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方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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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碰到什麼棘手問題的時候,市委書記錢良俊總是習慣到臨著城市廣場的那面落地大窗前吸支煙、望望遠,調整一下情緒。
吸煙的時候,他習慣左手托著腰,右手夾著煙捲,皺著眉頭凝視窗外,邊吸煙邊思考問題。有人恭維他,說他這個樣子特像主席,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他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人總是這樣,一旦某件普通的事情讓某個偉人做了,這件事情便成了偉人的專利,別人再去做就是模仿了。其實在主席之前,肯定已經有數不清的人也習慣於這樣左手托著腰、右手夾著煙捲的姿勢了,可是,因為這些人並不為人知,所以,他們的姿勢也就同樣不為人知了。能夠讓這樣的姿勢為人知曉的,當然還是主席他老人家,多少年來,主席這樣姿勢的宣傳畫早已遍布全國,可謂家喻戶曉,相信沒有人敢說主席這樣做是模仿了別人。而這樣的姿勢一旦形成主席他老人家的專利,別人再這樣做,就會被說成是模仿主席。
他喜歡這樣的姿勢,不光在辦公室,就是下去視察,甚至在田間地頭、在學校工廠,他也同樣習慣做出這樣的姿勢。他感覺托著腰很大氣,也不呆板,不像?著腰,總有點給人置氣、挺頭、找茬的感覺,那是街頭小混混們掐架前常用的姿勢,他堂堂一個市委書記是不屑於那麼做的。
說心裡話,他做出這樣的姿勢,並沒有刻意模仿誰,而是完全出於自然。所以,當別人恭維他這個樣子特像主席的時候,他並不為沾了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而感到高興,反而很有些反感。可是,反感歸反感,臉上也不能顯露出來呀,總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毫無道理地把人家批評訓斥一頓吧!那樣的話,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後還不啐口吐沫惡狠狠地罵上一句:奶奶的,熱臉碰上個冷屁股,拍馬屁還拍到馬蹄上了!所以,碰到這種情形,他就淡淡一樂,哈哈一笑,一笑了之。
他在落地窗前思考問題的時候,最討厭的是誰在這時突然冒出來,打亂他的思路,那樣的話,他往往忍不住是要發火的,甚至要發大火。
記得秘書小王剛調到市委辦公室時,不懂規矩,敲門進來就冒冒失失地向他遞送文件,還拿著筆讓他簽字。他當時正在考慮四大班子的配置和部委局辦領導的人事調整問題,已經皺著眉毛想了很久,連著吸了三根大中華后,剛剛理出一些眉目,便被小王突如其來的話語打亂了思路。他不禁大光其火,用托腰的手一巴掌拍在了落地窗邊的桃木條几上,條几上的玻璃煙灰缸嚇得翻著跟頭蹦到了地上,瞬間就粉身碎骨了。不明就裡的小王當時就傻了,站在那裡張著嘴、瞪著眼,雙手捧著文件,變成了木偶……
他惱火地盯著小王,足足看了有一分鐘,才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他出去了。直到看到眼前晃動的大手,小王才癔症過來,手腳早也不聽了使喚,木獃獃地退了出去,臨出門差點把門前的衣架碰倒,忙著去扶衣架,手中的文件又灑落了一地……
第二天,市委常委、秘書長任啟程親自領著小王來給他承認錯誤,誠惶誠恐地說:"錢書記,小王不懂規矩,怨我這個秘書長領導無方,我向您深刻檢討!"說完用手碰了碰小王,小王臉上冒著細汗,眼裡噙著淚花,忙不迭地向他認錯:"錢書記,全怪我,我不該打擾您思考問題,我情願接受組織的處分!"說著,眼淚就變成一條線溜出了眼眶。
事情已經過去,他的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就從辦公桌上抬起頭,慢條斯理地看看任啟程,又瞧瞧小王,有意把口氣放得和藹一些,說:"老任啊,你們市委辦公室是為市委主要領導服務的部門,要想服務得好,就要多了解一點領導的工作習慣、生活習慣嘛,這方面你作為秘書長以後還要多加註意啊!"
畢竟是自己身邊的工作人員,又不是什麼原則性問題,說兩句得了,他覺得自己對待下屬還是很寬容的,何況且小王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王平的遠房侄子,是經他點頭之後才進來的。剛才之所以有意點了任啟程一下,是他認為這樣做的效果比直接說上小王兩句更有分量。你想,為這事,領導都替他挨批評了,他小王能不愧疚嗎?而且,只有這樣,任啟程回去之後,才能給他的那些部下們說出些他更想說的話,這點領導藝術他懂。
作為地方首長,他錢良俊不是個不分大事小事都眉毛鬍子一把抓的人,市委書記首先應該是個帥才,應該更多地從宏觀上考慮事關玉州市黨政軍和全市人民生活的大事,而那些由具體部門負責分管的雞毛蒜皮小事,他才懶得去管呢。但是,不愛管雞毛蒜皮小事的他,那天偏偏管了一件不起眼的雞毛蒜皮小事。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二的上午,他依舊習慣性地拿著煙灰缸來到了落地窗前,點燃了一棵大中華。窗外的藍天難得那麼湛藍,一團團棉花似的白雲點綴其間,像俏麗的姑娘頭上插了幾朵潔白的玉蘭花,平添了幾分韻味。他看了良久,才依依不捨地把目光從湛藍的天空緩緩落到了地面,對面城市廣場種植的那些大片大片的雞冠花便進入了他的視野,使他精神為之一振。看,東邊的那片雞冠花,足足有十畝地,高高聳起的花冠清一色紅艷艷的,滿身肥大的葉子如同翠衣錦袍,使他不禁想起了宋朝楊萬里的詩詞,"出牆那得丈高雞,只露紅冠隔錦衣"。雞冠花擁擁擠擠在一起,真乃"有時風動頭相依,似向階前欲斗時"啊,遠遠望去,真的很是養眼。他眯著眼睛定睛細看那些單個的雞冠花,又暗自慨嘆其形其狀真如明朝詩人沈周所言,"高冠紅突,獨立似晨鳴"。隨後,他把目光移到了西邊那一片白色的雞冠花上,西邊種植的雞冠花面積顯然要比東邊的少得多,但是因為是齊刷刷的罕見的白色,而別有一番風味。看著風中微微搖曳的白色雞冠,他腦海的時光退回到了兒時,大概是上小學吧,語文老師曾經給他們講過解縉為雞冠花作詩的故事,他至今還依稀記得:好像是明太祖命解縉為雞冠花作詩,解縉上來先是作了一句"雞冠本是胭脂染",誰料明太祖卻從衣袖中拿出了一朵白色雞冠花,解縉見狀馬上隨機應變,作出了"今日如何淺淡妝。只為五更貪報曉,至今戴卻滿頭霜"的絕妙詩句,成為流傳後世的美談!想到這裡,錢良俊竟然也有了些許為雞冠花作詩的衝動,可是,近來公務繁忙,腦子亂糟糟的,一直靜不下來,這個念頭轉瞬也就隨著口中的青煙飄忽而去了。他沒理由地為自己剛才的衝動咧嘴笑了一下,又把煙放入口中,狠命吸了一口煙,然後深深咽到了肚子里,彷彿咽下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
玉州市的很多大小官員甚至一些市民都知道,城市廣場的那些雞冠花當時是他提議種的。那是在一次城建聯席會上,會議的主持人請他作指示,他說:"等到咱們的城市廣場建成了,我看可以考慮種些雞冠花嘛!雞冠花這種花既漂亮又實用,還好活,小的時候我就經常種!而且它不僅可以觀賞,花和種子還能入葯呢,我小的時候一拉肚子就吃它,真的很靈驗哩!"他的幽默風趣換來會場一陣笑聲和掌聲,然而笑音未散掌聲未落,他馬上表情嚴肅、態度謙虛地補充道:"當然了,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城市廣場究竟適不適合種雞冠花,種什麼花最好,還是你們在座的說了算!"
他發完言,接下來會議的主題便變成了圍繞著城市廣場如何種植雞冠花進行討論,而且大家幾乎是眾口一詞地表示支持在城市廣場種植雞冠花。沒幾天,園林綠化部門專門下發了《關於在我市城市廣場推廣種植雞冠花的決定》的文件,完全把它當成市委書記的指示去落實辦理了。看到市園林局上報來的紅頭文件,他心裡美滋滋的,很是舒坦。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辦的嘛,這樣辦就對了!他錢良俊是誰?是玉州市市委書記!市委書記是幹啥的?市委書記乃一市之首腦!雖說他管轄的玉州市,在全省的城市排位中只位居中下,可管轄的人口和地盤,要是放在春秋戰國時期,那可是要比一個諸侯國多得多、大得多的呀!而且,玉州市下屬的封霞縣,正是春秋戰國時期,兩個相臨小諸侯國的封地。要是時光倒流幾千年,他錢良俊可不僅僅是一個雄踞一方、一言九鼎的諸侯所能相比的,所以他說話有些分量難道還不應該嗎?!話說回來了,如果一個堂堂的市委書記說出口的話,下面的人敢當成耳旁風,恐怕這個市委書記也當到頭了,哪裡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城市廣場建成后,在他眼裡最大的亮點,便是那目不暇接的紅白雞冠花,真是美不勝收呀!他不否認,他對雞冠花是有些情有獨鐘的,讓城市廣場種雞冠花也是有些私心的,可是,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對美醜的分辨,大家應該都是一致的嘛!至少在他所聽到的那些對城市廣場種植雞冠花的評價里,都是洋溢著濃濃的讚美之詞。他錢良俊是個很理性的人,他知道,這些濃濃的讚美之詞,如果僅僅是發自本地幹部群眾之口,少不了會有少數人有阿諛奉承之嫌,可是,這些濃濃的讚美之詞,如果也有不少是發自人家那些外地來玉州市的人的口中,這又該怎麼講呢?所以,他覺得城市廣場種植雞冠花的決策是完全正確的,既體現了他錢良俊的領導眼光,又是他對城市廣場甚至是對玉州市民的一大貢獻。他考慮,過段時間找個合適的機會,在全市範圍內大力提倡提倡種植雞冠花,甚至還可以上上人大會,讓人大代表們舉手表決表決,把雞冠花定為玉州市的市花也未嘗不可嘛!
當然,偶爾他也會聽到一兩聲發表不同意見的聲音,這很正常嘛!做一件事情如果連反對聲都沒有了,那反而是不正常的,這至少說明自己的工作作風還是很民主的嘛!
上次城市廣場的建成驗收會上,那個戴著厚瓶底眼鏡、滿臉學究樣的省城綠化專家劉教授不就啃玉米似的咬著話筒說:"總體上感覺,你們這個城市廣場的綠化美化還是不錯的,但美中不足的就是種植的那些雞冠花,一個是太土氣,另外面積也過大,和周邊的環境、和城市廣場的格調、和城市的檔次不相般配……"他錢良俊是個謙虛的人,他很尊重這些專家學者的意見,聽到這個專家有不同意見,他特意伏下身子,拿起鋼筆,在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仔細記錄起來,並一直耐心地、面帶微笑地傾聽專家的講話。
但是專家的話沒講完,就被市園林局局長趙天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趙天啟很激動,聲調激昂地反駁說:"我對劉教授的看法有不同意見,什麼是土氣?什麼是洋氣?那都是些相對而言的東西,拿雞冠花和荷蘭的鬱金香比,和雍容華貴的牡丹比,可能是有些土氣,可是,要和我們玉州市老百姓家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種的燒湯花、牽牛花比,我認為它還洋氣得很呢……"
不明就裡的劉教授聽了趙天啟的發言,當時就蒙了,厚瓶底眼鏡立時蒙上了一層白霧,忙從口袋中拿出手帕,哆里哆嗦著擦了起來。劉教授不明白,這個和他還算比較熟悉的玉州市園林局局長趙天啟,今天犯什麼病了?為何在這種場合,毫不留情面地用這種腔調和他發生這麼激烈的爭論,讓他下不來台呢?難道他就不怕我投反對票嗎?疑惑之間,旁邊坐的省建委馮處長把腦袋湊了過來,悄悄給他遞話:"劉教授,開會前他們沒給你打招呼?那些雞冠花可是人家市委錢書記提議種的呀!"學究劉教授這才恍然大悟,沒等趙天啟講完,就一臉慚愧地又啃著玉米說:"趙局長高見,實在是高見,講得非常有道理,而且非常有哲理,剛才我說的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而已,不一定對,不一定對,讓大家見笑了!"
聽了劉教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話,他有些哭笑不得。現在是什麼風氣、什麼世道啊,像劉教授這樣的老學究竟然也學會圓滑、也學會不得罪人了!只是沒有想到,反對種雞冠花的老學究,在說"一家之言"這個詞上倒和他不謀而合了!雖說如此,作為市委書記,他是不能對手下人護短的,這像什麼話呀,還讓人家說話不讓了!難道我錢良俊是個聽不進去不同意見的人嗎?那天,當著省里驗收組同志的面,他毫不客氣地狠狠批評了趙天啟,口氣是相當嚴厲的:"我說你這個趙天啟同志,今天表現得未免太沒禮貌、太霸道、太不讓人家專家講話了吧!俗話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難道這樣淺顯的道理,你趙天啟同志都不懂嗎?"
事後看,趙天啟同志的素質還是相當不錯的,很懂得識大體顧大局。聽了他的嚴厲批評,當時就面紅耳赤地站起來,作了一番自我批評,說:"錢書記批評得對,我剛才的表現是太沒禮貌、太衝動、太沒教養了,不像一個領導幹部的所為。我不應該打斷劉教授的講話,在此,我向劉教授鄭重道歉,等會吃飯的時候,我一定先自罰三杯!"說完還鄭重其事地離開座位來到劉教授面前,向劉教授深深鞠了三躬,惹得大家都笑了,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劉教授畢竟是學究,哪裡比得上這些官員圓滑,覺得擔待不起,忙站起來躬身還禮,嘴裡嘟噥著:"不敢!不敢!趙局長太客氣了!太客氣了!"結果驗收會開得還算順利,城市廣場順利通過了驗收。
會後,趙天啟又馬不停蹄地來到他的辦公室負荊請罪,說:"錢書記,都怪我會前工作沒有做紮實,把這個劉教授給遺漏了,讓他在驗收會上胡言亂語!"他聽了,臉又沉了下來,說:"我看你這個同志呀,認識上還是有問題!人家劉教授是園林綠化方面的專家,是咱們請來參加驗收會的,人家發表發表意見,怎麼就是胡言亂語呢?"看到趙天啟滿臉窘態,他指指沙發,大度地讓趙天啟坐下說話。
作為市委書記,他是允許部下犯錯誤的,干工作哪有不犯錯誤的,只有不幹工作的人才不犯錯誤!但是,還要看你犯的是什麼性質的錯誤,有些錯誤是可以原諒的,有些錯誤是不可以原諒的。比如趙天啟這次所犯的錯誤,性質是很嚴重的,影響也是很惡劣的,差點破壞了玉州市城市廣場驗收這樣的大事。如果城市廣場驗收不合格,那對玉州市的城市創建工作,將是一次致命打擊,損失就大了。可是,從另一個角度講,他趙天啟能夠在這種場合,不顧一切地站出來,堅決維護他這個市委書記的威信,也確是難能可貴的。對這樣的同志,更多的還是要看他的優點,該重用的時候還要重用、該提拔的時候就要提拔,當然,該敲打的時候也要敲打,那天對趙天啟的敲打就十分有必要。
不知何時,錢良俊開始把目光從雞冠花身上移開,轉向了城市廣場門邊那溜造型怪異的門面房。開始他看得還饒有興緻。他眼皮底下的這溜門面房看樣生意相當不錯,買東西的人你來我往的,一直沒有間斷。一個穿著絳紅色背帶褲的黃毛丫頭,邊走邊剝下冰淇淋的包裝紙,丟在地上,然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滿臉的興奮。旁邊那個穿碎花裙子的應該是她媽媽,正在打開一瓶礦泉水,可能是渴壞了,三口兩口就喝了一乾二淨,然後隨手把空瓶子扔到了雞冠花花冠上。門面房前,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奶奶,顫巍巍地掏出幾張票子,買了兩個煮雞蛋,蹲在嬰兒車旁,慈愛地給她的不知是孫子孫女還是外孫外孫女剝著吃,碎雞蛋皮扔了一地;後面又過來幾個民工模樣的人,買了幾袋速食麵,人手一袋,撕開包裝袋丟在地上就大口大口地干嚼了起來;而民工後面,幾個半大小子則把一盒香煙爭搶得粉碎……錢良俊習慣性地皺起了濃眉,他看到門面房前邊變得五彩斑斕的地面,幾乎可以和門面房擺著花花綠綠商品的窗戶媲美了。
"簡直就是燈下黑!"錢良俊狠狠地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肚子里開始呼呼往外冒煙。他從當辦事處書記、區委書記起,就一向重視城市的管理工作,對這些城市管理的細節問題,向來是眼裡揉不下沙子的。回到辦公桌前,錢良俊要通了市委辦公室的電話,電話是小王接的,小王細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錢書記,您有什麼指示?"錢良俊怒氣沖沖地說:"你馬上通知市城建局,就說我說的,讓他們三天之內給我拆了城市廣場那溜影響市容衛生的門面房!"說完,重重地把聽筒扣在了電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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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市城建局局長老馬接到市委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不重視,人家市委辦公室傳達的是市委錢書記的指示,他老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重視啊。放下電話,老馬第一時間打電話叫來了城管科科長黃期。黃期這小子向來是煙不離手,沒多久就頭頂著一團雲走了進來,徑直坐到沙發上,蹺起二郎腿,問:"馬局有什麼指示?"
老馬皺皺眉,想訓黃期兩句,還是忍住了,耐心交代說:"小黃啊,剛才市委錢書記讓市委辦公室打來電話,命令咱們三天之內拆了城市廣場那溜影響市容衛生的門面房,你去處理一下吧,先把門面房的情況了解清楚。"
黃期聽了也不答應,站起來,嬉皮笑臉地到老馬的桌前,拿起桌上那包拆了封的紅塔山,熟練地照著煙盒屁股上彈了一下,一支煙便從煙盒中探出了頭。黃期捏出來叼在嘴上,用手中的煙屁股燃著,煙鬼似的猛吸一口,又坐回到了沙發上,緩緩地、美美地吐出一大團煙霧,才不慌不忙地說:"馬局,就這屁大點小事呀?這點小事還值得他市委書記親自過問?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老馬拿起還剩了多半包的紅塔山,扔到了黃期腿上,一臉正經地說:"誰說這是小事?嗯!誰規定市委書記就不能管這事了?同志哥,革命工作向來是無小事的嘛!從這件事上,不正說明市委錢書記對咱們城管工作的重視嗎,啊!我們要正確認識、正確對待……"話沒說完,黃期已經彈簧般跳了起來,煙叼在嘴上弓腰沖老馬直作揖,說:"馬局,馬局,你厲害你厲害,還是你政策水平高、理論水平高,你就饒了我吧,我現在就去,我馬上就去,求你別給我上課了!"嘴裡說著,黃期的腳已經邁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看著黃期離去的背影,老馬搖了搖頭,對這樣既有點後台,又流里流氣的部下,他也有點無奈。但有一點老馬是放心的,黃期雖然流氣,但干工作還是很乾凈麻利的。其實這些流里流氣的人,大多都是聰明人,就看你怎麼用了。
果然,下午上班剛走進辦公室,老馬就接到了黃期的電話,話筒里黃期扯著公鴨嗓子說:"嘿,馬局,都上班半天了,你怎麼才來呀,你們當領導的不能光要求我們小兵遵章守紀,也得給我們起個模範帶頭作用呀!"接著話筒里傳來一陣鬨笑。
老馬真的生氣了,部下當著下屬的面開他這個局長的玩笑,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老馬厲聲呵斥道:"黃期,看來我這個局長該給你讓位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向你彙報彙報工作呀?"黃期聽出他真惱了,忙說:"別,別價呀,馬局,這不是跟您開個玩笑嗎,弟兄們整天在外面受氣挨罵的,跟領導開個玩笑,不就是想聽兩句領導的安慰嗎,沒別的意思,真的沒別的意思!"
聽了黃期的話,老馬消了點氣,這些部下也不容易,干城管這活,其實風險挺大的,不光受氣挨罵,上個月,有個部下還被小販砍了一刀,現在還在醫院住著呢!聽筒里,黃期的公鴨嗓子開始變得正經起來:"馬局,遵照您的指示,上午我們去城市廣場了解了一下情況,說實話,這事兒很撓頭呀!"
老馬問:"怎麼個撓頭法?"
黃期吞吞吐吐地說:"經調查,這溜房子是人家愛、愛民路辦事處建的,各項手續齊全,不是違章建築呀!"
老馬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教訓他道:"小黃呀小黃,我說你這個城管科長也不是才幹三天兩天,怎麼還這麼嫩呢!你說它手續有多齊全?啊,雞蛋里還能挑出骨頭呢,我就不信它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
"嘿嘿,馬局,您別急嘛!我這不是在向您老彙報嗎!"黃期重新換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氣,"這毛病嘛,倒也不是一點挑不出來,可人家就是有一點兩點毛病,也不能說拆就拆呀,咱最好想點別的辦法通融通融……"
老馬忍不住要發火罵娘了,奶奶的,也不看看這是誰下的命令,你小小的黃期竟還敢用通融通融這個詞,這不是逼著讓我老馬上交烏紗帽嗎!老馬粗聲吼道:"通融?通融個屁!黃期,你別忘了這是誰交代的工作!是市委錢書記!"
"嘿嘿,馬局,我知道,我知道,是市委錢書記交代的工作,是市委錢書記交代的工作,那好吧,等會回局裡了,我再、再向你做詳細彙報,好、好吧,就這,就這!"
放下電話,回味著黃期不停地重複"是市委錢書記交代的工作"這句話,老馬猛地明白了,媽的,又中了黃期這小子的招了,這小子要的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肯定是說給別人聽的。說不定眼下這小子正領著他的部下,坐在人家愛民路辦事處設的酒席上喝酒划拳呢。干城管的都是老油條,何況黃期這個城管科長!明著黃期是給他打電話彙報工作,實際上他小子是在人家辦事處的人面前裝好人呢!這小子,河裡的泥鰍,滑著呢!
不錯,此刻黃期正帶領著他的部下,坐在愛民路辦事處在鴻賓樓酒樓霸王間為他們擺的酒桌上五魁首、六六順呢。
玉州市是很有些人瞧不起城管工作的,認為干城管的人素質低,工作也沒有什麼技術含量,是個人就能幹。其實那是他不懂行!懂行的人知道,干城管工作也是很有學問的,裡面的道行同樣深得很。在這行當裡面,大家公認城管科長黃期的道行就很深。當然,黃期這很深的道行也不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有這樣的道行,歸功於他在工作中邊干邊學、活用活學、急用先學,總而言之,是創造性的學習。別看他黃期看上去流里流氣的,其實他黃期真的是個很善於在實踐中不斷學習和總結經驗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過嗎:實踐出真知!一點不錯,實踐確實出真知!他黃期今天的道行就是源自於實踐,就是從實踐中得出的真知!像馬局今天交代的這件事,要是放在他剛來市城管局還沒有獲得真知之前,他會像領了聖旨一樣,頂著炎炎烈日一陣風似的跑去認真了解情況。要知道,這可不僅僅是馬局布置的任務,後面還站著市委錢書記呢,能不是聖旨嗎?!可是,要是那樣乾的話,幹完也就完了,除了出一身臭汗得罪一個單位挨幾句臭罵外,別想得到一丁點實惠。但是,這件事放在他黃期已經獲得真知的今天,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沒聽說過嗎:知識不一樣,工作方法就不一樣嘛!何況他黃期獲得的不是一般的知識,而是真知。有了真知,就一定要有和真知相適應的嶄新的工作方法。
從馬局辦公室回來,黃期先是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茶,然後看看牆上的石英鐘,才十點五分,就吩咐內勤小麗:"小麗,給弟兄們打電話,十一點收兵,統統撤回來,中午咱們吃席去!"小麗甜甜地答應了,便去撥電話。打電話的時候,小麗不停地咯咯笑著,臉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彷彿要請客的是她。吃席當然是件愉快的事,小麗雖然是女流之輩,有保持身段的重任,但也絕對不討厭美食,只不過要悠著點吃罷了。
這些天市裡抓衛生城市創建,科里的弟兄們忙得像沒頭蒼蠅,整天開著幾輛破麵包車在大街小巷瞎轉悠,一個個曬得像非洲人,確實辛苦。可惱的是,即使這麼辛苦,也得不到理解,上面指責他們城建工作沒抓好,盲點多,成效不大;市民們呢,則常常替那些小商小販和違章戶說話,反而把這些為他們辛辛苦苦工作的城管哥們罵個狗血噴頭。奶奶的,都說干城管的人嫌狗不愛,可自己的孩子自己要親,自己的孩子自己要愛,今天正好馬局給提供個機會,不用白不用,不僅要用,還得狠下心來使勁用,讓那些冤大頭多出點血來,好好犒勞犒勞弟兄們。
十一點不到,手下的弟兄們陸陸續續回來了,有叼著煙屁股的,有端著大罐頭瓶茶杯的,風紀扣都大張著嘴,形象確實不雅。進門他們就嘻嘻哈哈地向他打聽:"頭兒,今天逮著哪個傻二哥犒賞弟兄們呢?"黃期雖然在局頭面前流氣,但在他的手下面前,還是想端些領導架子的。他瞪瞪眼,聲音往上翹得像爬樓梯似的呵斥道:"哎哎,你們這幫小子,瞎說什麼呢,誰是傻二哥啊?下樓下樓,都給我下樓集合去,看看你們一個個的熊樣,還像城管執法幹部嗎!怪不得人家說你們是土匪呢,我看也像,都把風紀扣給我系好了,告訴你們,等會到現場,誰也不要給我胡來添亂啊,按照我一貫的要求,要做到文明執法、禮貌執法,聽到沒有?""聽到了!"手下人聲音往下滑溜著像下樓梯,邊鬨笑邊亂七八糟地答應著,推推搡搡地下樓去了。
在樓下集合好隊伍,黃期檢查了手下的著裝,然後一聲令下,他的乳白色皮卡車打頭,三輛噴著"城管執法"的麵包車隨後,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十分鐘后,車隊抵達城市廣場,整齊地停在了城市廣場的門面房前,隊員們跳下車迅速列好隊,精神面貌果然煥然一新。最後走下車的黃期,滿意地看到,如他所料,剛才還表情輕鬆隨意的商戶們,現在臉上的麵皮驟然拉緊,紛紛把疑惑中夾雜著幾分恐懼和不安的目光鎖定在他們身上,彷彿預感到大事不妙。黃期皺著眉頭,走過去掃視了一下門面房前花花綠綠的垃圾,然後一揮手,手下們便按照事先吩咐,一個個走進各家商戶,向他們索要各種證照,說是進行執法檢查。商戶們哪懂那麼多,也不敢多問,就忙著翻箱倒櫃,把工商執照、稅務執照、衛生許可證、治安許可證等等亂七八糟的證照給翻了出來。隊員們看也不看,只問:"有沒有建築許可證、規劃許可證、佔道許可證?"商戶們一頭霧水,問:"什麼建築許可證、規劃許可證、佔道許可證?聽都沒聽說過呀!"連聽說過都沒有聽說過,那肯定是沒有了,沒有建築許可證、規劃許可證、佔道許可證,當然是違法建築了,是違法建築當然要拆除了,隊員們黑著臉耐著心向商戶解釋。商戶們聽了,一個個就慌了神亂了手腳,哭爹罵娘的都有。也有個別心裡有數的,偷偷躲在一旁,拿著手機急匆匆撥打起了電話。果然,沒過多久,就見一輛黑色轎車按照黃期的預期,箭一般急速駛來,接著一個急剎車吱吱叫著猛然停了下來,從裡面匆匆走出轄區愛民路辦事處的康主任和秦書記。這兩位才是黃期等著要見的真神,雖然是等著要見的真神,他黃期也不能親自去辦事處拜訪他們,那樣身價就低了,而只有在這種場合、這種地點以這種形式見面,才能達到他黃期想要達到的最佳效果。
康主任和秦書記是一左一右打開的車門,一前一後步履匆匆地伸著長手來到他黃期面前的,臉上燦爛的笑容宛如九月里綻放的菊花,比城市廣場盛開的雞冠花還要燦爛。康主任的雙手搶先緊緊握住了黃期的手,說:"呦,黃科長,久違了!久違了!"與此同時,秦書記的手則在黃期和主任的手旁邊排著隊,嘴裡並不閑著,說:"黃科長,你不夠意思,這麼長時間了,也不到我們基層視察視察!"黃期自然客氣得要命,先是雙手用勁和康主任握了,又雙手用勁和秦書記握,說:"啊,今天是哪陣風把兩個領導吹來了,我這幾天正想著要去向兩位領導彙報工作呢!"騰出手的康主任就掏出了紅塔山,敬給黃期:"你才是領導呢,我們可是早就聽說黃科長要進步了,下一步就是局領導了!"秦書記敲邊鼓,說:"沒錯,我也聽說了,黃局你可要請客呀!"黃期咧嘴笑笑:"我也想進步啊,可就是發愁沒人提攜,只好等著兩個領導高升了,等到兩個領導高升了,一定要多關照關照兄弟呀!"三個人哈哈大笑,把一群在附近覓食的廣場鴿驚得飛上了藍天。
言歸正傳,聽康主任和秦書記說這溜門面房是辦事處建的,黃期當然是一臉的驚訝,說我怎麼就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先去向二位領導彙報彙報的!康主任和秦書記聽黃期說拆除這溜門面房是市委錢書記的指示,更是一臉的驚訝,眼睛瞪得像銅鈴,說沒想到咱這區區幾間門面房,竟然把市委錢書記都給驚動了,沒想到啊沒想到,真的沒想到!黃期從康主任和秦書記嘴裡連著說出的三個"沒想到"里,讀出了他倆的不相信,而從兩人臉上依舊綻放的菊花上,似乎還讀出了他們在說:黃期呀黃期,你小子這不是拉大旗作虎皮嗎,不過這大旗也拉得忒大了些吧!黃期嘿嘿笑了笑,笑得有些冷,心想,奶奶的,就是沒有市委錢書記的指示,憑今天這事,照樣修理你們!康主任和秦書記當然是明白人,心裡清楚,不管黃期是不是拉大旗作虎皮,今天卵子肯定是讓人家抓住不丟了,好吧,事情已然如此了,那該出血就出血、該破費就破費吧,不過山不轉水轉,嘿嘿,話不多說,咱走著瞧!
黃期的時間節奏把握得很好,這點很讓屬下們心服口服。和康主任秦書記一陣嘻嘻哈哈說笑之後,黃期大手一揮,讓弟兄們上車,然後拱手和康主任秦書記告辭:"老弟公務在身,馬局指示還要查處另外一處違章建築,今天就不聆聽二位領導教誨了,咱們後會有期!"康主任和秦書記聽了,剛才臉上還在綻放的九月菊,立即像遭受了一場風吹雨打,頹敗下來。康主任拉著黃期的左胳臂,一臉的殘花落葉,說:"兄弟,你這可是瞧不起人呀,到了我們的地盤,還不給我們行使行使地主的權利,有這麼辦事的嗎!"秦書記拉著黃期的右胳臂,臉上尚存幾縷菊瓣,說:"黃局,你是不是想讓我們落下你黃局在我們地盤上餓肚子的壞名聲呀!"黃期對著康主任和秦書記連連拱手,謙恭地說:"二位領導這是說到哪去了,要請客也應該是我請二位領導呀,改天吧,忙過這一陣,我給二位領導打電話!"康主任哪裡同意,扯著黃期的胳膊就往他的車裡拉,說:"電話我們肯定等著,但是今天,兄弟你一定得給哥哥我面子!"
幾乎是被綁架著,黃期無奈只好領著他的一幫部下,隨康主任秦書記驅車來到了鴻賓樓酒樓。一行人走進大廳,看到大廳座鐘的時針和分針穩穩重合在十二點整的點上,正嘣嘣地敲響著。怎麼樣,什麼是水平,這就是水平,領導水平;什麼是藝術,這就是藝術,領導藝術!當然,他黃期並不稀罕這一頓飯,他黃期怎麼會稀罕這區區的一頓飯呢!請他黃期吃飯的人不敢說排著隊,那確實有些誇張之嫌,可是,說他黃期吃請也是看家的,不是家的他還不去,這決不為過吧!要是隨便是個人都能請動他黃大科長,他黃期還有什麼面子可言。實話實說,他黃期也是時不時地會擺擺架子的,不但擺架子,多喝二兩的時候他還會耍清高,別以為耍清高是知識分子的專利,他黃期也有。
落座之後,康主任和秦書記把菜譜遞過來請黃期點菜。既來之則安之,黃期不再客套,把菜譜隨手遞給了小麗,讓小麗點,美其名曰女士優先,康主任和秦書記連連點頭稱是。好多人都說小麗是他們科的花瓶,言外之意就是中看不中用。他黃期不這麼認為,在他黃期的悉心調教下,小麗早已成為沙場老將,辦事之老辣熟練,勝過許多大老爺們兒。只見小麗細長的手指優雅地夾著菜譜,眯起單鳳眼,翹著長睫毛,朱唇輕啟,一串串菜名便輕飄飄地落到了旁邊小姐的筆下。部下們聽著聽著,便喜笑顏開起來,心裡暗暗給小麗豎大拇指。康主任和秦書記聽著聽著,毛毛細汗便不自覺地滲了出來,這小女子,簡直是金口玉言呀,聽聽她這楚楚動聽的聲音可是代價不菲啊!黃期斜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著部下,又笑眯眯地看了看已經滲出毛毛細汗的康主任和秦書記,嘴裡徐徐吐出一陣煙霧,很是得意。什麼是人才?這就是人才!他黃期有句名言:只要能人盡其用,人人都是人才!沒有小麗,嘿嘿,即使這菜譜上陳列著那麼多美味佳肴,看著那嚇人的價錢,你還好意思點嗎!即使點出來了,也得讓人家在肚子里暗暗搗爹罵娘一頓。然而有了小麗就不一樣了,有小麗在,再尷尬的事也會變得輕鬆隨意。這不,小麗朱唇輕啟,事情輕鬆搞定!怎麼樣,女人有女人的優勢,花瓶有花瓶的作用,對不?
菜一道道陸續上來,部下們都不是含蓄人,一個個像是餓了三天的乞丐,馬上筷頭涌動,海吃山喝起來。康主任和秦書記沒有動筷子,他們是領導,領導是見過世面的、是含蓄的,他們和同為領導的黃期頻頻舉杯,小麗的歡聲笑語夾揉其間,就是一派和諧歡樂的景象了。
酒下得很快,看到科長黃期被康主任和秦書記輪番夾攻,小麗笑吟吟地拿著酒瓶款款走到了康主任和秦書記身邊,甜甜脆脆地說:"兩位領導: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領導倒杯酒,要是你不喝,就是嫌我丑!"說著話就把康主任和秦書記的酒杯倒滿了。
美女站在面前,秦書記首先坐不住了,站起來笑著說:"啊,我怎麼會嫌這麼漂亮的小姐丑啊!俗話說:女將出馬,一個頂倆,干!"
雖然漂亮的小麗讓人看著眼暈,可是康主任坐那沒動。他是有品位、有層次的人,他嫌秦書記回答得沒有套路,就坐在那兒緊張地思索,想拽出個什麼詞來,在美女面前出個彩。小麗在一旁不眨眼地看著他,他也滿眼內容地盯著小麗看,看著看著就想好了,於是端著酒杯慢慢地站起來,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舉杯問美女,我該喝多少?"
黃期聽了在一邊暗笑,好你個自不量力的康主任啊,也不看看小麗是誰,就敢誇這樣的海口,哼,這可是你自找的,等會有你好受的。果然,聽了康主任的話,小麗想都沒想,張嘴就來:"對酒當歌,能喝就喝。譬如茅台,一斤不多!"小麗邊說邊麻利地倒了滿滿一玻璃杯茅台端到了康主任眼前,康主任看著倒得滿滿的足有三兩酒的玻璃杯,傻眼了,忙抱拳求饒:"厲害,厲害,小麗小姐實在厲害,真乃女中豪傑呀,我服了,服了,I服了You!好,我自飲三杯!"說著就把桌子上的三杯酒倒進了一個空茶杯,仰起脖子一口抽了。那邊小麗也是得饒人處就饒人,喜滋滋地說,謝了,謝謝二位領導給面子!就回到了座位上,趁沒人注意,拋給了黃期一個媚眼。
能把黃期一夥拉到酒桌上,對於康主任和秦書記來說,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但是,有關的背景,康主任還是要向黃期交代交代的。當黃期和他的部下面色漸漸潮紅起來時,康主任知道茅台的功效已經起了作用,這個時候,知心的話兒可以說出來了。端起酒杯和黃期碰了個響,康主任說:"兄弟,有些話,哥哥不知該說不該說?"火辣的酒勁早已趕跑了黃期表面的謙恭,露出了本來面目,他眼睛一瞪,說:"廢話!康主任說廢話了不是,咱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講的?""那哥哥可給你講了!""講,講,講!"康主任便和秦書記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徐徐道來。康主任說:"兄弟呀,和你實話實說吧,這溜門面房可是有些來歷的,名義上是我們愛民路辦事處建的,其實,真正的主人是人家喬市長的公子喬建軍。兄弟你是知道的,雖然人家喬市長現在不在咱玉州當市長了,可是人家調到咱們北邊的北陽市當市委書記了呀,兄弟你想想,北陽市可是比咱玉州市大得多呀,說不定過兩年人家喬市長,不,人家喬書記就高升到省里當個副省長或者省委常委什麼的了,那可不是沒有可能啊!"秦書記接腔道:"是呀,黃局,人家喬市長在玉州的時候,待咱都不薄呀,咱弟兄們可不敢辦那人一走茶就涼的事啊,有些事可是一失足就成了千古恨的呀!"黃期雖然已經喝得有些上頭,可還是聽明白了康主任和秦書記的話,也明白了自己的不利處境。原來他黃期一不小心就已經是老鼠鑽進了風箱里,不、不,這可比老鼠鑽進風箱里他媽的危險多了!
黃期端起一杯酒和康主任秦書記"咣"的一下碰了,說:"看看,兩個哥哥今天算是體諒到兄弟我的難處了吧,說實話,城管這活真他媽不是人乾的,兄弟我早就想辭職下海了,奶奶的,一邊是市委錢書記的指示,一邊是喬市長的公子,你說讓我怎麼辦?"秦書記嘿嘿笑笑,說:"按道理呢,縣官不如現管!不過,咱錢書記那可是有名的辦大事的人啊,不至於連這麼瑣碎的事情也管吧?我看具體怎麼辦還是黃局你當家!"黃期聽出秦書記是在把皮球往他身上踢,就有些不高興了,說:"我操,秦書記你是不是信不過我,告訴你,兄弟我可不是拉大旗作虎皮的人!"康主任忙幫腔說:"兄弟,秦書記絕對不是這個意思,秦書記的意思是相信兄弟你一定能處理好這件事!"黃期無奈地自嘲般笑笑,說:"這可讓兄弟我作大難了,房子既然是喬市長的公子蓋的,那就不能說拆就拆,如果真拆了,那咱還真的對不起人家喬市長,對不對?這樣吧,我給馬局打個電話,先彙報彙報再說!"黃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決定把皮球踢給馬局,同時也讓康主任和秦書記相信這確實是錢書記的指示。娘的,該誰作難誰作難,老子當多大的官管多大的事。於是,心情輕鬆下來的黃期拿出手機,打到了老馬的辦公室,電話里當然不忘做個好人,順口說上幾句人家辦事處各項手續齊全、不是違章建築的好聽話,否則對不起人家康主任和秦書記請吃的一頓飯。
5
雖然和喬建軍連一面之交也沒有過,但因為喬建軍是喬市長的公子,他黃期就要另眼相待。以前和人提起喬市長,他黃期是要豎大拇哥的,不經意間還會說些喬市長的趣聞逸事,於是好多人以為他黃期關係多、能量大、路子野,和喬市長關係不一般,馬上對他高看一眼。其實,他一個市城建局的小科長,就是胳膊伸得再長,也夠不著原來的喬市長、現在的喬書記啊。是的,單憑他黃期肯定是夠不著喬市長的,就像他一米七的個頭夠不著籃球場的籃筐一樣。但是,他黃期要是站在板凳上說不定就夠著了,要是站在梯子上呢,恐怕更輕而易舉了!他黃期暫時還沒有梯子,但有板凳,這個板凳就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周長安,他的連襟一條船。那些喬市長的趣聞逸事,就是在老丈人家的酒桌上,周長安齜著大黃牙眯著小眼睛告訴他的。
即便不能直接夠著喬市長,他黃期對喬市長也是心存感激的。他感激喬市長把他的一條船提拔成了市政府副秘書長,這樣,他才能夠在一條船的關照下,從快要破產倒閉的玉州塑料廠上調到市城建局,由一個快要下崗的職工,變成了國家幹部,哦,對了,現在叫公務員。當然,新的崗位使他黃期發揮出了更大的聰明才智,為黨和人民作出了更大的貢獻。並且有這市政府副秘書長的一條船罩著,他黃期不僅很快當上了科長,還敢時不時地和馬局開上個不合時宜的玩笑,讓馬局對他也無可奈何。
有了這些原因,第二天向馬局彙報時,黃期就有了傾向性。坐在馬局辦公室的沙發上,黃期表情沉重地一口接一口地吞雲吐霧,一會就把自己籠罩在灰濛濛的煙霧裡。黃期以少有的嚴肅,認真地把其中的利害關係,一一向馬局作了透徹的分析,尤其向馬局強調了喬書記在不久的將來,有可能高升到省里當副省長或者省委常委。說完,黃期唉聲嘆氣道:"唉,馬局,拆房的事兒雖然不大,但背後的情況複雜呀!咱們他媽的被夾到中間了,處理不好,不是得罪喬市長就是得罪錢書記,不是得罪錢書記就是得罪喬市長,這可怎麼辦呢?唉,做人難呀,做好人更難,做兩頭都不得罪的好人尤其尤其難啊!"
老馬本來對黃期昨天打電話的事還有點耿耿於懷,氣哼哼地想要等會好好教訓教訓他,但是聽了黃期的話,便沉默了!官場的事,往往小事不小,大事不大;處理不好,小事變大,處理好了,大事變小!他老馬雖然諳熟其中之道,但在實際工作中就是把握不好,所以才在局級這一站一溜達就是十幾年,再也沒有了進步的希望,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一個個超越了自己。眼前拆房這事,是現任市委書記交代的,可是又涉及到在官場上似乎更有前途的前任喬市長,誰輕誰重就不好說了。但是他明白,這兩個人都不敢得罪,也得罪不起!但是,兩個人都不得罪又是不可能的,這可怎麼辦?怎麼辦呢!
看到馬局一言不語地沉默了,黃期省事地遞過來一支煙,然後幫忙打著火點上,於是,兩人就變成了兩個煙囪,不停地呼呼冒起了白煙。
老馬注視著眼前漂浮的煙霧,越看越迷茫,忽然覺得自己的視力越來越差了,是不是要得白內障?人在官場幾十年,老馬覺得官場就像眼前這團煙霧,雖然混沌,雖然虛幻,雖然傷身體,但卻十分誘人,讓你不忍離開。雖然自己並不喜歡這混沌、虛幻的煙霧,可是自己不是也在不自覺地一口一口吞吐著,加劇這混沌、加劇這虛幻嗎?說白了,你老馬不也是製造這混沌和虛幻的人嗎?老馬從眼前混沌、虛幻的煙霧中得出了結論:混沌而虛幻的官場,正是他們這些身在其中的官人們自覺不自覺地營造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煙霧籠罩下的老馬,腦子如一團糨糊,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就掐滅了煙屁股,有氣無力地沖黃期擺擺手,說:"你先回去吧,讓我再考慮考慮!"黃期站起來,晃到老馬面前,把頭伸過去,聲音低低地對老馬說:"馬局,我覺得這事一定要慎重,搞不好,你我將身陷泥潭,裡外不是人啊!不行的話,我看還是矛盾上交吧。"說完,神秘地笑了笑,裹挾著一團煙霧離開了辦公室。
"矛盾上交?"黃期的一句話點醒了夢中人,老馬忽然覺得眼前已經慢慢消散的煙霧不是那麼混沌和虛幻了,透過煙霧,他看到了對面牆上懸挂的那幅書法條幅: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矛盾上交!"彷彿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腦子糨糊的老馬茅塞頓開般清醒了,拿起公文包急匆匆出了辦公室,邊走邊嘴裡喃喃自語:對不起了陳市長,怨我老馬無能啊,這皮球只有踢給你了!
老馬很幸運,以前不提前預約別想見到的陳市長,今天竟然好像特意在辦公室等他似的,一個人穩坐在辦公桌後面批閱文件。辦公室里出奇地安靜,溫暖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灑射進來,形成了一道道光柱,照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排排整齊的斑馬線,像是在放電影,煞是好看。
看到老馬走進辦公室,正拿著筆在文件上批示的陳海洋抬了抬頭,朝沙發上努努嘴,示意老馬先坐,然後又埋下頭,沙沙沙地批示著。老馬私下聽陳海洋自我解嘲般地說過,每個星期他集中批閱文件是在補作業。作為常務副市長,整天不是出席會議、下去調研,就是協調政府工作,時不時地還要到市人大彙報彙報政府工作,一天下來忙的是腿,累的是嘴,很少能夠安靜地在辦公室待待。即使偶爾有個空隙在辦公室待上一會,又是敲門聲不斷,不是這個來彙報,就是那個來請示,忙得不亦樂乎!所以,不是文件積壓得實在說不過去了,陳海洋是不會下決心坐到這裡解決這些累贅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陳海洋終於甩掉了手中的鋼筆,兩手舉過頭頂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站起身,來到窗戶前,"刷"的一聲拉開了百葉窗,陽光便像決堤的洪水般傾瀉進來,辦公室里頓時白花花的亮得刺眼。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老馬是聽到了幾次敲門聲和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的,但陳海洋都像沒有聽見一樣,坐著紋絲不動。老馬知道陳海洋不是在他面前擺譜,而是一旦讓那些敲門的人進來了或者是接聽了這些電話,事情就會沒完沒了地接踵而來,再也休想把這些作業補完。別說他陳海洋是常務副市長了,就是他這個局長,也深深體會到革命工作是永遠干不完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還要吃飯睡覺,怎麼辦?只能一件一件慢慢地幹了,著急不得!老馬很慶幸自己能夠進來,可能是自己幸運吧,也許他敲門的時候,陳海洋只是順口答應了聲"進來",而一旦自己進來了,他陳海洋就不好再把自己給硬生生地請出去了。好賴自己也是一個老資格的局級幹部,論資排輩比他陳海洋的資歷還深呢,自己當副局的時候,他陳海洋還是個小小的科長呢!
批完文件一身輕鬆的陳海洋,按鈴叫來了勤務員給老馬泡茶,然後問:"馬局有什麼急事呀?不打個招呼就跑來了!"
老馬臉上就有些慚愧的樣子,說:"唉,陳市長日理萬機,我不能給陳市長分憂,還來給陳市長添亂,真是不好意思啊!"
陳海洋奇怪地看著老馬,說:"啊,這可不是咱馬局的風格呀,今天什麼日子,你老馬竟然和我客氣起來了?你老馬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些所謂的市長呀,說白了,還不就是你們這些委局辦頭頭們的服務員嗎,有什麼好客氣的呢!"
老馬雙腿併攏,謙恭地看著陳海洋,說:"陳市長,我們市城建局碰到了一件自己解決不了的麻煩事,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來請示您了!"老馬把市城建局幾個字發音發得很重,突出說明這是市城建局碰到的麻煩事,而不是他老馬碰到的麻煩事。
陳海洋皺著眉微微點點頭,讓老馬繼續講,看著舉止反常的老馬,陳海洋心裡怪怪的,有著不好的預感。
看到陳海洋點頭,老馬立即痛說革命家史般,從錢書記指示拆除門面房,到後來如何牽扯到了喬市長公子喬建軍,講了個一清二楚。講完最後一個字,老馬像是吐出了胸中憋悶已久的濁氣,頓覺輕鬆異常。當他輕鬆地抬起頭看陳海洋時,卻發現陳海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眼睛利劍一般死死地盯著他,心裡便是猛地一緊,彷彿陳海洋那利劍般的眼睛看透了他的花花腸子,忙低下頭瞧地面白花花的陽光。
這回輪到陳海洋撓頭了!
怪不得老馬剛才對他那麼客氣呢,原來老馬是要把這樣一個棘手難纏的事甩給自己呀。老馬啊老馬,你還嫌我近來遇到的棘手事少嗎?自從角逐市長的寶座敗北后,他一聽到市委書記錢良俊的名字就頭大,凡是和錢良俊有粘連的事,他是能躲就躲,決不願和錢良俊攙和在一起,這些老馬應該是清楚的呀!既然清楚,老馬為什麼還來玩這一出呢?他的眼睛狠狠盯著老馬,腦海里卻不禁翻騰起了那些往事,一時間心緒難平。
玉州市的人對喬市長的評價還是很不錯的,他在任上這幾年,玉州市的城市面貌鳥槍換炮,確實變化很大,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上任市委書記常岸水到期卸任后,大家都期盼著喬市長能夠接任市委書記。身為常務副市長的他更是把寶押在了喬市長身上,因為只有喬市長官升一級,騰出市長的寶座,他陳海洋才能跟著喬市長共同進步。
當時,和喬市長有一搏的只有還是市委常務副書記的錢良俊。但是,大家普遍認為:第一,在市委班子里,錢良俊排名喬市長之後,不可能沒理由地超越喬市長;第二,作為市委常務副書記,錢良俊並沒有什麼政績可言,頂多能夠接任喬市長的市長職務就不錯了。而他並不認為錢良俊會接任市長,他清楚,錢良俊從政以來,一直在黨委部門工作,從來沒有在政府部門擔任過任何職務。沒有政府部門的工作經驗,就是把他錢良俊放在市長的位置上,他錢良俊自己也會心虛的。有了這種判斷,他就果斷地把自己綁在了喬市長的戰車上,盡最大能力地為喬市長出任市委書記東奔西跑、上下活動,用事後錢良俊的話說,就是上躥下跳。官場上他並不看好錢良俊,只要能夠當上市長,在以後的賽程中,他就會一個衝刺把錢良俊遠遠甩在身後,所以,他當時並不怕錢良俊知道他是喬市長的人。當然,對於他的努力,喬市長也是投桃報李的,多次向他暗示,市長的位置騰出后,是不會輕易讓別人坐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
事後證明,他的判斷基本上還是正確的。錢良俊確實不是擔任市長的料,可是不是擔任市長料的錢良俊,卻當上了市委書記;喬市長也確實官升一級,騰出了市長的寶座,沒想到市長的寶座沒輪到他坐,卻被上面空投下來的摘桃派幹部程學中坐上了。
這樣一個結局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折騰了那麼長時間,他不僅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在別人眼裡成了一個十足的跳樑小丑。他那個悔啊,腸子都悔青了!他後悔自己還是修鍊不足啊,到事上了欠老到,一把賭輸了自己的前途!他清楚,由此而始,他在官場的道路上將是荊棘密布,再無坦途可言。對於沒有得到市長的寶座,他心裡清楚,新任市委書記錢良俊是功不可沒的。對於誰來出任玉州市的新任市長,省里不會不徵求作為班長的市委書記的意見,而錢良俊也不會不讓他這個押錯寶站錯隊的常務副市長明白,押錯寶站錯隊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代價,是政治代價!
雖然喬市長後來調到了北陽市任市委書記,而北陽市論起城市規模和經濟實力也比玉州市要雄厚一些,可是,由於離開了自己長期生活和工作的根據地,隻身一人遠赴他鄉任職,玉州市的幹部群眾還是認為喬市長在和錢良俊的競爭中落了下風。此後,錢良俊就成了玉州政壇冒出的一匹黑馬,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不知何時,天空上飄來了一塊雲彩,把太陽輕輕地遮掩了起來,窗外射來的光線柔和了許多,沒有剛才那麼刺眼了。陳海洋看著窗外的白雲,慨嘆玉州官場的氣候其實和玉州的天氣是很相似的,很少有那麼晴空萬里的時候,要麼是晴間多雲,要麼是多雲轉陰,小雨大雨每隔一段總是要下一下的。到了下雨天呢,那就淋到了誰誰倒霉,誰讓你不注意觀察天氣呢!
現在,陳海洋就感覺天快要下雨了,而老馬這時卻把他推到了無處擋風避雨的曠野。看來,要躲開這場雨是很難了!其實要躲也是可以躲開的,很簡單,按錢良俊的意思拆了那溜門面房就是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拆了那溜門面房,遠在北陽的喬市長知道了,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呢,會作何感想呢!人家說過河拆橋,你陳海洋卻過河拆房?!喬市長會理解你的苦衷嗎?夠戧!何況,他心裡還一直打著一個小算盤,那就是什麼時候實在是在玉州待不下去了,喬市長至少還會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市委書記改選時他鞍前馬後效勞的分上,會在危難之時收留他,他不想絕了自己的後路。
可是,不絕後路,就會絕了前路。作為主管城建的常務副市長,他如果發話不拆或者緩緩再說,拂了錢良俊的臉面,不又明擺著引火燒身嗎?本來自己就已經是過河的泥菩薩,開始散架了,要是再在大火上燒烤燒烤,還不烤成了碎泥爛沙!
那就不表態。又想想,不表態呢,好像也不行!自己分管部門的部下來向自己請示彙報工作,自己沒有一個基本的態度,讓部下如何看呢?讓部下如何干呢?想了半天,想不出任何頭緒,陳海洋開始焦躁起來,嘴裡感到了乾渴,回到辦公桌前,端起茶杯猛地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茶水,忽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被逼到了懸崖邊上走投無路的困獸……
看著陳海洋為難的樣子,老馬心裡挺不是滋味。他知道陳海洋目前的處境是很尷尬的,和市委書記錢良俊的關係也是很緊張的,在這個時候,給他出這樣的難題,未免有些不厚道。想到這裡,老馬就坐不住了,趁著電話鈴聲又響起的當口,站起身告辭說:"陳市長,您這裡太忙,我就不打擾了,改天我再來向您彙報吧!"陳海洋拿起電話,邊接邊向老馬點點頭,和他再見!
離開陳海洋的辦公室,老馬心裡空蕩蕩的沒有了底氣,走路如同踩在棉花團上,不塌實得很,下樓梯時竟然一腳踏空,踉蹌了一下,趕忙扶住了樓梯扶手。回到辦公室,老馬左思右想,覺得即使不拆除那溜門面房,也得向市委辦公室做個書面彙報,彙報一下不拆除的原因,也算是有個交代。於是,打電話叫來了黃期,吩咐他馬上起草一個關於城市廣場門面房調查的彙報材料,交代說:"彙報材料里,除了要寫明門面房手續基本齊全,按規定不宜拆除外,咱們還要多從自身方面找找問題,多做一些自我批評,畢竟我們管理不善,讓那些門面房給城市帶來了衛生髒亂,所以以後一定要加強管理!"
黃期聽了嬉皮笑臉地問:"怎麼,馬局,這矛盾沒有上交出去呀?"又不以為然地說:"馬局,人家別的部門都在往自己臉上貼金抹銀,咱們不貼金抹銀罷了,也不能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呀!"
老馬的黑臉綳了起來,說:"黃科長,怎麼我說什麼你都要打打別呀,你說我這個局長說話究竟還管不管用?要是還管用的話,你少廢話,照我說的辦!"老馬的黑臉一綳,黃期心裡還真有些發毛,就點頭答應了,悻悻地出了門。
黃期的彙報材料寫好后,老馬看了,發現黃期這小子果然不樂意往他自己的頭上扣屎盆子,自身問題在彙報材料里基本沒提到,成績倒說了一大堆。老馬差點氣樂了,拿起筆刷刷地改了起來,把那些表白成績的段落通通劃掉,然後加上了一大段自我批評。他清楚,不做深刻的自我批評就想矇混過關,沒門!彙報材料修改完,很快列印好報上去了,但老馬還是心裡靜不下來,每天度日如年,像牢里關著的那些隨時可能被拉到刑場執行的死刑犯,一聽到什麼風吹草動的,就心驚膽戰。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一個星期後,心驚膽戰的老馬,終於心驚膽戰地等來了市委辦公室的電話,通知他下午四點到市委錢書記的辦公室去。放下電話,老馬心裡倒塌實了,想,唉,終於該上刑場了!他咬咬牙,決定一個人扛著,不再向陳海洋彙報了,彙報了又有什麼用呢,頂多拉一個陪死的!接著心裡發了一下狠,想,去他奶奶的,反正自己是快要船到碼頭車到站的人了,他錢良俊還能把我怎麼樣!
有了足夠的思想準備,老馬走進錢良俊辦公室時,反而不是那麼慌了。
秘書小王悄悄指著沙發讓他坐了,又悄無聲息地從外面端過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老馬手指頭輕輕在茶几上叩了幾下表示感謝。
坐穩后,老馬看到,市委書記錢良俊果真像機關里傳說的那樣,左手托著腰,右手夾著煙捲,背對著他站在面向城市廣場的落地窗邊,注視著窗外的遠方,像是在邊吸煙邊思考問題。窗外強烈的陽光,把錢良俊偌大的身影投射在辦公室的地板上,讓老馬感到壓抑。作為政府部門的局長,他很少能夠得到市委書記的召見,所以還是第一次看到錢良俊的這種形象。不錯,一點不錯,從身後看去,儼然就是我們熟悉的一代偉人他老人家嘛!
老馬知道,這個時候,你縱然是有東城失了火、西城殺了人這樣天大的事情,也是萬萬不能打擾他老人家的,否則,影響了錢書記思考玉州大事,後果會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甚至當場劈頭蓋臉給你來一場狂風暴雨都有可能。老馬清楚,這時候,明智的做法,要麼是一聲不吭地老老實實陷在沙發里,像個木頭人般屏聲靜氣地等候著錢書記過完煙癮回到現實世界,要麼趕忙踮著腳尖,像個地老鼠似的悄悄溜出錢書記的辦公室,等會再來彙報。猶豫了一下,老馬還是選擇了前者,他怕過完煙癮的錢書記會誤以為他來晚了,罪加一等,那樣就弄巧成拙了。
這樣的情形下,時間便像走路拖拖拉拉的老太婆,過得賊慢。
終於,面色鐵青的錢良俊過足了煙癮,迴轉身來,看到了老馬,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他沒有理會站起來向他問好的惴惴不安的老馬,而是徑直來到辦公桌前坐下,拿起了電話。老馬看到這架勢,便預感到大事不好,心裡七上八下地翻騰起來,屁股上也似乎長了毛刺,開始坐立不安。
錢良俊的電話是打給市委辦公室的,讓他們通知陳市長馬上過來一下。打完電話,錢良俊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開始細細地審閱,時不時還拿筆批示上兩下。
因為歷史的原因,市政府和市委同在一棟大樓辦公,市委佔了東半邊,市政府佔了西半邊。很快,老馬便看到陳海洋拿著個精緻的記錄本走了進來。走進辦公室的陳海洋只是沖老馬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大聲對正在埋頭批閱文件的錢良俊說:"錢書記,你找我?"
錢良俊這才抬起頭,慢慢點了一下,說:"坐吧!"然後,又把頭埋了下去,接著不慌不忙地批閱文件。良久,把文件批閱完,才說:"今天把你們兩位請來,還是想說說城市廣場門面房的問題。記得是上個星期吧,我已經安排市委辦把拆遷門面房的任務布置下去了,可是,直到今天,它們還依然巍然屹立在那裡,問題沒有得到一點解決。我想問問你們兩個,一個作為主抓城建的副市長,一個作為主管城建的城建局長,你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呀?"
錢良俊的話音剛落地,惴惴不安的老馬急忙解釋:"錢、錢書記,是這樣的,接到您的指示,我們城建局沒有絲毫耽擱,立即派人下去進行了調查……"
"還立即報上來了一份彙報材料是嗎?"錢良俊打斷老馬的話,眯縫著眼,嘲弄地看著老馬。看到錢良俊嘲弄的眼神,老馬立即心跳加速,汗水順著額頭的溝溝壑壑流淌下來。
"老馬你是個老同志了,按說你應該知道我錢良俊是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的人。對於領導布置下的任務,我想,哪怕你有天大的困難,也是要爭取完成的,何況區區拆除幾間門面房,你老馬該不會碰到什麼天大的困難吧?"這次,錢良俊說著老馬,眼睛瞄著的卻是陳海洋。陳海洋能夠感覺到錢良俊瞄過來的目光冷冰冰的,讓人心寒。陳海洋竭力保持著鎮靜,努力探索著錢良俊那冷冰冰目光中,究竟隱藏的是什麼。漸漸地,在錢良俊冷嘲熱諷的話語中,陳海洋慢慢理出了頭緒,他悟出了錢良俊拿城市廣場門面房說事,似乎有些醉翁之意不在老馬,而在他陳海洋。
不錯,要說老馬能夠以一局之長的身份混跡於普通群眾之中,紅口白牙地歌頌他錢書記,可見老馬是個心裡很透徹、小算盤打得很清楚的人,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做出站錯隊、說錯話那樣的傻事的,關於這點,錢良俊心裡應該有數。但是,糟就糟在沒有站錯隊也沒有說錯話的老馬,偏偏又是他陳海洋手下的一員得力幹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他陳海洋呢,就只有不時地挨挨敲打甚至划入另冊了。唉,委屈老馬了!
錢良俊還在滔滔不絕地教訓著老馬,陳海洋耳朵聽著,目光卻投向了面對著城市廣場的那扇落地窗,透過落地窗他看到了馬路對面那溜造型怪異的門面房的房頂。他忽然想起,在城市廣場剛剛建成不久,有一次他陪錢良俊視察時,錢良俊看到那溜造型怪異的門面房,還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說我看設計這溜門面房的人呀,不是個怪才就是個鬼才,要不不會設計出這麼怪異的造型!當時大家都哈哈笑著表示贊同。那時候,他並沒有看出錢良俊有一星半點的對這溜門面房不滿的意思,相反,口氣里還有幾分欣賞。陳海洋分析,之所以現在錢良俊把這溜無辜的門面房突然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擺在桌面上的原因是衛生問題、是影響了玉州市衛生城市創建大局的問題,而拿不到桌面上的原因,恐怕是他錢良俊覺得某些人到了該敲打敲打的時候了,換言之,就是他陳海洋到了該敲打敲打的時候了。而這溜造型怪異的門面房,以及由這溜造型怪異的門面房引發的衛生問題,則為錢良俊提供了敲打他的充足理由。
在錢良俊的教訓聲中,滿臉汗水的老馬低垂著頭,快要把腦袋埋進褲襠里了,一副低頭認錯、甘心挨熊的樣子。看著老馬的樣子,錢良俊本來是想到此為止鳴金收兵的,但是轉臉看到陳海洋高昂著腦袋目視著遠方,一副心不在焉地思考著什麼的樣子,就被激怒了。錢良俊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細節決定成敗》的書,狠狠摔在快要把腦袋埋到褲襠里的老馬的身旁,語氣更加嚴厲地說:"馬局長,作為一個城市的管理者,如果你不積極轉變思維、跟上新形勢,還像過去那樣粗放式地去管理的話,我個人會認為你這個城建局長是不稱職的。對於不稱職的幹部,市委市政府包括市人大是不能容忍他繼續待在這麼重要的崗位上的。我建議你馬局長回去把這本書至少學習三遍,然後寫出心得體會交到市委辦公室。"此時怒氣沖沖的錢良俊,儼然就是一個在呵斥不聽話小學生的老師!
老馬從來沒有見到過錢書記發這麼大的脾氣,雖然來之前已經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他老馬畢竟不是冷血動物啊,還是被這一頓暴風驟雨般的訓斥訓得肚子里開了鍋,滿頭大汗的腦袋上冒出了縷縷熱氣。這時的老馬早就忘了來前的無畏。暴風驟雨剛一停息,老馬忙抹了一把汗站起來,說:"好,好,錢書記,我一定按您的指示,把書拿回去好好學習,認真學習,一定寫出心得體會!"說完,老馬一雙胖手微微顫抖著,把《細節決定成敗》裝進了公文包。
對於錢良俊如此小題大做的雷霆暴怒,陳海洋也驚出了一身冷汗,伴隨著冷汗,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陳海洋清楚,雖然錢良俊今天沒有給他布置作業,那隻不過是暫時還給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保留了一點微不足道的面子罷了。而這點微不足道的面子,對於他來說,也許就是個肥皂泡,大不了是個氣球,隨時都會自己破滅或被錢良俊手裡的煙頭輕輕捅破!
陳海洋幾乎可以斷定,錢良俊演的就是一幕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的把戲,可憐的老馬是那隻被殺的倒霉的雞,而他就是那個看戲的猴!否則,怎麼解釋錢良俊以堂堂市委書記的身份,會僅僅因為城市廣場前一溜門面房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親自出馬,把他和老馬叫到辦公室,大發雷霆呢?好像除了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外,找不到什麼別的合理解釋。
對於老馬的保證,錢良俊並不置可否,一通大火發完后,似乎有些疲憊了,就擺了擺手,讓他們出去。看到錢書記擺手,老馬如同一個得到了大赦的犯人,急忙拎起公文包說,錢書記,那我們先走了!邊說邊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錢良俊的辦公室。走到走廊,老馬像是在水裡潛泳了半天剛浮出水面的潛水員一般,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接著掏出手帕,擦凈腦門子上的汗水,這才放緩腳步,等著身後的陳海洋。
陳海洋一言不發地走到了老馬的前面。到了樓梯口,老馬嘆著氣低聲對陳海洋說:"哎呀我的天呀,簡直就是暴風驟雨啊!陳市長,看來這溜門面房不拆是不行了,咱胳膊擰不過大腿、縣官不如現管呀,我看還是拆了得了,省得錢書記接著找茬……"
陳海洋看著臉上還留有幾分難堪印記的老馬,本來想說上幾句同情和安慰的話,可是沒等說,就見幾個人從樓梯轉彎處走了上來,上來了就向他打招呼。陳海洋看到市委常委、秘書長任啟程也在其中,心裡便是一激靈。笑著回應了任啟程的問候,陳海洋大聲批評老馬:"我說老馬啊老馬,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老馬不爭氣!平時給你們布置工作,你們總是拖拖拉拉的,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你說我給你說過沒有,那溜違章門面房要趕快拆了,為什麼不及時拆呢?今天撞到錢書記的槍口上,你好受了吧?"
沒有防備的老馬一下愣了,臉上立即浮現出一臉的委屈,說:"陳市長,我不是給您彙報過嗎,那溜門面房是人家愛民路辦事處建的……"陳海洋忙給老馬使眼色,老馬這才會意,忙閉了嘴,低著頭跟在陳海洋後面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