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悲慘的往事
裘耀和得知丁桓要來石楊,心裡也異常激動,他的本意是先讓縣長浦修達和副縣長吳穎穎接待,考察結束后,他再一併聽聽丁桓對石楊投資的具體意見,誰知中午接到辦公室電話,說前進鄉有幾十個農民圍在辦公室,一定要見縣委書記裘耀和。裘耀和一聽說有幾十個農民在等他上訪,他就心急如焚了。因為他自己規定一條規矩:凡來縣裡上訪的群眾,一律不準草率地處理,更不準輕易動用公安幹警,避免矛盾激化。他在電話里並沒有問前進鄉農民為何來上訪,但在他印象當中,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一封人民來信。
此信反映兩年前時任前進鄉黨委書記的安宜斌曾經壓制了一起村幹部腐敗案件。這封信,他沒有簡單地批轉,準備親自查清事實,給農民一個滿意的答覆,沒有想到農民們找上門來了。
裘耀和到石楊任縣委書記后,設立了書記縣長信箱,凡是群眾寫給他的信,他都要親自處理,即使是批轉給有關部門的信,也要求該部門必須按時給他報結果。
裘耀和在石楊縣的集資修路問題,儘管省電視台曝光后,省市調查組也作了調查,有的報紙也作了報道,可為什麼始終矛盾不突出呢?其實許多人也都知道,全國許多地方發生了干群矛盾,那是因為農民負擔問題,農民生存受到重大壓力,基層幹部趁機巧取豪奪,農民不堪重負,為了生活而群起反抗。而幹部吃的是國家俸祿,扣除l0%的工資,並不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質量。這一點,讓石楊縣l50多萬人民心中暗暗佩服裘耀和。事實證明裘耀和沒有因為公益事業讓農民出一分錢,在這個問題上裘耀和的頭腦是非常清醒的。
當裘耀和一腳踏進縣委辦公室一樓大廳時,就被40多個農民圍住了。裘耀和知道,群眾上訪都是有切膚之痛,有無處申訴的冤情,要查清事實,這是一個好機會。於是把他們安排到會議室,派人先打來開水,隨後把農業局、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紀委、農工部等,凡是與農民反映問題有關的部門領導都找來了。裘耀和和幾個副縣長親自聽取農民們反映3年前發生在前進鄉的所謂的農民鬧事的「清明節」事件。
1994年4月1日,春天的溫暖已經到來,仍然處在貧困中的前進鄉清塘村近百戶、400多口人的農民,按照歷史遺留下來的習俗,拿著幾個雞蛋換點錢,買點鬼錢,準備在清明節去祭掃已故的親人。其實清塘村的近百戶農民除了村裡幾個主要幹部,幾乎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很艱難,全國大部分農村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石楊縣是全省有名的貧困縣,人均收入只有70多元,排名全省末位,而前進鄉的清塘村由於地處沂河岸邊,地勢低洼,大澇大災,小澇小災,村民們的日子和20多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可是村幹部總是編出花樣橫徵暴斂。逆來順受的村民們就這樣默默地承受著,然而退伍回鄉的共產黨員張加民看不下去了,想到《黨章》,想到一個共產黨員的權利,他和另外幾個年輕人把要求清查村裡賬目的信交給鄉黨委,並寄到縣人民檢察院。
可是賬還沒查,當時任鄉黨委書記的安宜斌居然把張加民,以及魏新華、盧九德、張家全4人要清查賬目的事告訴了村長張裕富,不久他們寄到縣檢察院的人民來信又轉到安宜斌手裡,安宜斌不僅沒作處理,乾脆把這封人民來信交給了張裕富。
張加民他們不見上面有任何反映,就不斷上訪、寫信,同樣,每次上訪、轉回的信,也都落到了張裕富的手中。張裕富在村裡那是一言九鼎,20多年來,憑著他的蠻橫,憑著他的4個兒子,這個村長如同鐵打的帽子,始終牢牢地戴在他的頭上,誰也奈何不了。不僅在清塘村,連前進鄉大部分老百姓都知道清塘村有個「南霸天」。
張裕富不是黨員,可他這個不是黨員的村長卻能一手遮天,鄉黨委也曾配過村黨支部書記,外村調來的人只要不聽張裕富的,一年不到就自動走人,本村的黨員卻又因為孤門單姓當不了,於是張裕富也曾動過腦筋想入黨,以便把支部書記和村長這個大權掌握在他一個人手裡,可是無奈入黨是要全體黨員舉手的,可是這些黨員就是不舉手,他也就人不了黨。如今,張加民當了幾年兵回來了,在部隊還入了黨,現在居然領頭要查他的賬,張裕富感覺到了,這不光是查他的賬,明顯是在動搖他的村長地位,如果不把他的氣焰打下去,下一步這小子必然要當村黨支部書記了。他想來想去,趁著安宜斌這個草包還在這裡當黨委書記,必須解決這個眼中釘。
1994年4月1日上午,張裕富把鄉里兩個治安聯防隊員請到家中,酒足飯飽之後,讓人通知張加民到他家去看賬,張加民似信非信,抱著有理走遍天下的心態,興沖沖地去了張裕富家,一進門,張裕富便指桑罵槐,張加民一看來頭不對,就想離開,誰知張裕富兩個兒子和聯防隊員攔住去路,大打出手。
張加民被叫走後,父親放心不下,趕快去找魏新華,魏新華跑去拉上盧九德和張家全,趕到張裕富家一看,張加民已經被打成血人。他們救出張加民,雙方動了手,兩個聯防隊員也被打了一頓,逃回鄉里。
第二天,張加民、魏新華、盧九德、張家全等村民到了鄉政府,要求嚴懲打人兇手張裕富和鄉里的兩名治安聯防隊員。這時鄉黨委書記安宜斌牽扯著一條大狼狗說:「你們聚眾毆打鄉村領導幹部,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們呢!」話音未落,派出所幾名幹警已經站在門口,張加民一看來頭不對,一邊偷偷地對張家全說:「你趕快想辦法溜出去,回村叫人。」一邊大聲說,「你們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不調查事實呢?」
安宜斌說:「不需要調查,鄉里兩個治安聯防隊員被打傷,有村長張裕富證明,還不夠?這事鄉黨委管不著,由派出所處理,按照法律辦事!」
說完安宜斌牽扯著狼狗就走,張加民上前擋住安宜斌,安宜斌大聲叫道:「讓開,我告訴你,我的狼狗不認人,我的槍不認人。」說著,安宜斌手裡的狼狗張著血口,伸著舌頭,沖了過來,嚇得張加民倒退幾步,就在這時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鄉政府的院子里,他說:「安書記,你什麼時候馴起警犬來了?」
安宜斌愣住了,盯著年輕人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說:「哦,哦,哦,是紀委的耿……耿……科長吧,你……你怎麼,什麼時候來的?」安宜斌的臉上換了一張臉譜,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把狼狗的鏈子交給身邊的工作人員。
「發生什麼事了?看你們這樣劍拔弩張的樣子!」耿科長又對張加民他們說,「你們怎麼跑到鄉政府來了!」
「耿直。」張加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來得正好。」
安宜斌上前拉著耿直說:「耿科長,你一定有要事,走,到我辦公室去談!」
耿直推開他的手說:「他們都是我同村鄰居,你先去,我馬上找你。」
安宜斌有些不快地說:「你也勸勸他們,昨天他打了村長張裕富和鄉里的治安聯防隊員,現在又來鄉里找事!」
張加民有些激動地說:「耿直,你相信我們瘋了嗎,我們吃飽了撐的?我們難道不知道打人犯法嗎?何況人家掌握著大權呀!」
耿直笑了笑說:「在理IIUL發生的事?」
張加民說:「在張裕富家裡。」
耿直又問:「那鄉里兩個治安聯防隊員怎麼也會在張裕富家呢?」
安宜斌一時回答不出來了,紅著臉說:「大概巧了吧!」
張加民說:「張裕富把兩個治安聯防隊員請回家,中午喝得醉醺醺的,派人把我叫了去,他們借酒發泄,二話沒說,就把我打倒在地,幸好魏新華他們幾個人趕到,雙方發生爭執,兩個治安聯防隊員慌了,害怕事情鬧大了,惹來麻煩,不顧一切地跑了!」張加民指著自己被打得青紫一大片的臉又說,「這些年來我們村亂收錢,收的錢又不知去向,我們要求清查賬目,可是那些信又都轉到張裕富手裡了,他就找機會報復我們。」
耿直說:「你們先回去吧!這事以後再說,我有點事,下午回去看看。」
安宜斌只好揮揮手,讓派出所的幹警退了出去,這時張家全帶著近百個村民趕到鄉政府,張加民迎了出去,對大家說:「回去吧,今天幸虧遇上耿直,不然後果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了呢?」
耿直的老家就在前進鄉清塘村,l0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去外地,跟著爺爺奶奶讀書,可他自幼好學,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這次耿直因為鄉里一個幹部違紀問題,來鄉黨委核實材料,順便回家看看年邁的爺爺奶奶。
對於安宜斌其人,耿直太了解了,當年把他鄉黨委書記職務免掉時,耿直就參加過對他的考察。在皇朴人手裡把他晾了一段時間,突然莫名其妙地重新又出任前進鄉黨委書記,安宜斌到前進鄉不久,人民來信就沒斷過。但他沒有想到村裡的這些從小的鄰居、朋友會和鄉黨委書記發生這樣的衝突。
耿直儘管在村裡也做了些工作,但是他知道,村民們和村長張裕富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他只能耐心地勸了又勸,臨走時也對安宜斌做了一些工作,希望他能解決好村民們和張裕富之間的矛盾,安宜斌也滿口答應了。
耿直走後的第三天,安宜斌接到縣紀委副書記劉永松的電話,叫鄉黨委組織人員對各村進行清賬,並向群眾公布。隨後鄉政府派來財政所長和兩名會計對清塘村進行清賬。村民們推選張加民、魏新華、盧九德、張家全等8名代表,組成了聯合清賬小組。
對於這次清賬,完全出乎張裕富的意料之外,因為這麼多年,村裡是他說一不二的,經濟上也是一手遮天的。他找到安宜斌,問是什麼意思,安宜斌說:「這都是耿直在背後支持他們,縣紀委打電話來,我不能不做做樣子。」
張裕富知道鄉黨委書記安宜斌的底了,就到處放出謠言,說誰敢出頭,他就要殺誰全家。
清賬開始時,張加民他們清賬小組仗著鄉黨委的支持,認為張裕富不過是狗急跳牆,說說大話而已,根本沒當回事。
平日大家對張裕富任意增收的苛捐雜稅,恨之入骨,賣一頭豬要交村裡50元;蓋房要建房費,少則150元,多達500元,交多少,憑他一句話,誰請他吃好喝好,滿意了就少交,不滿意就多交;計劃生育罰款,更是無法無天,隨心所欲,而且全是打著白條不入賬。
20多年來,清塘村從沒有讓全體村民行使民主權利,但是張裕富就是穩穩噹噹地當這個村委主任。村裡近百戶人家,家家房子都是幾十年的破房子,可他4個兒子家家都是獨宅獨院的瓦房,而張裕富獨宅獨院的瓦房拆了又建了一幢二層小樓,貧富懸殊,讓任何人看了都心中不平。
張裕富眼看自己這些年來的罪行要暴露了,他首先買通了鄉財政所長祁三平和兩名會計。祁三平裝病多天不到村裡來,這天張裕富帶著4個兒子把賬搶走,並和張加民他們廝打起來,這時清賬小組除了張加民,還有魏新華、盧九德和張家全,其餘4個人都未來。張裕富除了4個兒子,還有一幫打手張毛四、侯天下等。張加民他們又沒思想準備,在廝打中,張裕富的4個兒子個個從身上拔出匕首,首先向張加民身上連刺3刀,張加民當即倒在血泊當中,接著魏新華又被刺倒在地,盧九德和張家全都身受重傷,奪路逃走。
不知是誰報告了派出所,胖所長苟學仁還算有點人性,讓人把張加民和魏新華送到醫院,當天夜裡張加民因為脾臟被刺破,出血太多而死亡,魏新華還在搶救當中。
這天正是l994年清明節,陰沉沉一天,到了晚上下起雨來,整個清塘村400多名男女老少,都沉浸在巨大的驚駭和悲痛之中。
第二天縣公安局來了幾個人,在村裡調查了一天,最後結論是農民鬥毆,雙方都有重傷。
耿直聽說村裡發生這樣的悲劇,認為自己對張加民的死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回到家鄉詳細調查了情況,寫了一篇近2萬字的《清塘村流血事件的真相》,親自找到皇朴人,說明自己親眼目睹和調查的真相,又將調查稿分別交給當時的縣檢察長和法院院長。
第二天皇朴人把耿直找到辦公室,說:「耿直同志啊!你是縣紀委幹部,說話辦事舉足輕重,不能帶著個人情緒,更不能片面,你所反映的情況,我了解過了,不是你說的那樣危言聳聽,而是與清賬毫無關係,這種事也不是紀委管的,你就不要多管閑事了,免得惹一身騷。」
當時耿直氣得簡直要發瘋,好像覺得天地間陡然一片暗了。
平日滿嘴大道理的堂堂縣委書記,怎麼就突然間變成失去人性的動物了呢?於是耿直申辯道:「4月1日我回家那天,正碰上張加民他們到鄉里找安宜斌講理,要求清查村裡的賬,後來……」
「不要說了,」皇朴人火了,「誰給你權力,我看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你憑什麼跑去村裡調查,你這調查能說明什麼問題?」
耿直當時是嚎啕大哭離開皇朴人的辦公室的,一El氣跑到塘河閘,面對呼嘯凜冽的寒風,面對扣在頭頂上鍋底一樣的灰濛濛的天空,他仰天長嘆:「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可是,當他決定跳下浪濤翻滾的河水時,他想到了妻子、女兒,想到了清塘村的鄉親們,他懷著希望活了下來。
聽到這裡,裘耀和一直含著眼淚的雙眼,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他的手顫抖著,終於,拍著桌子,大聲吼道:「戲謔法律、踐踏法制!」隨後他說,「現在我代表縣委、縣政府決定,由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汪益鶴同志牽頭,檢察院、法院、公安局、農工部、農業局各派出一名得力幹部,立即前往前進鄉清塘村,儘快查清事實,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犯罪分子,無論他有多大後台,無論他有多大本領,該殺的要殺,該坐牢的要坐牢!這還了得!」
這時,40多名清塘村農民感動得哭了起來,他們幾乎在剎那間,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裘耀和和在場的領導把村民們拉起來。
此時天色已晚,裘耀和對顧平說:「顧主任,請你去安排一下,給村民們每人一碗麵條,然後用大客車把他們送回去。」隨後又對村民們說:「鄉親們,你們反映的問題不僅是基層幹部犯法的問題,更說明農村普遍存在著的向農民亂派款、亂收費的問題。早在1985年,黨中央國務院就下達了《關於制止向農民亂派款、亂收費的通
知》;1990年2月,國務院又發出《關於切實減輕農民負擔的通知》;9月,黨中央和國務院又聯合做出《關於堅決制止亂收費亂罰款和各種攤派的決定》。中央這些重要文件下發那麼多年,我們許多地方的幹部仍然我行我素,置若罔聞,拒不執行中央文件,甚至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清塘村的問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我們要藉此機會認真解決好農村的『三亂』問題。請大家相信縣委、縣政府,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我們國家一直在強調要建立一個法治社會,然而,連一個小小的村主任就如此無法無天,這還得了!」
裘耀和送走了上訪的40多位農民,心中難以平靜,為什麼那些措詞嚴厲的文件發了又發,以至反覆強調「不許」、「嚴禁」,然而到了鄉村,誰來落實誰來操作?有的地方採用愚民政策,這些文件根本沒有落實下去,以至於,決定取消的,沒被取消;決定糾正的,沒被糾正;決定暫緩的,也沒有被暫緩,相反,而是出現了比原先更多、更爛、更荒唐的分攤項目。於是,對農村中「三亂」的限制與治理,也就變成了「割韭菜」,或者說是「刮鬍子」,割了又長,颳了又出。
清塘村的事情這麼大,為什麼一直沒有引起領導們的重視,安宜斌的鄉黨委書記干不下去了,卻到縣水利局當局長。裘耀和越發感到問題的複雜性。安宜斌「雙規」這麼長時間了,也沒有涉及到前進鄉清塘村這起「清明節」事情,還有他始終沒有見到的關鍵人物耿直,他似乎感覺到,蔣開盛他們為什麼如此恨耿直的另一個原因了。
於是裘耀和給汪益鶴打了電話:「老汪啊!安宜斌的案子進展得怎麼樣了?」
汪益鶴說:「他倒是肯交代的,有些東西我們並不掌握,他也交代了。」
裘耀和問:「他說到關於前進鄉清塘村『清明節事件』了嗎?」
汪益鶴說:「沒有,我們也並不掌握多少,我也是剛剛在接待清塘村上訪的村民時才聽說這事的。」
「那你們提示一下,看看他在清塘村那次清賬中幹了些什麼。」
裘耀和想了想又說,「恐怕這個傢伙是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把所有問題都交代了。」
掛了電話,裘耀和決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見見耿直。
裘耀和在王光明的陪同下,上午l0點多鐘就到了沂州市,在賓館安排好房間后,王光明從解放軍九九醫院把耿直接到賓館。
耿直一見到裘耀和,既沒有熱情地伸出手,也沒有拘謹和扭捏,他似乎沒有什麼表情地站在那裡。這時裘耀和熱情地迎了上來:「耿直同志,我是裘耀和,我們對你表示歉疚和問候!」裘耀和說著做了個手勢,「來,來,來,請坐!」
耿直只說了「謝謝」,在一張單人沙發坐了下來。裘耀和在耿直對面坐下來,說:「耿直同志,我們非常能理解你,你遇到人生如此重大的災難,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是難以承受得了的。」
耿直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神情有些獃滯。
王光明微笑著說:「耿直同志,你雖然沒有見過裘書記,但是裘書記對你的關心,你應該知道,你的案子就是裘書記來之後才翻了過來的,不是裘書記,很難想象是什麼後果。」王光明看著耿直,「關於你愛人……」王光明看看裘耀和,沒有說下去。
裘耀和臉上泛起無奈的表情:「耿直同志,關於你愛人受到的種種迫害,以至丟了性命,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此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那時我剛來不久,萬萬沒有想到問題複雜到這種程度,當然也沒有想到那些傢伙手段如此卑劣、狠毒。你為反腐敗家破人亡,豁出了身家性命,我想,石楊縣人民不會忘記你的,縣委、
縣政府也不會忘記你的。」
這時,耿直那獃滯的臉上,流下兩行淚水,但是他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王光明把餐巾紙的盒子往前推了推,耿直像沒看見一樣,任憑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
裘耀和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哭吧!讓心中怨恨、委屈、傷心都隨著眼淚流出來。」停了停裘耀和又說,「在一個法制還不健全的社會裡,有法不依,權大於法,這並不是哪一個人的悲劇。個別掌權的人有法不依,身為紀委的幹部,蒙受冤枉,然而檢察院作為公訴人也指鹿為馬,法院同樣顛倒黑白,其根本原因是什麼?權大於法。所以我一直在想,為了把石楊縣各個領域的治理納入法治化、規範化、正常化的軌道,在目前向法治化過渡時期,我們應該樹立把權力交給人民,把監督交給公眾,把管理交給社會的長效社會治理指導思想。」
裘耀和端起茶杯,目不轉睛地看著耿直。他的心裡一直對這個飽受冤屈的同志感到歉疚和同情。不是他親目所睹,不是他親身經歷,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中國即將跨人21世紀的今天,居然還會發生這樣悲慘而荒唐的事。而這樣的事居然是在他執政的石楊縣!裘耀和的靈魂受到從沒有過的震撼,他咬著牙,發出咯咯的響聲。
室內靜得有些讓人感到可怕,又過了一會兒,裘耀和看看錶,他抬起頭,對王光明說:「怎麼樣,我們吃飯吧!」
王光明說:「好,飯後再談吧!」
耿直依然坐著不動,裘耀和說:「光明,安全問題,安全必須放在第一位!」
「『裘書記,你放心,」王光明說,「我知道我的責任重大,晚上在他們師部招待所,你別看我官不大,可我的關係靠得住,不瞞你說,今晚連招待所餐廳門口都增加了衛兵。我現在保護耿直就像保護大熊貓一樣。」
裘耀和苦笑了笑說:「那就好!」隨後對耿直說,「耿直同志,我請你吃晚飯!」
王光明拉著耿直說:「部隊已經安排了,他們政治部主任要來陪你,我說我們有重要事情談,才謝絕了!」
耿直既沒有表示謝意,也沒有表示拒絕,直到現在,耿直連一句話也沒說,按照通常情況,堂堂一個縣委書記和縣紀委一名普通工作人員說話,職務上的懸殊那麼大,不要說縣委書記專程看你,陪你吃飯,而是你根本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單獨和縣委書記接觸。顯然,現在裘耀和和耿直之間形成一種特殊的關係。
為了安全,從賓館到部隊招待所雖然只有五六百米,但是王光明還是安排大家乘車過去。
雖然只有3個人,但是桌上的菜肴很豐盛,一瓶高級五糧液酒罩在六角形的有機玻璃罩里。裘耀和平日從不喝酒,無論什麼場合,現在他看著桌子上的菜肴和這瓶高級五糧液酒,看來這酒是特意安排的。酒斟好后,裘耀和沒有舉杯,他十分嚴肅地說:「耿直同志,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是從來不喝酒的人,但是,今天例外,我專程來向你謝罪,向你表示萬分歉意!也許我的歉意來得太遲了。
由於我們現行的法制還不健全,造成執法機關不依法辦案,以至給你和你的家庭造成如此大的悲劇!」
耿直依然沒有說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後自己又拿起酒瓶,給自己斟上,一連喝了8杯,在耿直還要喝的時候,王光明按住他的手說:「耿直,不能這樣,你的身體還在恢復當中,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地方就說出來吧!」
耿直長長地嘆了口氣,終於含著淚說:「我以為中國法治的盲點主要是在那些貧窮落後的農村,因為那裡的農民文化教育落後,農民接受政策教育的機會少,而像安宜斌那樣的基層幹部又是『吹牛皮,扯大蛋,村糊鄉,鄉糊縣,一直糊到國務院;國務院,發文件,一層一層往下念,只管傳達不兌現』。而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中國共產黨的縣委、縣政府領導下的150多萬人口的機關里,也照樣發生如此天大的冤案。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絕對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裘耀和似乎也隨著耿直的情緒身臨其境了:「去年,國務院發了13號文件《關於切實做好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決定》。決定十分明確地指出,『凡因加重農民負擔,引發嚴重事件和死人傷人惡性案件的,要追究鄉、村主要負責人和直接負責人的責任,凡涉及地、縣領導責任的,要依照有關規定追究地、縣主要領導的責任,以吸取教訓;連續發生嚴重事件和死人傷人惡性案件的省、自治區、直轄市黨政主要領導同志要向黨中央、國務院做出書面檢查;對瞞案、壓案、報而不查或打擊報復舉報人的,一經發現,要從嚴處理。
要加快農民負擔監督管理的立法工作。」
耿直有些激動了:「我被關起來近一年時間,但是外面發生的事情,我大體還是了解的。特別是裘書記你的到來,應該說給石楊人民帶來了福音,或者說撥開了石楊人民頭上的一片烏雲。你是一個好官、清官。你看,自從你來了之後,石楊的面貌大變,一個個貪官被揪出來了,甚至連環境都改變了。所以,用這種權力的人是好人,那麼那裡人民就是幸運的。反之,掌握這種權力的人是壞人,他不為人民辦事,專門幹壞事,那麼那裡人民就要遭殃。或者說,因為石楊縣來了你這樣的縣委書記,我的冤案得到糾正,如果不是你裘書記呢,jJ[;/z,後果會是什麼樣子的,我不敢想,或許我就成了犧牲品!所以我呼籲一個健全法制的社會,希望法治社會早日到來。」
裘耀和接著說:「耿直同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實際上是在間接地批評我這種『好人政治』。但是,耿直同志,中國經歷了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又遭受『十年動亂』的破壞,改革開放以來黨中央千方百計地在努力建立健全各種法治,我們的國家正在向法治社會過渡。正在走向法治的進程中,我不得不運用手中的權力來治理社會,努力改變人民的命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實行的是人治。
當然在目前的情況下,悲劇在於人,人在政在,人去政息。」
耿直說:「裘書記,我很佩服你,你能對自己剖析得如此淋漓盡致。請原諒我的直率,目前在我們國家,在官場上掌握權力的官員大致可以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混入官場的那些政治騙子、腐敗分子,把黨和人民給他的權力作為個人牟取私利的手段,貪污腐敗,腐化墮落;第二類是庸庸碌碌,平平穩穩,靠畫圈圈辦事,高談闊論,脫離實際,靠虛假陞官,時間一到,官升一級,這一類人數量相當多;第三類則是受歷史上的那些包拯式清官的影響,幻想用自己的權力、自己的才幹在那個地方於出不平凡的業績來,帶著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第四類是具有現代素質的改革家,具有良好的法律意識和依法辦事的理念。這樣的官員太少了。」
裘耀和笑了笑說:「你說我是屬於哪一類的呢?」
耿直猶豫起來,半天沒說話,最後說:「裘書記,我如今已經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我不想吹牛拍馬,實事求是地說,你只能介於第三和第四類之間,而且第三類的成分多一些。」耿直想了想又說,「當年英國人民對丘吉爾領導的反法西斯戰爭持很高的評價,但卻不能再讓他連任首相,因為害怕他的專制權力。」
裘耀和斟好了酒,端起酒杯,說:「耿直同志,不為別的,就為你的直率、你的名字、你的性格、你的勇氣,讓我佩服,來,我敬你一杯!」
耿直仍沒有舉杯,他說:「裘書記,當初我一聽說我的冤案在你的親自過問下,得以糾正了,我以為你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來找我的,但是你遲遲沒來,我才覺得你又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領導。』』
裘耀和說:「你說得不完全對,我早就想找你了解你冤案的真相,了解你所掌握的某些人犯罪的事實,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因為你的妻子為了你的冤案已經付出生命的代價。」
耿直說:「我掌握了前進鄉清塘村案件的一些事實,我也掌握了安宜斌的一些問題,我並沒有正式舉報,只是利用去市紀委辦事的機會,反映一些問題,就遭到如此下場。」
裘耀和說:「安宜斌已經『雙規』了,這個傢伙哪裡像一個共產黨的黨委書記?幹了那麼多壞事,不但不處理,還讓他當上水利局長!」
耿直說:「安宜斌在被晾起來后,他不甘心,給了皇朴人5萬元,給尤義兵6萬元,很快就官復原職了。當上鄉黨委書記后,他還不死心,清塘村的事情出來后,皇朴人想把安宜斌當作替死鬼拋出來的,安宜斌一看不對,於是又送給皇朴人8萬元。有了這8萬元,安宜斌不但沒事,還調到縣水利局當局長。"
裘耀和說:「這些你都有證據嗎?」
耿直說:「當然有,要不然他們就不會報復我了,他們想殺人滅口。」
最後,裘耀和說:「耿直同志,省市紀委專案組還會找你的,希望你現在好好休養身體,你暫時還不能回家,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裘耀和在回去的路上,接到吳穎穎發來的簡訊:「請安排時間彙報招商引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