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基層政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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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峽江日報》當記者的小舅子沈小陽要到太平鎮採訪,計夫順就搭了沈小陽一次便車。車是桑塔納2000,白色,八成新,掛著私車牌照。據沈小陽說,是一個叫李大頭的企業家朋友前幾天剛送來的,想推都推不掉。
開著那台新得的白色桑塔納行駛在峽江至太平鎮的市縣公路上,沈小陽自我感覺可真叫好,車軲轤似的反覆哼唱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哼得計夫順先是醋意頻起,后是心煩意亂。心煩意亂也不能露出來,小舅子不過是個報社記者,文化人,他計夫順是什麼人?縣委組織部出來的年輕人,中共太平鎮黨委書記,基層政權的一把手,基層政治家!儘管現在碰到了一些暫時困難,儘管這困難還不算小,可在沈小陽這種牛皮哄哄的文化人面前,他一個基層政治家的尊嚴和矜持還得保持住。
沈小陽卻似故意氣他,放棄了關於陽光的那首讚歌之後,馬上開吹,把自己生活中的陽光吹得一片燦爛,說是迄今為止,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應該擁有的東西,他全操作到手了。呼機、手機、電腦,銀行發行的信用卡、儲蓄卡,各大商城、飯店贈送的優惠卡、折扣卡,加上這台車,可以說是用現代物質文明武裝到了牙齒。
計夫順不看沈小陽,目視著前方的道路,盡量矜持著問:「小陽,這手機、汽車的合法主人是你么?你那一大堆卡中到底有多少錢呀?有沒有一萬元呀?」
沈小陽咧嘴一笑:「姐夫,你別不服!雖然手機、汽車的合法主人不是我,雖然我這一堆信用卡、儲蓄卡里的錢取出來也沒一萬,可我對改革開放的這份深厚感情你還就是奪不走!我可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不像你和我大姐,正忍受著改革的陣痛呢,連工資都發不出,一個比一個困難,盡讓我為你們發愁!」
前沙洋縣委組織部副科級組織員,現太平鎮正科級黨委書記計夫順有點不太高興了:「小陽,你愁什麼愁?我和你大姐再困難也是正經科級幹部!我們一個基層鄉鎮一把手,一個市屬國營企業的經理兼總支書記,哪個混得比你差了?!」
沈小陽瞥了計夫順一眼:「計書記,你就別端了,你那倒貼錢的鄉鎮一把手白送給我,我都不幹!大姐你更別提,我看她整個一大傻瓜!鬧什麼鬧?十幾年老黨員了,在目前暫時困難時期不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硬領著紅峰公司的群眾和人家趙娟娟打官司———趙娟娟是什麼人?她惹得起?前天還跑到省委群訪去了,怎麼得了啊!不要安定團結了?不顧大局了?把咱峽江改革的開放大好形勢搞亂了,誰高興?階級敵人高興!姐夫,你得勸勸我大姐,別讓她犯政治錯誤!」
計夫順沒好氣地道:「你大姐什麼時候聽過我的?想說你和她說去!」
沈小陽見計夫順沉下了臉,真不高興了,便換了話題,和計夫順談起了太平鎮的工作,很關心的樣子,一連聲地問:「計書記,這上任一年多,站穩腳了吧?把劉鎮長和他手下的那幫政治小動物全鎮住了吧?」
計夫順這才來了興趣,拍拍沈小陽的肩頭,表情和口氣得意而含蓄:「也不看看我是誰?鎮上這幫土頭土腦的小動物是我的對手么?!小陽,我告訴你:我是按既定方針辦的,剛到任時,對啥事都不表態,也不多說話,就看他們進行醜惡表演,等他們一個個表演夠了,才動手收拾他們……」
前面路口,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橫穿馬路。
計夫順一聲驚叫:「小陽,前面有人,注意點!」
沈小陽一打方向盤,桑塔納幾乎是擦著那個騎車人的身子駛了過去。
計夫順噓了口氣:「小陽,你看你這車開的,駕照又是操作來的吧?」
沈小陽漫不經心說:「哪裡呀,正經考了試的。我讓車管所老劉給我輔導,老劉就事先給了我一套標準答案,我是在他辦公室考的。成績還不錯,98分,有一題是我故意抄錯的,100分就太不謙虛了,是不是?」
計夫順笑罵道:「我就知道你小子的駕照來路不正!」
沈小陽卻不說駕照了:「那幫小動物,你收拾得怎麼樣了?」
計夫順又得意起來:「目前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這麼說:基本達到了政治局面的穩定,鎮長劉全友一般不敢給我?翅了,最多使點小壞。誰是太平鎮的一把手,劉鎮長和那幫小動物算是知道了,下一步呢,得好好抓經濟了。」
沈小陽樂了,興奮地按了按喇叭:「對,對,經濟得好好抓,就是搶,就是騙,也得把經濟搞上去,經濟是中心么!姐夫,我今天就是要採訪你們肉兔養殖加工基地呢,陳兔子說,這個基地還是你在縣委組織部時抓的點,是不是?」
計夫順警覺了:「小陽,你小子究竟是去採訪陳兔子,還是去抓兔子?」
沈小陽大大咧咧說:「計書記,那就彙報一下,請你多支持:今天想採訪你們場長陳兔子同志,也順便給報社弄點兔肉發發,馬上過節了,報社要搞點福利。」
計夫順挺奇怪:「這春節過去才多久呀?怎麼又過節了?什麼節?」
沈小陽說:「三八婦女節嘛,還是國際性節日呢,你鎮黨委書記都不知道?」
計夫順哭笑不得,又有點惱火:「你們報社過婦女節還搞福利發東西?我們連春節都過不起!你小子還有點良心么?我們太平鎮的經濟情況你不是不知道,財政早就破產了,我就這一個能賺點小錢的買賣,你還看到了眼裡,我勸你免開尊口!」
沈小陽咂起了嘴:「計書記,你看你,你看你,嚇成這樣!我說過讓你們無償贊助了么?我這是去支持你們的經濟建設,幫助你們促銷!我把你們場長陳兔子一採訪,影響多大?效果不比廣告好?廣告費我們不收,版面費也不讓你們付,只要給我們一些廣告樣品就成,我都和陳兔子說好了,半噸兔肉兩抵消……」
計夫順清楚自己小舅子搞操作的伎倆,打斷沈小陽的話頭道:「小陽,你少給我來這一套,這廣告我們不做,半噸兔肉三四千元,能幹不少事哩,你和誰說好也不行!我現在窮得像瘋狗,見誰都想咬兩口,你還想拔我的毛,不是做夢嗎?」
沈小陽不認為是做夢,誘導自己姐夫說:「計書記,要不,我把你也捎上一筆,或者主要採訪你,怎麼樣?這個肉兔養殖加工基地你在縣委組織部就抓過,說明你一直注重經濟啊,在我市鄉鎮企業經濟普遍困難的情況下,我把你這麼一吹,那政治影響該有多大?值不值三四千塊的兔肉錢?你掂量掂量吧!」
計夫順有點動心了,錢卻還是不願掏:「小陽,那也好,劉鎮長這陣子又有點蠢蠢欲動,你幫我吹吹,弄篇文章震震他最好。不過,這半噸兔子肉呢,你們還是得拿錢買,等明年我把經濟搞上去了,再還你們的人情,贊助個萬兒八千都成!」
沈小陽不幹:「計書記,咱們誰跟誰?你別把我也當你們的債主騙嘛!」
計夫順眼珠一轉,又說:「小陽,我讓陳兔子先給你們打個欠條行不?欠你們報社贊助費一萬元整,有錢再給……」
沈小陽嘴一咧:「計書記,我們總編能把你的欠條發給大家過三八節嗎?真不知你怎麼想的!你們不幹就算了,不行,我就找點贊助錢來買你們的破兔子吧!」
計夫順看著沈小陽,帶著一線渺茫的希望問:「那———那這採訪?」
沈小陽惡毒地道:「那還有什麼可採訪的?你看看你們這鬼地方,窮氣直冒,誰夠格上我們《峽江日報》?計書記,等你真把經濟搞上去了,再來請我吧!」
計夫順氣得直罵:「沈小陽,怪不得你大姐說你從小就不是好東西!」
這時,沈小陽的手機響了,打開聽,說是李大頭手下的馬崽小六子。那位小六子同志不知在電話里說了些什麼,說了好半天,計夫順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通話時,沈小陽一隻手把著方向盤,車又開得飛快,嚇得計夫順連叫減速。
車速減下來時,已到太平鎮第一個十字路口了,距鎮政府大院已不太遠。沈小陽不往前開了,在路邊把車停了下來,讓計夫順下了車,自己掉轉車頭要往回開。
計夫順火透了,堵住車頭,指著車內的沈小陽道:「沈小陽,你這個嫌貧愛富的東西,今天的事你給我記住了!等哪天太平鎮發起來了,我贊助聯合國,贊助非洲難民,也不會贊助你們報社一分錢!」
沈小陽從車裡伸出頭:「姐夫,你叫什麼叫?沒見小六子來電話了么?你們今天就是白給我半噸兔肉,這採訪也搞不成了,我得趕快回去撈人,我的那位哥兒們李大頭昨夜嫖妓被城東公安分局抓了!」
計夫順心頭又浮起了希望:「那採訪的事到底怎麼說?」
沈小陽說:「再找機會吧,你給陳兔子打個招呼,就說今天對不起了!」
計夫順覺得希望增大了:「小陽,你最好說定個時間,我也準備一下!」
沈小陽這時已把車啟動了:「時間不好定,得看我有沒有空!」
計夫順氣道:「到公安局撈人你就有空,干正事你就沒空!」
這最後一句話,沈小陽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計夫順站在街口,一時間有些悵然若失。
恰在這時,家在鎮上的鎮長劉全友搖搖晃晃過來了,看樣子是到鎮政府上班。
該鎮長果然蠢蠢欲動,跡象明顯,和計夫順打招呼時,似乎又忘記了誰是太平鎮上的一把手,沒尊一聲「計書記」,竟當街喊起了「老計」,而且連喊兩聲。喊第一聲時,計夫順裝作沒聽見,喊第二聲時,聲音很大,計夫順只好照常笑眯眯地喊劉全友「劉鎮」,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樣子,心裡卻不由得警惕起來。
和劉全友一路往鎮政府大院走時,計夫順心裡不太舒服,就故意疏遠劉全友,很隨和地和見到的革命群眾打招呼,步子邁得也很快,讓腳有些跛的劉全友跟不上趟,弄出些追求他的意思。劉全友既然是政治小動物,也就有點懂政治,也很隨和地和革命群眾打招呼,偶爾還開些不見天日的玩笑,和群眾聯繫得似乎更緊密。
計夫順一見這情形,就不聯繫群眾了,就和劉全友談工作,拿出了一副一把手的口氣:「劉鎮啊,聽說你表了態,答應給農中教師每人發兩袋麵粉,是不是?」
劉全友說:「是的,是的,老計,這事我正說要和你通氣呢!」
計夫順含蓄地笑了笑:「你都答應了,還和我通什麼氣呀?劉鎮,農中的老師們找我鬧了不止一次了,還停過幾天課。我雖然很同情他們的困難,因為沒有錢,就沒敢吐口。你既然答應了他們,想必還有點招數,是不是?我看就按你的意思馬上辦吧,要辦就辦好一點,每人兩袋麵粉太少,我的意見是一人四袋!」
這麼說時,計夫順就想:劉全友,我得讓你明白誰是一把手,誰說了算。你敢答應兩袋,我就敢答應四袋,給我玩這種政治小花招,你小動物還嫩了點。
劉全友果然還嫩:「老計,我……我哪有啥招數?咱哪來這麼多錢呀?」
計夫順輕描淡寫道:「你想辦法去解決嘛!能借就借點,好不好?」
劉全友知道麻煩了,苦起了臉:「老計,咱太平鎮可是窮名在外,你說說看,在整個峽江市範圍內,咱還能借到錢么?誰敢借給咱呀?!」
計夫順說:「事在人為嘛,劉鎮,你思想上一定要清楚:對教育的重視不能光掛在嘴上說,關鍵是要解決問題!農中的教師一年多沒發工資了,讓人家怎麼活呀?想想我就睡不著覺!劉鎮,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了!」
劉全友使壞的陰謀破產後,似乎又有點明白誰是一把手了,只得應付:「好,也好,計書記,你既有這個指示呢,那……那我就試試吧!」
明明辦不到的事,劉全友竟敢答應試試看,不知這小動物又打什麼歪主意。
這時,已到了鎮政府大門口,即將分手了,劉全友又像剛想起了什麼似的,驚驚乍乍說:「哦,對了,計書記,還有個事得和你說說:縣公安局又找我們了,咱鎮後山幾個村的村民至今沒辦身份證,怎麼做工作都不行,還說咱這是亂收費呢。」
計夫順說:「什麼亂收費?照相片,辦證,當然得交錢,全國一樣嘛,又不是咱定的。」
劉全友說:「村民們說了,他們又不走京上府,連縣城都不大去,根本用不著什麼身份證,還有些上歲數的老年人說了,日本人那陣子辦良民證,他們都沒辦過。」
計夫順不知是計,不耐煩地說:「那就隨他們去吧!」說罷,要走。
劉全友一把拉住計夫順:「老計,人家公安局不答應呀!你看這麼著行不行:就免費給村民們辦證吧,等他們到鎮上照相辦證時,咱們再管一頓蘿蔔燒肉……」
計夫順這才嗅到了一股陰謀的氣味,而且,又在要命的錢上,沒聽完就火了:「給他們免費照相辦證,再管一頓蘿蔔燒肉?這筆錢又從哪來呀?劉鎮,你別將我的軍了,我看你就把我洗洗填到大鍋里去當肉燒吧,蘿蔔你找錢去買!」
劉全友直搓手:「老計,你別發急,這是河東鄉的經驗嘛,縣公安局說的。」
計夫順氣了:「河東鄉有錢,咱有錢嗎?咱的經濟叫泡沫經濟,懂不懂!?」
劉全友看著計夫順,逼問道:「那你一把手說怎麼辦吧?」計夫順想都沒想,立即抬腳射門:「好辦,你鎮長親自抓,讓公安派出所開著警車去,看他們誰敢不來辦證!誰再敢不來就給我捆來,出了事我替你擔著!」
說完,再不多看劉全友一眼,抬腿上了自己三樓辦公室,正經一把手的氣派。
剛到三樓,一幫離休老幹部便將計夫順團團圍住了,個個都叫喊「計書記」,高一聲,低一聲的,卻不是什麼好叫喚。語調顯示,這幫老同志來者不善。為首的一個獨臂老頭兒,是原副鎮長王衛國,太平鎮上有名的老革命。這位老革命叫得最是歡快,經驗證明也最難對付,曾讓計夫順受過挫折。計夫順不由得暗暗叫苦,自知這一天又沒有什麼好日子可過了,一把手的氣派也頓時消失得了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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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陽駕車趕到金石煤炭公司時,小六子正在公司門口焦急地等著,額頭上蒙著一層汗。見了沈小陽,小六子就像見了救星,沒等車停穩,就跌跌撞撞撲過來,拉開車門往車裡鑽,要沈小陽直接去城東公安分局拘留所撈老闆李大頭。沈小陽覺得不便直接去分局拘留所———雖然拘留所也有兩個朋友,可這兩個朋友不夠鐵,這种放人的事也辦不了,便下了車,到金石煤炭公司辦公室給自己熟悉的王局長打了個電話。本想按以往辦這種事的策略,先雲天霧地地一通胡扯,然後再談撈人。不料,王局長正在市局開會「打拐」,沈小陽尚未正式開侃,王局長已不耐煩了,要沈小陽趕快說正事。
沈小陽只好說正事:「……王局,你們怎麼又把李大頭給提溜走了?」
「哪個李大頭?」王局長很茫然。
「就是金石煤炭公司的李金石嘛!」
王局長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哦,是那個嫖妓慣犯呀!你又來撈他了?小陽,你別說我不給你面子,這次我得公事公辦,媽的,這狗東西是屢教不改!這是第三次了,下面的意見是勞教兩年,給他狗東西一點教訓,讓他長長記性!」
沈小陽知道問題嚴重了:「王局,能不能罰款呀?再給大頭一次機會吧!」
王局長回答得很乾脆:「不行,對這種人再罰款了事,下面會有意見的,我這局長也不好當了!小陽,就這樣吧,我馬上得進會場了,市局在部署打拐工作。」
沈小陽又發現了機會:「對了,我們報社領導也要我們報道打拐典型呢!城西分局白局長說了,關於打拐的進展情況將及時和我們通報,還要我去採訪……」
王局長的口氣馬上變了:「小陽,你可是我們城東分局的業餘宣傳部長啊,這階級立場可要站穩啊!再說,我們在全國統一部署之前,就有過解救婦女兒童的成功經驗和典型案例,你也來採訪過的,」王局長仍像以往一樣聰明,沒要沈小陽再提,主動說起了李大頭的事,「那個李金石呢,我再給你最後一次面子,不過,罰五千不行了,我對下面不好開口,稍微多罰點,罰八千放人,你看好不好?」
沈小陽這才鬆了口氣:「好,好,八千就八千吧,反正大頭有錢!王局,你快用電話指示一下吧!我現在就帶著大頭的馬崽和八千塊錢去接人!」
王局長應著:「好,好,你也帶個話給李大頭,叫他狗東西以後注意點,再被我們城東分局抓到,一定送他去勞動教養,這沒什麼好談的了!」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上午就能把李大頭撈出來恢復自由。不料,拘留所的人根本不買賬,說是王局長沒來過罰款放人的電話。找那兩個在拘留所工作的熟悉的朋友幫忙,熟悉的朋友都沒當班。再打王局長的電話,王局長卻關了機。趕到市局去找,打拐會又散了,整整四五個小時,王局長在峽江失蹤了。更可惡的是,分局拘留所的公安人員根本不把大記者沈小陽同志當回事,不但不賜座,連屋裡都不讓呆,害得沈小陽和小六子罰了幾個小時的站。等得沈小陽和小六子幾乎喪失信心了,王局長的電話據說終於來了,嫖妓慣犯李大頭這才交了罰款,恢復了自由。
沈小陽這時再打王局長的電話,王局長的電話又通了,說是他的電話指示早就發布下去了,可下面的同志意見大呀,非要多教訓一會兒李大頭不可。沈小陽心裡明白,這也不光是教訓李大頭,順便也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道,進去的人並不是這麼好撈的,讓他以後撈人時注意這個活生生的事實。嘴上卻不好說什麼,再次謝了王局長,用李大頭借給他的車,拉著李大頭直接去了一家名叫「老兄弟」的小酒樓。
李大頭是昨夜十一點多鐘進去的,早飯中飯都沒吃,餓得像只狼,落座后先要了只過油蹄?,張牙舞爪,放肆地撕嚼了一通,才把油膩膩的手往潔白的桌布上一抹,向沈小陽訴起了苦:「沈大筆,如今這公安也他媽的太黑了!過去都是罰五千嘛,今兒個,一下子就長到了八千,長得也太猛了點,比我的炭價長得快多了!」
小六子忙道:「李總,你可別嫌冤,今天不是沈記者,你得勞教兩年!」
李大頭嚇了一跳:「還真有這事?我以為他們嚇唬我哩!沈大筆,你是知道我的,我是西城區私營企業家協會副會長,稅利大戶,還是精神文明先進單位!」
沈小陽一臉的不屑:「大頭,你還好意思說精神文明?我這臉都叫你丟盡了!知道么?為了你,我連報社領導交代的正事都耽誤了!本來說好到太平鎮肉兔養殖加工基地抓兔子的,都到太平鎮和陳兔子場長談上了,小六子突然來了電話!我真是沒辦法,只好甩了陳兔子,撈你李大頭!你出來了,我卻把陳兔子得罪了,本來說好贊助半噸兔肉的事也屁吹了!讓我怎麼向報社領導交待,後天就是三八節!」
李大頭根本不接這話頭,繼續談精神文明:「沈大筆,我這一進一出的,政治影響肯定不好,區私企協會的那幫小王八蛋們又得算計我,造我的謠言!你看,你能不能在你們報紙『光彩人物』欄里幫我宣傳一下?宣傳金石公司也成。」
沈小陽覺得李大頭臉皮實在是太厚,也不接他的話茬兒,進一步暗示說:「領導要問我怎麼沒把這半噸兔肉贊助回來,我怎麼說?大頭,你不會看著我栽面子吧?」
李大頭這才不得不正視了:「哥哥我怎麼能讓你沈大筆栽面子?半噸兔肉不就幾千塊錢么?多大的事呀?我辦了!讓小六子去辦!權當又被公安罰了一次!」
沈小陽道了謝,才關切地說:「大頭,王局長可是讓我帶話給你:再被他們城東公安分局抓住,可一定要勞教了,你老哥小心點,千萬管好自己的!」
李大頭嚴肅地點點頭:「沈大筆,你放心,就是你不說,也沒有下一次了!」
沈小陽心中暗自高興:「這就對了,你買賣越做越大,總要注意影響嘛。」
李大頭嘴一咧:「我不去城東去城西,城西各賓館的小雞也不少!來喝酒!」
沈小陽哭笑不得,舉了舉杯:「就你這樣的寶貝還想上我們的光彩人物?」
李大頭把酒杯往桌上一?,牛勁上來了:「老子有錢,當然是光彩人物了!說吧,沈大筆,我得給你多少錢才能爬到你們報紙上光彩一回?」
沈小陽臉上掛不住了:「你就是出一百萬,這光彩人物也不會讓你上!」
李大頭一把摟住沈小陽的脖子,嘴裡的酒氣熱氣直往沈小陽臉上撲:「好你個沈大筆,哥哥給你面子,你不給哥哥面子?就看著哥哥被人家誣陷攻擊?不夠意思了吧?哥哥為你弄個小職務出的力少了?這光彩不光彩的,你給我憑良心辦吧!」
沈小陽支吾道:「大頭,你一個生意人,想那麼多幹什麼?!」
李大頭說:「生意人才得有個好名聲嘛,沒有好名聲,誰敢和我做生意?!」
沈小陽驟然想起自己正編著的一本《峽江改革風雲人物譜》,反正那是本沒人看的賠錢書,把這無恥之徒收進去也未嘗不可,便很知心地對李大頭說:「大頭,光彩人物你就別想了,那個版面不歸我管,我的小職務現在還沒提上去,也沒那個影響力,你乾脆上我的《峽江改革風雲人物譜》吧,千字千元,很合算的。」
李大頭見多識廣,根本不上這個當:「沈大筆,你少給我來這一套,當我不知道啊,你編的那些破書,還不都從印刷廠直接就進了廢品收購站,根本沒人看!你小子藉機撈好處肥透了吧?」
沈小陽臉一紅:「你怎麼知道沒人看?你不幹就算,喝酒,喝酒。」
喝到後來,李大頭裝起了呆,半噸兔肉的錢不認了,說是從沒答應這件事。沈小陽讓坐在一旁的小六子作證。小六子看看沈小陽,又看看自己的老闆李大頭,推說自己光顧喝酒了,沒注意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沈小陽氣了,拍案而起:「好,好,李大頭,你這個嫖妓慣犯,我算服了你了!你狗東西只對妓女有感情,讓你為國際婦女節做點貢獻,你看你這副嘴臉!」
李大頭笑嘻嘻地譏諷說:「沈大筆,你對婦女有感情?蒙誰也別蒙哥哥我呀,你那點小算盤哥哥我能不清楚?還不是為那個沒謀到手的小職務么?我告訴你,就算是這回兔子錢我贊助了,你還是提不上去,信不信?不信咱打賭!」
沈小陽心被戳痛了,沉默了一下,吶吶道:「總是快了,我們田總說的。」
李大頭還算夠朋友:「好,好,那麼,看在你今天撈我的份兒上,我就贊助你們報社最後一次,再爬不上去,你就別怪我了。」繼而又說,「大筆兄弟,哥哥的為人你知道,朋友的事沒得說,哥哥剛換了新車,舊車就讓你開了吧?為你那小職務,哥哥也沒少給你們報社弄豬頭、豬腳爪吧?公家的事,你以後千萬別再找我了,最好找別的冤大頭!反正哥哥我是對得起你了,你說是不是?」
沈小陽想想也是,李大頭算對得起自己了,對不起自己的恰恰是報社那幫混賬領導們,年年提幹部,年年沒他的戲,還盡騙他為報社搞福利。
情緒不好,酒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喝得頭昏腦漲,出門就蹲在街邊嘔吐起來。
吐罷,卻不願回家休息,硬纏著李大頭,要跟李大頭到金石煤炭公司去拿支票。
李大頭直感慨:「這樣的好同志都提不起來,《峽江日報》真沒希望了!」
沈小陽便暈暈乎乎說:「大頭,你……你要當我們報社領導就……就好了。」
李大頭也喝昏了頭,酒氣伴著牛氣直衝雲霄:「沈大筆,你瞧著好了,等我以後發大了,就把你們《峽江日報》買下來,給你小官迷弄個總編社長噹噹!」
12
計夫順被包圍了整整一上午。以獨臂老革命王衛國為首的二十三個離休老幹部堵住前門後門,沒讓計夫順離開辦公樓一步。計夫順沒吃早飯,便一杯杯喝水,喝多了,就一次次上廁所。每次上廁所都被這些白髮蒼蒼的老同志前擁后呼保衛著,連跨越走廊欄杆跳樓自殺的可能都沒有。做過志願軍警衛連長的王衛國說,他當年在朝鮮戰場上警衛他們軍長時也沒像今天警衛計夫順這麼盡心。
這種時候,計夫順就不想當一把手了,恨不得自己是個清潔工,恨不得自己不是人,他一再要老同志們去找鎮長劉全友解決困難。老同志們偏不去,說劉全友是二把手,他們的困難非一把手解決不可。這困難還不小:到上個星期為止,鎮上欠沙洋縣人民醫院醫藥費已經十二萬了,不見白花花的銀子,人家再也不給這些享受公費醫療的老同志看病發葯了。老同志們拿醫院沒辦法,就逼一把手計夫順想轍找銀子。
計夫順惟有不斷苦笑,惟有一次次打電話,幾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銀子的地方和企業,卻沒借到一分錢。借不到錢,二十三個老同志就服不上藥。這些老同志歲數都大了,全是藥罐子,說倒下不知哪一會兒,斷了葯怎麼得了?老同志們著急,計夫順也著急,是真著急,萬一有個老同志倒在他辦公室,他沒法交待。給一個個單位打電話時,鼻涕眼淚都快下來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個意思:沒錢,沒錢,再說還是沒錢。其實人家誰不知道?這錢借給你太平鎮,就是肉包子打狗,過去不是沒借過,借錢時說得都挺好聽,還錢比登天還難!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雙雙都當著峽江市黨的基層領導,都拿不到一分錢工資,還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蘭對工作極端負責,忙著紅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帶著手下的群眾專門圍堵領導;他正相反,也對工作極端負責,卻天天被人家圍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號農民,為肉兔收購的事;前天是鎮農中七十多名教師,為拖欠工資,吃不上飯的事;今天是二十三個老幹部,醫藥費的事又冒出來了,就沒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過的。回到家,有時躺在床上還談這些事。沈小蘭從他被堵的遭遇中學到了不少堵人的寶貴經驗,他從沈小蘭那裡領悟了不少對付圍堵的聰明才智。真是一幫一,一對紅。真是虛心使人進步。現在,他進步多了,再不是剛從縣委組織部下來那陣子了,心裡不論怎麼惱怒也不會發火罵人了。對付圍堵的辦法看來惟有耐心,主席當年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根據現在形勢的發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來說,就沒有泡不軟的事。
眼見著快泡到十二點了,該到河塘村蹭中飯了,二十三個老同志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鎮長劉全友又不來救駕,也只有自尋出路了。經過一上午的實踐檢驗證明,比耐心他是比不過老同志們了,再比下去,中飯就沒處吃了。只好拿出絕招了:以個人的名義,請縣人民醫院先記賬。縣人民醫院的張院長是他在縣委組織部當組織員時考察過的幹部,他個人的面子,張院長或許會給一點的。
於是,在二十三雙眼睛的注視下,計夫順再次給縣人民醫院掛通了電話:「張院長嗎?算我個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萬是太平鎮政府的賬,現在是我個人欠你的賬。你從今天開始恢復我鎮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藥品發放,賬記在我頭上,我負責還!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立字據:我的工資你們可以每月派人來領!」
張院長說:「計書記,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這一年多拿到過工資嗎?!」
計夫順愣都沒打:「對,對,我是沒拿到工資,所以,請你先借給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們朋友之間的經濟來往,我寫欠條,你今天先給我發葯好不好?」
張院長說:「計書記,真是你個人的事我沒話說,可這不是你個人的事!」
計夫順只好再度哀求起來:「張院長,他們可都是離休幹部啊,都是為黨和國家做過貢獻的,有些老同志身上還帶著槍傷,胳膊都打掉了一隻,你我年輕人看著他們遭難,於心何忍啊!同志,講點革命的良心吧!」
張院長不為所動:「計書記,這話你別和我說,最好找市委、縣委說,或者找市醫藥公司說。我從市醫藥公司進葯得付錢,你說的這些話不能當錢使。」
計夫順真火了:「好,好,張之平,你給我聽著:馬上給我恢復供葯,我計夫順今天就是去搶銀行,也會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塊錢給你!」說罷摔下了電話。
老同志們知道計夫順不會去搶銀行,一個個盯著他,看他從哪裡變出錢來。
計夫順沒變出錢,揮揮手說:「老同志們,你們到醫院去吧,就這樣吧!」
警衛過軍長的前副鎮長王衛國說:「計書記,什麼就這樣吧?你又沒把五千塊錢給人家醫院送去,人家就會恢複發葯了?又蒙我們老同志了吧?」
計夫順苦著臉說:「我不是去搶銀行嗎?老鎮長,你也跟我一起去搶?」
王衛國說:「我不跟你去搶,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塊錢搶到手呀!」
計夫順說了實話:「老鎮長,你們請回吧,我一定會讓人在下午把五千塊錢送到醫院,至於錢從哪來的,你們就別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衛國和那幫老同志們遲遲疑疑走了,走到門口,又有人停住腳步問:「我說計書記,你不是騙我們老頭吧?你可是咱鎮上的一把手,說話得算數!」
計夫順拍著胸脯道:「放心啊!說話算數,我計夫順什麼時候騙過人?!」
然而,看著老同志們一一下了樓,計夫順又猶豫了:是不是就騙這些老同志一次呢?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號,平時能不備點常用藥?拖一拖問題不大吧?真能拖幾個十天半月,也許就能從哪裡騙點小錢來了。轉念想想,又否決了,不行,現如今一個個精得像猴,他想騙人家,人家還想騙他哩!他今天對老同志們不兌現,以後日子會更難過。
這才打了個電話給計劃生育辦公室吳主任,要她和鎮長劉全友上來一下。
吳主任上來了,鎮長劉全友卻沒上來。吳主任說,劉全友上班沒多久就叫車去了縣裡,也不知去幹啥。計夫順心裡「咯噔」一下,預感不太好:一到這種要違法亂紀的緊要關頭,該鎮長就沒了影子!卻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權力大,責任也就大,該定的只好定了。
吳主任的辦公室在樓下,看到計夫順吃了一上午包圍,很清楚計夫順找她幹什麼,一坐下就說:「計書記,我那裡真沒錢了,超生罰款上個月就用完了。」
計夫順說:「這個月不是又讓你放寬點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個么?」
吳主任發牢騷說:「別提了,計書記,河塘村放寬了三個不錯,一個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罰款交給村委會了,我們去了三次也沒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認。」
計夫順氣道:「真他媽的無法無天!它村委會有什麼權力放?基本國策都不顧了?!你們再去堵,只要抓到那個超生婦女,咱就一票否決,對他們村委會主任老聶和支書老甘嚴肅處理。」又問,「那兩個我們鎮上放寬的呢?也沒交錢么?」
吳主任說:「一人兩萬,全主動交了,可這四萬塊錢我都沒捂熱,就被劉鎮長借走了。計書記,你還不知道呀?昨天劉鎮長的車在峽江市裡正開著,就被人家債主劉總的馬崽攔下來扣了,不先給點錢,車就開不回來了,一台車十幾萬哩……」
計夫順馬上想到了許多與陰謀有關的問題,不悅地說:「怎麼搞的?上個月劉鎮長的車不是贖過一次么?這又是四萬!不會挪作它用吧?」
吳主任直嘆氣:「那次扣車是給咱蓋政府辦公樓的白總,咱欠的是建築款,六百七十萬,都欠了四年了。這次是劉總,咱欠人家的裝潢款也是二百多萬……」
計夫順惱火地批評說:「劉鎮這個人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下子就浪費了四萬塊!這個同志一貫不把我的指示當回事!我早就讓他換私車牌照了嘛!」
吳主任解釋說:「計書記,這倒要說句老實話,劉鎮長對你的指示一般還是聽的,他的車還就是掛著私車牌照被扣的,不是掛私車牌照,四萬都贖不回來!劉總放車時就說了……」
計夫順不願再聽下去了:「好了,好了,吳主任,不論怎麼說,你今天都得給我弄五千塊錢送到縣人民醫院去!你給我好好想想,看哪個村還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罰點上來,哪怕先罰一部分呢,算他們買指標了。」
吳主任彙報說:「白河村有兩戶想生,就是嫌價高,一戶提出一萬五,一戶提出一萬八,我沒敢吐口。再說,他們一個是三胎,一個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計夫順想了想,心一狠:「別管這麼多了,就讓他們生吧,先把一萬八的定下來,拿了錢直接去醫院!哦,對了,你可別把一萬八都給醫院了,只給五千,欠的那十二萬還是欠著,人不死賬不賴。這筆錢專款專用,就給老幹部吃藥,催得急了就給點。」
吳主任連連應著走了,走到門口,又說了句:「計書記,見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聶,你也親自過問一下,處理不處理他們我管不著,得讓他們把超生費吐出來!」
計夫順沒好氣地說:「捉姦捉雙,捉賊捉贓,你快給我把證據拿出來!」
吳主任走後,計夫順也叫上司機,到河塘村去蹭飯了。
自己清楚是蹭飯,人家也知道是蹭飯,可嘴上得說是「檢查工作」。
車出氣派非凡的鎮政府大門,十分鐘就到了河塘村。村支書老甘和村委會主任老聶已在等著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樣子。計夫順一見他們就想到那個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標,———那可是錢啊,起碼一萬五,總能應付一兩件急事,哪怕給農中的教師買點糧食呢!因此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等抓住證據,老子可饒不了你們。
現在沒證據,計夫順也不好說什麼,只敲山震虎道:「甘書記、聶主任,我可告訴你們:別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呀!腳疼可就要後悔了!」
聶主任膽小,一聽這話就怕了:「計書記,您……您是指啥說的?」
計夫順盯著聶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麼處理呀?」
甘書記當了二十年村支書了,是老油條,膽大,嬉皮笑臉說:「嘿,計書記,這還用問?老鼠偷油你處理貓嘛!貓幹什麼去了?」
計夫順一怔:「處理貓?你們作怪,處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書記仍是不怕:「計書記,不說了,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萬歲吧!真逮著我偷油,你肯定饒不了我,我說啥也沒用;逮不著呢,你氣也沒轍!走,走,走,吃飯去,一邊吃,我們一邊彙報!」
喝著縣產名酒「一塊八」,此酒一元八角錢一瓶,聽著老甘號稱「彙報」的牢騷怪話,計夫順情緒十分低落:這窮地方的鄉鎮一把手真他媽沒法干,再幹下去,沒準哪天就得到紀委報到。都是國家幹部,活法還就有天壤之別。早幾年在縣委組織部,那過的什麼日子?下面的幹部們哪個見了不恭恭敬敬?什麼時候喝過這種「一塊八」呀?現在過的又是什麼日子?知法犯法,不犯還不行。就是為了自己別再違紀犯法,也得厚著臉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調到哪個好一點的鄉鎮去不?縣裡某個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這酒喝得就無趣,計夫順真想借著酒意好好發泄一通,可看看桌上就兩個小動物———而且是已經偷了油的小動物,覺得發泄對象不對,便把許多已涌到嘴邊的話又伴著「一塊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見了底,甘書記又上了一瓶:「計書記,下面怎麼喝?」
計夫順沉著臉,擺擺手:「喝什麼喝?一瓶夠了,上飯,上飯!」
正要吃飯,文書小段氣喘吁吁跑來了,見了計夫順便說:「計書記,快走,快走,錢市長、花縣長突然來了,帶了四五台車,一大幫人,都陰著臉,不知有什麼大事!」
計夫順事先並沒接到市裡、縣裡的通知,不知道市長錢凡興和副縣長花建設來幹什麼,抓起一隻熱饃,起身就走。臨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聶,順手一揮,滿臉沉重地詐道:「老甘,老聶,你們就給我好好造吧!啊?繼續造!看看,連市長、縣長都被你們驚動了,什麼叫基本國策,什麼叫一票否決,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的!我看你們的花招還能玩下去吧!」
這下子,老甘和老聶都害怕了。
老聶沒等計夫順的話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計書記,我……我們錯了,錯大發了!那……那一萬六的超生罰款我們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著臉討饒說:「計書記,您就原諒我們這一回吧!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發現五槐他媳婦超生時,她娃兒已經生下了。我們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就犯了一回弄虛作假的錯誤……」
計夫順可沒想到,這一詐竟意外地詐出了一萬六,心裡興奮著,臉上卻點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學著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捷爾任斯基,嚴厲地盯著老甘道:「甘同生,你這是犯了弄虛作假的錯誤!你還是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看著我的眼睛!你們是他媽的屢屢犯法!甘同志,你現在不硬了吧?不要處理貓了吧?馬上把那一萬六給我交到吳主任那去,你們給我聽候組織處理!」
說罷,帶著一身酒氣,大口小口地咬著熱饃,很昂然地走了。
車往鎮上開時,計夫順心裡就盤算開了:意外地收穫了一萬六,有些該辦的事就得辦了。免費辦身份證,再管一頓蘿蔔燒肉屬明顯的陰謀,不予考慮。農中七十多名教師每家發四袋麵粉,可以考慮了。雖說這事也有劉全友使的小壞,教師們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算緩解一下無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萬五就下去了。餘下一千得辦兩件事:看望離休的老鎮委書記,癌症啊,沒幾天活頭了,得體現一下組織關懷,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趕快去買幾面國旗,政府和幾個學校的國旗風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設副縣長看到就批評過了,你說你太平鎮辦公樓這麼氣派,卻連買面國旗的錢都沒有,誰信啊,再說,國家現在可是制定了《國旗法》哩!
車到鎮政府,一個饃也吃光了。在車裡就整整衣領,對著倒車鏡檢查自己臉上的表情,努力驅散臉上的陰沉,裝出些昂揚的笑容。辦公條件這麼好,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這麼大,你敢不昂揚?!在鎮政府院里很昂揚地下了車,卻發現院里空空蕩蕩,市長和那些人呀車呀都無了蹤影。
計夫順問在家的吳主任:「老吳,錢市長人呢?下去了?」
吳主任笑了:「哪裡呀,計書記,錢市長是偶然路過咱太平鎮,被一泡尿憋急了,到咱院里上了趟廁所,灌了瓶開水就走了。」
計夫順帶著滿臉期望問:「吳主任,錢市長有什麼具體指示么?」
吳主任想了想:「哦,對了,對了,有指示,錢市長誇咱政府大樓建得氣派!」
計夫順的昂揚瞬即消失:「花縣長不建這麼氣派的樓,咱也不會窮成這樣!」
吳主任一怔,手向樓上指了指:「計書記,你小聲點,花縣長就在樓上,又帶了兄弟市縣一幫客人來參觀了!」
計夫順這才想起了副縣長花建設,甩了吳主任,急急忙忙往樓上跑。
13
沙洋縣建委主任帶著參觀的人們到鎮上看鎮容去了,副縣長花建設就忙中偷閑,在計夫順的辦公室里親切接見了計夫順。坐在自己曾經坐過的大辦公桌前,花建設情緒很好,滿面笑容地看著計夫順,侃侃而談:「老計啊,參觀的同志對咱們的反映很好哩,都說鄉鎮一級辦公場所的硬體設施能達到咱太平鎮這水平的,不但峽江,全省也沒幾家!讓他們到鎮上走一走,看一看,相信反映一定會更好!」花建設在裝潢豪華的辦公室里四處打量著,挺真誠地發出了感嘆,「在這裡工作了六年啊,感情真是割捨不開呀!這六年,我主要就是打基礎,現在大好基礎給你們打下了,下一步就看你們怎麼施展才能,創造政績了!」
計夫順拚命振作精神,重新昂揚起來:「是的,是的,花縣長,我們一定努力!」
花建設想著自己在太平鎮打下的大好基礎,有些明顯的興奮,用指節敲著桌子:「不但要努力,還要進一步解放思想哩!一定要抓住歷史機遇,在經濟上迅速起飛!」
計夫順忍不住道:「花縣長,咱……咱鎮上現在欠債都……都一個多億了!」
花建設手一揮,很有氣魄地教訓說:「一個多億算什麼?你老計弄十個億,一百個億欠著,那才叫有本事!」停頓了一下,面孔嚴肅起來,「老計呀,怎麼聽說這陣子你老和全友他們說泡沫經濟呀?不負責任嘛!老計,我告訴你:這不叫泡沫經濟,叫負債經營,叫借雞生蛋,你這個同志懂不懂經濟呀?!」
計夫順嘟囔道:「花縣長,你知道的,咱峽江現在可正鬧雞瘟哩!」
花建設承認說:「不錯,峽江經濟情況目前是不太理想,碰到了點暫時困難。你們呢?眼光就放遠一些嘛,可以在全省,全國,乃至全球範圍內尋找資金嘛!要知道,我們國家總的改革形勢還是很好的,今年入關是比較有把握的,只要我們國家入了關,參加了WTO,那就全球經濟一體化了。」說到這裡,又興奮了,不像個副縣長,倒像是聯合國秘書長,「全球經濟一體化必須考慮了!老計,雀巢咖啡沒少喝吧?知道雀巢的總部在哪裡么?在瑞士的一個小鎮上嘛。這個小鎮未必就比我們太平鎮大,可雀巢公司以咖啡為龍頭的食品工業卻遍布全球各地!所以,你這個一把手頭腦要清醒,要解放,誰瘟了,你老計都不能瘟!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一把手都沒信心,太平鎮的經濟起飛還有什麼希望?!」
計夫順苦著臉說:「花縣長,你能讓縣裡先給點錢就好了,現在困難不少呢!」
花建設指點著計夫順,批評道:「老計,你這個同志呀,就是這點不好,見我就談錢!縣裡哪來的錢?我們又不開銀行!就算縣裡開銀行,我是銀行行長,也不能亂開支票嘛!鎮上的暫時困難我也知道,沒困難還要你這個一把手幹什麼?!」
就說到這裡,鎮長劉全友一頭大汗跑來了:「老書記,你咋突然來了?!」
花建設把目光轉向劉全友:「你說呢?全友,你就做夢娶媳婦,往好處想吧!」
劉全友看看花建設,又看看計夫順,乾笑著,沒敢貿然開口。
花建設臉一拉:「全友,我這次是專為你來的,調你到縣上去享福哩!」
劉全友一怔,上當了:「花縣長,這……這我的事,縣上還真研究了?」
花建設哼了一聲:「你想得美!太平鎮的班子建立才一年多,你當鎮長的就想溜?什麼意思?是我這個老領導對不起你?還是組織上對不起你?你給我說!」
劉全友忙道:「花縣長,你看你說的,你給我們留下了這麼個大好基礎,怎麼會對不起我呢?我……我還能往哪溜呀?老領導,你可千萬別誤會……」
花建設不悅地說:「我沒誤會,所以今天才來警告你:全友啊,你就別低三下四往縣上跑了,也別四處給領導同志送土特產了,人家不稀罕!那個縣財政局副局長呢,我勸你也不要去當!知道他們白局長外號叫什麼嗎?白老虎!手下三個副局長個個都在活動,想要調走,你倒好,還往虎口裡主動跳!」
計夫順這才知道劉全友竟想調走,不由得警覺起來,暗想,這個政治小動物是被我老計斗敗了,狼狽逃竄,還是想換片林子謀求自己獨自起飛?便也笑道:「劉鎮啊,你這同志是不是對我一把手有意見啊?」
劉全友又急忙解釋:「計書記,哪能啊!我對你沒有意見,只有敬重哩!你說說看,自從咱們搭班子,一年多了,咱們紅過一次臉么?紅過么?咱們太平鎮班子的團結在沙洋縣那是人所共知的!計書記,真沒你的事,我只是想換換環境!」
花建設繼續批評,一點也不給劉全友留面子:「全友,不是我又訓你,你這個同志啊,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大事幹不了,小事還不願干!你真得好好向老計學學,組織上把你放在哪裡,就鉚在哪裡去發光發熱,不能光總打自己的小算盤!今天當著老計的面,我把話撂在這裡:你真想到財政局做這個副局長,我不攔你,不過,以後碰到了麻煩你也別找我!何去何從,全友,你斟酌吧!」
劉全友一下子泄了氣,結結巴巴表示說:「花縣長,我……我是你提起來的人,鞍前馬後跟……跟了你五六年,能……能不聽你老領導的?我……我哪裡也不去了,就……就在咱太平鎮發光發熱了!」
花建設臉上浮起了笑意:「這就對了嘛,全友!太平鎮的基礎這麼好,投資環境這麼好,我又帶著你們助跑了幾年,一定要儘快騰飛起飛啊,你們任重道遠啊。」
劉全友像似振奮了:「花縣長,你放心,太平鎮一定會在我們手上飛起來的!」
花建設欣慰地點點頭,話題突然一轉:「這個月,你們又沒發工資吧?」
計夫順這才插上來,抱怨說:「我從上任到今天就沒拿到過一分錢工資!」
花建設想了想,說:「老計,發不上工資的鄉鎮長也不是你們兩個,這樣吧,你們兩人馬上給縣財政局打個報告,先借兩萬,把今年的工資補上,我批一下!」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劉全友激動得有點變了態,兔子似的滿屋竄著,找筆找紙去打那份藉資報告,一邊寫,還一邊不斷向花建設道謝,說花建設到底是太平鎮出去的老領導,對太平鎮的幹部就是關心。
計夫順則保持著一分沉穩,腦子卻高速運轉起來,有了得寸進尺的念頭,懇切地看著花建設,請求道:「你老領導既關心我們了,就把這關心的範圍擴大點好不好?花縣長,你看能不能把副鎮級幹部的工資一起解決掉呢?反正人也不算多!」
花建設隨口問了句:「老計,這副鎮級幹部有幾個?」
計夫順信口胡說道:「就二十八個嘛!」
花建設怔了下,指點著計夫順的額頭,笑了:「老計啊老計,你別繞我了!當我這麼官僚啊?你太平鎮連離退休幹部加在一起也沒有二十八,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在職副鎮級幹部也就是十二個嘛!十二個人,每個人一年的工資按八千估,又是十萬,我可真批不了,我目前批款許可權只有兩萬。」
計夫順哀求說:「花縣長,你就多批兩次嘛!」
花建設手一攤:「你以為白老虎是吃素的,那麼好騙?還有個總額限制嘛!」
這時,縣建委主任帶著參觀的客人回到了鎮政府大院,大院里一片鬧哄哄的。
花建設要走了,臨走,又就經濟起飛問題諄諄告誡了計夫順和劉全友一番。劉全友因著意外獲得的那塊餡餅,對老領導花建設有了嶄新的信仰,出門時,追著花建設的屁股不斷表態,說是對太平鎮經濟的起飛與騰飛,他是既有決心,又有信心。
送走花建設和參觀的客人,計夫順沖著劉全友燦然一笑,捉弄劉全友說:「劉鎮啊,今天可是我到太平鎮上任以來最幸福的一天啊!」
劉全友應道:「那是,咱兩個一把手的工資解決了,能不幸福么?!」
兩個一把手?一把手怎麼會有兩個?!這小動物,又要?翅了!計夫順眼皮一翻:「劉鎮,這花縣長剛剛批評過你,要你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盤,你怎麼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了?我說的幸福,是指咱太平鎮的經濟起飛!你劉鎮這麼有決心,有信心,我就得看著你老兄飛了———當然了,作為一把手,我一定全力做好保駕護航的工作!」
劉全友臉一紅:「計書記,你別刺我了!你鎮黨委書記光保駕護航?」說罷,仍固執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感慨地說,「我兩個孩子的學費這下子算解決了!」
計夫順極其殘忍地掐滅了劉全友心頭的希望:「怎麼?劉鎮,這兩萬塊錢你想獨吞?就不給那十二個副鎮級分點?咱們就是一塊鐵也打不了多少釘嘛,你騰飛起飛靠誰呀?還不是靠他們?不給他們都分點,人家會給你賣命?你還想飛?」
劉全友知道計夫順這話沒說錯,怔了好半天,無奈地道:「倒也是,你拿個章法吧!」
計夫順想了想:「劉鎮,我看這樣吧:咱們一人拿兩千,剩下的一萬六呢,十二個副書記、副鎮長平均分,每人是一千三百三十三塊三毛三。」說到這裡,還沒等劉全友表態,嘆了口氣,又自我否決了,「我看,這種困難時候還是不要搞特殊化了吧!副鎮級也一人兩千吧!不夠的部分讓陳兔子先掏點!」
劉全友黯然道:「計書記,那就這樣定吧!」搖搖頭,又說,「這一來,我那兩個孩子的學費又不知該到哪裡弄去了!一年一個,兩個大學生啊,學費還都那麼高,這日子讓我怎麼過呀?!」說著,眼圈竟有些紅,用手背揉了揉。
計夫順心中不禁泛起同情的潮水,脫口道:「全友,要不你這次就拿三千吧,我少拿一千算了!」
劉全友沒想過占計夫順的便宜,忙推辭:「那咋行?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過!」
計夫順益發大方了:「劉鎮,我的日子總比你好過一些。我老爹是離休的老幹部,老婆孩子能跟他蹭,也用不著什麼錢,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們誰跟誰?一個班子的好同志嘛,我又是一把手,能看你二把手犯難么?能不相沫以助么?!」
劉全友便也沒再推辭,和計夫順握了握手,很是用了些力。計夫順於那有力的一握中,感到了劉全友傳達過來的一種同志加兄弟的真誠,便覺得自己雖然在經濟上蒙受了暫時的損失,卻在政治上獲得了又一次主動和成功。
當晚回到家裡,計夫順頗為得意地和老婆沈小蘭說起這經濟上的暫時損失和政治上的主動成功,不料,話還沒說完,沈小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譏諷道:「計書記,你看看你這點出息,一天到晚說人家是政治小動物,你算什麼大動物?雞腸狗肚的,還斗得那麼起勁,煩不煩呀?別給我吹了!」
計夫順見沈小蘭態度如此生硬,就知道老婆這一天肯定也不順心,便道:「沈經理,你吃槍葯了?說話那麼沖!是不是又碰到什麼麻煩了?你說!」
沈小蘭不說自己碰到的麻煩事,又說起了那一千元的經濟損失:「計夫順,這倒貼錢的政治,我勸你少玩,你玩不起!你以為你是誰?是大款?你都不如我家小陽,人家小雞似的,能四處扒拉點食,你呢?看看你那破皮鞋,還能穿出門嗎?」
計夫順這才有了點後悔:倒也是,畢竟是一千塊啊!嘴上卻不認賬,叫道:「沈小蘭,就興你公而忘私,一天到晚帶著手下人四處群訪,就不興我幫幫班子里的同志么?我這破皮鞋怎麼了?怎麼就穿不出門了?我是農村鄉鎮幹部,西裝革履,皮鞋鋥亮,還怎麼和農民群眾打成一片?就是買了雙新皮鞋,我也得弄舊了穿,你這個人啊,真是不懂政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