警覺地問:「孫亞東反映的是不是有關平軋廠的情況?」
龍飛點頭說:「是的,還有不少群眾來信,有些信是直接寄給馬書記的。」
高長河不做聲了,這事涉及市長文春明,他現在不便說話。
龍飛又說:「長河同志,我知道現在你也不好表什麼態——還沒去上任,情況不了解,不熟悉,當然不好多說什麼。所以,我們今天也不要你表什麼態,就是和你這個新書記通通氣。希望你和平陽市委能全力配合我們的工作。」說罷,把目光轉向了馬萬里。
馬萬里這才緩緩開了口:「長河同志,該說的,我們剛才集體談話時大都說了,現在,我還想說的是對平陽的腐敗問題,平陽市委是負有失察之責的。長河同志,你想想看,平軋廠十二個億扔到水裡去了,連響聲都沒聽到。姜超林、文春明這些負責同志沒有責任嗎?是十二個億呀,同志!是多少人民的血汗!當然,對平軋廠的問題,我們現在還不敢斷定就是腐敗造成的。可這十四萬是不是腐敗呢?是確鑿無疑的腐敗嘛!而且腐敗形成了一個小氣候,連正派的同志也被逼著不能不腐敗,這種嚴重情況是我省有史以來少見的,也是過去在我省任何一個地區都沒出現過的,觸目驚心呀,我的同志!」
馬萬里在辦公室里踱起了步,情緒有些激動。
高長河能理解馬萬里的激動,這位省委副書記的清廉是出了名的。
「所以,在決定平陽班子時,我點了你的將,得到了華波書記、紅河省長和同志們的一致贊同。為什麼大家都贊同你呢?我個人認為,就是因為你高長河和平陽地區沒有任何關係,可以無所顧忌地開展工作。」
高長河小心地插話說:「馬書記,也不是一點關係沒有,我岳父梁清平一九八三年以前在平陽工作過,做過平陽地委書記,一九八三年三月,劉華波書記接他的班……」
馬萬里揮揮手:「那都是很久前的歷史了,和這次定班子沒什麼關係——順便說一下,定這個班子時,我們也徵求過梁老的意見,你猜梁老提的是誰?」
高長河笑道:「肯定不會是我吧?他可不會內舉不避親。」
馬萬里點點頭:「當然不會是你——是文春明。」停頓了一下,又說下去,「——無所顧忌地開展工作,並不是說就不講策略。設身處地替你想想,也知道你很難,帶著案子上任,一上任就要查處一些幹部,哪個幹部都會有三親六故,得罪人呀!可不得罪人又怎麼辦呢?不得罪這些腐敗幹部,就要得罪人民,得罪黨!所以,我們既要做事,又要講策略,查處可以外松內緊,不要聲張,對姜超林先不要說,以免他誤解,一定要拿到事實根據后再和他通氣……」
高長河忙說:「馬書記,這……這我……我得先彙報一下,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您的指示精神,所以,我已就和姜超林同志通氣的問題向劉華波書記單獨做了請示。」
馬萬里顯然有點意外,愣了一下,問:「哦?華波同志是什麼意見?」
高長河說:「華波書記的指示是,還是要事先和姜超林同志通氣,這樣更有利於案件的查處工作,更有利於新班子的團結,不至於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誤解。」
馬萬里想了想,平靜地點點頭:「那我收回我說過的話,你就按華波同志的指示辦。華波同志的指示有道理,通氣也有通氣的好處嘛,這個問題我原來也是要講的。我看今天先這樣吧。啊?」
高長河如釋重負,忙站起來說:「馬書記,那我就走了。謝謝您對我的關心和支持,您的指示我一定記住,不管得罪多少腐敗幹部,決不得罪人民,得罪黨!」
馬萬里握著高長河的手,輕輕拍打著說:「那就好,那就好啊!」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高長河暗想:糟糕,今天真是忙糊塗了,和領導談話竟忘了關手機!
馬萬里卻和氣地說:「接電話嘛,我們的事情已經談完了。」
高長河這才挺不好意思地接起了電話。
是省冶金廳凃廳長,談烈山縣電解鋁廠的項目。凃廳長說,烈山那位趙成全縣長真操蛋,下午一到,談了沒多會,竟昏倒在他辦公室里,現在已送往省人民醫院。
高長河忙問:「是怎麼回事?危險么?」
凃廳長說:「我怎麼知道?我按你老兄的電話指示,把有關處長、專家都喊來了,聯合辦公,想給你們平陽來個特事特辦,也算以實際行動支持你老兄上任,誰想到能鬧出這一幕呀!」
高長河說:「好,好,我知道了。」
凃廳長又說:「高書記,我得說一句,你們平陽的幹部真不錯呀,趙縣長都病成了這個樣子,還堅持在第一線跑項目,怪不得平陽能有今天!」
高長河說:「那好,就看在這個份上,把項目給我批了吧!」
馬萬里得知這一情況。很感慨地說:「長河同志啊,對這樣的好乾部,你們市委一定要大力表彰,多樹這樣的典型,以正壓邪!」
高長河想說,對烈山縣班子可是有不少人盯著呢,包括孫亞東。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真不好說啊,烈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至今還是一無所知!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二時平陽賓館
田立業坐著賓士趕到平陽賓館,怕撞上姜超林,沒敢下車,用手機打了個電話給2335房間的李馨香,要她馬上帶著她的「名記」朋友們下來。李馨香便帶著《人民日報》和首都另外兩家大報的記者下來了,一共五個人,只能擠擠了。
上車時,李馨香就問:「田秘書長,咱們不會被罰款吧?」
田立業說:「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平陽誰敢罰咱的款?!」
司機小劉跟田立業出車不是一次了,知道怎麼迎合這位散漫的秘書長,賓士剛離開平陽賓館大門口,根本沒讓田立業打聲招呼,就拉起警燈、警笛,一路嗚嗚叫著衝上了繁華的上海路。
李馨香便感慨:「當官和不當官可就是不一樣!」
田立業一本正經:「李馨香同志,不要這麼說嘛,你們當記者,我當公務員,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
李馨香直笑:「這話我咋覺得不大對味?」
田立業也笑了:「對味就被你們當菜吃了!」
一路說笑著,來到了香港食府,田立業招待李馨香和她的記者朋友吃海鮮,說是白玲的姐們弟兄,全是他的姐們弟兄,要姐們弟兄好好喝。熱情勸酒時,田立業便大談平陽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大談姜超林和平陽市委的英明領導,大談跨海大橋的雄偉壯麗。還建議記者們聯合採訪一下姜超林,為這個干實事的書記喝喝彩。
沒想到,李馨香卻很不夠朋友,當場將了田立業的軍,拿出一份校樣遞給田立業,問:「田秘書長,你看,我能請你們姜書記就平軋廠的問題發表點高見嗎?」
田立業接過校樣一看,嚇了一大跳,標題赫然醒目:「這十二個億扔到哪裡去了?」副標題是:「關於平陽軋鋼廠投資黑洞問題的報告。」
年輕漂亮的李馨香明確地說,這篇稿子想順便核實一下發內參。
田立業匆匆看了一下稿子,臉沉了下來,說:「李記者,這篇稿子我勸你先不要急於發。你是白玲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得和你說實話,平軋廠問題比較敏感,是我們市長親自抓的點。」
李馨香說:「是呀,你們市長當年立下過軍令狀的,三年出鋼板,可至今沒出一寸鋼板,對不對?國家的十二個億扔到水裡去了,對不對?這裡面能沒有問題?能沒有黑洞?我看給我們寫這篇文章的同志還是比較了解內情的。」
田立業說:「這個同志了解什麼內情?就算吃吃喝喝,也不能把十二個億都吃到肚子里去吧?那麼多進口設備擺在那裡呢!平軋廠的事據我所知,是三方扯皮,條塊矛盾造成的。」
李馨香說:「那你們平陽也有責任嘛!為什麼要扯皮?你們那位文市長當真不把人民的血汗當回事呀?!」
另一個記者也說:「真是哩,對這種官僚就得揭露!」又說,「田秘書長,你甭怕,這事與你無關,文章既不是你寫的,又不是你發的,你就裝不知道嘛。」
田立業沒理那個記者,只對李馨香說:「李小姐,你要真不怕惹事,我建議你就從北京到省城,再到我們平陽,把事情的全過程都好好採訪了解一下!」
李馨香似乎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大文章,點點頭說:「我是不怕惹事的,我只對事實負責。」又問,「剪綵活動結束后,我能不能見見文市長,和他好好談談?」
田立業說:「我先向我們姜書記、文市長彙報一下再說,好不好?」
李馨香同意了。
飯後,田立業把記者們全送到了平陽賓館,馬上找了姜超林。
這時,姜超林正在平陽賓館五樓套房裡向來參加剪綵活動的省委常委兼省委秘書長程義之和常務副省長吳柱國彙報工作。田立業趕到時,正見著姜超林從套房裡出來,姜超林看到田立業愣了一下,黑著臉說了句:「到我房間來一下!」說罷,頭都不回地上了電梯。
到了四樓姜超林的房間,門一關,姜超林沒容田立業說一句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田立業,你好威風呀,開著賓士滿世界轉!轉夠了是不是?你還敢來見我?啊?我以為你要等到我下台後才見我呢?!一天到晚寫文章譏諷這個,譏諷那個,你咋就不譏諷、譏諷你自己?你看看你還像不像一個副秘書長?我容忍了你六年,你別逼著我下台前最後一分鐘撤你!」
田立業笑道:「老書記,你可不會——誰會在下台前得罪人呀!」
這話更把姜超林惹火了:「田立業,我告訴你:我還非撤你不可!」
田立業忙收起笑,小心地說:「老書記,你……你先聽完我的彙報再撤我好不好?」
聽完田立業的彙報,再看完那份校樣,姜超林的火氣全沒了,再不談撤不撤的問題了,拍打著手上的校樣思索著,問田立業:「新華社這個記者住哪個房間?」
田立業答道:「2335房間。」
姜超林沉默了片刻,說:「田秀才,你代表我,代表市委,請她多留幾天,到平軋廠好好看看,什麼都能看,什麼都能講,實事求是!既然有些人就是看不到平陽的改革成就,光看到問題,而且老是拿平軋廠做文章,我們就只好陪他做了,光明正大一切公開!無官一身輕嘛,反正我也不怕再得罪哪個條條塊塊的人了!」
田立業又說:「首都各大報的這些記者要聯合採訪你。」
姜超林手一揮說:「可以。叫上文市長,工作是大家一起乾的。」
臨走,田立業本想再和老書記開個玩笑,問問老書記:還撤不撤他了?可看到姜超林一臉沉重,便沒敢,悄悄掩上門走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五時平陽跨海大橋
一步步往望海岩觀禮台上走時,姜超林又想起了市長文春明的話:這是一次告別演出。告別什麼呢?告別權力,告別歡呼,也告別作為一座城市的領導責任。是的,不做市委書記了,他仍然是市人大主任,從理論上說人大才是最高權力機關。可中國的現實是共產黨執政,任何一級人大都要體現黨的意志,那麼,離開了市委書記的崗位,離開了市委常委會,他就不是過去那個姜超林了。
職業性的微笑仍恰到好處地寫在臉上,任何人也休想從這位政治強人的神情中發現一絲一毫的失落和沮喪。姜超林威嚴不減地跟在省委常委兼秘書長程義之和常務副省長吳柱國身後,向鮮花、彩旗和聚在跨海大橋東端的人群揮手致意。
這景象真是激動人心。姜超林當年一上任,就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公開宣布,他最喜歡的就是兩件事:開工奠基和竣工剪綵。只要有可能,平陽任何重大工程的開工,他都去參加奠基;任何重大工程的竣工,他都去剪綵。十年來,該有多少次紅紅火火的奠基和剪綵呀!數都數不清。也正是在這數都數不清的奠基和剪綵中,平陽飛起來了,一飛衝天。
就說面前這座跨海大橋吧,多麼壯觀,多麼輝煌!像一條騰飛的巨龍,橫跨南灣海峽,一舉把繁華的中心區和處於半島位置的國際開發區及民營工業園連為一體了。使得原屬偏遠地區的半島新區變成了中心區的重要組成部分。兩年前,跨海大橋的規劃一公布,半島新區的房價和地價就不斷地飛速上升,據文春明說,至今整體升幅已達153%,民營工業園內的工業用地轉讓價竟翻了兩番還多。
這完全在姜超林的預料之中,決定公私合作,動員那些民營企業家們集股投資時,姜超林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說過:「在商言商,現在我不是作為一個市委書記在向你們下指示,而是作為一個代表政府的商人和你們這些商人談合作。你們要賺錢,政府也要賺錢。我敢保證跨海大橋這個大買賣能讓我們雙方都賺到錢。第一,有十五年的過橋費可收;第二,新區地價、房價的升值。」
當時有人問:「姜書記,那咋不讓國際開發區的外資企業也參加入股投資?國際開發區不是也在半島上嗎?二十七個國家和地區四百多家企業,能集多少資啊!」
姜超林說:「我們當然可以讓外資入股,可我們不願這麼做。為什麼呢?因為要保護和扶植民族資本——你們雖然是民營企業,可都是民族資本,有錢可賺的好事,我當然要先考慮你們,各國政府都是這麼乾的嘛。」
於是,就有了這座在全國尚無先例的公私合作的跨海大橋,就有了今天這最後的告別演出——兩年前在民營企業家協會和那幫民營企業家們談合作時,姜超林絕沒想到自己的告別演出會是為這座跨海大橋剪綵。
在觀禮台上站定后,主持儀式的市長文春明開始介紹參加剪綵活動的領導和來賓,接下來,領導和來賓們一一講話。交通部一位副部長、省委秘書長程義之和常務副省長吳柱國都表示,平陽公私合作聯建跨海大橋是個創舉,為深化改革,加快基礎建設的規模和速度,闖出了一條新路。事實證明,基礎建設完全可以動員社會資金和社會力量一起參加,這是利國利民,於公於私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這座跨海大橋不但是跨過了南灣海峽,也跨過了一些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形成的落後的陳規俗見,使平陽的改革開放具有了更強的說服力。
領導和來賓們講話時,姜超林心裡頗不平靜,心想,不管程義之和吳柱國代表省委、省政府講得多麼好,事實是省委書記劉華波和省長陳紅河都沒來。兼任省人大主任的劉華波要會見獨聯體國家元首,來不了,省長陳紅河不會見國家元首,可也沒來。而據說明天送高長河上任,這兩位領導卻都要來。這無論如何都讓姜超林從感情上難以接受,上午接到程義之和吳柱國,聽他們一說,姜超林就不悅了。
臉面上卻沒露出來,直到現在也沒露出來。面對電視記者和攝影記者的鏡頭,姜超林仍一如既往地微笑著,直到文春明宣布請他代表平陽市委、市政府講話時,他才收斂笑容,走到了話筒前。
這場景太熟悉了,又是人山人海,又是彩旗如林!
也就在這時,東橋頭的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一條醒目的紅布橫幅——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打出來的,上書十五個大字:「姜超林書記,九百萬平陽人民感謝你!」
姜超林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甩開事先準備好的稿子,情緒激動地開始了自己最後一次直接面對平陽市民的講話:「市民們,同志們,是我要感謝你們,是平陽市委、市政府要感謝你們啊,深深地感謝你們啊,沒有你們的支持和流血流汗的拼搏,就沒有我們面前這座跨海大橋,就沒有平陽改革開放的今天……」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六時省人民醫院
主治醫生對高長河說:「你們這位趙縣長實際上早就是肝癌患者了,半年前就在我們這裡確診了,他能活到今天都是個奇迹!」
高長河被驚呆了。竟有這種事!一個涉嫌腐敗的縣委班子的縣長,竟是個晚期肝癌患者,竟帶病支撐了半年,以至於昏倒在冶金廳談項目的辦公會上……
見到趙成全時,趙成全卻很平靜,仍在談那個電解鋁項目。
高長河真不忍心再聽下去,緊緊握著趙成全的手說:「好了,好了,趙縣長,這事你別操心了,凃廳長已經說了,他們特事特辦,儘快批,你就好好養病吧!真是的,病成這樣還不休息,你不要命了?!」
趙成全凄哀地笑著說:「高書記,我還要什麼命呀?半年前就被判了死刑,醫生說我活不了三個月,可我又活了半年,又干成了不少事。」
高長河難過地問:「你這個情況,平陽市委和姜超林同志知道不知道?縣委班子里的同志知道不知道?」
趙成全搖搖頭:「不知道,都不知道——要是知道,啥也不會讓我幹了。」
高長河默然了。
趙成全又說:「高書記,你能不能也裝不知道?就讓我可著心再干幾天?反正是不治之症,與其讓我死在醫院裡,不如讓我死在工作中——真的,有工作干就好,什麼病不病的,就全忘了。」
高長河語氣堅決地道:「不行,趙成全同志,你必須住院治療!」
離開趙成全的病房,高長河馬上找了值班院長,對那位院長說,對這位來自平陽的縣長要盡一切力量搶救,有什麼藥用什麼葯,不要考慮經濟代價。院長說,只怕困難呢,根據這位病人的情況看,用什麼葯也無濟於事,最多就是延長個把月的壽命。高長河說,就算是個把月也好,我們不能抗天命,也還能盡人意。
從院長室出來,高長河看看錶,才四點多,想著明天一早就要到平陽上任,咋說也得去看望一下老岳父了,便到了五樓高幹特護病房。
夫人梁麗已在病房裡坐著了,見了高長河的面便譏諷說:「高書記,你這封疆大吏現在還能想到老爺子呀?真是難得。」
高長河笑笑說:「這封疆大吏可不好當,還沒上任頭就大了。」
梁麗還想說什麼,梁清平卻用嚴厲的目光將梁麗制止了,隨後又抬起手向外面的客廳指了指,示意梁麗出去。
高長河知道,老人家必是想和他談平陽的工作,不願梁麗在一邊旁聽——老人家算得上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善於保守黨的秘密,幾十年來形成的規矩就是談工作時,家屬親人一律迴避。
果然,梁麗一走,老人家便開口了:「長河,你去平陽主持工作,很好!」
高長河苦笑著說:「可能不太好,省委主要領導之間好像有分歧,很微妙,平陽的情況也比較複雜。」
梁清平揮揮手:「說說看。」
高長河說:「劉華波書記反覆強調肯定平陽改革開放的成就,對姜超林評價很高,甚至說他是黨的英雄,民族英雄;可馬萬里副書記則更側重於反平陽的腐敗,認為平陽的腐敗問題很嚴重,是我省有史以來沒有過的,認為姜超林對平陽的腐敗負有責任。」
梁清平點點頭:「不奇怪。」
高長河定定地看著梁清平:「哦?」
梁清平語調平和地說了起來:「說點歷史,可能你知道,也可能你不知道。一九八三年以前,平陽的書記是我。劉華波接我的班,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八年,在平陽幹了五年零八個月,調到省委做了副書記。姜超林接的劉華波,從一九八八年到今天,十年。這樣,我們三個書記在平陽的工作經歷,就構成了平陽近二十年的改革歷史。我們三人這二十年幹了些什麼呢?我五年多主要搞撥亂反正,把土地包下去了;華波同志五年多把鄉鎮企業抓上去了,使鄉鎮企業佔了平陽經濟的半壁江山,當然,也搞了不少基礎設施;姜超林同志乾的時間最長,應該說,也幹得最好,幾乎是重建了幾個平陽,使平陽的經濟全面起飛了。這就是歷史。」
高長河意味深長地說:「所以,華波同志就充分肯定平陽的改革成就……」
梁清平抬起手,示意高長河先不要說,自己又說了下去:「——再說點歷史。一九八六年前後,在劉華波任平陽市委書記,姜超林任平陽市長時,馬萬里同志正做昌江市市委書記。昌江當然不能和平陽比,在歷史上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不能希望它一下子就搞上去。可馬萬里在任七年,循規蹈矩,也確實沒有什麼大動作,以至於搞到市委接待處幾個月無人可接待的地步,卻還不服氣別人,認為平陽是走過了頭。當時的省委為了儘快打開昌江的改革局面,果斷調整了昌江的班子。具體說,是在我的提議下,調馬萬里同志為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讓馬萬里同志離開了昌江市。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在組織部的崗位上,馬萬里同志倒是非常勝任的——事實證明,這位同志適合在條條工作,後來就做了部長、省委副書記。」
高長河會意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梁清平笑笑:「我沒有什麼意思,就是講點歷史嘛。」
高長河知道,老人的風格是點到為止,也就不好再多問什麼了。
沉思了一下,梁清平卻又說:「腐敗必須反,不反不得了啊,要出大亂子啊,會喪失黨心民心啊!平陽有沒有腐敗呢?肯定有嘛,局部地方可能還很嚴重。但是,要切記,當有人試圖打著反腐敗的旗號否定改革時,你高長河一定要給我硬著頭皮頂住!另外,腐敗現象也很複雜,是是非非縱橫交錯,不要把它看得太簡單!」
高長河說:「是的,平陽有個縣長被紀委盯著,涉嫌腐敗,可得了癌症還頂崗工作,倒在了省城,現在就住在這裡。我真說不清哪個形象是真實的。」
梁清平頗有意味地道:「說不清時就先不要說嘛!」
高長河又說起了日後和姜超林、文春明的合作問題,明確地提出了自己對平陽班子團結問題的憂慮。
梁清不略一沉思,說:「一年多前,你去做省委副秘書長時,我送你八個字『多學多看,謹言慎行』;今天,我再送你八個字吧。哪八個字呢?『有容乃大,無欲則剛』。」
高長河明白了:「爸,你放心,這八個字,我一定記住。」
梁清平點點頭說:「去吧,好好工作,沒事少往省城跑,平陽二十年改革開放的成果現在都交給你了,你要帶著九百萬人和一座城跨世紀哩,希望你能幹得更好,超過我們這些老同志!」
高長河心裡一熱:「爸,等我干出了點新模樣,請您和華波同志來視察!」
梁清平欣慰地笑著說:「好,好,長河呀,我等著哩!明天上任,先代我向超林同志、春明同志和平陽認真幹事的同志們致以一個老同志的敬意和謝意!」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一時平陽市委
僅僅一天,新書記高長河即將到平陽上任的消息就四處傳開了,因此,下午跨海大橋的剪綵儀式上出現了讓姜超林意想不到的橫幅。與此同時,姜超林也敏感地發現了辦公室主任劉意如的微妙變化。劉意如過去從沒在姜超林面前說過不字,可這晚姜超林要國際開發區的最新引進外資數據時,劉意如竟說時間太晚了,國開辦有關人員都下了班,恐怕很難辦。
姜超林心裡很火,卻又不能不壓抑著,只好說:「好,好,劉主任,你就明早報給我吧,這些最新數據,我向新書記高長河同志交班時要用的。希望你不要誤事。」放下電話時,姜超林說了句,「我們有些同志的眼頭可是活絡得很喲!」
田立業當時就在姜超林辦公室,正向姜超林彙報如何安排新華社記者李馨香的採訪調查工作,一聽這話,馬上說:「那是,老書記,權力崇拜嘛,誰有權力就崇拜誰。所以,人家才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嘛!」
姜超林感嘆著:「是啊,是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所以呀,下台前就突擊提干,就安排親朋好友,就拿原則四處大送人情,好像這日子從此不過了似的!」
田立業挪揄地說:「就是嘛,那日子是人家的日子了,關你什麼事?」
姜超林虎起了臉:「你這是什麼意思?像不像副秘書長說的話?!」
田立業笑了:「不像你撤我——只怕來不及了吧?」
姜超林也笑了:「你這人看來是改造不好了,我六年的改造工作宣告失敗。」想了想,表情認真起來,「哎,說點正經的,前一陣子那麼多人往我面前湊,想在我手上最後進一步,你咋沒動這心思?」
田立業說:「我敢嗎?你沒撤我,我就感激不盡了。」
姜超林點點頭:「你這同志還不錯,有點自知之明。」
田立業卻又來了勁:「不是我有自知之明,是您和組織部門缺乏伯樂的慧眼。其實,按我這水平到哪個市縣做一把手不是好樣的?沒有伯樂,像我這種千里馬只好卧槽了。」
姜超林佯怒道:「你千里馬?千里牛吧!你自己想想,早先組織上是咋培養你的?啊?就因為你是第一個分到平陽市委的研究生,又是黨員,讓你下去鍛煉,鎮黨委副書記,書記,縣委副書記還兼紀委書記,你倒好,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在烈山和耿子敬吵成了一鍋粥!你還說什麼說?別人卧槽還情有可原,你叫活該!」
田立業不滿地道:「你就是袒護耿子敬!」
姜超林道:「袒護耿子敬?你有耿子敬那本事?能把烈山搞成今天這樣子?」
田立業不服氣:「當初你要是把耿子敬調走,讓我當烈山縣委書記,沒準我幹得比耿子敬還好!」又咕嚕道,「說真的,我也實在是討厭官場上台上握手台下踢腳那一套,總也不習慣,所以總吃虧!」
姜超林說:「高長河書記來了,你就會漸漸習慣的,我相信他比我本事大,一般說來,會對你加大改造力度,我交班時,也會向他這樣建議。」
田立業說:「讓他改造好了,了不起我挪挪窩,副處級還得給我。」
姜超林說:「是呀,鐵交椅嘛,上去了就下不來,你算把幹部政策吃透了。」
田立業卻認真說:「哎,老書記,我跟你去人大怎麼樣?不要你提我,平調,還做副秘書長——人大副秘書長好不好?我就喜歡跟你干!」
姜超林愣了一下,馬上說:「我到人大搞家天下呀?你是我的親兵呀?」
田立業真誠地說:「不是,老書記,是我服你,從心眼裡服你!我還想為你寫本書哩,書名都想好了:《一個人和一座城》!」
姜超林擺擺手道:「秀才,這種為我個人評功擺好的書,我勸你別寫。什麼《一個人和一座城》?工作都是我一人乾的?二十年改革開放,三屆市委書記,起碼應該是『三個人和一座城』吧?更重要的還是九百萬人民的支持,沒有平陽廣大幹部群眾二十年的拼搏進取,現在這座城就不存在,所以,你就是真寫這本書也應該是『九百萬人民和一座城』。」
田立業說:「好,我就這麼寫。」
姜超林卻說:「先不要寫,新書記馬上到了,你還是要安心工作,一定要記住,你田立業畢竟是平陽市委的副秘書長,不是作家。」這才想起了正題,「——哎,秀才,你繼續說,那位新華社的李記者想怎麼逐級採訪?具體怎麼安排?」
田立業也回到了正題上:「哦,老書記,是這樣的,李記者在平陽準備呆一周左右,就住平軋廠招待所。然後,我陪她到省城和北京。在平陽期間,有些關於當初平軋廠上馬的重要決策情況可能還要問到你和文市長。」彙報完后,又說,「李記者現在也服你了,說你接受他們聯合採訪時,簡直像趙忠祥播新聞!」
姜超林呵呵笑著說:「秀才,你別捧我了。這個事,我看這樣辦:一、不一定住平軋廠招待所,條件艱苦了點;二、在平陽你陪同,省城、北京你不要去,其他同志也不要去,以免給人家造成誤會;三、此後,這事不要再向我彙報了,可以向新書記高長河同志直接彙報。」
田立業明白了:「好,老書記,我全按你的指示辦。」臨走,再次認真地道,「老書記,我不是開玩笑,我是真想到人大去,您看能不能考慮一下?」
姜超林心裡隱隱發熱,拍拍田立業的肩頭說:「先在市委好好乾,高長河同志和你一樣也是研究生,沒準也會很看重你呢。當然嘍,真弄到呆不下去的程度,我也不會看著你做待崗幹部的,反正我是被你賴上了嘛。」
田立業又說:「要不,你向新書記推薦一下,讓我到下面幹個正職怎麼樣?只要是正職就行,哪怕是個鄉,是個鎮都行——我這輩子非得干出點模樣給您老書記看看,別以為我只能在機關分蘋果!」
姜超林根本沒把田立業的話當回事,揮揮手說:「走吧,走吧,我還有事。」
田立業自覺沒趣,悻悻走了,走後沒幾分鐘,市長文春明便來了。
文春明一進門就說,剛把交通部副部長一幫人送走了,明天走的客人也安排好了,剪綵活動大致可以算善始善終了。說著說著,就發起了牢騷,先怪省委書記劉華波和省長陳紅河不來,後來又談起平軋廠的事,道是忍辱負重也得有個限度,這回真該借新華社李記者的手好好反擊一下了。
姜超林說:「春明呀,你看你,又帶情緒了吧?反擊什麼?誰要反擊呀?是有人往新華社遞了材料嘛,我們只好實事求是地把平軋廠的問題公之於眾!這樣一來可能會得罪那些條條塊塊中的一些人,以後平陽有些工作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可有什麼辦法呢?不是我們不願忍辱負重了,是有人非要把它當個大問題來抓嘛!」
文春明問:「這事要不要向高長河彙報呢?」
姜超林說:「當然要和他通氣了,交接時,我就把那份原準備發表的內參複印件交給高長河同志,光明磊落嘛!」
正說著,文春明的秘書拿著手機進來了,向文春明和姜超林彙報說,市防汛指揮部來電話,說是由於昌江上游廣大地區連降暴雨,昌江平陽段水位已接近歷史最高位,如果上游地區暴雨不停,新的洪峰再下來,縣級市濱海和平陽部分城區可能會出問題。
文春明一聽就急了,起身要走:「我得趕快到防汛指揮部去。」
姜超林囑咐說:「還得向省防汛指揮部報告。」
文春明走後,姜超林想想仍覺得不安,叫起已上床休息的司機和秘書,也驅車趕往位於城鄉結合部的昌江江堤,突擊檢查防汛工作。
根據市裡的安排,昌江沿線十幾個鄉鎮已組織了幾萬人馬上了江防第一線。
然而,001號奧迪一路往江堤趕時,平陽的夜空卻明月高懸,滿天群星燦爛異常,不說看不到電閃雷鳴,月邊連一絲烏雲都見不到。
這時已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三時四十五分,迄至這一時刻,姜超林作為平陽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天還沒過完,他仍對平陽這座城市,對生活在這座城市和生息這塊土地上的九百萬人民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沉重責任。
坐在車裡,目視著撲面湧來的滿城燈火,姜超林想,這真是最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