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泰山壓頂
十一
王長恭在「八一三」大火案發生后的三天中沒有離開過長山一步,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三天三夜忙下來,王長恭眼泡青腫,走路打晃,疲憊已到極點。然而,也正因為有這麼一位勇於負責的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擋在第一線,長山市委、市政府的日子才略微好過了些。面對相繼趕到長山了解情況、指導工作的中央有關部門領導,王長恭帶著沉痛的心情,一次次代表省委、省政府做檢討,主動承擔領導責任,給市委書記唐朝陽和長山市的幹部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八月十六日下午,根據中央和國務院領導的最新指示精神,省委召開專題研究「八一三」大火的省委常委會,王長恭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準備離去。臨走前還是不太放心,又把公安局長江正流和檢察長葉子菁找去,聽取最新的案情彙報。
彙報地點在西郊賓館王長恭的套房。彙報開始前,王長恭還對協調小組的同志們就火災死難者的善後工作做過幾點指示。事過許久以後,葉子菁還記得,王長恭當時的指示精神是:制定善後方案時要靈活一點,要把對死難者家屬的賠償撫恤政策用到最大限度,不能按一般的傷亡事故處理。
協調小組的同志走後,王長恭就著這個話題先說了幾句,情緒明顯不佳:「穩定壓倒一切,先花錢消災吧!這幾天重傷員又過去了兩個,死亡人數達到了一百五十六人,他們的直系親屬、親朋好友起碼上千號人,必須考慮他們的情緒!決不能讓他們跑到省城、北京去群訪告狀,這個意見我還要在省委常委會上說的!」
葉子菁和江正流點頭應和著,並沒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他們一個是公安局長,一個是檢察長,職責是辦案,死難者的善後處理不是他們分工負責的事。
王長恭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往沙發後背上一倒:「你們呢,也有個積極配合的問題,要配合有關部門做好死難者家屬的工作,既要制服犯罪分子,警示和教育群眾,還要擴大辦案的社會效果,化被動為主動,維護社會政治局面的穩定!」
看得出,此時的王長恭已經心力交瘁,實際上是在勉力支撐著。
葉子菁和江正流不敢多言,一連聲地應著,請王長恭和省委放心。
王長恭這才揮揮手:「好吧,你們把案子的最新進展情況說說吧!」
江正流彙報起來,把查鐵柱招認的放火事實和立案情況說了一下,堅持認為周培成也有參與放火的嫌疑:「——不過,對周培成目前還沒有以涉嫌放火立案,而是以偽證罪立的案,檢察院比較謹慎,認為這樣做可能比較穩妥。」
王長恭表示說:「謹慎穩妥是對的,以免將來造成被動嘛!辦案權在我們手上,周培成現在也在我們的掌握控制下,以後查實有放火證據再以放火罪立案起訴也不遲!」話頭一轉,卻又道,「但是,子菁同志,這個案子還是要抓緊啊!」
葉子菁彙報說:「王省長,這個案子我們一直抓得很緊,現在我們的同志全集中到西郊賓館日夜辦公了,今天在會上我和大家說了兩點:一是要特事特辦,二是要依法立案定案。江局長這邊的偵查工作我們一直在積極配合,該立案的立案了,該批捕的也批捕了;省檢察院那邊也很重視,要求我們市院一天一報。」
王長恭比較滿意,揉著困澀的眼皮說:「好,好,看來你們公安檢察兩家合作得不錯,這就好!不瞞你們說,開始我有些擔心啊,怕有些同志在這種時候不顧大局,有意無意地給省委、市委添亂,這種苗頭不是沒有嘛,不能不警惕嘛!」
葉子菁心中一緊,馬上想到了老領導陳漢傑,以及陳漢傑在這場火災案發生后的一系列出人意料的表現,覺得王長恭這話決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實有所指的,既是指變相打橫炮的陳漢傑,只怕也是在指她——她畢竟是陳漢傑任市委書記時提上來的檢察長,在王長恭和長山市一些幹部群眾眼裡是陳漢傑的人。
王長恭點到為止,沒再說下去:「正流、子菁同志,你們一定要清楚,目前我們要抓的重點就是兩件事,一是妥善處理死難者的賠償撫恤問題;二是從重從快把這個案子依法辦掉,平息廣大死難者家屬的憤怒情緒!現在社會上傳說很多,許多市民好像知道是放火了,紛紛要求嚴懲兇手。所以,子菁同志啊,你們檢察院不能按部就班啊,要真正做到特事特辦,對放火犯罪分子儘快起訴!」
葉子菁理解這位前市長的心情:老搭檔陳漢傑在那裡盯著,自己這個具體辦案的檢察長又是陳漢傑的人,王長恭不會沒有想法。因此,葉子菁沒有強調困難,也沒做什麼解釋,只道:「好吧,王省長,您這個指示我一定帶回去和同志們好好研究,用足用活法律政策,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裡對涉嫌放火的犯罪分子提起公訴!」
王長恭點了點頭,又指示說:「還要注意嚴格辦案紀律,保守秘密,案件這邊一突破,社會上怎麼馬上就知道了?怎麼這麼快啊?一下子殺聲四起,搞得省委市委都很被動!保密問題,檢察院要注意,公安局也要注意,尤其是公安局!」
江正流解釋說:「社會上的傳聞估計也是猜測,放火的說法早就有了!」
王長恭不悅地看了江正流一眼:「猜測?猜測得這麼准啊?你們一定要有政治警惕性,要及時發現反饋有關本案的動向和情況,力爭牢牢掌握辦案主動權!」
江正流表示說,回去后立即傳達貫徹王長恭的這一重要指示精神。
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王長恭話頭一轉,過問起了具體案情:「怎麼聽說大富豪娛樂城的老闆,就是那個,啊,蘇什麼福也被這把火燒死了?三天過去了,這麼重要的情況怎麼都不彙報啊?正流同志,子菁同志,你們倒說說看!」
葉子菁覺得自己不便說,怎麼解釋只怕都解釋不清,便把目光投向江正流。
江正流到底是王長恭一手提起來的幹部,對這種帶有明顯不滿的質疑根本沒當回事,笑著解釋說:「王省長,這您可別誤會,我們這三天的重點不是放在查鐵柱、周培成這些直接肇事者身上嗎?瀆職那一塊沒怎麼顧得上,所以,我和葉檢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對蘇阿福的死暫時保密,這不是擔心查瀆職時碰到障礙嘛!」
王長恭盯著江正流:「這個蘇阿福是不是真死了?確鑿嗎?」
江正流道:「不假,真是燒死了,我和葉檢都親自查看過屍體。」
葉子菁也證實說:「是的,王省長,這一點我們絕不會搞錯的!」
王長恭略一沉思:「這件事還是要彙報,你們要儘快向市委彙報一下!」又指示說,「瀆職問題也要一查到底,沒有瀆職問題放火後果不會這麼嚴重!」
葉子菁適時地彙報說:「王省長,對瀆職這一塊,我們已經在查了,第一批六個犯罪嫌疑人已經立案拘留,就是昨天的事,估計馬上還要拘幾個。」
王長恭頗為欣慰:「這就好啊!子菁同志,你是檢察長,一定要發揮好檢察部門的法律監督和查辦職務犯罪的職能作用,徹查嚴辦造成放火後果的責任人,和相關管理部門的瀆職犯罪人員,在這方面也要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葉子菁苦笑道:「王省長,這類案子比較棘手哩,可不像直接起火原因那麼好查。我們的動作不能說不迅速,可還是出現了串供、塗改、假造證據的現象……」
王長恭說:「對那些塗改證據,弄虛作假,抗拒查處的,可以考慮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從重處理!不過,子菁同志,我也要提醒你一點,可能你心裡也有數:長山的幹部隊伍情況比較複雜,歷史上有些恩恩怨怨,你這個檢察長就要注意了,絕不能帶著主觀情緒辦案,更不能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一定要就事論事啊!」
這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明白無誤的警告。
葉子菁想了想,誠懇地表明了態度:「王省長,如果有一天,您和省委發現我背離黨紀國法另搞一套,可以考慮把我撤換下來,我決不會有什麼怨言,真的!」
王長恭和氣地笑了:「子菁同志,言重了吧?」又親切地說,「替我帶個話給老陳吧,請他一定不要這麼激動,長山出了這麼大的事,誰的臉面都不好看嘛!僅僅是讓我和唐朝陽難堪嗎?他老陳就不難堪?過去他是市委書記,現在還是市人大主任,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我就承認有領導責任嘛,這幾天見了誰都檢討!」
很明顯,王長恭是把葉子菁當做陳漢傑的代言人了,這番話說過以後,沒等葉子菁搭什麼話,又讓秘書小段拿出兩小罐茶葉,放到葉子菁面前:「子菁同志,這是浙江省黨政代表團上月來我省訪問時送的新龍井,我一直給老陳留著哪,你替我帶給老陳吧!請他一定多注意身體,少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生悶氣!」
葉子菁心裡很不自在,卻又沒法不應,只得把茶葉收到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王長恭又不無嚴厲地批評起了江正流:「正流同志,你是怎麼回事啊?啊?怎麼突然盯上陳小沐了?陳小沐涉什麼黑呀?你們的同志究竟掌握了什麼證據啊?傳得一塌糊塗,難怪老陳對你們公安局意見這麼大!」
江正流顯然沒有思想準備,怔了一下,慌忙彙報說:「王省長,陳小沐真有涉黑問題啊,在復興路上開了個小沐飯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欺行霸市,還發生了刀子捅人事件,受害者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不抓真不行啊!」
王長恭不悅地說:「打架鬥毆嘛!不是已經拘留幾天了嗎?趕快放掉吧!」
江正流似乎挺為難:「王省長,這…這恐怕不行,人家受害者不答應啊!」看了葉子菁一眼,「葉檢正好也在這裡,我就實話實說,這恐怕要立案起訴的……」
王長恭臉上掛不住了,看了看江正流,又看了看葉子菁:「立案起訴?子菁同志,你們當真起訴啊?老陳會怎麼想啊?你葉子菁又怎麼去面對老陳啊?」
葉子菁不知案情內幕,含糊道:「王省長,這案子不是還沒移送過來嘛!」
王長恭沖著江正流臉一拉:「那就不要移送了,你們公安局做做工作,讓陳小沐他們多賠點錢,請受害者撤訴!這個陳小沐我知道,一直讓老陳頭痛得要命!」
江正流不敢再堅持了,苦著臉道:「好吧,王省長,我們盡量做工作吧!」
臨走,王長恭又加重語氣指示說,嚴重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的犯罪分子是任何國家任何社會制度都不能容忍的,對放火的查鐵柱,要儘快起訴,早殺快殺公開殺?
王長恭這一連三個「殺」字,給葉子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二
看著那兩小罐特級龍井,陳漢傑意味深長地笑了,對葉子菁說:「子菁啊,火災發生那晚我就說過嘛,這把火一燒,有些同志日子就不好過嘍!看看,說准了吧?人家主動求和了!好啊,送了茶葉,還親自干預,放了我家小沐一馬!」
葉子菁適時地探問道:「老書記,陳小沐這……這次又是怎麼回事呀?」
陳漢傑倒也坦誠:「小沐不是個好東西,生事精哩,我沒少罵過他。不過,這次倒不能全怪他,傷了人不錯,可並不是小沐捅的,而且也事出有因!受傷的傢伙是個勞教釋放人員,想試著收小沐飯店的保護費,用過餐后,把飯店供在門廳的財神爺抱走了。小沐哪是饒人的,一聲吆喝,手下的人就上去了,和那傢伙打了起來,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捅了那傢伙一刀,姓江的和公安局就找小沐算賬了。」
葉子菁賠著小心道:「這也不能說公安局不對嘛,畢竟是捅傷了人嘛……」
陳漢傑手一擺:「子菁,小沐的事不說了。我告訴你:長恭同志和江正流的這份情我是不會領的,我巴不得把陳小沐判個三年五年,讓這混小子接受點教訓!」
葉子菁認定陳漢傑說的不是真心話,可卻故意當成了真心話來聽,話說得也很真誠:「是的,是的,老書記,那天在您家時我就想說,社會上對陳小沐的議論真不少,這些年各種傳聞一直就沒斷過,對您老領導有消極影響哩……」
陳漢傑沒容葉子菁說下去:「所以,總有人拿小沐做我的文章嘛,過去做,現在還是做!」他顯然不願再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話頭一轉,又說起了王長恭,「我們長恭同志聰明啊,講政治啊,現在來求和了,我看晚了!」
葉子菁心裡愕然一驚:「老書記,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漢傑淡然一笑:「什麼意思?你去想唄!好好想想,往深處想!」
葉子菁無論怎麼想也不敢把這場大火和王長恭聯繫起來,只好保持沉默。
陳漢傑心情不錯,把一小罐龍井茶啟了封,一邊沏茶一邊說:「子菁同志啊,長恭同志這好茶送來了,我們得喝啊,不喝白不喝!不過,喝茶歸喝茶,原則還得堅持,該說的話我還要繼續說,襟懷坦蕩嘛!」
葉子菁笑道:「老領導,那你就別打啞謎了,真了解什麼情況就說說吧!」
陳漢傑臉一虎:「哎,子菁啊,現在可是你們在辦案啊,怎麼要我說啊?我能了解什麼情況?這檢察長是我當的嗎?」把泡好的茶往葉子菁面前重重一放,「檢察長大人,還是你先給我說說吧,都是怎麼回事呀?啊?當真要按長恭同志的指示把那兩個煤礦失業工人殺了?還早殺快殺公開殺?也太急了點吧?啊?」
葉子菁應付著:「案子最後怎麼判是法院的事,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呢!」
陳漢傑說:「你知道就好,子菁,我提醒你一下:你這個檢察長是市委提名建議,人民代表選舉產生的,你葉子菁要對法律負責,對人民負責,不是對哪個人負責!我看有些人現在是想糊弄過去,想借兩個失業礦工的腦袋把這件事擺平,這不行!就算是那兩個礦工放火,瀆職問題也要給我徹底查清,一個也不能放過!」
葉子菁故意說:「老書記,你這指示和長恭同志的指示並不矛盾嘛!」
陳漢傑不冷不熱地看著葉子菁:「子菁啊,你怎麼也學會耍滑頭了?我看還是有些矛盾的吧?我們這位前市長恐怕有點言不由衷吧?什麼就事論事?什麼長山的幹部隊伍情況比較複雜?什麼恩恩怨怨?都是託詞嘛,目的只有一個:希望你們不要動真格的,最好能眼睜眼閉,網開一面,你不承認有這意思?」
葉子菁只好承認:「這我也想到了,包括你家小沐的事,就有交換的色彩。」
陳漢傑哼了一聲,譏諷說:「所以我才說嘛,我們長恭同志老到啊,表的這些態,做的這些指示,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啊,還很有大局觀念哩!倒是我老陳,不顧大局,在這種時候還打橫炮,給省委市委添亂!子菁同志,你是不是也這樣想?」
葉子菁婉轉地道:「老書記,我怎麼想無關緊要,可這種時候大局總還要顧嘛,如果個人的感情色彩太強,對瀆職案的查處也不利嘛,可能會給一些同志造成錯誤印象,好像我們不是在依法辦案,而是在進行什麼派系鬥爭,這就不好了!」
陳漢傑激動起來:「子菁同志,這你搞錯了,今天和你談這個案子,我沒帶任何感情色彩!這麼大的一場火,燒死了這麼多人,我痛心啊,夜夜做噩夢啊!他一個個混賬東西還想滑過去?!」越說越氣,「你看看這幾天,啊?全省不少地市的頭頭都跑到長山來慰問了,慰問誰啊?不是慰問那一百五十六個死難者家屬,是慰問我們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給他們壓驚!他們哪裡受驚了?是頭上的烏紗帽受驚了吧?這些官僚們,誰把我們老百姓當回事了?這種風氣我是看不下去,我今天在辦公會上已經說了,如果哪個市的領導同志跑到我們人大來慰問,我概不接待!」
葉子菁不禁有些肅然起敬:「老書記,你……你就不怕得罪人啊?」
陳漢傑淡然道:「我這人大是最後一站了,還怕得罪誰呀,不怕嘍!」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所以,子菁同志,對這個案子我的意見是:一定不要急,他們誰急你都不要急,要特別注意案子的質量,把它辦成鐵案,看看這後面的名堂到底有多少!比如說,這麼多門面房蓋到街面上,他蘇阿福不給我們的幹部送錢行嗎?能沒人管他?你們找大富豪娛樂城的那個蘇阿福問一問嘛,相信會有收穫的!」
說這話時,陳漢傑並不知道蘇阿福已經死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葉子菁想了想,還是說了:「老書記,你可能不知道,蘇阿福也燒死了!」
陳漢傑怔住了:「什麼什麼?蘇阿福也燒死了?這裡面是不是有名堂啊?」
葉子菁也就實話實說了:「現在不好判斷,不管查鐵柱是不是故意放火,起火的直接原因都是燒電焊。而查鐵柱和方舟公司工人們除了報復情緒,不可能和哪個官員的瀆職受賄有聯繫,他們的社會地位夠不上我們的官員嘛!」
陳漢傑思索著:「查鐵柱和工人們的情緒會不會被什麼人利用啊?」
葉子菁搖搖頭:「這我們也注意了,現在還沒發現這種線索和跡象。」
陳漢傑語出驚人:「那麼,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呢?蘇阿福並沒死?」
葉子菁一怔:「老書記,這是您的假設,還是……」
陳漢傑說:「當然是假設了,不過,我建議你們再好好查查!」
葉子菁苦笑道:「該查的早查過了,我和江正流都很重視,親自過問的!」
陳漢傑提醒說:「哎,子菁啊,關於江正流,我上次就和你交過底,今天再和你打個招呼:要保持一定的警惕性,長恭同志那麼想捂蓋子,這位江局長能大揭鍋嗎?從他那裡過來的情況,你要多問幾個為什麼!當然嘍,江正流不能代表整個公安局,公安局辦案同志都還是不錯的,副局長伍成義就很好嘛,及時向我通報了情況,所以我在第一次案情分析彙報會上才做了這麼個有針對性的發言!」
這麼一說,葉子菁才知道,原來最早的審訊情況是伍成義透露給陳漢傑的。
一年多之前,市公安局調整班子時,伍成義和江正流這兩個副局長都在考察名單上,陳漢傑是想讓伍成義上的,名字擺在江正流前面,政法口的同志們都以為伍成義要上。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伍成義因為平時說話不太注意,被抓了不少小辮子,江正流比較謹慎,又有王長恭這位政治新星做後台,意外地提了公安局長。因此,伍成義一直對王長恭耿耿於懷,和老書記陳漢傑走得比較近也在情理之中了。
喝著茶,陳漢傑又關切地詢問道:「蘇阿福一死,瀆職案不太好辦了吧?」
葉子菁嘆息道:「這還用說?八月十三日晚上發生的火災,八月十四日下午我們就根據有關線索採取行動了,頭一批拘了六個,包括大富豪娛樂城消防安全員,消防支隊防火處專管員,鐘樓區城管委負責解放路違章拆除的副主任湯溫林。今天又把工商、文化市場管理幾個部門玩忽職守的傢伙們拘了,就是我來之前的事。不過,辦得都不太順利,涉嫌者一推六二五,我的感覺他們似乎知道蘇阿福死了。」
陳漢傑譏諷道:「江正流知道的事還保得了密嗎?涉案人還會不知道嗎?」
葉子菁狐疑地道:「老書記,現在話還不能這麼說吧,江正流還是保密的,連王長恭都不知道蘇阿福燒死的事,臨走時還當面問過江正流,也不太高興哩!」
陳漢傑帶著輕蔑笑了笑:「子菁,這你也相信?他們在你面前演戲嘛!」
葉子菁想想,覺得沒根據的事不能胡說,便沒就這個敏感的話題再說下去。
陳漢傑卻胸有成竹:「就算蘇阿福真死了,這個案子也不是辦不下去,只不過難度大一點,周折多一點罷了!」說著,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幾封舉報信,「我這裡收到了幾封舉報信,舉報的都是市城管委主任周秀麗,其中有一封就涉及到大富豪娛樂城,說得很清楚嘛,蘇阿福給這位女主任送過四萬塊錢,違章建築是她批的!這封舉報信你拿回去好好分析研究一下,也許會對你們辦案起到點作用!」
直到這時,葉子菁才恍然悟出:陳漢傑真把王長恭套進去了!周秀麗的情況她知道,是王長恭做市長時四大花旦中的頭號花旦,機關幹部群眾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傳說紛紜,演繹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故事,陳漢傑還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辟過謠。
陳漢傑也適時地說起了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周秀麗後面有王長恭啊!她和王長恭到底是個什麼關係我一直不太清楚,社會上謠傳四起的時候,我還在市委書記崗位上,不能任憑這些流言蜚語干擾工作嘛,還在一次會上好心好意地為長恭同志辟了謠。沒想到,倒把長恭同志和那個周秀麗得罪了,解釋都沒法解釋!」
葉子菁卻覺得陳漢傑闢謠的好心好意很值得懷疑,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從那次闢謠事件后,二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了,以至於到今天隔閡越來越深,難以化解。
陳漢傑老到程度一點不比王長恭差,打出了這致命的一槍,用周秀麗套住王長恭后,倒先做起了自我批評:「在周秀麗的問題上,我是有責任的,這個同志最早還是我發現的嘛,是我提名建議把她擺到市城管委主任的崗位上的!現在看來是用錯了人,犯了錯誤了!當然,人也是變化的,誰也不能替她打一輩子保票嘛!」說到這裡,幽默了一下,「家用電器也不過包個三五年,我的保修期算過去了!」
葉子菁苦中作樂,也回之以幽默:「現在家用電器可要終身保修了!」
陳漢傑半真不假地道:「怎麼,你葉子菁也要辦我嗎?」
葉子菁馬上說:「哎,哎,老書記,這種玩笑可開不得……」
陳漢傑臉一拉,近乎莊嚴地道:「葉子菁同志,我不和你開玩笑,在這種時候也沒心思和你開玩笑!有瀆職一定要辦,我陳漢傑如果真瀆了職,你該怎麼辦怎麼辦!其他領導瀆了職也要給我依法去辦。你這次要準備碰硬,準備豁出去!」
葉子菁怔了好一會,才含糊地表態說:「老書記,您這話我會記住的!」
十三
從市人大院里出來,天已朦朧黑了下來,葉子菁鬱郁不快地讓司機送她回家。
現在,葉子菁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到西郊賓館集中辦案已經四天了,一次家都沒回過。四天里電話不斷,彙報不斷,白天黑夜沒有片刻的安寧,已搞得她身心交瘁。更要命的是,來自上面的壓力越來越大,王長恭、陳漢傑各唱各的調,唐朝陽和市委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現在還不清楚,下一步案子肯定難辦了,甚至辦不下去。查鐵柱不是那麼好殺的,周秀麗也並不好查,憑几封匿名舉報信怎麼查?現在哪個幹部沒有舉報信啊?捕風捉影舉報她的也有嘛,春節前市紀委還找她談過話。
真得好好想想了,越是在這種雷鳴電閃的時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管王長恭、陳漢傑做什麼指示,有什麼傾向,具體案子總要由她和檢察院來辦。一個嚴峻的問題她不能不想:案子真辦錯了,王長恭、陳漢傑都不會認賬的。他們也許會反過來責問說,我們不懂法,你也不懂法嗎?這檢察長可是你當的!她今天如果被誰牽著鼻子走,將來就會有人辦她的瀆職罪了!因此,她必須慎而再慎,既要小心地避開頭上的雷鳴電閃,又要依法辦事,把案子徹底查清楚,責任重於泰山啊?
越想心裡越亂,坐車回家的路上,葉子菁腦海里一片混亂,昏昏欲睡。
車到礦務集團機關宿舍樓前,葉子菁竟睡著了,是司機叫醒了她。
上樓進了家門,被破產丈夫黃國秀堵了個正著。
黃國秀一見葉子菁進門,劈面甩過來一個驚嘆號:「子菁,可等到你了!」
葉子菁有些意外,本能地覺得大事不好:這個破產書記可不是好對付的,他必然要為保護方舟裝潢公司和查鐵柱糾纏不休。於是,打消了在家睡覺的奢侈妄想,一邊盤算著該怎麼溜走,一邊卻做出一副挺隨意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問黃國秀:「哎,黃書記,你怎麼回事啊,不廢寢忘食了?這麼早就趕回家來了?」
黃國秀接過葉子菁手上的公文包:「還說呢,這不是等你嘛!打電話你不接,打傳呼你不回,你那專案重地我又進不去,也只能天天在家裡守株待兔了!」
正在客廳做作業的女兒小靜插上來說:「爸,你用詞不當,我媽不是兔子!」
葉子菁走到女兒面前,親昵地拍了拍女兒的腦袋,苦笑說:「小靜啊,你媽還不如個兔子呢,連在自己窩裡都不得安寧,瞧,你爸這桿獵槍又在等著我了!」
黃國秀直咧嘴:「小靜,聽你媽這話說的——葉檢,你也太抬舉我了吧?我算什麼獵槍?小靜剛才還說呢,我這幾天已經從破產爸爸進化成慈母了……」
小靜馬上譏諷:「黃書記,我說的是磁母,磁鐵的磁!不管什麼鐵都吸!媽,就連我這塊黃書記一貫瞧不起的小角鐵都被吸得牢牢的;黃書記等你時,不斷地向我彙報,為失火的那兩個工人叔叔叫屈!這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也不好太馬虎了,就代你做了幾天的檢察長。現在你真檢察長來了,我這模仿秀也該下崗了!」
果不其然!葉子菁馬上開溜:「別,別,小靜,你千萬別下崗,我拿件衣服就得走!這模仿秀你還得做下去,沒準哪天也能到電視上風光一把呢!」
黃國秀急了,一把拉住葉子菁:「哎,哎,葉檢,你總得賞臉在家吃頓飯吧?我在午門外候駕候了這麼幾天,耽誤了多少事啊!你檢察長大人怎麼說也得讓我奏上一本吧?你別怕,我知道你現在重任在肩,時間寶貴,一定長話短說!」
葉子菁不聽也知道黃國秀要說什麼,可一點不聽又不行,只怕連女兒都會責怪她,只得應付道:「好,好,老黃,那我給你十分鐘時間!」
黃國秀連連應著:「行,行,就十分鐘!」說著,把葉子菁拉進了卧室。
進了卧室,葉子菁往床上一倒,閉上了睏乏的眼睛:「說吧,說吧,抓緊!」
黃國秀不清楚葉子菁這幾天的疲勞情況,上前去拉葉子菁:「起來,起來,葉檢,你這樣哪像聽彙報的樣子?唐書記、王省長也沒躺在床上聽過我的彙報嘛!」
葉子菁這才嘆著氣,說了實話:「老黃,夫妻一場,你可憐可憐我好吧?這把大火一燒,我可慘了,這四天總共沒睡過十小時,真想一覺睡到明天天亮……」
黃國秀樂了:「好,好啊,那你就睡,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到西郊賓館去!」
葉子菁卻警覺了,主動坐了起來,極力撐起眼皮:「別,別,案子剛開始辦,那麼多事呢。老黃,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再不談正事,我可真要走了!」
黃國秀不敢嗦了,正經起來,一連串地問:「哎,子菁,還真是放火啊?說是查鐵柱和周培成都以放火罪立案了,要判死刑?省委領導有指示,要從重從快,公開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檢察院是不是真的準備按放火罪起訴了?」
葉子菁心不在焉地聽著,哈欠連連,一言不發。
黃國秀推了葉子菁一把:「哎,你倒說話呀!」
葉子菁忍住又一個哈欠:「老黃,不該你問的事,你最好別問!」
黃國秀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哎,葉子菁,你這叫什麼話?怎麼就不該我問啊?查鐵柱、周培成都是我們南二礦破產失業工人,他們生產自救的方舟公司是我和集團黨委支持搞起來的!為什麼叫方舟啊?就是《聖經》里諾亞方舟的意思!現在市場經濟洪水滔天,煤礦失業工人沒人管了,一個個黨支部解散了,黨員關係全轉到街道了,這時候一批共產黨員站了出來,保留了這惟一的一個支部……」
葉子菁擺擺手:「老黃,這些事我都知道,你不要說了,這與本案無關!」
黃國秀不無激動地反駁道:「這是必要的背景分析!把這個背景了解清楚,對你們辦案是有好處的,能讓你們保持清醒頭腦!葉子菁,我告訴你:現在工人中傳言可不少,有些話說得也比較激烈,說省里市裡有些頭頭為了保自己的烏紗帽,不惜歪曲事實,想把失火定為放火,都想逃避領導責任……」
葉子菁做了個手勢:「打住!——黃國秀,你就敢保證不是放火?啊?」
黃國秀不接葉子菁的話題,只管進攻:「葉子菁,請你先說說清楚,我們一些省市領導這麼急於定查鐵柱他們放火,有沒有捨車保帥的意思?有沒有?」
葉子菁有苦難言:「老黃啊,這你讓我怎麼說呢?省市領導有什麼想法,我怎麼會知道?反正我得依法辦案,不能瀆職,免得將來讓人家辦我的瀆職罪!」嘆了口氣,又鬱郁說,「王長恭和陳漢傑的矛盾你不是不清楚,你自己琢磨去吧!」
黃國秀馬上明白了:「別琢磨了,我知道情況挺複雜,所以才為你擔心!如果這個案子真沒法公正客觀地辦,你就別辦了,讓他們撤你好了!」又憂心忡忡問,「子菁,你們以放火罪逮捕了查鐵柱,是不是真掌握了什麼過硬的證據啊?」
一涉及到具體案情,葉子菁又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謹慎地道:「現在你就別問了,如果到時候我們以放火罪提起公訴,你一定會在法庭上看到有關證據的。」
黃國秀仍不甘心,向葉子菁拱了拱手:「好,好,子菁,我不為難你,我問的話不要你正面回答,只要你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就成,你就當我是瞎猜吧……」
葉子菁根本不給黃國秀鑽空子的機會:「別,別,你最好啥也別問!」
黃國秀苦起了臉:「葉子菁,說到底你還是我老婆啊!」
葉子菁糾正道:「不光是老婆,還是葉檢!」
黃國秀無可奈何了,氣惱之中,沒好氣地譏諷說:「對,對,你是葉檢!葉檢,我看你現在簡直就是一部法律大全了,渾身上下都是法律的氣味……」
偏巧,這時女兒小靜推門進來了,接過黃國秀的話茬兒打趣說:「可不是嗎?我們家可是法律之家,空氣中都瀰漫著法律條文,人人依法辦事,處處依法辦事!」看著葉子菁,臉上浮出了一絲壞笑,「葉檢,有個情況我得反映一下,黃書記這幾天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老給我下麵條,對我身體和精神摧殘都很大,我智力嚴重下降!」說著,把一個小本本遞給黃國秀,「黃書記,請你簽個字!」
黃國秀不幹:「我違反《未成年人保護法》了,找你媽簽字去吧!」
葉子菁接過小本本,正要簽名,黃國秀又一把奪了過去,在小本本上只掃了幾眼就火了:「黃小靜,這一個星期你到底做過什麼家務勞動?還自評優秀?」
小靜一跳老高:「葉檢,黃書記他又犯法了,涉嫌誣陷!他一天到晚在單位,我拖地、洗碗、擦傢具他全沒看到,竟然就敢斷定我沒做家務,是誣陷吧?!」
黃國秀哭笑不得:「子菁,你看看我們這家,亂得像狗窩,她還狡辯!」
葉子菁笑道:「黃書記,你就簽字吧,你沒有證據的論點,我不予採信!」
黃國秀說:「那我保持上訴的權力!」說罷,苦笑著,掏出筆來簽了字。
葉子菁問女兒:「小靜,放暑假十幾天了,怎麼還沒拿到成績報告單?」
小靜不以為然地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同學們誰都沒拿到!」
葉子菁知道女兒一心要當記者、當作家,除了語文,其他功課都夠戧,尤其是數學,上個學期竟然不及格,便狐疑地問:「你這學期的數學考得怎麼樣啊?」
小靜一本正經道:「媽,應該還行吧?考完后自我感覺不錯!」
黃國秀毫不留情:「自我感覺?黃小靜,是幻覺吧?!」
黃小靜不敢戀戰了,接過簽了字的小本本就走:「葉檢、黃書記,你們繼續談,我就不打攪了,我給你們做飯去,再次用行動證明我是如何熱愛勞動的!」
葉子菁也不想和黃國秀再談下去了,站了起來:「小靜,做好飯,你們爺倆吃吧,我也得回西郊賓館去了。老黃,你看看,這談了可不止十分鐘吧?!」
黃國秀不幹:「哎,哎,葉檢,你別走啊,你不在家時,黃小靜可沒給我做過一頓飯,你今天也讓我沾個光,享受一下小靜給你的特殊待遇嘛!」
小靜也不想讓媽媽走,扒著門框說:「媽,你別走,回賓館也得吃飯嘛!」
葉子菁想想也是,便又坐下了:「好,小靜,那你就抓緊點,別太複雜了!」
小靜說:「不複雜,熟菜我老爸買了,我就是炒個青菜,下鍋麵條!」
小靜走後,黃國秀又嘆著氣,和葉子菁點名道姓說起了查鐵柱:「子菁啊,查鐵柱可真是個大好人啊,這裡有個具體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怎麼說呢……」
葉子菁漫不經心地看著黃國秀:「有什麼不好說的?說嘛!」
黃國秀這才盡量平靜地說:「子菁,一九九六年十月南二礦的透水事故你還記得吧?負三百打通了老塘,淹死了二十多人,把我和一個檢查組也困在下面了……」
葉子菁說:「這事我知道啊,當時我還在礦區檢察院,都嚇死我了!」
黃國秀眼圈紅了:「子菁,你知道就好,我和那個檢查組的三個同志全是查鐵柱帶人救出來的!為了救我們,查鐵柱三天三夜盯在井下,差點送了命啊!」
葉子菁一怔:「怪不得我覺得查鐵柱臉很熟,他好像到我們家來過吧?」
黃國秀眼裡已噙滿淚水:「來過,還不止一次!最後一次是去年試行破產的時候,他找到我們家,把一大堆立功受獎的證書全帶來了,含著淚問我:國家怎麼不要他這個搶險英雄了?我怎麼說?能說什麼?我把咱家收藏了好幾年的兩瓶五糧液全開給他喝了,喝到後來,他摟著我失聲痛哭,要我這個黨委書記不要把他們黨支部解散,不要把他的組織關係轉到街道上……」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後來的情況你知道的,這就有了方舟公司,就有了公司的幾個施工隊和這個黨總支!」
葉子菁心裡也很酸:「所以,你不但盯著我,還把電話打給了市委唐書記?」
黃國秀承認說:「是的,我根本不相信查鐵柱會放火。子菁,這不可能啊!」
葉子菁仍保持著理智和清醒:「老黃,這話先不要說了,好不好?」
黃國秀卻仍在說,仰著臉,努力不讓眼中的淚落下來:「查鐵柱被逮捕后,我寢食不安啊,想得也很多!我一直在想,我們有些領導同志為自己和他們部下同僚的烏紗帽考慮時,到底有沒有替我們這個黨考慮過啊?子菁,我認為,如果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把查鐵柱和周培成倉促判了死刑,殺掉了,那就不是殺了兩個人的問題,實際上是殺掉了民心!殺掉了這個執政黨的執政基礎和執政的合法性!」
葉子菁心中不禁一震,怔怔地看著黃國秀,半晌無語。
黃國秀仰天一聲長嘆,又說:「子菁,我送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定要為民做主,公正執法啊!」
葉子菁這才鄭重地說道:「老黃,你這句話我一定會記住!我們檢察院還有一句話,是前年去世的前任檢察長留下的,我也記到了今天:升官發財請走他路,貪生怕死莫進此門,我這次準備經點風雨,見點世面!」話頭一轉,卻又說,「不過,老黃,也不能以情代法啊,唐書記已經在會上公開提醒我了。所以,我今天也得和你說清楚,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如果放火事實確鑿,將來真以放火罪起訴查鐵柱,你一定要尊重這個事實,不管這個事實多麼殘酷,決不能以個人感情干擾我!」
黃國秀怔了一下,難受地點了點頭,點頭時卻又說:「子菁,我當然不想用個人感情干擾你,我知道你是檢察長,必須做法律機器,可我的個人感情還真是拋不開啊!還有個事你不知道,查鐵柱十三號夜裡被抓,第二天上午他老婆就喝農藥自殺了,現在還在搶救!我前天到他們家去看了看,真是慘不忍睹啊!查鐵柱的老父親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兩個孩子眼中的淚都哭幹了,家裡已經兩天沒開伙了……」
葉子菁痛苦地搖著頭:「可這都不是阻止執法的理由啊!」
黃國秀眼中的淚水落了下來:「是的,是的,這……這我也知道……」
因為黃國秀是礦務集團黨委副書記,和查鐵柱又有這麼一種特殊關係,關心這個案子很自然,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女兒黃小靜竟然也在關注著這個案子?
一家三口圍在客廳的大桌前吃過飯,黃小靜馬上纏上了葉子菁,要對葉子菁進行什麼獨家採訪,說她是市小記者團副團長,要為小記者團立個很酷的大功。
葉子菁哭笑不得,把飯碗一推,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媽無可奉告!」
黃小靜跟前跟後,真像個什麼人物似的:「現在不是老媽了,是葉檢!葉檢,現在社會上對這個案子說法很多,據說這是放火,請問:你們有放火的證據嗎?」
葉子菁收拾著準備帶走的換洗內衣:「少給我煩,聽誰說的你去問誰吧!」
黃小靜把學英語用的小錄音機突然伸到葉子菁面前,嚇了葉子菁一跳:「我現在就問你:葉檢察長,根據你們掌握的情況,這個案子什麼時候可以起訴?」
葉子菁火了,一把推開小錄音機:「拿開,我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
黃小靜小嘴一噘,生氣了:「媽,我白給你做飯了?我有採訪自由嘛!」
葉子菁覺察到自己態度生硬了,有些內疚地在女兒臉上捏了一把,挺和氣地說:「靜兒,你說的不錯,你是有採訪的自由,可媽也有拒絕採訪的權力嘛!你真當上記者就知道了,這種事會經常碰到的!好了,靜兒,別鬧了,媽真要走了!」
沒想到,卻沒走成,女兒早防著這一手了,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藏了起來。
葉子菁站在門口,開玩笑說:「黃小靜同志,你這可是涉嫌非法拘禁啊!」
黃小靜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振振有詞道:「葉檢,如果對別人,你說的這個罪名可能成立,但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老媽!我老爸說了,你太累了,讓我把你關在家裡,留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哪兒都別去,就在家裡睡個好覺!」
一旁,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黃國秀也適時地投來了一縷關切的目光。
葉子菁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心裡不禁一陣發熱,眼睛濕潤了……
十四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連著幾天的酷熱消失了,早上起來后,天氣涼爽宜人。
然而,在檢察人員集中辦案的西郊賓館二號樓卻感受不到這種宜人的清涼,樓里人來人往亂鬨哄的,尤其是二樓物證室,火災燃燒現場的相關物證圖片已掛滿了兩面牆,讓每一個目睹者過目難忘,再涼快的天也會渾身冒汗。葉子菁從物證室門前走過時,駐足向裡面看了一眼,正看到一幅物證標號為0211的死難者遺體照片。這幅照片不知是公安局移送過來的,還是張國靖他們在現場###的,簡直是觸目驚心。死者生前是個什麼樣子不清楚,照片上的遺體已收縮成了焦黑的一團,沒有一點人的模樣。葉子菁禁不住一陣眩暈,馬上產生了一種類似中暑的感覺。
到了走廊盡頭自己的辦公房間坐下,還沒來得及看一看剛送來的案情通報,院辦公室白主任便跟著進來了,吞吞吐吐說:「葉檢,得……得給你彙報個事哩!」
葉子菁以為又是協作單位迎來送往上的事,也沒在意,看著案情通報,頭都沒抬:「白主任,現在情況特殊,你分工範圍內的事就別彙報了,按規定辦好了!」
白主任不好說下去了:「好,好,葉檢,那……那這事我就不說了!」卻站在辦公桌對面不走,繼續嗦著,「這事我也想過找張檢,可張檢忙著批捕組一攤子事一夜沒睡,現在剛躺下。找陳檢吧,陳檢又在忙著工作協調上的許多事……」
葉子菁突然悟到白主任可能真碰到了什麼非彙報不可的事了,這才抬起頭:「好了,白主任,有什麼事就快說吧,大老爺們的,別弄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白主任舒了口氣,搓著手道:「葉檢,我也知道你太忙,按說這種事我們辦公室是可以按規定處理,可人家祁老太非要見你們檢察長一面,我這也就……」
葉子菁聽不下去了:「什麼祁老太?亂七八糟的!白主任,這可是辦案組!」
白主任知道葉子菁誤會了,忙說:「葉檢,你忘了?這一百五十六個死難者不都分解到全市各機關單位去了嗎?咱檢察院不也攤了一戶嗎?就是祁老太啊!」
該死,還真把這件事給忙忘了!火災發生后,善後處理的任務實在太重了,市委、市政府研究以後,搞了個臨時措施,把做死難者家屬工作的任務全分解下去了,全市黨政機關,包括市紀委都分了幾戶。公檢法三家當然不能例外,公安局人手多,分了兩戶,法院和檢察院人手少,也各分了一戶。葉子菁還慎重向白主任交代過,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要求院辦公室一定要按市委精神把工作做好。
葉子菁苦笑著,做起了自我批評:「對不起,白主任,我真忙糊塗了!你說說吧,咱們這戶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啊?那位祁老太還有些什麼要求嗎?」
白主任挺動感情地彙報說:「葉檢,總的來說還不錯,祁老太真是識大體顧大局啊!兒子、媳婦,還有一個小孫子,一家三口全燒死了,這精神打擊有多大呀,老太太沒埋怨咱們政府一句,更沒提啥非分要求,只要見你們領導一面!」
葉子菁直到這時才知道,分到她檢察院的這一戶里竟然死了三個!而就是這麼一個失去了兒子、媳婦、孫子的老太太竟然沒有埋怨我們政府一句!多好的老百姓啊,對人家要見你一面的要求,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再忙也得去?
∮謔牽蹲虞及言急剛倏陌彀缸榕鐾坊崍偈蓖瞥倭耍桶字魅我黃鶉チ聳姓?第三招待所,看望被臨時安排住在那裡的那位祁老太。
一路上,白主任不斷介紹情況。葉子菁因此得知:這位祁老太是早幾年退下來的小學教師,三個兒女兩個定居海外,只有二兒子一家在長山。二兒子生前是販賣炒貨的個體戶,兒媳婦生前是一家私企的倉庫保管員,死去的孫子正好十歲,恰是為了慶祝孫子十歲生日,他們才碰上了這場彌天大禍。
白主任唏噓著,特別指出:「……葉檢,祁老太小孫子的死亡照片昨天洗出來了,就在物證室掛著呢,我去看過,物證編號0211,真慘啊,十歲的孩子啊,活著時那麼天真爛漫,祁老太那裡有照片的,現在竟然燒得像只叫花雞了!」
葉子菁這才知道,0211號那焦黑的一團竟是個十歲的孩子?
到得市政府第三招待所,馬上看到了那孩子生前的照片,是放在祁老太床頭柜上的,八寸。照片上的孩子虎頭虎腦,托著腦袋趴在花叢中,正如白主任所說天真爛漫,葉子菁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照片上的這個孩子和0211號物證聯繫在一起。
祁老太正睡在靠窗的一張床上打吊針,看上去形如槁屍。頭髮枯白散亂,兩個眼窩深深陷了下去,目光一動不動地定在窗前。如果不是嘴角某根神經時不時地微微抽顫著,葉子菁幾乎很難判定床上睡著的是個活人。老人身邊守著檢察院辦公室的兩個女同志,好像都是來院不久的大學生,葉子菁一時還叫不上名字。
白主任引著葉子菁走到祁老太面前,俯下身子對祁老太說話,聲音很輕,像怕嚇著老人:「祁老師,我們葉檢察長來看您了,您有什麼話要說就儘管說吧!」
祁老太陷在眼窩中的眼珠這才緩緩轉動起來,把目光落在葉子菁臉上。
葉子菁坐到床前,拉起了祁老太的手:「老人家,真對不起,我來晚了!」
祁老太怔怔地看著葉子菁:「你是檢察長?就是將來上法庭起訴的公訴人?」
葉子菁說:「是的,是的,老人家,我們檢察院的職責就是代表國家對一切危害國家和社會的犯罪分子提起公訴。具體到這個案子,因為事關重大,我也許會以主訴檢察官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訴!不過,老人家,這還是將來的事,對火災發生的情況我們目前還在調查取證階段,你也不要太急,啊?!」
祁老太眼裡汪上了淚,哽咽說:「好好查,好好去……去取證吧!一個也……也別放過!我見你,就是想告……告訴你,千萬別……別放過他們,那些放火使壞的傢伙,還……還有那些該對這事負責任的部門!他們這些當官的是干……幹什麼吃的?啊?怎麼就讓火燒成這個樣子?連……連消防車都開不進去?一百五十六人啊,就……就這麼走了,我的兒子、孫子,一家三口,就……就這麼走了……」
葉子菁連連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我們絕不會放過任何犯罪分子!」
祁老太掙扎著坐了起來,淚流滿面:「葉檢察長,你……你們不能光這麼說啊,要……要動真格的!這……這都好幾天過去了,怎麼……怎麼還沒查出個結果?啊?大家都……都要上……上街遊行了,要……要向你們討說法啊!」
白主任在一旁插話道:「葉檢,這情況我知道,一些受害者家屬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心理上難以承受,加上社會上各種猜測議論都有,情緒就很激動。昨天二招那邊就有幾個受害者家屬來找過祁老師,商量遊行的事,祁老師沒同意去。」
葉子菁心裡真感動:「老人家,為這我得謝謝您,政府得謝謝您啊!」
祁老太任淚水在蒼老松垮的臉上流著,喃喃說:「遊行有……有什麼用啊?人走都走了,該走的不該走的都……都走了!你們不知道,這……這事都怪我啊,我怎麼就想起給小孫子過……過這十歲生日呢?怎麼想起來讓……讓他們到大富豪去唱歌?大富豪一個小包間二……二百塊,一杯可樂賣十五塊,誰……誰去得起啊!小孫子鬧了多少次啊,他爹媽都沒……沒同意,捨不得花……花這筆錢啊!我這老不死的這是中了哪門子邪,八月十三號偏給了他們五百塊錢,這……這五百塊錢是給他們一家三口買了下……下地獄的門票啊,是我……我害了他們啊……」
面對這麼一個悲痛欲絕的老人,葉子菁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祁老太和淚訴說著:「真……真是黑心爛肺啊,還有人說燒死的都……都是大富豪,燒死活該!老天爺啊,我兒子、媳婦兩人的工資加一起不……不到一千塊啊,平時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算……算什麼大富豪啊?這叫什麼事啊……」
聽著老人絕望的哭訴,葉子菁的心被深深刺痛了,此前對查鐵柱的所有同情和憐憫一時間全被深深的憎恨取代了:如果真是故意放火,這個查鐵柱就是十惡不赦的混蛋,實在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退一步說,就算是違章作業,大意失火,一手造成了這麼重大的責任事故,這個查鐵柱也該受到法律的嚴厲懲罰,查鐵柱光榮的過去以及他與黃國秀的私人恩義,在這種極其嚴重的後果面前都不值一提!那種反社會情緒更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別說祁老太兒子媳婦不是什麼大富豪,就算是大富豪,就算是發了不義之財的大富豪,也不該落得這麼一個悲慘的結局!除了法律的制裁,誰都沒有以非法手段報復不義的權力,誰都沒有以暴易暴制裁他人的理由,這是一個法制國家和社會必須遵守的基本規則,否則一切就會亂了套……
回去的路上,葉子菁心裡真不好受,祁老太的哭訴聲仍連綿不絕地在耳畔迴響,避不開,躲不掉。花叢中的孩子和0211號物證照片上的焦炭不斷交替地出現在她眼前,睜眼閉眼都看得見。黃國秀昨天還譏諷她,說她是部鐵石心腸的法律機器。葉子菁想,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真是機器的話,她就沒有這許多哀傷和痛苦了。可她偏偏不是一部法律機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之妻,人之母,在祁老太一家悲慘的遭遇面前,在那幅0211號物證照片面前,她不可能無動於衷。
於是,在當天下午辦案組的碰頭會上,葉子菁及時做了一番指示,要求大家在細緻把關、確保案件質量的前提下,進一步加快辦案速度,不要死摳細枝末節。
葉子菁說:「……公安機關的報捕材料就是限於客觀因素一時不能完全到位,也可以先批捕,不管白天黑夜,無論公安機關什麼時候報捕,都立即審批!現在我們面臨的形勢可以說是泰山壓頂,任何拖延都是不能允許的,同志們要主動和公安機關加強聯繫,及時向公安機關反饋情況,提出進一步的證據補查要求。我們採取這種特殊措施的目的,就是要真正形成打擊犯罪的合力,最大限度地平息民憤!」
然而,就是在這種泰山壓頂,八面擠壓的情況下,葉子菁仍沒忘記事情的另外一面,談過了「特事特辦」,又說起了依法辦案:「但是,還是要依法辦案!這場大火損失慘重,社會影響太大,要求嚴懲的呼聲一直很高,對我們辦案多多少少會有些干擾,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正確區分罪與非罪的界限,該捕的堅決捕,不該捕的堅決不捕。不管有什麼壓力,壓力多大,一定要維護法律的尊嚴!」
副檢察長張國靖馬上提出了公安機關內涉案人員的問題,請示葉子菁:「上海路派出所那位方所長現在捕不捕?大富豪娛樂城在上海路派出所轄區,此人涉嫌瀆職,他們的片警王立朋佩帶槍支燒死在現場,影響極其惡劣,我們的意見是……」
葉子菁沒等張國靖說完便拍了板:「公安機關的涉案人員一個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