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8
午夜的同一時刻,在縣長陳家舟家的客廳里,煙騰霧繞,燈火不熄。四周密垂的窗帘,早將屋子遮掩得烏煙瘴氣。
鄒森、王奉良一直陪坐在陳家舟的家裡,還有另一位重要角色便是鋼管廠廠長高貫成。自入夜起,四人就坐在屋裡打麻將,九點鐘一過,電話鈴聲就不斷了。陳家舟推了麻將牌,說不打了,幾個人便都坐到沙發上去,靜觀著事態的變化。陳家舟拿起話筒,一次又一次的應答都是「噢,噢,知道,都知道了。不要來了,我有客人」。再後來,他就把電話插頭拔了。兩位局長和高貫成見狀,也忙把手機設到振動上,來了電話也輕易不接,屋子裡安靜下來。
什麼「都知道了」的陳家舟臉卻一直陰著,不肯開晴,那張嘴巴也一直只吸煙不說話。直到鄒森再一次掏出手機看了簡訊息,報告說成志超已離開醫院回縣委機關,他才低聲罵了句,「一幫笨蛋,都是豬!」
平心而論,今晚這出武戲,陳家舟事先並不知道。這齣戲的主謀是高貫成。縣一中的老師吳瑞之軟硬不吃,死盯著鋼管廠的事情不放,寫了上告信,又信誓旦旦地要告到市裡省里去,高貫成要教訓教訓那個不知好歹的糟老頭子,便安排打手暗中給了吳瑞之那麼一下子。在教訓吳瑞之之前,高貫成是請示過老闆陳家舟的。當時,陳家舟心中一動,便點頭了,並告訴高貫成,意思到了就行,下手千萬不要太狠,限度是只許見血,不能傷命。陳家舟說,一旦涉及命案,上級公安局就要介入,想擺平難度就大了。事情可鬧騰,但切切不可鬧出咱吉崗的一畝三分地。高貫成連連點頭,說請老闆放心,這個分寸我還是拿捏得準的。今天午前,高貫成聽說成志超回到縣委,椅子沒坐一坐,就去了醫院看吳瑞之,心裡越發有些慌,就找了王奉良和鄒森商量對策。他知道這兩位局長都對成志超恨之入骨,恨不得成志超儘早滾出吉崗縣。三個人商量的結果就是設計將成志超與董鍾音騙到一起,打傷董鍾音,從而將成志超的風流事張揚開。這個主意一出籠,三人就連連稱妙,並馬不停蹄地付諸實施,由鄒森再造假信並立即送到縣委門衛室,再由高貫成安排打手。高貫成掌握的原則也學著陳家舟,仍是「只許見血,不能傷命」。入夜時分,三人又先後跑到陳家舟的家,口稱是玩幾圈麻將,話里卻透著幾分巴兒狗叼來一隻死耗子的得意,搖尾巴以求主人的幾句讚賞。他們說九點鐘以後必有好戲,等著瞧吧。陳家舟追問什麼好戲,他們又笑著不說。終於等到過了九點,一個又一個電話打進來,陳家舟自然也就明白這個死耗子的肚子里裝的是一副怎樣的下水了。三人萬沒料到不僅沒討得主子一句誇讚,反倒挨了劈頭一頓臭罵。
兩位局長和高貫成面面相覷,知道老闆是動了真氣。他們這些人,背後都叫陳家舟老闆。王奉良小心翼翼地說:
「他叫魏樹斌把檔案封了,都一個多月了,我們心裡越來越沒底,只以為……老闆會出面說句話,可老闆就是不……」
陳家舟打斷他:「我為什麼要找他?我找他說什麼?一張嘴,那就叫不打自招飛蛾撲火,先就在他面前矮了半截,不被燒死也燎個糊里八黢。他又為什麼封了檔案后不立即研究,反倒急三火四地跑到東甸鄉去?說明他心裡也在猶豫。他猶豫什麼?他不懂一查就引火燒身?他不知道只要安安穩穩地在這裡再混個半年幾月,就會升到市裡去當州官?他要我找台階給他下,我偏不給,那他只好自己找。按我分析,也就這三五日,他總會找個什麼借口,把這事放個蔫屁,臭臭自己也就算了。我讓貫成給那個姓吳的一點顏色看,就有個引他去往那條道上走的意思。那件事只要他們抓不到兇手,最後只好按流氓滋事的治安案件不了了之。可你們偏沉不住氣,事先也不跟我招呼,就自作聰明,非把蔫屁當響屁放。這回好,把稀屎都擠出來了,你們說,這個腚怎麼揩吧?」
鄒森囁嚅地說:「我們也知他有猶豫,但猶豫來猶豫去,就可能出現兩種結果。他真要在常委會上說聲查,誰有理由阻止?又誰敢阻止?我們想……與其這樣,不如叫他後院起火,只要他忙著顧惜自身名聲臉面和日後的升遷,可能不用誰轟,他就自己張羅滾出吉崗縣了……」
口乾舌燥正喝水的陳家舟砰地把玻璃杯子墩在茶几上:「你以為成志超是你呀?胯襠里夾卵子的男人怕啥?怕激!狗急眼了還跳牆呢!吳三桂要不是因為自己的相好被李自成的部下搶去,能一怒之下放開山海關城門樓子讓清軍入關?燒紅的鐵疙瘩往冰涼的水裡滋啦一激,叫什麼?叫淬火。淬過火的鐵變成了什麼?變成了鋼!鋼比鐵硬懂不懂?你們非逼姓成的硬起來呀?成志超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相好的被人打了,又心裡明鏡似地猜得到是誰指使下的黑手,他只要還是個男人,就不會善罷甘休,就是原來有當縮頭烏龜的打算,這回怕也要張口反撲過來,狠狠咬你一口了,而且咬住就不會鬆口。」
鄒森咕噥說:「就為一個娘們兒……不會吧?」
「那你們就等著瞧。換了我,絕咽不下這口氣。虧你們還是個爺們兒!」
高貫成心裡仍不服,說:「他硬?不等他硬起來,明天滿城裡就都傳開了成志超玩女人搞破鞋被人打了的事,縣委縣政府兩個大院更得開鍋。他自身難保臉沒處放,還硬個屁!依我看,吉崗縣他是呆不住了,他得趕快給我們滾蛋!」
陳家舟搖搖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唉,你們啊,口口聲聲說是我陳老闆肚裡的蛔蟲,卻哪裡知道我的心思?成志超不貪不摟,只是暗中有個相好,你終能把他臭成個啥?我寧願成志超在縣裡佛爺樣地呆著,也寧願供佛爺樣地供著他,他圖清靜,我們圖實惠,有什麼不好?只要再哄他風平浪靜幾個月,他官升一級,上邊自會另給他安排個更顯赫的佛龕。我呢,也極可能順勢補位,坐到他那個位置上去。可你們這麼一鬧,即使他夾著尾巴走了,不咬不鬧,可他心裡有恨,只要到省里佛祖那裡說一聲陳家舟不適合當一把手,那我們的這台戲就又得從頭再唱。縣委書記雖說級別不高,可位置重要,省里不點頭,市裡是任命不得的。誰知再來的是個怎樣的主兒?他也會像成志超似地一切放權只等高升?白臉曹操為啥只當丞相不坐皇位?他不想當皇上?時機不到啊,天下還有蜀吳和各路諸侯呢。你們呀,以小失大,誤了我的大事啦!」
幾個人再不敢吭聲了。好一陣,鄒森才討好地說:「誰說老闆是粗人?我看上下五千年的事,比誰都悟得透呢。要怪,我看也還得怪老闆,這些指點迷津的話,為啥以前不跟我們這些獃子說道說道?事已至此,老闆也別生氣了,該怎麼做,老闆還是趕快吩咐,等一會兒,天可該亮了。」
陳家舟長嘆了一口氣,說:「上策已失,只好走中策、下策,亂了套,那就從亂上來吧,讓他再亂,大亂,越亂越好。我還有兩步棋,第一步,還是你們去走,別睡覺,馬上做,天亮前就做出來。獾子既已憋在洞里,那就抓緊往洞里熏煙,先熏它個懵頭轉向五迷三道再說;第二步,由我來走。把獾子逼急了咬人不算本事,還得想法放它一條生路,讓它趕快滾蛋,保住我們自己平安要緊。至於他走後誰來,走一步看一步,再說吧。用麻將桌上的話說,這一圈,我沒和牌,也不想和了,但總不能再給別人點炮吧?咱們說辦就辦,我倒要看看,他成志超怎麼接我這張牌。」
鄒森和王奉良急匆匆走了。高貫成見狀,也要離去,陳家舟卻示意他留下來,問:
「今夜的事,還是那兩個人吧?」
高貫成點頭:「這種事,哪敢亂找人。」
「都靠得住?」
「老闆放心吧,絕對是鐵杆兒的,肥吃肥喝養了好幾年了。」
陳家舟說:「你在鄉下找個僻靜的地方,先把這兩人給我安頓好,叮囑他們,最近這些日子,沒有我的話,絕對不可拋頭露面,更不許惹事生非。」
高貫成說:「老闆要是不放心,我給他們幾個錢兒,乾脆讓他們遠走高飛,沒有你的話,再不許回吉崗一步。」
陳家舟搖頭:「還不到時候。」
高貫成說:「老闆是不是還想用用他們?」
陳家舟沉吟說:「怎麼用,我還沒想好。你照我說的去辦就是了。」
39
成志超從走出縣醫院大門那一刻起,就下定決心,他要動手了。
正如陳家舟料定的那樣,一塊燒紅的鐵,在驟然浸水冷卻后,果然增加了許多硬度。成志超準備明天上午,先召集書記碰頭會,下午,開常委擴大會,擴大到縣紀檢、監察局、公安局、檢察院的領導班子主要成員。那是個並不複雜一目了然的案子,只要把人事局那七十幾個新錄用人員的造假檔案找出來,當事者便誰也休想推搪狡辯。至於此案必然引起的軒然大波,他也豁出來了,大不了被激流中的污泥濁水沖嗆個丟了人樣,然後捲起鋪蓋滾回省城去。可我人仰馬翻,那些烏龜王八蛋口裡也沒含避水神珠,他們將被沖嗆得狼狽不堪原形畢露,然後一網打盡。法紀無情,利劍高懸,交交手咱們再見高低吧!
成志超只是不放心董鍾音,也不忍。事端一起,濁浪排空,那個無辜的女人必被卷進漩渦,雖無身家性命大虞,但名聲必受嚴重損害,惡人們落下水也要胡亂噴上幾口糞水的。這種事,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總會強些,但對女人,尤其是獨身女人,那種傷害和長久的影響不言自明。
回到辦公室,成志超就往董鍾音家裡打了電話,雖然明明知道此刻她還在醫院裡打點滴。此後就每隔一會兒打一次,直到過了凌晨三點多,那個電話才有人接。
「感覺好點兒了嗎?」
董鍾音很吃驚:「你還沒睡呀?」
「等你回來。當然,也不光是為這,我腦子裡很亂,想了許多事情。」
「不用惦記我。大不了,有些人嚼嚼舌頭,我有準備,你也許還不知道,其實我很堅強。」
「鍾音,我要跟你說的是,很快,我要採取一個行動,一個很大的行動,難免仍要傷及你。但我思前想後的,你就多委屈吧,我已顧及不了那麼多。你有恨有怨,就在心裡罵我好了。」
電話那邊靜了好一陣,才說:「我早覺察這些天你有心事。該下決心就下決心吧,別想那麼多,我不喜歡婆婆媽媽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
「謝謝你這樣理解我。可我還是要說,這把火由我燒起來,我就不會再在縣裡留下去了,『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計,只有故鄉歸路。』但請你放心,不論我去了哪裡,我都會為你負責到底,日後我會調動關係,想盡辦法,把你調到外地一個相對安靜些的地方,好嗎?」
「不,不用!……我們不說這個了,還是再聊聊宋詞吧,以後……也許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其實,我不光喜歡婉約派,也喜歡豪放派的詞,你聽我給你背誦兩句。『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成志超的心又熱起來。這是蘇東坡和陸遊兩首詞里的幾句,她巧妙地斷章擷取,便有了特殊的含義。
他說:「這一次,我確實要射天狼,至於封侯與功名,何必再理它。『落帽山前,呼鷹台下,人道花須滿城栽。都休問,看雲霄高處,鵬翼徘徊。』」他回應的是辛棄疾的詞。
董鍾音輕輕嘆息一聲,說:「你抓緊睡一會兒吧,很快天就亮了,你還有大事要做呢。」
成志超放下話筒,看看錶,和衣睡下。他突覺心境平和,再無他慮,倦意也迅速地襲上來。這一覺,他睡得很酣沉,直到走廊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人們激烈的說話聲,他才醒來。
房門敲響,咚咚咚,很慌急。成志超揉揉臉,順順頭髮,打開門。門外站著秘書張景光和辦公室主任紀江,都是一臉的張皇之色。走廊里還有別人,眼神都怪怪地望著他。成志超的心沉了沉,問:
「出了什麼事嗎?」
張景光和紀江卻不答,穿堂入室,直奔了窗前去。辦公室在三樓,居高臨下,只見縣委大院的門前正圍了上百人,一片混亂,有人在跳腳叫罵,隔著窗戶,也不知在罵些什麼。人群中還有人張挑著橫幅標語,上寫「臭流氓成志超滾出吉崗去!」若不是有警察在大門前攔阻著,那些人早衝進大樓里來了。
紀江將幾張紙片遞給他,那是揭下來的小幅標語,寫的也都是「共產黨的縣委不要大破鞋當家」之類很惡毒的話。還有一張是電腦列印的傳單,「誰說成志超不管事兒,深更半夜逛窯子兒。窯姐名叫董鍾音,腦袋開花能證身。狗男狗女快滾蛋,少在縣裡下三濫!」……
成志超只覺胸悶頭脹眼冒金花,恨不得抓什麼東西狠狠摔下去,心裡卻暗暗提醒自己鎮靜,要沉住氣。魏樹斌匆匆進來,眼色示意,紀江和張景光便退出去了。
魏樹斌問:「成書記,他們惡狗先咬人,煽動群眾鬧起來了,怎麼辦?」
成志超猶豫了一下,問:「董鍾音現在在什麼地方?」
魏樹斌說:「我已派人給她另找了一個地方休息,絕對安全,你放心吧。」
成志超又問:「帶頭叫罵的是些什麼人?」
「說是董鍾音婆家的人,兩男一女,男的說是小叔子,女的說是嫂子,真假難辨,罵得都挺難聽。」
「董鍾音的婆家人不是都在外地嗎?」
「說是連夜趕來的,來了就直奔縣委。」
「他們的信息倒靈,動作也快。」
「先下手為強嘛。有人挖空心思在作這個文章,恨不得把天鬧塌下來。」
「你去請紀檢委的人出面,先把他們穩住。圍觀的人也抓緊勸說疏散,要注意政策,千萬不能激化,放了這把火的人在隔岸觀火,惟恐天下不亂,我們千萬不能上當。」
「我明白。」
說這話時,電話響了,成志超去拿話筒,卻被魏樹斌伸手攔住,又仔細看了看來電顯示,才又退後一步,讓成志超去接。
電話是省委魯書記的繼任秘書小丁打來的。
小丁說:「是志超同志吧?魯書記叫你馬上回來,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談。」
成志超遲疑了:「什麼事呢,這麼急?」
小丁說:「我也不知道。你回來再說吧。」
「拜託你跟魯書記說,能不能……緩一兩天?這兩天我正忙,時間確實安排不開。」
小丁回答得很果斷:「不行。魯書記已經一再強調了,讓你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和事情,立即,馬上,一刻也不要拖延,必須趕回來。」
這麼說,縣裡剛剛發生的事情,省里的老領導已經知道了?真是迅如星火呀!
成志超放下電話,對魏樹斌搖頭苦苦一笑,說:「省委領導急召,我不能不回去了。」
40
成志超沒帶秘書小張,是自己坐小車回省城去的。縣委院門前還被那些吵吵鬧鬧的人圍著,成志超是從後院小門閃出去的,又順著小巷到了城邊,司機已將小車停在那裡等他。小車出縣委大院時,也費了一些周折,那些鬧事的人認得縣裡的1號車是成志超的,便攔著不讓動,還有人鼓動掀翻了砸癟了再點上一把火。多虧了魏樹斌及時趕到,厲聲斷喝,說汽車是國家資產,不是哪個人的私有物品,誰敢輕舉妄動,立刻依法拘捕。魏樹斌還親自動手將車門打開,讓那些人往裡看,見成志超確實沒在裡面,又懼著公安局長黑如重鐵的臉龐,那些人才給小汽車閃開了一條道。成志超聽司機跟他說了這些事,又是苦笑,無話可說。清晨這一陣,真是夠狼狽的了,堂堂一縣首腦,害得連大門都走不得,落到這種地步,政敵暗中作祟是其一,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是重要原因,這心中的苦澀與難堪可跟誰去說?
小車出城時是清晨,趕到省城也就九點多鐘。成志超直接奔了省委,心裡一再溫習著面對魯書記該作如何檢討和說明的詞語。魯書記是外冷心熱的一個人,最容不得下屬文過飾非,尤其容不得下屬當面跟他撒謊講假話。記得一次他將一位市委書記叫到他的辦公室,問的是那個市一起群眾請願遊行的事,市委書記將準備好的材料拿出來,一二三四講了好一陣原因,魯書記聽得不耐煩,起身對市委書記說,你接著念,我去一趟衛生間,等你講到你和市委的失誤和責任時我再回來聽,好不好?嚇得那位書記臉登時汗水洗面。成志超已下定決心,到了魯書記面前,先將自己和董鍾音的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老老實實請求組織處分。魯書記恨也好,罵也好,待他發過脾氣,再將自己已經掌握的吉崗縣以陳家舟為頭子的腐惡勢力貪贓枉法的事實向領導報告。事已至此,就請省委下最後的決心吧。
進了省委大樓,步出省委領導所在的八樓的電梯,成志超心裡再一次酸楚沉重起來。這裡,也曾是自己工作過的地方,誰會料想,今日一來,日後還會不會再有重返的機會,而這最後一次,竟是如此窘迫尷尬,羞見領導和同事了。吉崗縣城發生的事,魯書記一定是知道了,也許很多同志都知道了,就是給他留足面子不當面問起,自己又如何坦然從容得起來呢?自己不僅是敗軍之將,還成了個丟人現眼讓人恥笑的小丑啊!
成志超沉沉氣,直向走廊深處魯書記的辦公室走去。走廊很安靜,也很幽長,成志超此時的每一步,都變得格外沉重。
小丁從一扇半掩的房門裡快步追出來,輕聲喊:「志超,志超同志。」
成志超停下腳步,跟小丁握握手,注意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忐忑地問:「魯書記在嗎?」
小丁說:「魯書記正和組織部的同志研究工作,今天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緊,沒時間單獨和你談話,他讓你先回家跟愛人談。魯書記的意思你愛人都知道。」
成志超的心一緊,問:「我家那口子找魯書記了?」
小丁點頭,目光里滿是惋惜和同情,說:「回家后千萬別性急,有話好好說,該道歉就道道歉,深刻檢討吧,跟家裡人說幾句軟話也不算什麼。我看大嫂是很通情達理的人,魯書記雖說眼下心裡有點氣,也確實沒有時間跟你當面談,可他為你考慮得很長遠。來日方長,何必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呢。你說是不是?」
成志超便知這是魯書記真的生氣了,有意不給他面見。聽小丁話里的意思,妻子宋波是先得的消息,后又找到了魯書記。不由心裡又罵,這幫王八蛋,竟玩起了子母霰彈,一炸一大片,連家裡都不給留一份安寧,真狠啊!他僵僵地立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走廊里有人走動,經過身邊時,認識的便跟成志超打打招呼。成志超怔怔的,也不知跟那些老朋友們應答了些什麼。
小丁又低聲催促:「抓緊回家吧,大嫂還在家裡等著你呢。」
成志超返身下樓,坐車回家。到了自家樓下時,司機問,我是不是在樓下等您?成志超點頭說,我就不請你上去了。渴了餓了,你自己想辦法吧。有什麼事,我再用手機和你聯繫。開車門時,司機小心地安慰一句,成書記,別上火。
成志超猜想此時兒子已去上學,妻子卻一定在家,她不會上班,她等他有話要說。成志超沒按門鈴,用鑰匙自己打開房門。果然,進了屋子,便見妻子的兩隻高跟鞋胡亂地丟在地心,有一隻還歪在遠遠的客廳一角,那肯定是妻子進屋時隨火氣一塊兒甩過去的。妻子的外衣也胡亂地扔在沙發上,而不是掛在門后的衣架。
成志超換了拖鞋,定定神,向卧室走去。妻子宋波仰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兩眼紅腫,卻大睜著,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枕巾已洇濕了好大一片,用過的面巾紙胡亂地扔了一地。
成志超在床前站定。宋波卻不動,身不動,眼不動,口也不動。成志超就那麼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從書房裡搬過一把摺疊椅,又順手抓了一盒煙,再回卧室,便靜靜地坐在床邊,點燃煙,想著自己的心事,也等著妻子隨時可來的火炮轟擊。
連著吸了兩根煙,這於成志超,可算破記錄。妻子卻仍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回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妻子的聲音冷冷硬硬,像冰砣子,像鐵疙瘩;又遠遠地,像來自天邊的幽靈。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也不想強求你原諒。你說怎麼辦,我都聽你的。」
妻子眼中的淚水又泉水似地湧出來,好一陣,她才說:「是,我不能原諒,但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我又不得不原諒,多大的屈辱我都只能咽下去。我是學醫的搞醫的,我了解男人的弱點和那種生理本能,為了那種本能,男人很容易做下讓家裡人痛心疾首的醜事。這一點,我把你估計得過高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意志堅強,品行端正,很能自律的一個人。但事已至此,既不想離婚,我還能怎麼樣?你跟那個女人徹底了斷了吧,然後聽從省委的安排,馬上到省委黨校學習,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成志超怔了,去學習?從今天早晨到現在,他將自己可能面臨的結局猜想了千萬條路,最好的和最差的,最體面的和最掉價的,當然也想到了魯書記可能對他採取的保護措施,惟獨沒想到讓他馬上去省委黨校學習。
「魯伯關心愛護了你一場,你卻讓他太傷心太失望了,可他還是沒扔下你不管,這也是他萬般無奈的辦法。這期縣處級幹部班開學已經半個月了,是魯書記親自找省委組織部,又找黨校,才同意讓你插進去的。幾個月後,市級班子換屆,有些人選要從這期學員中產生。你去吉崗時,魯書記一再叮囑過你,盡量少疏漏,切莫起紛爭,可事到如今,你的小辮子還是讓人家抓住了,你把矛盾也挑起來了,聽說縣裡都亂成了一鍋粥。即使這樣,魯書記仍在給你創造機會,你千萬不能讓他再失望了。」
成志超又抽出一根煙。他腦子裡脹脹的,木木的,一時拿不準主意。應該說,這是魯書記為他安排的最好最奇妙的一步高棋了,日後可進可退,眼下又可體面地撤離紛爭與難堪,可謂深謀遠慮,又不顯山露水。可這是臨陣脫逃呢,還是隨機應變?
「魯書記給你的時間是三天。」
「就三天?」
「對,就三天,今天就算一天。三天後,你必須到省委黨校報到。如果你還要任性胡為,所有的後果,包括工作的,也包括家庭的,你自己掂量吧。」
這是最後的通牒。
成志超想了想,站起身:「既然只給了三天時間,我現在就回去,你好好照顧自己吧。」
41
不過一兩個時辰,成志超就突然返回到車上,這讓司機大感意外和吃驚。他觀察著成志超沉鬱的臉色,小心地問,這就回縣裡嗎?成志超翻腕看了看錶,說我餓了,連早飯都沒吃,先找個地方填填肚子吧。司機便拐彎抹角地將小車往巷子里轉,找到一家「農家樂」小飯館,說在這裡吧,吃點清爽敗火的。
司機善解人意,要了一盤大豐收,一盤油煎小鹹魚,還有一盆農家水豆腐和醬悶芸豆,主食是高粱米飯。那大豐收不過是幾樣時鮮青菜,配上一碟肉末醬。司機還特意叮囑多上些紅心蘿蔔和苦麻菜,都是極敗火爽口的。苦麻菜本是田間野生的,這個時節還難以采尋,但自從有了蔬菜大棚,庄稼人便將野菜也移種進去,雖不似野生的那般有滋有味,但畢竟還存些山野的清香在裡面,只是價錢貴得驚人,比鮮魚嫩肉還貴。成志超心裡感動,又看著不忍,說你小夥子愛吃肉,單點一個吧。小夥子笑說,成書記,您多吃點,我也正饞這一口呢。
成志超肚裡確實餓得咕咕叫了,昨兒整整一夜幾乎沒合眼,今天從清晨到現在又忙著一路顛簸,除了灌進肚裡兩瓶礦泉水,可謂滴米未進。但成志超也不是因為困餓才留在城裡,他在心裡算計著時間。這個時候往縣裡趕,即便是故意放慢速度,到家也就午後三四點鐘,正是縣委機關上班的時候。到了縣委,跟人們說什麼?有了清晨那一陣鬧,縣裡肯定對他說什麼的都有,猜什麼的也肯定少不了,民心洶湧,難測深淺。反正回去了也是一走,或明天傍晚,或後天一早,終歸是滾蛋走人,那就不如晚一些回到縣裡,趁著夜間人靜,圖個眼不見心不煩。在省城家裡也呆不得,惹出如此風波的責任全在自己,妻子即便不哭不鬧不責怨,自己也羞愧難當如坐針氈,不如就這般躲出家門,且尋幾分心裡的清靜吧。
肚子雖餓,卻吃不下多少東西,一碗飯只吃下小半碗便放下了,抓了蘿蔔條往嘴裡送,也覺沒甚滋味。司機問,要不要再換個口味?成志超搖頭,說你吃吧,這挺好。小夥子有心勸慰勸慰他,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兩人就那麼在餐桌前默默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
成志超還沒回到縣裡,可他將去省委黨校學習的事魏樹斌已經知道了。也不光魏樹斌知道,縣裡許多人都知道了。市委組織部的一份正式通知明碼電傳過到縣委來,這事還算秘密嗎?
上級的這個臨陣換帥的決定很讓魏樹斌吃驚,但細想想,似乎也盡在情理之中。人家是省里大領導的愛將嘛,愛將雖有毛病被人抓住了小辮子,但在大節上還是清正的。《西遊記》中那些想吃唐僧肉攔阻干擾西天取經的妖魔鬼怪,或玉兔,或雄雞,或牛魔王,哪一個不是在天宮有些來頭,孫猴子萬般無奈鬧到各路神仙佛祖那裡去,還不是收回天宮了事?在非常情勢下採取這種組織措施,既是上級領導的無奈,也是上級領導的高明,可算上上之策啦!
雖明白這個理,可魏樹斌仍覺心中窩了一塊重重的石頭,踢不去,甩不出。成志超這一去,還能再回吉崗來嗎?電傳通知上已明確安排,成志超赴省委黨校學習期間,縣委書記的工作暫由陳家舟代理。雖是「代理」,但縣人事局檔案中露出的那些馬腳就可給陳家舟充足的時間和條件做「技術處理」,即使以後再將這個案子重新啟動,也要比登天還要難了!況且,這一陣,自己明顯為這個案子當開路先鋒,已得罪了相當一批權勢人物,那成志超一走,自己還怎麼開展工作?也要求調動工作另圖清靜嗎?那吉崗縣的這一片天地就拱手讓給那些無法無天的惡徒胡作非為?那是我公安局長魏樹斌一人的恥辱,還是執政黨的恥辱?老百姓將罵些什麼?
魏樹斌草草吃了幾口午飯,就將吉普車開出縣城,候在了通往省城的公路上。他估計成志超很快會回來,今天就會回來。
那一次,袁玉琨從市公安醫院回到縣裡,就將擦鞋用的箱子連同裡面的鞋刷鞋油什麼的一股腦兒都賣了,買主出價很低,但袁玉琨賣得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在家裡焦急期盼的日子,袁玉琨一次次將電話打到魏樹斌的辦公室去,沒人接,手機也一直關著。她知道魏樹斌還另有一部手機,但那是為工作配的保密號碼,魏樹斌不說,她也不問。袁玉琨也曾把電話打到市公安醫院,醫院只答病人早已出院,別無他話。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裡,魏樹斌突然回了家,摘下帽子,頭髮長出一層,卻還纏著紗布。袁玉琨說要看看傷口,魏樹斌說這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以後頭髮長出來,絕不影響觀瞻。袁玉琨又要為他張羅晚飯,魏樹斌說這些日子,我還真饞老婆的干豆腐燉大白菜了,可今天弟兄們剛為我接過風,肚子正飽著,下回吧。說著,魏樹斌戴上帽子,起身要走。袁玉琨說你不在家住一宿呀?魏樹斌做了個苦相,說大夫有令在先,紅傷在身,一月之內不許同房,我怕管不住自己,對不起了。又指樓下說,就為這,我都讓車在下面等我呢,也等下回吧,好飯不怕晚,好不好?
這頓「好飯」便又等了十來天。那天夜裡,魏樹斌再次回家,袁玉琨拂開他已長出半寸長的頭髮看傷口,登時就冷下了臉子,說你為啥騙人?魏樹斌抱著妻子滾熱的身子,嬉笑說,騙人和計謀可不是一個概念,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袁玉琨問這話怎講?魏樹斌說,干公安這一行,生生死死,懸於一旦,心裡若再牽挂家裡,保險係數必然更要打折扣,有所下降。我不過是把隨時可能出現的惡果先演習給你看。袁玉琨說,你這麼裝神弄鬼,電話都不接,就不怕影響工作?魏樹斌說,你擦鞋女工哪知眼下高科技的含量,我只需在電話上添置一個呼叫轉移,啥事耽誤得了?袁玉琨便恨恨地一口咬在魏樹斌肩頭上,留下齊齊的一排牙印,說,我讓你瞧不起擦鞋女,我讓你看這回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小車回縣城,離城還有十多公里的地方,遠遠就見公路邊停著一輛警用吉普車,魏樹斌靠在車上吸煙。司機將車減了速,說公安局魏局長的車在前邊,要不要停下來?成志超說,停吧。小車便在吉普車前面停下來。魏樹斌遠遠甩了煙頭,一言不發,轉身就往路旁山坡上的松林里走。成志超下了車,跟在後面,也走進松林里去。
松林是多年前人工栽植的,鬱鬱蔥蔥,蔚然成林,有風掠過,便吟起了松濤的低嘯。魏樹斌在一棵樹下站定,成志超跟過去,眼望著縣城的方向。日已西垂,縣城的古塔、高樓盡收眼底,一派蒼茫。
魏樹斌臉鐵青,眼瞼垂著,好一陣,才說:「鬧事的人都散了,縣裡現在很平靜。」
成志超嘆了口氣,算作應答了。
魏樹斌問:「你什麼時候走?」
成志超怔了一下,消息這麼快?自己還沒回到縣城,人們就知他要走了。
「你知道了?」
魏樹斌冷冷一笑:「滿縣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天上午開常委會,把工作交接一下,午後就走。」
魏樹斌把臉抬起,目光如鷹如隼似針似刺般射過來:「那件案子怎麼辦?」
成志超把眼睛躲移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走後,誰當家誰說了算,咋定咋是吧。」
魏樹斌把牙幫骨咬了又咬,說:「有人說我是你的一條狗。那些人整完你就要想法收拾我了。」
成志超苦笑:「我可能連條狗都不如,頂多是條喪家犬,夾著尾巴溜了。」
魏樹斌罵:「他媽的,狗就狗,是狗也是一條警犬!我魏樹斌從來不屬於哪個人,我屬於國家公安機關!成志超,你聽著,你走吧,我不敢誤你的仕途前程。但你前腳走,我立馬就向上級公安機關報案,我有足夠的證據和破案線索。你怕,但我不怕,大不了我還去當我的警察。我就不信哪個大嘎禿子打立正,一隻手真能遮住天!我要跟你說的只是一句話,到了辦案人員找你取證的時候,我只希望你別活得不像個男人!」
魏樹斌說完,丟下成志超,甩開大步,就向公路走去。那車門砰的一聲,地動山搖,震人心魄,吉普車箭一般直向縣城方向射去了。
成志超獃獃地望著遠去的吉普車,望著遠方的縣城,只覺兩腿發軟,嘴巴里乾乾的,腦子裡也一片空白,便默默地在松林間的草地坐下了。
成志超是入夜時分回到縣城的。望著車窗外如織的燈火,還有街上悠閑散步的行人,心裡不由一陣陣酸酸痛痛,百感交集。此一別,可能就再不會回來了。自己在這裡工作了兩年多的時間,不算長,可也不算很短,但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搞了一片大棚實驗田,有了些規模,但還沒有見到預想中的效益,就是算成功吧,那也離不開魯書記在背後的籌劃和支持;再有……就是在這裡結識了一個讓自己一度身心相投的女人,且不說這種結識是否道德,但這個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打了,打得很重,從此又留下一個不貞不潔的壞名聲,自己也將灰溜溜地離去,並極可能從此天各一方,再不來往。我成志超給這個縣城的數十萬民眾留下的將是一種什麼印象呢?不過是個不管事也不做事的花花太歲。那麼日後,曾經被戲稱為一方父母官的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再踏上這塊土地呢?
汽車開進縣委大院,司機卻沒有馬上離開。午前去省城時,成志超沒叫秘書小張隨同,那個年輕人太過功利,也太過聰明,而這個司機則為人厚道,嘴也嚴實,不聲不響地從未給自己招惹過任何麻煩。意識到這一點,成志超心裡又酸痛起來,也有些愧疚不安。記得有一次司機的老母病了,病得挺重,可這小夥子一次也沒耽誤自己用車,當時怎麼沒想到去醫院去看看病中的老人呢?於情於理,都大不該的。
成志超說:「累了一天,你回去休息吧。」
司機說:「機關食堂早沒人了,我陪你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成志超說:「我不餓。餓了有速食麵。」
司機又說:「成書記,一輩子誰都會攤上幾件不順心的事,你千萬別上火。其實你是怎樣一個人,大家心裡都有數。」
成志超心裡熱上來,在司機肩上重重地拍了拍,就上樓去了。
打開辦公室的門,成志超怔怔地好發了一陣呆。兩年多的時光,風一般地飄逝而去,這裡是發號施令的帥帳,可自己愧對這間屋子了。辦公桌正中,放了一份電傳文件,是市委組織部發來的,通知成志超到省委黨校學習,上面有一段話,已被人用紅筆勾畫出來了:成志超去省委黨校學習期間,縣委的工作暫由陳家舟同志代為主持。成志超心裡冷笑,車輪快,趕不上電信快,如此看來,自己滾蛋的事,吉崗縣裡果然已經「地球人都知道」了。他又去按電話的來電顯示鍵,這一天的未接電話很少很少,那個熟悉的號碼沒再出現,這在意料之中,可也隱隱讓人失落。
小張推門跟進來,招呼說:「成書記回來了?」
成志超說:「你還沒回去?」
小張說:「估計您會回來,不知您還有什麼事,我就等著。」
成志超說:「你抓緊發個通知,明天上午八點,召開縣委常委會,沒有特別情況,誰也不要請假。在外地的,請盡量連夜趕回來。」
小張說:「電傳通知陳縣長已經閱過,常委會的事,他已經讓發了通知。」
成志超不易察覺地譏嘲一笑,心裡罵,迫不及待,終遂心愿,我人還沒走,他便發號施令了。他說:「那就再發個補充通知,請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主要領導同志列席會議。哦,對了,還有審計局和監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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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志超的補充通知,還是很讓有些人大吃了一驚。常務副縣長伍林連夜跑到陳家舟家裡去,驚驚慌慌地問:
「成志超整出的這一手是吉是凶?」
陳家舟得意一笑,說:「這點事,小兒科嘛。主要領導離任,請求審計,這是規矩,懂不懂?伍林仍不解,說那還叫公檢法的頭頭們都列席幹啥?陳家舟說,成志超剛鬧出桃色風波,日後不管升遷還是調動,上級組織部門總要來人先考核一番,他這是水不來先疊壩。不然,等幾月後,他人走茶涼,人們就不定說出些什麼來。我估計他這一招,必是身後另有高人指點。不信你就等著瞧,明天會上,他一定會把那件事說一說,先封住大家的嘴巴。你給我記住,在明天的會上,你先帶頭替他鳴冤叫屈抱不平,就是日後上邊來人考核,也還是這個態度,人家不問這事,那就一字不提;真要問起來,還是替他鳴冤叫屈,幫姓成的跨過這個坎兒,咱們一定盡心儘力。」
伍林越發不解,說:「這也太……那個了吧?便宜的果子都叫他吃肚裡去了。」
陳家舟拿眼睛翻他,說:「這叫自我保護,這叫以德化怨。自古以來,凡是落井下石的,先掉下井的沒好結果,那往下扔石頭的,你又見哪個真得了好處?只要穩住吉崗縣城的這一方天地,別說他升到市裡去,升到省里才好呢。這裡的道理,你慢慢琢磨去吧。」
接到列席會議通知大感意外的另一人便是魏樹斌。他想了一陣,立即打電話給暗中布控的那兩個偵察員,讓他們從現在起,要格外注意目標動向,不可有絲毫馬虎大意,並做好一切準備,隨時接受執行下一步驟的命令。他又告訴局值班室,說自己在準備一個材料,沒有特別情況,不要打擾他。然後他把自己關進辦公室,又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忙他的事情了。
第二天上午,縣委常委會準時召開。人到得很齊,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正在市裡參加會議,趕回來了;一位副書記在省里跑招商項目,也趕回來了;縣人大主任和縣政協主席列席了會議。會議室里顯得很嚴肅,不似往常會前總是少不了一些玩笑和道聽途說。稍有不同的是,成志超在自己面前擺了一盒煙,是通紅通紅的大中華,此刻,他抽得很悠閑很從容,一副意得志滿寵辱不驚的模樣。
成志超扭頭問坐在旁邊的陳家舟:「老陳,開會?」
陳家舟點頭:「開吧。你再坐在這兒,就是上級領導來縣裡作指示啦。」
有人會意地笑了,可也有人的臉緊繃著,陳家舟的有意輕鬆並沒達到完全的效果。
成志超輕輕咳了一下,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里,說:「現在開會。今天會議議題只有一個。縣公安局現已掌握大量證據,認為縣人事局現存檔案中有偽造嫌疑,我已於數日前同意封存備查。此事關係重大。今天的議題就是,這個事要不要立案?立了案怎麼查?建立一個怎樣的辦案機構?」
會議室突然變得死一般的沉寂,但很快,就是一片竊竊的私語。坐在後排的魏樹斌暗暗吐出一口長氣,摸出一根煙,從容點燃。伍林則將驚恐的目光投向了陳家舟。
陳家舟忍不住了,問:「成書記,今天的會議內容不是交接嗎?」
成志超說:「什麼時候交接,擇時再定,我會向市委請示。」
「你、你事先為什麼不開書記碰頭會?這是搞突然襲擊!」陳家舟臉色大變。
成志超卻淡淡一笑:「人事局的檔案封存,已有日子了,想來不會有哪位常委同志還不知道吧?既封,就要查,總要有個說法,估計大家也早有這個思想準備,怎麼能說是突然襲擊呢?再說,我現在還是主持縣委工作的主要領導,各位副書記也都在這裡,將工作議題直接提交常委會討論,這也並不是沒有先例,有什麼不妥嗎?」
陳家舟氣急敗壞,站起身:「我拒絕參加這個會議。」
成志超面色冷峻下來:「可以。但最後表決時,只能按棄權處理。不知還有哪位同志對這個議題存有異議,也請提出來。如果會議不能形成集體決議,我們可將立案請求提交市委,由上級黨委決定。」
陳家舟將面前桌面上的東西划拉進手提包里,氣沖沖地離席而去。伍林似乎想追隨呼應,但向會議室里掃了兩眼,見大家都面色沉靜地坐著,終沒敢動。
成志超平靜地說:「下面先請縣公安局局長魏樹斌同志向常委會報告現已掌握的案情。」
魏樹斌卻摸出手機,站起身,請示說:「成書記,我先接個電話,稍等片刻,可以嗎?」
成志超點了點頭:「給你五分鐘,快去快回。現在我宣布一項紀律,其他同志請將手機全部關閉,會議期間,任何人都不要再接打電話,也不要走出會議室。」
魏樹斌出了會議室,便奔了衛生間,他先問了聲「有人嗎」,見無人應,又將幾個便間的門都一一拉開看過,才對手機低聲說:
「我是魏樹斌,目標可能馬上有所動作。請按預定方案,密切注視,跟蹤到底,一定要保護好既定目標的人身安全,沒有我的命令,暫不實行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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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突變,讓陳家舟一下慌了手腳。他沒料到成志超會突然之間打出這麼一手牌,也一時想不明白成志超為什麼會打這手牌。俗話說,狗急了才跳牆,兵書上講窮兵不可追,可他並沒將成志超逼到「狗急」的程度,成志超的後台也另給他安排了絕境求生的途徑,姓成的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去享太平。可他卻不走,不光不走,還突然返身撲了上來。陳家舟恨成志超的不識好歹,也恨自己太過自信,低估了這個對手。眼下的處境,反倒自己成了窮途末路、必須跳牆逃生的癩皮狗,如不趕快採取極端手段,怕是再無回天之力了。
陳家舟跑回自己的辦公室,重重摔上了門,又擰上鎖,就把電話打給了鄒森。
「鄒森嗎?情況有變,萬分緊急,你必須馬上就走,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越快越好,越遠越好,越叫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好。」
電話那邊靜了好一陣,可以想見鄒森吃驚的樣子,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跟你說話呢,聽到了嗎?」陳家舟心急火燎,逼了一句。
「我……我去哪裡?」鄒森總算吭哧出了這麼一句。
「這也讓我教你?哪兒能藏身你去哪裡,馬上走。不然,你就蹲大牢去!」
鄒森沉了一下,說:「老闆讓我走,我當然得走,可我出去也不能要飯吃,手裡總得有幾個過河錢,還不一定啥時回來呢。」
陳家舟說:「這個,我已經為你想到了。我給你準備了二十萬,但現在沒有辦法給你,你也不能到我這裡取。這樣吧,你先找個保險的地方躲起來,然後打電話給我,我派人直接給你送到手上。這個你放心,我姓陳的既說到,就一定做到。但你的手機馬上扔掉,連同卡號,都再不能用,出去后另換手機和新號。我也把一個新號碼給你,但沒有特別情況,盡量減少聯繫。你也不能再給你家裡或親友打電話。身份證也趕快扔掉,另找人辦個假的……」
午休前,伍林從常委會上回來,驚惶失措地向陳家舟報告說,事情已經定下來了,縣裡成立專案組,成志超親自牽頭挂帥,縣紀檢委和公檢法的幾家頭頭都是專案組的成員。對這個決定,會上沒人反對,也沒辦法反對,一切都順理成章。
陳家舟故作鎮定地說:「那就定吧,也未必能把誰的屌咬下來。我已經讓鄒森滾蛋了,沒有關鍵人證,神仙拿這案子也沒轍,大不了你和我也是個上當受騙,失察,不讓再捧這個飯碗到頭了。」
「只怕……」伍林垂著頭,忍了又忍,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說了出來,「鄒森眼下就是變成能鑽洞的耗子,也走不了多遠。那個魏樹斌可不是盞省油的燈,不會料不到這一手。通輯令說發就會發出去,我們已錯過讓鄒森遠走高飛的最佳時機了。」
這話便有了明顯的責怪抱怨的意思。此前,伍林數次建議讓鄒森逃走,是陳家舟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只是不肯。事已如此,病人已經咽氣蹬腿,再往他嘴裡灌這口葯,還有個屁用!
陳家舟當然不會聽不出,但他也只好忍著心裡的焦惱,冷笑說:「誰又料到這種時候,成志超會殺個回馬槍?你料到了嗎?鄒森走了當然好,走不了,我自另有讓他閉上嘴巴的辦法。大不了,到時你把事情都往我一個人身上推,就是掉腦袋,也是我陳家舟一個人的事,行了吧?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馬上告訴高貫成,安排那兩個人也趕快滾蛋,滾得遠遠的,無論如何,再不能讓他們兩個出了閃失。」
那兩個人,就是伍林幾次支使的兩個打手。
伍林說:「讓他們走,可以,可這號人不能沒有條件。」
陳家舟說:「先給他們十萬,告訴他們,已經讓鄒森給他們另帶去了二十萬,等鄒森找個地方落下腳,讓他們去鄒森手上拿。」
伍林吃驚地問:「你真的又給了鄒森二十萬?」
陳家舟橫了一眼:「廢話!」
伍林說:「那兩人都是心黑手辣的亡命徒,別說鄒森手上沒錢,就是有……」
陳家舟打斷他,眼露凶光:「你管他有沒有,就這麼說!不然,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伍林驚悸地望定陳家舟,一霎時,好像不再認識這個人。這是借刀殺人,殺的是一根繩上拴著的另一隻螞蚱。為了自己活命,似乎這是唯一的辦法。可那畢竟是一條命啊,是多年來一直引為死黨的一個哥們兒!陳家舟的這一手,真是毒狠到家了,如果需要,他會不會對自己也來這麼一手呢?
陳家舟不會讀不出伍林眼神里的這些內容。他搖搖頭,拍拍伍林的肩,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到這種時候,就不能婆婆媽媽的了。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啊?沒辦法呀!現在,也就你我是左右手親兄弟了,放心吧,真到了萬不得已的那一步,就是豁出我自己,我一力擔承,也要保你平安無事。我現在就說一句可算託孤的話,日後我要是有個山高水低,我這個家,老婆孩子,還有老爹老媽,可就全拜託兄弟了。」
這話說得很到位,既已託孤,何疑之有?可伍林卻不敢再輕信了,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大哥說哪裡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真到了那一步,也是我當兄弟的先往坑裡跳,好歹還能替大哥墊墊泥土呢。」
陳家舟又拍了拍伍林的肩頭,心知他這話說得很虛偽,也不再辯解了,說:「難得兄弟這片心,我領了。眼下,你我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再不能出一丁一點兒的紕漏,你趕快讓樊世猛那東西給我閉上那張臭嘴。他媽的,要不是因為他那張嘴,事情也不會到了今天這一步。」
伍林問:「來軟的還是來硬的?」
陳家舟說:「你琢磨著辦吧。好在他也就知道那麼點兒事,只要不再胡說八道就行了。再有,從現在起,除了日常工作上的事,你我盡量減少聯繫,所有電話也再不許談工作以外的事,小心被人竊聽。」
伍林心驚肉跳地問:「能嗎?他們也敢?好歹咱倆現在還是縣裡的領導呢。」
陳家舟說:「小心不為過,以防萬一吧。」
伍林不讓樊世猛胡說八道的辦法是軟硬兼施。當日午後,他將一個捆紮得結結實實的紙包放進手提袋裡,便在街上轉。他要找一個人,替他將紙包送到樊世猛的手下,這種時候,司機不能用了,政府辦公室的秘書也不能用了,不是那些人不再聽使喚,而是怕事情一旦敗露,送東西的人就可能成了警方的證人。伍林在街上轉了一圈,選定了一個順街遊逛的年輕人,他把那人叫到僻靜的地方,說我打車帶你去個地方,你把一件小東西交給一個人,來去也就兩頓飯的工夫,我給你二十元錢,你去不去?年輕人挺警覺,問是什麼東西?伍林將紙包從提袋拿出來讓他看了看,說就這,幾本書和一疊材料,簡單得很,你放下東西就走,算你彎腰從地上白撿了一張票子。年輕人說,那你自個兒咋不送?伍林說我以前跟他有點不愉快,不想跟他見面。年輕人想了想,說我正忙呢,為了你的事就要誤了我的事,你一定想讓我干,那就一張老頭票,二十元錢我才不幹呢。這年月,二十元錢掉在地上,未必誰都會彎下那個腰。伍林心裡罵,但還是點頭了,說一百就一百,走吧。
兩人鑽進一輛計程車,直奔了南嶺鄉政府。在離鄉政府大門前不遠的街口,伍林將東西交給年輕人,告訴了將東西交給誰誰誰,說他就在這兒等,事辦完了給錢。那年輕人將紙包在手上掂了掂,確信是書和材料之類,這才坐車進了鄉政府的院子。
那個時候,樊世猛正坐在辦公室里看報紙。年輕人敲門進屋,問:
「您是樊鄉長嗎?」
樊世猛答:「我是樊世猛,有事?」
年輕人將紙包放在辦公桌上,說:「這是你的一個朋友讓我給你送來的。」
樊世猛問:「是誰?」
年輕人答:「他說你看了東西就知道了。」
樊世猛將紙包拿在手上,掂了掂,又問:「這是什麼?」
年輕人搖頭:「我也不知道。他說是幾本書和兩份材料。」
樊世猛說了聲謝謝,年輕人就離去了。樊世猛從抽屜里找出剪刀,剪開密封的膠條,又打開牛皮紙,登時就驚愕地呆住了,是十紮沒開封的百元票子,票子間還夾裹著一把很短但很鋒利的匕首,那匕首戴著牛皮鞘套,極精緻,可視為一件玩具。
聽窗外樓下汽車響,樊世猛急起身撲到窗前,只看到紅色夏利的車身和車頂上的出租標識,那車已風一般地旋出院子去了。
樊世猛猜想得到這兩樣東西是誰派人送來的,也猜想得到送東西的人軟硬兼施的目的。午前縣委剛剛開過常委會,會議決定成立專案組,消息在午飯前就傳過來了。吉崗縣上空聚雲了,炸雷了,省城來的那條小白龍和盤踞吉崗多年已成精怪的地頭蛇公開叫陣了,一場廝拼較量已勢不可免了。當初,自己為給兒子辦鐵飯碗,先後共支出近八萬,而人家送回的是十萬,比自己花的還多上一點兒,再加上一把可致人死命的匕首,這個意思,還用多想嗎?就是傻子,也一目了然了。
那場已拉開陣勢的龍蛇之戰,誰將是最後的勝者?占著天時和民心的成志超雖有強大的靠山支持,但他畢竟剛剛在縣裡沾惹下一身腥騷,即使他勝了,還能在縣裡呆上多久呢?那占著地利的陳家舟在縣裡的死黨早成勢力,盤根錯節,他能徹底服輸倒台完蛋嗎?縣裡的專案組是一定會來核實取證的,自己的證詞便如同戰場上的制高點,那我樊世猛此番該站在哪一邊呢?一瞬間,樊世猛的腦袋脹得如同騰空而起的熱氣球,飄飄忽忽,無根無基,再加氣升溫,只怕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