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角色的預設
44、角色的預設
下午蘇主任帶兩個人來招待所說:「彙報一下工作?」江主任不做聲,徐徐地坐下來,緩緩地環視著幾個人,悠悠地點著頭,慢慢地拿出筆記本,哼哼幾聲說:「大家談談。」又對我說:「小池你記錄。」蘇主任把基本情況介紹了,然後說:「這兩年我們這裡漲了大水,湖水漫過了大堤,把釘螺帶過來了,這樣發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一時半會不要緊,可長期降不下來,也是問題!要降下來,還要是靠省里的支持。」江主任笑了說:「每次說到工作就少不了討價還價,血防藥物專營,有的省已經開放了,我們給你們頂住了,這就是最大的支持。錢每年也按時到位。在這樣這條件下發病率還有所提高,那你們的工作是怎麼開展的?」蘇主任不做聲,望我一眼。江主任說:「小池等會再作記錄。」我就停了筆。蘇主任說:「發病率確實提高了,我們沒作普查,但我們有感覺,這不是我們的工作沒到位,我帶了他們幾個長期在鄉下跑。」他頭轉向旁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馬上應和說:「蘇主任天天在下面,他老婆都有意見了。」蘇主任說:「發病率的上升的確有不可抗拒因素,洪水也不是我們幾個人能夠擋得住的。」江主任說:「過多的強調客觀因素,不太合適吧。」蘇主任說:「那廳里的意思?」江主任說:「基本照舊?這已經考慮了漲大水的因素了,不然指標還應該降下來,否則那些經費都幹什麼去了?」蘇主任說:「發病率確實提高了,原來的指標,我們按廳里的精神,已經壓了好幾年了,衛局長的意思,今年還是要實事求是,內部掌握一個數據,爭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說:「什麼叫內部掌握?那不是公開弄虛作假嗎,那還了得!」我說:「你們估計現在的發病率?」蘇主任說:「百分之六左右。」我嚇了一跳,這不比上次統計高了近一倍嗎?江主任馬上變了臉色說:「你們作了詳細調查沒有,說出這麼個數據出來,那就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不說省里,部里都要驚動,老蘇你說話要負責,不能老想著經費,就信口開河。這麼嚴肅的事,不是開玩笑的。廳里每年追加經費,發病率倒上升了。你想想你們的工作吧。」蘇主任搓著雙手說:「工作沒做好,沒做好,主要是去年漲了水,在沿湖一帶滯留了一個多月才退,釘螺都過來了。」江主任說:「如果你剛才說的數據是真的,我想廳里馬上會引起高度重視,恐怕審計處也會要來人,看看你們的經費是怎麼開支的。」我覺得好笑,怎麼開支的,兩條高級煙還在江主任你提包里吧,居然也可以如此義正嚴辭地說話。什麼叫演戲?具有表演的才能,很重要,很重要啊。蘇主任慌了說:「我倒是沒作普查,可能是誇大了,誇大了。」江主任說:「以前沒有吡喹胴發病率還控制在百分之四以下,現在用吡喹胴了,葯便宜了,藥效提高了,發病率還上升了?」蘇主任說:「依廳里的意思,照舊,照舊。其實衛局長的意思也跟廳里一樣。只是照舊了,經費還是要跟上才好。」江主任說:「完成了調查再討論這個問題。」最後確定抽樣調查的地點,蘇主任建議定在沿湖的長港鄉,江主任說:「還是豐澤鄉吧。」豐澤鄉再過去就是丘陵地帶了,我忍不住說:「豐澤鄉快到山邊邊上了。」江主任望我一眼,說:「長港鄉發病率肯定高些,也沒有代表性,豐澤鄉的代表性也不充分。」江主任的意思定在兩鄉之間的五華鄉。蘇主任說:「五華鄉離湖有那麼一段距離,洪水從來沒上來過。」求援似地望著我。我說:「江主任說的有道理,不過……」江主任也不望我,眼皮眨了幾下,我不再說話。江主任說:「如果情況變化很大,廳里驚動了,會來人的,說不定部里也會來人。」蘇主任就不再說什麼,接下來又把工作程序商量了。離開的時候蘇主任說:「說實話縣裡跟衛局長打過招呼了,盡量要把這次的點定在沿湖的幾個鄉,調查血吸蟲嘛。」江主任說:「你們的意思我也懂了。經費問題,全省統一安排,能傾斜我們盡量傾斜。」蘇主任說:「廳里的意思我向衛局長彙報,縣裡還可能會出面向廳里彙報一下。」江主任目無表情冷淡地說:「那是不是我們在這裡白白地等幾天再開始工作?如果不能按時完成,首先我有不是,其它人吧,也不能說沒有一點責任。」蘇主任連連點頭說:「好說,好說。」就去了。
江主任對著蘇主任的背影聳一聳鼻子說:「一個小小的股長,放到廳里去辦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張,我客氣叫他一聲主任,他還要跟我討價還價。」我聽了很不是滋味,我連個股長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臉色他並沒意識到這一點。這些人,有時極為敏感,有時又極為遲鈍,要看面對的是誰,他們的某些感覺器官,只是在某些場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場合,才會打開。我沒有應和他的話,他也沒察覺什麼,又說:「小池你是廳里的人,要站在廳里的立場上說話。」我說:「這幾年洪水多,發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數字報上去可能會把上面嚇一跳,領導的面子上不好看,不報上去吃虧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個科長,在廳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說話也沒太多顧忌。他忿忿地說:「我當了省血防辦主任,說起來是一粒綠豆官,想做點好事的心情還是有的吧,心還不那麼黑吧。可誰叫我在廳里坐了這張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地就摔倒了,讓你摔一跤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訴不出來的。只是摔一跤就別想再爬起來了。我四十歲的人了還敢摔那麼一跤?四十歲再被小科長處長指東划西,我臉往哪裡放,還活個屁!不說別的,老婆那裡就沒法交待。」我說:「說起來你也沒有選擇,我也沒有選擇,蘇主任他也沒選擇,每個人扮演什麼角色,早就被預設好了。」他連聲說:「那不是,那可不是!大為你沒活到四十歲,活到四十歲你就知道了,回過頭看,你二十年前剛進那張大門的時候就被預設好了,還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點什麼?」又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個人到了四十歲,屁股下面沒張椅子,把頭夾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電信局給廳里打電話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個人還有沒進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種神秘力量預設好了,不論這個人是什麼樣子,他入了圍以後都只能是被預設的樣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對抗,因為他對抗的並不是哪一個人。不論是誰,都必須按照預設的程序進入既定的軌道,神秘的力量從來就不怕誰聰明誰倔犟,孫悟空還不聰明不倔犟嗎?他跳出如來佛的手心沒有?於是每個人都依據著適生的原則,服從了這樣一種預設,誰也別吹自己是什麼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夠了。
不知道廳里和縣裡是怎麼談的,但抽查點還是定在了五華鄉。我在招待所等了兩天,江主任不時地去打電話,定下來以後就下鄉了。我們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作糞檢,又請了幾個老鄉在劃定的範圍內找釘螺,測評釘螺的密度。我心裡很不好受,這裡的村民實在是太窮了。吡喹胴不算貴,可很多病人就是買不起。這種葯對肝臟有損害,可幾乎沒有服藥者按規定同時服用護肝的肝泰樂。我對他們說:「省錢不能省葯錢,不服肝泰樂,那是拿命賭啊。」一個老頭說:「池醫師,你是國家的人,你知道我們的苦?我們吧殺蟲的葯是沒辦法才買的,還吃得起護肝的葯?我慢血都好幾年了,好了又發作了,我不是家在這裡,我就流浪去了。」旁邊一個中年人說:「從前都是政府給治,這幾年要自己掏錢了。血吸蟲又不是我們養的,是湖裡上來的,這個湖是政府的。」老頭說:「政府又沒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說:「你們寫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寫到北京。」他們紛紛說:「不會寫,寫了也沒有用。」中年人說:「你是政府,跟你說是一樣的。」看著那些患者四肢發軟,頭昏無力,又吃不下飯,我也只能嘆一口氣。
調查了一個星期,江主任家裡來電話,說他女兒病了,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蘇主任說:「想不想跟我到長港鄉去看看?」就跟他去了。長港鄉被蘆葦盪包圍著,現在是枯水季節,蘆葦也已經收了,地里釘螺隨處可見,我走著腳跟都發軟。碰見一個大肚子病人,帶著他十三四歲的女兒從湖裡回來。我說:「你恐怕有血吸蟲病,應該去檢查一下。」他苦笑說:「還檢查什麼,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沒辦法,哪裡有那麼多錢看病?縣裡幾年發一次葯,不管用的。」又說:「我們村裡像我這樣的有十來個,他們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條牛命,大肚子就不幹活,誰給飯吃?嘿!」說著去了。蘇主任說:「這樣的人不少,省里要考慮實際情況,多撥點錢才好。」我說:「多撥多少也沒有多少落到他們身上。」他說:「是倒也是,總有這樣那樣非用錢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廳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說:「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蘇主任嘆口氣,把頭垂下去搖一搖。我說:「你們寫封信給上面彙報一下。」他說:「你就是上面,跟你彙報了。」我說:「還有北京。」他又嘆口氣,垂下頭搖一搖說:「那我就犯錯誤了,犯了錯誤我以後怎麼辦?現在是數字出官,官出數字,數字就是他們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數字。你要改他的數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氣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著總可以吧。」我說:「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願在這裡過夜,連夜搭車回去了。幾天後江主任回來了,我把去長港鄉的情況對他說了,他說:「那裡我去過,傍著大湖,年年漲大水,能好嗎?人靠蘆葦盪吃飯,也被蘆葦盪害了。」我建議在那裡設一個觀察點,他說:「看廳里的意思。」廳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沒有意思。
在華源縣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調查,結論是發病率為百分之三點六二。但是據我的估計,蘇主任說的百分之六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我說:「如果是要這個數字,其實我們不下來也可以,辛苦了這麼久,又花這麼多錢。」江主任說:「部裡布置的工作總要完成的。」我說:「這裡老百姓太窮了。」他說:「天下這麼多事,紛紛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條腿,何況我們也不是上帝。我們搞調查就是搞調查。」他這麼一說,我安心了點,說:「有辦法的人就是有辦法,辦法送到他跟前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碰得頭碰血流還是沒辦法。」離開的那天衛局長又設宴為我們送行,我吃了一碗飯,推說頭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兩條煙交給服務員,說自己不抽煙的,浪費了,請她轉交蘇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這麼一點點。這是我對世界的所有意義,也是我的角色被預設好了之後,上帝留給我的全部的選擇空間。這就是我。我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我感到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