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好人難做
對於稀缺資源來說,錢不是萬能的……僧多粥少,就得講先來後到,就得按程序辦事,就得排隊。當然,有關係就另當別論……
六十六
吉普車在山間公路艱難地爬行。
走山路是吉普車的拿手好戲,怎奈這是一台報廢的吉普車,因便宜才買回。便宜沒好貨,此話不假。吉普車被買回后經常「生病住院」,「住院費」就超過買車錢。真是得不償失。
「哪有錢買正牌貨啊?」蔡鄉長大吐苦言。
今天出行的任務是催款,不是他一個人下去,鄉直機關幹部都被他趕下鄉。催款是當前最大的任務。年關將至,各項任務壓頭,鄉鎮要與縣裡結賬,縣政府提出結「硬賬」。所謂硬賬,就是年初制訂的目標任務要不折不扣地完成,沒有商量的餘地,一分都不能少,少了縣長拿鄉長是問,可鄉長不能拿村主任是問。村支書、村主任本身就是農民,不讓其當幹部還是農民。窮地方的村幹部沒有人願意干,撤了還巴不得呢,所以說,農村工作的壓力在鄉鎮這一級。
鄉鎮是老辦法,將任務層層分解,每個鄉直機關掛點督辦一個村,完不成任務鄉直機關負責人要負連帶責任。
於是催款大軍浩浩蕩蕩下到村組。
在此之前高天澤已下到村組。不是一個人,有佘宣委隨行。兩人是騎著自行車下鄉的,當然他們沒有收款任務,主要是調研。
上坡后出現了一個大畈。佘宣委說,這是張廟的糧倉。這裡世代農民都會種水稻,農業學大寨時還出現幾位種糧能手,有兩位種糧能手作為國家級種糧專家被委派到阿爾及利亞當農業顧問……也就是說這個大畈是張廟鄉最富裕的地方。
高天澤來了興趣。
走進村莊不見人影,屋前屋后長滿野草,有的地方野草有一人多深,看不到昔日繁華的影子,倒像是一座空庄,難道舉庄搬遷?
終於有人出現。
打聽才知道,村裡已搬走了五戶,其中有三戶是進城做生意,另兩戶是子女在城裡發跡了便把父母接走。
高天澤要看對方的家。就在眼前,有四間陳舊的大瓦房,室內陳設破爛簡陋,幾件農具擺在堂屋,廚房有一張吃飯桌子和幾個吃飯凳子,卧室有兩張床……唯一值錢的是一輛破自行車,還是去年小康工作隊留下的報廢產品。
富裕地方就是這個架勢?高天澤問自己。
老鄉說糧價低,扣除化肥、農藥、提留款,所剩無幾。
高天澤拿出筆記本,一項項地統計。老鄉問他是不是記者,因為村支書有交代,遇上記者不準亂說。
老佘正要亮明身份,被高天澤制止。
高天澤說隨便聊聊,沒有其他意思。
老鄉怕上當,說什麼也不願意多講。
沒有辦法,只得尋找其他人。
連走幾戶,發現一個共同特點——沒有看見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性。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爹爹說,村裡的中青年都外出打工,家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現在沒有人願意種田,糧食賣不出好價錢,種了也是虧,乾脆不種。但是不種也不行,鄉里村裡要收拋荒費。老人突然想起一件事,聽說省里發了一個老年保護條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種田不用交三提五統是不是。
高天澤說是。
老人舒展眉毛,問他知不知道他們同心縣實行了沒有。
高天澤說還沒有。不是縣政府要貪污這個《條例》,而是準備實施時被鄉鎮幹部給頂回去了,理由很簡單,《條例》不切實際,現在除了老年人種田還有誰種田?
見對面村莊有幾幢小洋房,高天澤想過去看看。
在一幢兩層樓前,有一位老太太在給女嬰喂牛奶。高天澤問老太太,背後的新房是不是她家的……他想找到這戶人家致富的秘訣。
「是的。」老太太問他是什麼人。
看來村裡統一了口徑。
高天澤說是過路人,因為覺得奇怪,附近村莊都窮得叮噹響,唯有這裡有幾幢樓房,是不是這裡有礦產?
「鬼的礦產?這房子是我媳婦胯下賺來的。」老太太沒好氣地說。
「什麼?」高天澤沒聽懂。
佘宣委給他解釋。
「又不是新鮮事!」老太太來氣了,「我們這裡的女伢都去陪城裡有錢人唱歌、跳舞、睡覺去了。」
這時過來一位老爺爺,他比老太太還有氣:「我的大孫今年二十三歲,在四鄉八嶺找不到對象……女伢都跑到城裡去,叫我孫子上哪裡去找?沒辦法,我大孫子也跟著跑到城裡去,不純是為了打工,而是為了找對象……你們說這日子怎麼過?」
正談著,突然聽到有人喊——「打人啦!鄉幹部打死人啦!」喊聲一陣急似一陣。
高天澤不敢耽誤,順著聲音趕去。見一伙人正在毆打一位農民。農民的妻子在一旁邊哭邊罵,旁邊還圍著一堆農民,個個是敢怒不敢言。
「住手!立即給我住手。」高天澤吼道。
喊聲猶如晴天霹靂。
如此鄉野還有人打抱不平?一位年輕人指著高天澤的鼻子問他是不是「想死」,因為他們是鄉政府工作人員,在執行公務,誰敢阻攔就打誰。說完上前想打人。
「雷阿虎,你想死!」佘宣委隨後趕到。
被打的農民立即向高天澤告狀,說他家五口人養了一頭豬,鄉政府要收他五頭豬的屠宰稅,不給就牽豬,誰阻攔就打誰。「您看,我這是被他們打的。」農民脫掉上衣,露出紅一塊紫一塊的印記,「要不是您來得快,我這條命就沒有了。」
高天澤替農民穿上衣服,稱他做得對,該交的錢一定要交,不該交的錢堅決不交。並代表鄉黨委向他道歉。
鞠完躬后,高天澤問:「誰是負責人?」
「是我,高書記!」派出所費所長站出來,說他是按蔡鄉長的指示辦事……全縣都一樣,生豬屠宰稅都是按人頭分攤。
「暫且不談這個問題。」高天澤指著雷阿虎問,「他是不是你們派出所幹警?」費所長說不是。高天澤說,「誰讓你們請社會閑散人員收糧收款的?」
費所長的嘴張了半天,想說全縣都一樣,最後還是沒敢說話。
高天澤說:「現在我指示你們,生豬屠宰稅按實際養豬數目收取……蔡鄉長那邊我會跟他說清楚。」
老百姓紛紛鼓起巴掌。
六十七
消息傳到蔡鄉長耳朵,他擂桌一拳:「他懂個屁!農村工作還未入門。」在隨後的黨委會上,蔡鄉長指著高天澤說,「你這樣討好老百姓,我看今年的任務是完不成了……這個責任必須由你承擔。」
他正愁找不到替死鬼。
高天澤說他承擔……共產黨人要講實事求是,不能幹殺雞取卵之事。
會後有人私下議論他是一介書生,真實意思是幼稚。
結硬賬日期臨近,張廟鄉算了一筆賬,只能完成全年任務的60%。
高天澤找蔡鄉長商議。
蔡鄉長說此事與他無關。
嘴是這樣說,心比任何人都急,因為鄉長是第一責任人,他不想辦法撤職處分由他扛。其實他早有對策,只不過現在不想與高天澤商議,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更怕他打破鑼。
高天澤進縣城找周日光,要求核減張廟鄉任務。
周日光不同意,理由很簡單,都要求核減,縣政府怎麼跟地區交賬?
高天澤說這些任務指標過高,不切實際。周日光說,這些指標都是根據上年度統計資料測算而來。
那就是資料出了問題?
周日光提醒他,統計資料是法定數字,受法律保護。
核減無望,無功自返。完不成任務的後果相當嚴重:第一責任人要受處分不說,鄉直機關吃財政飯的人要用工資抵交任務,財政返還部分還不予返還。
他限入絕望的境地。
關鍵時刻蔡鄉長說出對策,就是貸款完成任務。高天澤吃了一驚,還是第一次聽說,虧他想得出來。
蔡鄉長不覺得驚訝,這種做法不是他發明的,也不是今天才用上的新對策,已普遍在鄉鎮中應用。
高天澤認為這樣做只能增加鄉鎮債務。鄉政府沒有收入,拿什麼還貸款?更為嚴重的是,明年的任務跟今年掛鉤,今年的任務完不成明年更完不成,賬滾賬,鄉鎮的債務猶如滾雪球,越滾越大,既不利於上級宏觀決策,又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長此下去誤國誤民。
蔡鄉長說:「當鄉鎮幹部就要用鄉鎮辦法解決問題,難道你高天澤還準備在張廟鄉搞一輩子不成?……欠債不要緊,自有後人,到時候咱們屁股一拍——走人。」
高天澤說:「難道你就不怕後任罵我們?」
蔡鄉長說,他想罵就罵,反正聽不見。
高天澤說:「我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蔡鄉長說,對得起良心就要挨處分……不行也得行,這是政府的事,鄉長有權決定。
結果出來,張廟鄉不僅沒有受到處分,還搬回一個大獎牌。
奇迹?奇迹就是這樣產生。
周日光見到高天澤說:「老弟,不是幹得很好嗎?……縣委、縣政府對張廟鄉的工作非常滿意,對你本人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高天澤無言以對。
周日光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訴他,縣委已向地委打了報告,準備提拔他為副縣長。
是喜訊他卻喜不起來。
周日光望著他,期望他能說幾句感激詞。他卻說:「我請求縣政府明年給張廟鄉的任務在今年的基礎上核減30%。」
周日光黑著臉走開。
六十八
春節過後,夏茜來到張廟鄉。
聽說高書記的女朋友是博士,並且是留美博士,大家覺得稀奇,想看一下洋博士是什麼樣子,於是紛紛來到鄉政府探望。
沒有發現特別之處,只不過比鄉下姑娘高一點、白一點、洋氣一點。不過也不是白跑一趟,都有桌,並且是見者有份——大人有煙抽、小孩有糖吃。更大方的是,人家夏姑娘給福利院每位孤寡老人派送了一個二百元的紅包,還要在張廟鄉認養五十名失學兒童,招收一百名農村青年到她們公司上班,上一個農民脫貧致富的項目……這些事都是政府扶貧部門乾的活,人家夏姑娘主動把它攬過來,為什麼?還不是看在高天澤的份上。
高天澤說,既然到鄉下來那麼就到鄉下體驗一下農家樂的生活。
她說好,於是上車。
是自行車,一人一輛,騎上去,十分愜意。
很快就不愜意,由并行改成一前一後,再稍後是推著車走路。
農村的路就是田埂,田埂就是路,高天澤能行走自如,而夏茜沒有這項技術,只好都下車推車。
農村還洋溢在節日的氣氛中,這裡流行「吃了月半粑,各自種莊稼」的做法,所以元宵節之前都叫過節……隨便走進一家,無論認識不認識,只要你雙手抱拳說一聲「拜年」,那麼就必須吃飯走路。好在這個「吃飯」多屬於禮節性的,或是一碗麵條,或是三個雞蛋,或是一碗湯,或是一碗米泡茶,不然就要把你的肚子脹破。
儘管這樣,夏茜還是受不了,到了正餐時完全不敢下筷,但是又不能不吃,不吃主人會有意見,只得一樣菜嘗一點。高天澤比她更難受,他有喝酒任務。農村喝酒的杯也是喝茶的杯,一杯有二兩,再大的酒量也不敵五杯。好在農村的酒大多都是自己釀造的,酒精濃度一般在三十度左右,並且沒有後勁。夏茜怕他醉,提醒他適可而止。他裝著沒有聽見,與農民喝酒不能推杯,只能來者不拒。好在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與他乾杯。他被安排在上席,與主人、長者、族老在一桌,多數人酒量不大,並且沒有能力乾杯的人是絕對不要求對方乾杯的。
其他桌過來敬酒的人即使有酒量也不敢幹杯,因為一桌八個人就得干八杯,又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大多數人選擇「意思」一下。加之農村有邊喝邊聊天的習慣,特別是老年人愛聊天,一頓酒下地不得兩三個小時打不住……這麼長的時間喝斤把酒不算多,高天澤能背住。
喝完酒已是深夜,沒有人有睡意,繼續聊天。不過換了一個地方,在祖堂屋。每個村莊都有一個祖堂屋,上廳供奉祖先的牌位,中廳生起柴火,小孩在下廳戲鬧。聊天的人繞著柴火圍成一圈,天南地北地神聊。高天澤成了主角,不時有人問這問那,全都是農民關心的話題。在外打工的青年見多識廣,說地方政府不執行中央政策加重農民負擔……高天澤不覺得他們的話難聽,此次之行含有調研的成分。
高天澤滿載而歸,而夏茜的計劃還沒有完成,因為還有一個致富項目要上,正在無計可施時卻發現商機,眼前出現一棵千年銀杏,這說明張廟這個地方適宜栽種銀杏。銀杏全身都是寶,杏果可治痰咳、哮喘、遺精、小便頻繁等,杏葉可治氣喘、胸悶心痛、高血壓等,何不利用該鄉荒山、空地大面積種植銀杏,將銀杏葉加工成銀杏茶……她道出這個思路,得到了高天澤的贊同。
夏茜走後張廟鄉開始熱鬧起來,不是上了大項目,而是省地縣三級調查組進駐張廟。
沒有人通知高天澤,調查結果也沒有向鄉黨委、鄉政府通報。
周日光來張廟看望調查組同志,見到高天澤點了一下頭,便不再理他。
高天澤知趣地迴避。
調查組有一半人高天澤認識,組長是省農委主任,與董作為是好朋友,與高天澤也不陌生。地區農委調查組成員與高天澤都是熟人,現在都不認識了……他們有事都找蔡鄉長,把他這個書記撇到一邊。
高天澤感到很孤立,他問自己錯在哪裡?檢討過後問心無愧。
調查組走後來了兩位神秘客人,從北京而來。
「神秘客人」顛倒程序,不與省地縣打招呼,卻在最後一天與高天澤見了一面。到此他才知道,這次神秘和上次的神秘是為了一件事——他的一封信。
他給中央領導寫了一封信,真實地反映了當前農民因種地不能賺錢而拋荒、農村稅費嚴重令農民不堪重負、鄉鎮幹部與農民嚴重對立等情況。信的內容他曾口頭與縣裡、地區個別領導交換過意見,但卻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高天澤這才決定給中央領導寫信,其目的是想通過上級的干預,喚醒個別幹部麻木不仁的意識,從而改變農村、農業、農民現狀,解決三農問題。
沒有想到該信引起中央領導的重視。
中央領導將來信複印件批轉給省委書記鄧中康,請省委著力、著實解決好農村、農業、農民問題。
鄧中康對中央下達的批示不敢馬虎,通知江山仁省長,分管農業副書記、副省長、省委農委、省政府農委,涉農單位主要領導開會,傳達貫徹中央領導指示。會上形成三條意見:一、成立省地縣三級調查組赴同心縣張廟鄉調查,調查範圍擴展到同心縣;二、將調查結果及處理意見向中央領導反饋;三、全省就「三農」問題召開一次現場會。
會後鄧中康接見省委赴同心縣的調查組成員,希望他們與南集地委、同心縣委密切配合,把情況搞准,把數字摸實,完成領導交給的答卷。
與此同時,中央領導讓秘書拿出高天澤的信,從頭到尾認真地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心情就沉重一次,中國80%的人搞農業,現在糧價低,農民收入在減少,負擔又重,農民不願種地,基層幹部與農民關係緊張,不能不引起他的擔憂。
中央領導決定讓秘書會同新華社記者去一趟張廟,不通過任何人,直接到農戶家中,進一步摸清情況。
省地縣三級調查組在張廟鄉調查的同時,北京來人也在張廟鄉。不同的是,北京來人在農村農戶家中調查,吃住自己掏錢,不驚動任何一級黨委、政府,不增加農民一點麻煩。
兩個調查報告幾乎是同時出來。
三級調查組的報告經鄧中康批示后,以省委名義傳真到總理辦公室。這份報告最大的特點就是數字多,都是統計年報上的數字,是法定數字。從數字上看,張廟鄉乃至同心縣沒有農民負擔問題,一切都是按照國務院政策辦事。
中央領導將這份報告放置一邊。
三天後中央領導的秘書及新華社記者回到北京。他倆調查的結果與高天澤反映的情況基本一致。
領導認真地聽完他倆的彙報,無不憂慮地說,中國歷代王朝的滅亡都是由農民起義引起。農民穩不住,「三農」問題不解決,中國經濟發展就帶動不起來,國家的穩定也會出現大麻煩。
「我最擔心的就是農民問題。」中央領導對新華社記者說。
領導在他倆的報告上簽字: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
中央領導的簽字報告再次轉到鄧中康手中。鄧中康看完後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晃過神后,他打電話叫來農委主任,即調查組組長:「你自己看看。」
鄧中康的臉黑得像包公。
鄧中康拍著桌子大吼:「你這是犯了『欺君之罪』!」
農委主任灰溜溜地離開。
鄧中康和江山仁立即召集分管農業副書記、副省長、紀委、組織部、涉農單位主要負責人在省委辦公廳集合,簡單地講了幾句后便親率這班人馬坐著省委大巴開赴張廟。
林漢水、周日光等地縣領導在張廟鄉政府迎接。
下車后鄧中康黑著臉從林漢水、周日光身邊走過。周日光把高天澤介紹給江山仁,江山仁停下腳步,臉上露出微笑:「天澤同志,省委、省政府感謝你……我為張廟鄉有你這樣的好書記而高興,你是人民的好書記。」
鄧中康握著他的手:「走,我們好生談談。」
在鄉政府簡陋會議室,鄧中康主持省委駐張廟鄉落實農村政策工作隊第一次會議,宣布張廟鄉的問題一天得不到解決,工作隊就一天不能撤走;黨的農村政策一天不在張廟鄉落實,工作隊就一天不能撤走。江山仁宣布,工作隊隊長由分管農業的省委副書記擔任,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擔任副組長。其規格之高別說在張廟鄉就是在同心縣也是少見。
張廟鄉出名了,全國都知道。
高天澤出名了,世界都知道。
出名不是好事,俗話說得好,人怕出名豬怕壯,何況是家醜外揚呢!
工作隊住了四十幾天走了。儘管問題沒有根本解決也不可能全部解決,但是對同心縣的觸動很大,一些虛高的數字被砍下來。
南集地委也不再要求農民人均年收入每年增加一百元。大家都有共識,強迫完成的任務只能是水貨。
工作隊走後高天澤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縣委、縣政府領導不到張廟來,縣直科局也不願到張廟鄉考察、調研……
張廟成了獨立鄉,高天澤成了瘟疫,大家對他敬而遠之。
做錯了什麼,高天澤請教周日光。
周日光說:「沒有錯,反映的情況真真實實。但是,也錯了。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你反映的情況不是你張廟一個鄉是這樣,也不是同心一個縣是這樣,整個南集,乃至全國都是這個樣。也許其他地方沒有張廟鄉這麼嚴重,但是有的地方比張廟鄉還要嚴重。大家都認了,唯有你出了這個風頭,把張廟推到風口浪尖上,搞得省地縣都很被動。」
原來如此,高天澤明白了。
終於有人來到張廟,高天澤好高興。這個時候來張廟是對張廟的支持,是對他的支持,不管來幹什麼,不管來人是誰,他都要全程陪同。
來人是沖他而來,內容是調查他把學校改為寺廟的事。學校改廟宇,是嚴肅的政治問題,是不講政治的表現,是嚴重背離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方向的行為,必須予以取締。
祝老闆無奈地走了。鄒老闆、方老闆看到勢頭不對,也要走。
高天澤意識到自己才是最應該走的人。只有他走,張廟的問題乃至同心的問題才能根本解決。
走!
六十九
高天澤要下海的決定讓夏茜吃了一驚,她在心裡問,他不是立志要做官,要做人民稱道的好官嗎?為何半途而廢?
他說他不是做官的料,因為他的書生味太足。這句話不是他的原話,是同心縣幹部給他的評價。夏茜說誰生下來就會做官,會做官就不會是好官。她又說,沒有書生味就有政客味,書生味應該是褒義詞。他贊同她的觀點,但是他失敗了,敗得無處立足;他請求她「收留」他。她說行,來公司當營銷經理。他說經理就不當了,因為他的書生味太足,銷售員可以試一試。她說:「我偏要你當經理。」他問:「你就不怕我有書生味?」她說:「我比你書生味更濃。」
那就助「夫人」一臂之力。
夏茜提醒他不要忘了,那樣的話,他就是在給她打工。
他說沒辦法,虎落平原被犬欺。
夏茜扯著他耳朵問誰是犬,他指著自己鼻子說:「我!」
兩人哈哈大笑。
很快董事會通過了夏茜的提名,任命高天澤為營銷部經理。
高天澤走進了亨陸高公司。
這是一家中美合資企業,主導產品是減肥基因蛋白質製劑,俗稱減肥茶。該產品去年投放市場,僅半年時間盈利一千多萬元。今年該公司的銷售目標是五個億,利潤是一個億……然而頭三個月銷售業績不理想,只完成計劃的20%。接下來的九個月就要看高天澤如何大幹快上。
高天澤的對策是加大媒體宣傳,搶佔市場制高點。具體行動是四點:第一,增加廣告投入,搶佔中央電視台黃金時段廣告段位;第二,重拍廣告專題片,請著名影星歌星做廣告,穿插亨克等科學家的鏡頭;第三,與中國保健科技學會聯合主辦肥胖與健康研討會,邀請全國著名專家、教授就肥胖這一世界性醫學難題進行學術交流,突出宣傳減肥茶的高科技含量;第四,參與社會公益事業,搞贊助捐款大型活動,大膽亮出亨陸高品牌。
建議在董事會上獲得通過,並授權高天澤逐項落實。
高天澤出發到北京。
北京對高天澤來說是一座陌生城市。
雖說以前來過幾次,可那都是路過,最長的停留時間也只有三天,由駐京辦事處人員陪同,玩了天安門、故宮等幾個著名景點,離開時他連東南西北中都沒有搞清楚……
這次進京等於是「從頭起」,不僅要熟悉北京的主要街道和建築物,還要摸清在北京的辦事套路,多結朋友,廣拉關係,變外行為內行。
對於稀缺資源來說,錢不是萬能的,中國只有一個中央電視台,想做廣告的客戶多如牛毛,僧多粥少,就得講先來後到,就得按程序辦事,就得排隊。當然,有關係就另當別論,就可以插隊,甚至錢還可以少一點,這就是現實,不承認不行,誰叫你沒有關係,所以說關係也是生產力。
高天澤不想等,因為時間不等人,效益不等人,但是不等又有什麼辦法?
上街,趁此機會熟悉北京。
剛出賓館就聽到有人喊「高書記」,他不敢相信北京街頭有他認識的人。
有人拍他肩膀:「是高天澤先生嗎?」
原來是澳門的鄒老闆。
鄒老闆給了他一拳,說他把他丟在張廟,自己跑到北京瀟洒來了。
他告訴他,他改行了。
鄒老闆說改行好,張廟那個破地方一百年也搞不出名堂。
他說不是張廟不好,而是大環境不優。鄒老闆說不談張廟,先吃飯,他請客。
來到一家四星級飯店。
入座后又來了兩位小姐,是鄒老闆召來喝酒助興的人。
小姐打扮妖艷,高天澤不敢多看。
鄒老闆讓染紅頭髮的小姐坐在高天澤旁邊。高天澤頓時彆扭。
酒過三巡,鄒老闆開始與小姐打情罵俏。見高天澤沒有動靜,鄒老闆笑他還是從政那副德性,說生意人要有生意人的樣子。高天澤問他生意人是什麼樣子,鄒老闆把嘴伸向小姐的臉親了一下:「就是這個樣子!」
高天澤笑了笑,這種場合他適應不了,只能一笑置之。
鄒老闆怪紅毛女不主動,罵她是死人。高天澤說不能怪小姐,是他大方不起來。
鄒老闆問:「你是不是嫌她長得丑……」不等他回答,他就嚷,「退貨,換一個……奶奶的,這種女人多的是!」
小姐也是人,不能侮辱人家。紅毛小姐站起來揚長而去。
不打招呼就走人,鄒老闆覺得沒有面子,他沖著紅毛小姐的背影罵道:「裝你媽的什麼高貴,不就是一個婊子?」
紅毛女聽到罵聲愣了一下,還是走了。
這頓飯吃得不痛快。
剛出大門就遭到木棒襲擊,鄒老闆癱倒在地。城門失火殃及魚池,高天澤的頭也被打破。
紅毛女從同伴手中拿過木棒,走到鄒老闆面前罵道:「你他媽的是不是很高貴……」說完用勁劈了他一棒。
鄒老闆怕打,拿出錢包蝕財脫災。
紅毛女搶過他的錢包揚長而去。
七十
高天澤剛進房間,電話鈴響起,是總台服務員催他交押金。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錢包也被紅毛女一夥偷走,現金、信用卡、手機全在包里,怎麼辦?只得硬著頭皮下到服務台解釋。
沒用。服務員就是兩句話:「對不起先生,這是飯店規定。」
沒有錢就得走人。他請求打長途,讓公司匯錢。
服務員禮貌地拒絕。
也就是說只有一條出路——流落街頭。
打死他都不幹,高天澤提出要跟經理交涉。
經理不在辦公室,高天澤只得回房間。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賴著不走,等經理回來后再說。
總台下了兩次通知,必須在晚飯之前離開房間。
英雄到末路。
晚飯時間到。
門鈴響。
只得豁出去了,高天澤打開房門吼道:「不就是要錢!」
不是催錢,是請他吃飯。
什麼?他以為聽錯。
對方說經理在飯店二樓蓮花廳請他吃飯。
不會藉機請他出房門?是也沒有辦法,只能試一試。他乘電梯來到二樓蓮花廳,門前的服務員問他是不是高先生。他遲疑一會兒說是。
服務員將他讓進屋,泡上茶,說經理一會兒就到。
正在不知所措時,門開,一位氣質高雅的女孩出現。
不認識。
對方說:「天澤哥,把我忘記了。」
見他還在猶豫,女孩自我介紹:「我是三兒。」
「三兒?」高天澤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能怪他眼力差,只能怪三兒脫胎換骨了。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三兒離開南集時還是個十足的山妹子。
「還當了經理?」他說。
「我就不能當經理?」三兒笑道。
高天澤說不是那個意思,是太出乎意料之外。在他印象中,三兒是個不受人注目、不愛說話、逆來順受的女孩。
兩人相視而笑。
酒菜上桌,三兒斟滿酒敬他:「第一杯他鄉遇故人,乾杯。」
兩人一飲而盡。
「第二杯你得敬我,祝賀我在北京立足、生存,併當上副總經理。」三兒說。
當然!
半個小時之前,三兒得知有位客人沒有錢住店還賴著不走,便讓收銀員把客人的資料送到她辦公室,這才知道賴賬客是高天澤,她立即打電話到總台,說高天澤的房錢由她支付。放下電話后她想起離開南集那個晚上,想起不辭而別……
她獨自踏上北京的火車,下車后找到一家小餐館當服務員,白天上班晚上進一家英語輔導班學習。英語學習結束后她再進一家模特培訓班學習,培訓期間聽同學講東直門有一家四星級飯店招收服務員。她趕去報名,綜合成績得了第一,順理成章地進了飯店當上服務員,後來當上大堂經理……
使她脫穎而出的是勞動部組織全國青工技術比武大賽,她參加了北京賽區服務行業的比賽,得了冠軍,一下子成名。不久被提拔為副總經理,分管客房部……
聽到高天澤的意圖,三兒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管玩,其他事由我操作。」敢於誇下海口是因為她在這兒已有了紮實的朋友。
飯店是窗口行業,每天迎來送往不想結識人還不行,一回生二回熟,次數多了就成了朋友。
她還沒有找過朋友的麻煩,所以有求必應。
高天澤的任務就是陪客人吃飯,陪那些知名藝術家、廣告人、專家、學者吃飯……碰杯間就把事情辦成。
任務完成他要離開北京,三兒問他想不想永遠留在北京。只要他點頭,她就能辦到。
不想是假。他相信她的能耐,也想在北京發展,可是他的事業在故鄉,在南集……連亨陸高都不是他的歸宿,他的夢想還是當一名好官。
廣告很快在電視上播出,立即產生不同凡響的效應。財務部送來銷售業績報告,當月減肥茶銷售額上漲300%。
夏茜拍著他肩膀,說他不錯,說他還是個搞業務的料。
高天澤只笑不答。
夏茜請他去見一個人,她的留美同學陸記來了。
上車后,夏茜告訴高天澤亨陸高的來歷,就是取他們三個人名字的頭一個字——『亨』就是亨克教授,『高』就是他高天澤,『陸』就是即將見面的陸記。
如此說來即將要見的人很重要。
他問為什麼不取「夏」字而取「高」字。她莞爾一笑,說不告訴他。
不說也能猜到,跟香港女子學習。香港女人嫁人後便將夫家的姓冠在自己的名字前。其實這樣做不是香港女子的專利,是舶來品,是向西方人學習的結果。
小車在希爾頓飯店停穩,夏茜隨高天澤進入大廳,有一位青年後生迎上前:「嗨!夏茜。」
夏茜接過對方的手:「嗨!陸記。」稍後是擁抱,接著是用臉在對方的臉上左右輕輕碰了一下。
禮畢,夏茜把高天澤介紹給陸記。
陸記彎著腰伸出手說久仰久仰。
來到二樓餐廳。落座后他倆的話題自然扯到普大上……
高天澤插不上話,說了一聲「我去洗手間」。夏茜知道,他是把空間留給她和遠道而來的朋友。
高天澤從洗手間出來,走到餐廳門口又退回,何不多給對方一點時間,於是便在過道邊欣賞牆上的名畫。他略懂一點書畫藝術,是受董作為的影響,因為董作為喜歡收藏字畫,並有幾個書畫界朋友……正看得津津有味,手機鈴響,夏茜叫他過去吃飯。
再次見面時陸記說不好意思,不該把他冷落。他說他是主人,怕只怕冷落客人。夏茜怕陸記誤會「主人」的概念,趕緊申明陸先生也是主人,因為他是亨陸高公司的股東,佔有30%的股份。如此說來高天澤還應該叫他陸老闆才對。高天澤說不知者不為罪,從現在起他叫他陸老闆。陸記說沒有老闆,只有朋友。
高天澤要敬遠道朋友一杯酒,說完站起來。陸記對這個動作不適應,示意他坐下。高天澤認為只有站著才是恭敬。一個要坐,一個要站,兩個男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夏茜站到高天澤一邊,說大陸人站著敬酒是尊重對方的意思,建議陸記入鄉隨俗。
既然有這個規矩,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兩個人站起來乾杯。高天澤一飲而盡,而陸記只舔了一點。高天澤指著陸記的酒杯想說話,被夏茜暗中制止。這次夏茜站在陸記一邊,因為喝的是洋酒,那麼就按洋人的規矩來……
中飯過後陸記視察了亨陸高本部,並出席了夏茜主持的董事會。
在這次會上,高天澤被任命為亨陸高公司副總經理,分管營銷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