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資源之源

54、資源之源

54、資源之源

半夜裡有人在樓道里叫我的名字,我一個冷顫驚醒了,手一摸一波還在,放了心,就應了一聲。董柳也醒了,用手來摸一波。外面的人把門拍得直響,叫著:「池大為,董柳,董柳。」我開了燈,外面的人說:「是我呢,是我呢!」我說:「是我是我,我是誰吧!」那人說:「是我呢,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董柳說:「丁處長吧!」我心中有氣,怎麼別人就該聽出你的聲音?我披上衣服開了門,丁小槐闖進來說:「董柳董柳,趕快趕快!」董柳嚇得鑽回到被子里去。丁小槐退到門邊說:「馬廳長的孫女渺渺在人民醫院,叫你去打針。」說了半天才明白,馬廳長的孫女嘔吐脫了水,在省人民醫院輸液,第一針走了針,再一針,護士太緊張,又沒中。沈姨大發脾氣,要耿院長叫最好的護士來,新來的護士看見第一個護士被耿院長罵得流淚,拿起針手就抖起來,又失敗了,就沒人敢上了。沈姨急得要發瘋,耿院長一頭大汗。丁小槐在一邊說了董柳給一波打針的事,就叫他來喊人了,車在樓下等著。

董柳穿好衣服,丁小槐扯著她就走。董柳暗暗用力拉我一把,我會意了。董柳要把一波送到樓下去,丁小槐急得直跺腳說:「快點,快點,有大為看著呢。」董柳說:「大為你也去。」丁小槐對我說:「你放心放一萬個心,我保證董柳完壁歸趙。」我說:「那我就不去算了,董柳你打針的時候鎮靜點,手別發抖。」董柳說:「他去了我安心些,不然我手也抖。」丁小槐說:「他看孩子吧。反正車來車往,很安全的。」丁小槐的心思我明白,他有一種本能的防範意識,就像他們平時儘可能封鎖一般人與馬廳長接觸的渠道,以免在不經意中殺出一匹黑馬。倒沒想到他對我還有這麼高的警惕。我說:「董柳你自己去算了。」董柳撒嬌說:「人家就是要你去嘛。」丁小槐沒辦法說:「那就去吧。」董柳把一波用被子包了,送到樓下岳母那裡去。樓道里黑黑的,董柳很小心地走。丁小槐說:「快點快點,脫水了呢。」我在心裡罵著:「老子的兒子就不是人,摔著了怎麼辦?」到了醫院,耿院長几個人圍著病床。丁小槐先跑過去,呼呼直喘氣說:「來來了,把她叫來了。」耿院長喜得直搓手說:「來了來了。」好像是見了救星。我一看,孩子已經在抽搐了。沈姨一把抓住董柳的手說:「董醫生啊,你要救我渺渺的命呀!」又說:「馬垂章他在省里開會,已經叫車接去了。」董柳出奇地鎮靜,看了一會說:「打手上她一痛又走針了,只有打額頭。」耿院長說:「拿刀來。」馬上有護士拿剃鬚刀來了。董柳把剃鬚刀用酒精擦了,把渺渺額頭上的頭髮剃了一圈,仔細看了看說:「血管好細啊!」沈姨急得直抖說:「那怎麼得了呢?她爸爸媽媽都在美國,萬一有個差錯我怎麼交待!」董柳說:「試一試吧。」在額頭上拍了幾下,把針舉起來。沈姨把臉轉了過去,我緊張得感到了窒息。董柳一針紮下去,我閉上了眼睛,再看時已經有了回血。沈姨舉起拇指對耿院長說:「這個,這個。」耿院長說:「誰不知道有名的董一針呢。」又輕聲對董柳說:「謝謝你。」董柳真的是救了他,不然一會馬廳長來了,他簡直無法交待。過一會護士端了盤子來說:「該吃藥了。」耿院長說:「怎麼不早點喂,剛打了針,又要動。」護士委屈地瞟一眼手錶。沈姨說:「葯該吃還得吃。」丁小槐搶上去,小心扶著。耿院長接過葯說:「我來,我親自來。」沈姨望著丁小槐說:「大家都辛苦了,叫大徐送你們回去吧。」我們都退了出去。我回頭瞥見房間里已經送了好幾個花籃,還有一個被踩翻了。沈姨追到門口說:「董醫生今晚辛苦你一下可以吧,萬一又走了針呢?」耿院長說:「隔壁騰一間房出來了,董一針就在這裡睡一晚吧,能者多勞,這是沒辦法的事。」董柳和我就進去了。丁小槐坐在外面不走,他在等馬廳長,讓馬廳長看看他沒有閑著。我從窗帘的縫中瞥見丁小槐雙手支了頭在那裡發獃,說:「你看他還堅守在那裡,好可憐的樣子,這裡還空著一張床,叫他進來吧。」董柳說:「不叫,該殺一殺他的威風。平時別人叫一聲丁處長,他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怎麼擺了。他大概在那裡後悔不該把董柳這個名字說出來,結果自己被晾在那裡了。」我還是開了門出去說:「丁處長到裡面休息一下,這裡空著一張床。」他一愣醒了似的,站起來說:「我還沒走呀,我怎麼不走呢,我這就走了。可惜大徐把車開走了。」他這麼一說我又後悔不該出來,這不是提醒著他的難堪嗎?我是好心,可他會不會在心中恨我?我心太軟啊,心太軟!正這時鄧司機陪著馬廳長匆匆來了,丁小槐剛坐下去又一躍而起說:「馬廳長。」馬廳長點點頭,臉卻朝著我說:「針打進去了?好,好。不知道池大為你夫人還有這麼一手啊!」一直朝病房去了。我和董柳跟了上去,沈姨把我們讓了進去,做了個手勢說:「輕點,輕點。」丁小槐就在門外站住了,勉強地笑著。我趕緊退到門邊,沈姨拍一拍床頭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猶豫一下,還是退到門邊站在丁小槐身邊。耿院長匆匆趕來,將渺渺病情向馬廳長彙報。

董柳在醫院住了幾天,每天晚上我都去陪她。她說:「看看人家是怎麼活的吧,他孫女病了都是兩部車圍著轉,人比人氣死人呢。世界上就有兩種人,一種是被別人氣死的,另一種是氣死別的人,你不做氣死別人的人,就肯定是被別人氣死的人。」連董柳都對現實中那種殘酷的東西有了這麼深的領悟。我們每天晚上就討論著怎麼利用這個機會向馬廳長靠攏,這真是別人多少年都夢想不到的機會啊。眼下的第一步就是要跟沈姨把關係搞好,這是一個台階。白天晚上來看望的人不斷,每天晚上都要收走幾個十幾個花籃,把空間騰出來,連我們的房間里也堆不下了。我和董柳在一旁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人跟人就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也很簡單,就是看一個人處在什麼位子上。生活有很多相對獨立的圈子,一個人在這個圈子中的地位,還有他能夠得到的利益,是按照他與核心人物的關係來確定的。核心人物手中有若干頂帽子,帽子下面有一切。因此他是資源之源,他能夠相當隨意而又合理合法把資源分配到自己所認可的位置上去。權就是全,其輻射面是那樣的廣,輻射力又是那樣的強,這是一切的一切,是人生的大根本。人家說條條大道通羅馬,可有幾個人知道羅馬通往條條大道?錢做不到的事還是有的,而權做不到的事就沒有了。連董柳也沾了光,五醫院史院長來探望時,對她都客氣得不得了。這個時候我才理解了為什麼有人為之豁出一切,甚至拿生命孤注一擲。董柳說:「這麼多人來看望,可有一個兩個真正關心渺渺的病情?關心祖國的下一代怎麼那時候就沒人來關心我一波?曲線救國,到底還是為了救自己。現在的人拉關係都不必掩飾了,後面的功利動機都是一清二楚的。」我說:「你整天坐在這裡看那些人表演。」沈姨沒事就到我們房裡來說話,把一袋袋禮物提來說:「帶回去給你兒子吃,那邊水果都成批地浪費掉了。」董柳要推辭,她說:「幫幫忙吧,都是好東西呢。」交往了幾次覺得沈姨倒也不像以前想象的那麼難打交道。董柳說:「沈姨我真的沒想到您這麼容易打交道,一點架子也沒有,跟您說話我心裡很感動的,也非常舒服,心裡本來堵著的也就通了。」我在一旁聽著,感到董柳已經掌握了跟上層人物說話的精髓,不能憑空說,憑空說人家會感到彆扭,但不妨沿著一個事實的方向作出相當的誇張,人性的弱點使人樂意接受這種誇張。果然沈姨臉上堆了笑說:「那你原來還想著我是什麼人吧。不過有些人我真的不想理他們,沒有什麼真心,還不是看著老馬是那麼個人嘛。只是人家來了,你總不好沉著個臉對著他吧!」董柳說:「那真的沒意思,又沒有什麼真感情,好像在你面前演戲一樣。你想著他在演戲,是個演員,你就沒情緒了。」又說:「沈姨您看多了就看出經驗來了,真的假的瞟一眼看穿,不要第二眼。」我說:「沈姨跟著馬廳長,這些年閱人無數,煉出了一雙孫悟空的金睛火眼,看人能看到肺腑里去。」沈姨說:「火眼金睛不敢說,看個把人還是看得出的。這幾天來看渺渺的人,就有那麼幾個是想拆老馬的台的。」我想著是不是該把她後面的話套出來,那幾個是哪幾個?讓我以後想發動攻擊了也有準確的攻擊點。想想不合適,會引起她反感,就忍住了。我說:「馬廳長在那個位子上,可能有些人有點情緒。」沈姨說:「情緒大得很呢,眼睛里都能噴出火來。其實沒什麼意思,一天到晚為別人的事忙。」董柳說:「那真是一個辛苦的事呢,這麼大一攤子。」她雙手張開來比劃著,「有那麼多麻煩的事,又有那麼多討厭的人,我想起來都怕。作了多少犧牲別人都不知道,恐怕連個完整的周末都沒有。」沈姨說:「他吃了這些虧只有我知道,他幾時落過屋?我早就要他別幹了,省里一定要把這副擔子壓在他身上,沒有別人能替他啊!他現在是想卸都卸不下來。」我說:「事關全省幾千萬人的健康,這真的是一副重擔啊。世界上有幾個國家有幾千萬人?」董柳說:「馬廳長就相當於那些國家的衛生部長了。」我覺得董柳說得有點過了,用腳側碰了她的腳一下。誰知沈姨說:「很多國家的衛生部長還沒管這麼寬呢。」她這麼一說,我就放了心。

沈姨去了董柳翹起大拇指伸到自己鼻子前面說:「效果還可以吧。」我說:「這是沈姨,馬廳長你就別來這一套,他聽好話聽少了?下次萬一有機會跟馬廳長說話了,你朴樸素素地說,別玩花架子,點到為止,他自然能領會。在那個份上的人,對人際關係的感受能力是很強的,說得太過,還不如不說。」她說:「別以為你是最聰明的。剛才你拿腳碰我,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你在耍心眼了。」我說:「那我們約定了一個暗號,提醒對方的時候用舌子舔一舔上嘴唇。」我把舌子往嘴唇上一卷,「就這樣。」她把眼睛輪上去,也舔舔上嘴唇,說:「馬廳長這麼大的架子,每天都來醫院,也不來看看我。」我說:「人家到了那個份上,一舉一動都有個意思在裡面,先要想想你夠不夠他特別一看,看了你別人又會怎麼想。特別來看你,耿院長有面子嗎?省人民醫院還要從外面調人來打針!再說打幾針也就是打幾針,跟開一刀都還不一回事吧。」

第四天董柳可以回去了,沈姨說:「小柳子你回去休息幾天再上班,我親自給你們史院長打了電話,沒問題的。」她「小柳子」這麼一叫,那種關係的特殊性在不覺之間就建立起來了。我舔一舔上嘴唇,董柳馬上抓住這個機會說:「沈姨您為我想得太周到了,我自己都沒想著還可以休息兩天。沈姨您一喊我小柳子,我心裡好親熱的,小時候我媽媽就是這樣叫我的,好多年都沒人這麼叫過了,連我媽媽也不叫了。現在我聽有人這樣叫我,心中暖烘烘熱火火的。」沈姨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隨口叫出來了。」我在一邊說:「沈姨你以後有什麼事叫董柳,隨時叫一句馬上就來了,你們把她當自己的人看,隨便點她就高興了。」沈姨瞧著董柳說:「你想不想調到這邊來工作,我突然就有了這個想法。」我萬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按我們的設想,還不知道該轉多少彎作多少鋪墊,才能把這件事稍稍地提一下。董柳馬上抓了沈姨的手搖著說:「我都想了那麼多那麼多年了,我現在每天兩邊跑,兩頭不見天。只是我覺得太難太難了,想都不敢想,更別說向沈姨開這個口。沈姨你把我自己沒想到的事都想到了,我心裡好熱好熱的,好熱好熱的。」又說:「這邊什麼條件都好,一般的人怎麼進得來?我真的怕沈姨為難呢。」我說:「為難肯定是為難,不過有人為難了辦得成事,有人為難了還辦不成,那要看誰辦。」沈姨望著我點頭微笑。我不懂那微笑的意味,心裡發慌,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將她一軍,這太過份了,人家也沒欠你的。就算打了幾針吧,說聲「謝謝」就足夠了,何況人家還替你請了假呢。凡事得悠著點,急不得的啊!我被她看得心跳耳熱,前傾著身子,堆起一臉不自然地笑。沈姨點點頭說:「好,我去了。」碰一碰董柳的手,就走了。

我和董柳送她到門外,轉身回來,兩人的臉都沉了下來。董柳說:「剛摸到一點希望的邊邊,又砸了!空歡喜一場,還不如不歡喜呢。你還教我怎麼講話,自己講話一點不到位,我想舔嘴唇都來不及了。」我說:「老子今天才知道自己還會聳著肩笑,那是人的笑不呢,狗才是那樣笑的,你看見過狗是怎麼笑的沒有?」我心裡非常沮喪,看起來自己還是沒有素質,這又怎麼能夠進入角色?想一想當領導可真是一門藝術啊,深不可測!平時聽到「領導藝術幾個字覺得好笑,在那個位子上了說話自然是靈的,還要藝術?這麼看起來,還是自己不曾涉河不知水之深淺。

回到家中,我和董柳把沈姨的表情反覆分析了,也沒得出個結論。她生氣了嗎?也不至於吧。可沒生氣怎麼就那麼匆匆走了呢?可惜沒有一本《表情學》的書,這也是領導藝術的一個分支啊。有朝一日我當了領導,要來它個喜怒無常,不能讓周圍的人輕易就把握了自己的心理活動。分析來分析去我就煩了,說:「老子一輩子不察顏觀色的,不看別人表情自己也不為別人表演表情,這一下倒好,又看了又表演了。老子不來這一套又怎麼樣!」董柳冷冷地說:「你那一套又來了。又怎麼樣?」她手指在周圍劃一圈示意著房子,「就這個樣。人熱一輩子是一輩子,冷一輩子也是一輩子,人就是這一輩子。」我一肚子氣想衝出來,她這麼一說我就泄了氣。人就是這一輩子,如此簡單,明了,粗淺,使太多太深的討論都意義曖味。人還能跟自己賭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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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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