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節
正大重機的流血衝突發生后,趙安邦接到了王汝成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通報情況。不僅是事件本身的情況,還有背後複雜詭秘的政情。據王汝成透露,這起事件的爆發絕非偶然,K省的官場腐敗相當嚴重,引起了中央的密切關注。前任省委書記生活糜爛,涉嫌受賄,被中紀委帶到北京審查,其手下副省長湯家和卻在他被帶走的當天就逃到了境外。王汝成感慨不已,安邦省長,你看這幫傢伙厲害不厲害?仗越打越精了,消息靈通得很啊,你稍有閃失,他就成功著陸了。這種事一出,我們的老百姓能不惱火么?不群訪鬧事才怪呢!
趙安邦說,既然如此,你們咋還往正大重機派警察啊?汝成,你們這是反應過度呢,還是……卻沒再說下去。今非昔比,王汝成現在不是他的部下了,是省委書記,封疆大吏,自己不好再說三道四的。
王汝成氣道,是啊,是啊,這也正是我惱火的地方!我們有些同志威權政治搞慣了,我在常委會上把問題提了出來:這次派防暴警察是哪一級批准的?是濫用了警力,還是警力使用過度?這事我得查!
趙安邦說,對,是得好好查一查,不能這麼激化矛盾嘛!你現在是K省最高領導,有這個責任,也有這個權力。汝成啊,我們可不能給老百姓一種感覺,好像我們這個政權已墮落成了人民的對立面。
王汝成卻又道,不過,安邦省長,我們的分配製度上恐怕也有些問題。哎,你們是咋搞的?咋就讓北柴集團高管拿這麼高的薪酬?董事長、總經理的年薪等同於一位普通勞動者幾百年的總收入合理嗎?
趙安邦說,要我說也不合理,但不是我們搞的。北柴集團是國際化程度很高的上市公司,高管的薪酬標準是薪酬委員會定的。說這話時便想起了北重的高管激勵方案,心裡不禁暗暗叫苦,覺得此前對裴小軍的承諾可能是個大錯誤。王汝成今天無意之中給他敲了警鐘啊!
王汝成道,嘿,我還搞錯了?原指望你老領導幫我壓壓他們的薪酬呢!又說,還有個事,你們《人民證券》這次可給我添亂了啊,安邦省長,你是不是能打個招呼,讓他們以後不要再報道正大重機了?
趙安邦一怔,問,《人民證券》的報道是不是和事實有出入啊?
王汝成道,現在沒法下結論,都還在查嘛,包括國有資產流失。
趙安邦說,好,那我和省委宣傳部打招呼吧,讓《人民證券》少跟著瞎摻和!又明確表態說,北柴集團橫跨三省,總部又在漢江,現在這種時候,只要有啥需要協調配合的,我們漢江一定會全力以赴。
王汝成連聲向他道謝,後來又說了些別的,便結束了這次通話。
在這個電話里,王汝成除了質疑北柴高管的薪酬,根本沒提到孫和平。但趙安邦敏感而及時地想到了孫和平,覺得正大重機事件多多少少會和這個不安分的孫猴子有關係。如果沒關係,孫和平不可能一再給他、給他秘書打電話。果不其然,五天之後,王汝成第二個電話過來了,開口就問,安邦省長,貴省的那位孫和平是哪片林子的鳥啊?
趙安邦說,哦,平州林子里的鳥啊,從困難企業平柴廠起家的嘛!
王汝成說,我在漢江時,咋就沒一點印象呢?也沒聽你說起過。
趙安邦說,那時孫和平還潛龍在淵,沒浮出水面呢!別說你,我也沒注意到他。他是前些年我們搞幾大集團時冒出來的,是個能人!
王汝成譏諷說,確實是個大能人啊,這個孫和平,兩年前對正大重機的一次併購,啊,就讓我們K省的國有資產流失了一百多億哩!
趙安邦大吃一驚,汝成,你開啥玩笑?一百多億是啥概念?整個正大重機全部資產加在一起怕也沒一百多億吧?你這賬是哪兒來的?
王汝成振振有詞,我們國資委報上來的啊!正大重機不是被吸收進北柴集團整體上市了么?我們的股權折算成目前的市值就是一百多億嘛!而孫和平當年只向我們國資委支付了七億五千萬轉讓款……
趙安邦明白了,打斷王汝成的話頭道,汝成,這我可得給你較較真了。賬有這麼算的嗎?舉個例子說吧,如果你們當年賣給孫和平一筐雞蛋,孫和平把它發展成了一個養雞場,把養雞場的股票拿去上市了,你能據此得出結論,說給你造成了多少國有資產流失嗎?荒唐!
王汝成說,安邦省長,你認為荒唐,我們國資委主任認為並不荒唐,他在報告中鄭重提出,當年轉讓合同應宣布無效,還不怕打官司。
趙安邦不悅道,你還挺為這位國資委主任得意是不是?那我告訴你:真這麼幹了,會後患無窮。孫和平和北柴真落得這麼個下場,日後誰還敢和你們打交道?誰還敢到你欠發達的K省投資?汝成,今天我不是和你擺老資格,是善意提醒,請你好好想一想當年我們在寧川是咋起步的?如果我們像你今天對付孫和平一樣對付投資者,還會有今天這個大好的寧川嗎?現在一個寧川的GDP就頂你一個K省了。
王汝成連連道,是,是,不過,安邦省長,你也別這麼激動……
趙安邦說,我激動啥?孫和平又不是我兒子,北柴集團也不是漢江的國企,我是怕K省和北柴兩敗俱傷啊!我問你:如果孫和平取消正大重機的銷售權,搞集團統一銷售,你稅源損失會有多大?再如果孫和平把廠子遷出K省,這一萬多人的就業問題又如何解決啊?
王汝成這才討饒道,安邦省長,這些問題我都想到了,我剛才向你通報的是國資委的意見,不是我和省委的決定。如果我的認識也和國資委主任一樣,也太沒水平了吧?中央也沒必要把我擺在K省了。
趙安邦哭笑不得,汝成,你就詐我吧,啊?詐成了,你就是省委決定;詐不成,就是國資委的意見。你老弟這幾年本事見長啊!我原還說要帶漢江黨政代表團到K省訪問呢,現在看看,還是算了吧!
王汝成叫了起來,哎,別,別呀!老領導,我還等著你來指導工作呢!還有漢江省勞動密集型產業向我省轉移的事,關於這件事……
趙安邦毫不客氣,汝成,咱得一件件事談了。還是先說貴省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正大重機的國有資產在轉讓時會不會流失?肯定會流失,就是不流失到孫和平和北柴集團,也會流失到其它地方去。流失了多少,就追回多少,我不反對。如果這其中涉及到行賄受賄,就從反腐角度去突破嘛,孫和平若行了賄,你們依法處理,但不能耍賴。
王汝成道,哎呀,安邦省長,你咋還這麼較真?明說吧,國資委的意見我不會採納。對這事,我的原則很清楚:一是實事求是,充分考慮當時的市場因素,低調處理;二是懲罰那些國資看門狗,人家來買東西,出個低價很正常,你低價賣了就不正常,玩忽職守嘛。有受賄情節的,更得從重處理。哦,對了,正大重機任延安已被「雙規」起來了。
趙安邦說,這位任延安我知道一些。便把當年孫和平在任延安家門口程門立雪的事說了說。說罷問,任延安會接受孫和平的賄賂嗎?
王汝成道,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還真沒有這種事,就是《人民證券》文章上說的,體制性賄賂,而這種賄賂又很難定行賄受賄罪。
趙安邦說,這種體制性問題,恐怕還得在以後的體制改革中逐步解決。又問,照這麼說,孫和平和北柴集團也就不存在行賄情節了?
王汝成道,哎,安邦省長,你們孫和平和北柴沒這麼乾淨。他們在受讓正大重機股權的同時,給腐敗分子湯家和的兒子簽了份廣告合同,涉嫌單位行賄。我們紀委的同志請孫和平還有一位姓田的總經理配合調查,他們也都承認了。說是湯家和索賄,不給不行。這估計也是事實,湯家和的貪婪無恥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索賄受賄近兩億,搞的女人不下一個連。孫和平說,湯家和臨逃前還想再敲北柴集團一把。
趙安邦心裡有數了,這在意料之中。也正因為如此,這幾天他才一直迴避,不願見孫和平。便問,對孫和平這事,你們準備咋處理呢?
王汝成說,還沒考慮到這一步呢!湯家和腐敗案涉及面大,類似孫和平和北柴集團這種單位行賄的不下二十家,其中還有央企。你說我們怎麼辦?一個個較真,這些企業不全得罪完了?孫和平又是你手下的愛將,我們就更不會動了,安邦省長,你找他一下,提個醒吧!
趙安邦道,我不是提醒,是要狠狠敲打!汝成,你是不知道這個同志很牛啊,漢江幹部我管不了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便把當年孫和平如何挾市場以令權力的事說了說。汝成,你說我能輕饒了他嗎?
王汝成樂了,哎呀,那好,那好,那你就好好收拾他吧!孫和平是你們的幹部嘛,該規你們規,該抓你們抓,反正沒我們K省啥事!
趙安邦也笑了起來,汝成,你想得倒美,孫和平和北柴在你地盤上闖的禍,你倒推個一乾二淨。哎,你老弟這一手是跟誰學的啊?
王汝成哈哈大笑,笑罷,認真道,安邦省長,我看就算了吧!為這件事毀了一個能幹而成功的企業家,我也於心不忍!尤其你說的程門立雪的事,挺讓我感動的。咱們的國企老總要是都有孫和平這種玩命勁頭,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不過,有個話你得給我帶到啊:讓孫和平和北柴集團出點血,把那批上訪員工安撫好了,別再給我添亂!
嗣後,王汝成又說起了漢江省勞動力密集型企業向K省規模轉移,以及雙方黨政代表團近期互訪的事,說了好一會兒,一直說到快下班。結束了通話,收拾公文包下班回家時,趙安邦差不多把孫和平忘了。直到車進共和道,遠遠看到孫和平哨兵似的守在門前,才又驟然想起這不安分的猴頭。好嘛,這猴頭又跑到他門口來程門立雪了。
車在共和道八號門前一停,孫和平忙過來開門,趙……趙省長!
趙安邦從車裡出來,譏諷問,孫猴子,誰派你到我家門口站崗的?
孫和平抹著頭上臉上的汗,帶著副哭腔說,趙……趙省長,我……我一定要向您做……做個彙報!可總……總也約不上您啊,只好……
趙安邦心裡愉快著,臉卻綳得火石似的,所以,你只好到我家門口堵我了,是不是?可這又有啥用啊?你的事犯在K省,找你和田野去談話喝茶的是K省紀委啊,你得到K省紀委書記家門口站崗嘛!
孫和平嚇壞了,趙省長,您……您都知道了?這我更得彙報了!
趙安邦口氣嚴厲,彙報啥?彙報你們向K省前副省長湯家和變相行賄嗎?彙報你們如何有能耐,啊?在K省造成了一百多億國有資產流失嗎?孫和平,我一次次警告你,少張牙舞爪,你就是不聽!
孫和平腿一軟,要往地下倒。秘書一見不好,忙上前扶住了。
畢竟是在自己家門口,天又這麼熱,也不能太過分,趙安邦這才讓孫和平進了門。犯了事的孫和平不牛了,小心翼翼地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說,趙省長,有些情況您……您也許不清楚。K省的那位跑掉的副省長湯家和太……太貪婪了,他硬要啊……
趙安邦道,他硬要你們就給啊?不知道這是違法行為嗎?不知道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嗎?孫和平,你就好好造吧,我可告訴你:監獄大門已經向你打開了!你很有可能和你老同學劉必定在監獄里團聚!
孫和平咕嚕道,劉必定都出來了,我……我進去也沒法團聚了。
趙安邦譏諷說,喲,這麼說,我還官僚了?那也好啊,劉必定騰出號子了,你正好進去填坑。我看,你好像已經有這種思想準備了?
孫和平沉默了一下,趙省長,我……我是有這種思想準備啊……
趙安邦一怔,心中的愉快消減了不少,冷冷看著孫和平,那你今天還找我彙報個啥呀?啊?咋在門口差點沒嚇趴下了?說吧,說吧!
孫和平說,趙省長,我犯的事我準備承擔,但我不能接受K省國資委的訛詐!他們真宣布當年轉讓協議無效,追討所謂的一百多億,我和北柴只能拚命了。這裡面也涉及到咱江漢省的國有資產啊!
趙安邦心裡不由得一動:這猴頭,嚇得孫子似的,竟不是為自己犯事,還是為了企業利益。口氣這才緩和了,稱呼也變了。孫猴子,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了?你雖然製造了K省國有資產流失,卻給我們漢江國有資產帶來了增值?我是不是該讓孫魯生給你發個勳章?
孫和平苦著臉,趙省長,您別諷刺我了,我真是心力交瘁!現在市場上傳言四起,北柴集團的股價波動很大,迄今跌了近百分之三十……
趙安邦說,心疼了吧?把你們這幫高管的期權利益跌掉了不少吧?
孫和平道,是,這是事實,但更重要的事實是,如果K省國資委堅持這種訛詐政策,一場大動蕩就無法避免。這不是我和楊柳之間過去的那場內戰了,因為涉及到海外股東,官司很可能打到香港、美國、歐洲去。官司打贏了,我們擔心K省進行政策性報復,要考慮遷廠;輸了,我們當然要報復K省,也會考慮遷廠。這麼一來,雙方都將元氣大傷,對北柴的打擊會十分沉重,對K省也沒啥好處。
趙安邦這才認真了,孫和平,你們想到的問題,我也想到了,想得也許比你們還多!實話告訴你吧:國有資產流失一百多億的說法不會成立,王汝成書記沒你想象得那麼傻,他們那位國資主任的意見並不代錶王汝成和K省省委的意見,你說的這種情況是絕不會發生的。
孫和平精神為之一振,趙省長,就是說,沒一百多億那回事了?
趙安邦點了點頭,我在電話里已經和王汝成談過了,王汝成同志的態度很明確:對當年股權轉讓造成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將在充分考慮當時市場因素的情況下低調處理。現在有個要求,也讓我把話帶給你:儘快拿出一筆資金,安撫好群訪員工,別再給K省添亂了!
孫和平長長舒了口氣,謝天謝地,趙省長,真沒想到,您……您已經幫我們做工作了!安撫群訪員工沒問題,本來我們已經要做了。
趙安邦沒容孫和平高興起來,又說,孫猴子,這一來,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吧?回去后好好考慮自己的問題,我會讓省紀委找你的!
孫和平似乎看出了名堂,膽子大了起來,趙省長,您既然和王汝成書記談過了,就該知道啊,這麼乾的又不是我們一家,中國特色的潛規則嘛!再說,腐敗分子湯家和又那麼貪,還真要驚動咱省紀委啊?
趙安邦故作沉思狀,倒也是,你的問題比較清楚,配合K省調查時也主動交待了,不驚動省紀委也行,那就直接到檢察院自首吧。
孫和平眼珠一轉,哎,趙省長,你說我真進去了的話,是不是對咱漢江有利呢?現在可是市場經濟,我自首進去,不論是按香港法律還是大陸法律,董事長都不能當了,如果上來一個約翰或者瓊斯……
這話讓趙安邦及時記起了兩年前挾市場以令權力的那一幕,這混賬猴頭,髒兮兮的猴尾巴已攥在我手上了,還敢拿市場來說事哩。於是,臉一拉,厲聲呵斥道,孫和平,你又給我來這一套了是不是?當真以為離了你孫屠夫,我就要吃渾毛豬了?我寧願上來個約翰或者瓊斯,寧願不要北柴集團的控制權,也要維護市場經濟的法治和秩序!
孫和平這才老實了,趙……趙省長,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安邦繼續大發雷霆,那你是什麼意思?啊?別以為我和漢江省委就收拾不了你了,真收拾不了你孫和平,我這個省長就別幹了!
孫和平幾乎要哭出來了,趙省長,我……我……我錯了……
趙安邦不依不饒,兩年前我就給你說過,市場經濟解放人,也會解放人心中的鬼!你說,你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鬼?啊?除了這次涉嫌單位行賄,你還犯了多少我還不知道的事?今天都給我說說清楚吧!
孫和平益發不安,趙……趙省長,這讓我咋……咋說呢?現在的市場經濟還……還不是真正的法治經濟啊!若是認真起來,很多事都……都有違規違法之嫌,您……您要想收拾我,其實很……很容易。
趙安邦實現了敲打的目的,帶著濃重鼻音哼了一聲,口氣緩和了些,孫猴子,你知道就好,以後就得好好接受教訓!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把猴尾巴夾緊些,別總豎在那裡當大旗搖!好了,先這樣吧!
孫和平連連應著,狼狽不堪地告辭走了。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問,趙省長,那……那我是不是明天就……就主動到省紀委去呢?
趙安邦心裡竊笑,口吻嚴肅,該找你時,省紀委會去找你的!
孫和平走後,趙安邦感覺好極了,這可惡而可笑的猴頭,到底還是輸給了他手上的權力。孫和平頭腦清醒得很啊,說的沒錯,現在的市場經濟還不是完善的法治經濟,市場博弈者們只要有機會就會鑽空子,別管它是國有企業、股份制企業,還是民營企業。這一來,就給權力帶來揮鞭懲戒的機會,市場經濟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成了權力經濟。但權力的鞭子如何抽打是門藝術:有時鞭子必須立即落下來,以收令行禁止之效;有時懸在半空中不落下來,會比落下來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