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清官意識
91、清官意識
這天下班的時候,在辦公樓前我看見了小蔡,他站在公布欄前,眼皮往上挑了一下。我知道他可能有什麼事要找我,我現在對人的動作神態的觀察可以說是出神入化了。我正與馮其樂說著話,小蔡沒有過來,我想他是想找我單獨談。果然晚上八點多鐘小蔡打了電話來,說有事情找我彙報。我想,哪怕是彙報吧,也不能說想彙報就彙報的,時間得由我來定。我說:「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你到辦公室來找我。」他連聲說好。話說完了我故意拿著話筒不放,他那邊也不敢先放下。持續了有十幾秒鐘,他在那邊怯怯地說:「還有什麼指示嗎,池廳長?」我不回答就把話筒放下了。哪怕是打個電話吧,也得把層次體現出來,這些形式我不得不講。
第二天上午總有人找我,快下班的時候小蔡才來了。我猜想他在門口已經觀察了多少次,這才找到機會。我沒叫他坐,他就站在那裡,說:「有些情況想向池廳長彙報一下。」我點點頭,他朝門口望了望,門是虛掩著的。我說:「沒關係,說吧。」他說:「有人對廳里的領導心懷不滿。」這個我心裡明白,也不算什麼新情況,要是他以為自己彙報了這些就是有功之臣,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憑空來事,我不會認帳。他見我沒有特別的興趣,試探著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說:「來都來了,說。」他站在那裡有點猶豫,顯然我的平靜出乎他的意料。我就是要別人無法準確把握我的情緒,自己心裡想什麼,都被別人洞若觀火,那還得了?他說:「昨天下午政治學習,您知道,我們退休辦跟辦公室是在一個組的。會上就有人講了一些不應該講的話。」他停住了,等我問是誰,講了什麼話。我偏不問,我不能被他牽著走,他只好說:「龔正開他說,中國人等清官等了幾千年,也被誤了幾千年,這種清官意識從根本上說就是不對的,中國幾千年才出了一個包公,等不到怎麼辦?他居然在會上這樣說,暗示太明顯了。」我說:「你覺得他在暗示誰呢?」他頭上的汗都出來了,抬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說:「這……這非常明顯,特別明顯,極為明顯。」我說:「你坐下說,坐下說。」指了指沙發。他說:「站著也挺好的。」可還是退了一步坐下了,說:「他說清官意識實際上是為少數人服務的,讓老百姓沉浸在一種幻想當中,因此是絕對權力的道德護身符。他是在說誰呢?非常明顯。」我說:「龔正開他說我沒有?」他說:「那他倒不敢,但是,非常明顯,當時有人在議論獎金的事,還有人說廳里的改革打了雷就不下雨了,他說了這個話。非常明顯。」我說:「廳里有廳里的難處,大家不太理解,心裡有點牢騷,我們也是想得到的。有牢騷就發一發吧,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我這一說,他很意外地望著我,嘴唇微微顫抖,終於說:「那,那他也不能在會上說,我氣憤就氣憤在這裡。」他這話倒講到點子上了。有人會罵人,這是早就料到了的,可在會上說還提到理論高度,帶有全盤否定的意味,這就是個問題了。我鼓勵地點點頭,小蔡馬上就興奮起來:「這種明目張胆損害領導威信的行為,我是不能容忍的,今天容忍了他,明天後天就會愈演愈烈!那叫領導以後怎麼工作?」這話說到我的心坎上了,他們都在動腦筋啊!我說:「黃主任當時說什麼了?」他說:「黃主任拿張報紙把自己遮住了,後來就走了。」我說:「好,你去吧,你對廳里工作還是很關心的。」他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又走上來說:「他在會後還說了一句話。」又望著我。我說:「說吧。」他吞吞吐吐好一會,我鼓勵地點點頭,他說:「龔正開他說,一切新例都是老例,對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我覺得這話,非常明顯。」我笑了點點頭說:「去吧。」他轉過身來點點頭,把門慢慢拉開,斜著頭看了一看,一溜煙去了。
他去了我想,小龔倒還是一個有頭腦有想法的人,不傻。倒退十年我倒願跟他交個朋友。可現在是現在,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坐在這個位子上考慮問題。有想法可不是什麼好事!有想法也得給我把嘴閉緊了,裝個啞巴。還在會上說,那還了得!還有沒有規矩?沒有規矩哪來的方圓?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的錯!我倒想原諒他算了,他並不壞,還可以說是好人。可原諒了他這就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不行!這時我感到了自己的情感本能的判斷和從這個位子作出的判斷是截然不同的,而且前者須服從後者。人們常說某某人一上去就變了,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不變行嗎?衛生廳是我的領地,在我的領地上我得說話算數,還容得別人來多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碰到黃主任就問到那天開會的情況,他惶恐地說:「我開始在看報紙,也沒聽清是誰在說什麼,後來就上廁所去了。小龔他是說了幾句不應該說的話。」我說:「有人在會上說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你應該站出來頂回去,形成健康的氛圍,引導輿論的方向。在衛生廳工作,時刻都要記得自己的職責,要講政治、改革開放更要講政治。還要講正氣,這裡容不得歪風邪氣。那些人我不得不提醒他們,他要想一想自己不好好工作,分流下崗了他到哪裡去,他還能做什麼?這個問題,下次開大會我要重點講,剎一剎廳里的歪風邪氣。你不要因為自己多拿了點獎金就好像欠了誰的,心軟口軟,腰杆子要挺起來。大家都挺起來,陰風就刮不起來。獎金是廳里的,不是他們的。」黃主任連連說:「只怪我沒認真聽,只怪我看報紙去了,只怪我正好又要去廁所了。下次,下次。」這樣我在心裡決定了要調動龔正開的工作,這樣的人不能在辦公室。我絕對不能讓下面的人感到自己是有一定的主動性有一定的權利的,哪怕是議論的權利也不行,不然很多事我就沒法做了。要求對話的渠道?笑話!一對話那幾十個問題都要提出來討論,那怎麼可能?有了你的就沒了我的,這個話怎麼對?還政於民?笑話笑話!早些年我對這種狀況不滿,現在看來是有道理的,有道理,越想越有道理。你圖嘴巴痛快?讓你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這樣想了我猶豫了一下,這個決定違背了我的本性,我池大為不是這樣的人。可馬上我又對這種猶豫產生了猶豫,我要這麼心軟,以後誰會怕我?威信一倒就什麼事也做不成了。龔正開必須受到警告,付出代價,這才符合我真正的本性。這樣想著我深感歷史並不荒謬。有些人一生潦倒是必然的,他們只能如此,哪怕他們是人傑是聖者,也不能逃脫這種命運。歷史並不荒謬,甚至荒謬其實並不荒謬,認為歷史荒謬是淺薄的。事情只能如此。
這天晚上正好胡一兵來了,我就把小龔的事給他講了。我說:「我這個人可能不是當官的材料,明明知道該下手的時候,就是下不了手。」他說:「想不到你手下還有幾個明白人。要是我我就要把他提拔上來,算個人才!他看事情真看到點子上去了,比有些名人還清醒。我前幾天看了《生與死的選擇》那部電影,反腐敗的傑作,報紙上炒得火紅我就去看了。我看了嘆了三口氣,一嘆黎市長沒有舍家舍己的勇氣怎麼辦?二嘆省委汪書記也參與了腐敗怎麼辦?看了的感想是反腐敗全憑人性的偉大,可偉大不起來怎麼辦?於是又嘆了第三口氣。整部電影就在宣揚清官意識,觀念太陳舊了,都什麼年代了?還抱著這一套不放手!這是教育我們老百姓呢,還是愚弄我們老百姓?弄出幾個榜樣讓你們這些人去學,也給老百姓一點安慰,這不是笑話嗎?作者是個名人,還比不上你的小龔呢。」我說:「這麼說起來那我還得提拔他?提拔了別人也學了起來,我就被動了。」他笑了說:「這樣的明白人多了幾個,並不是你廳長之福。這個小夥子是不錯的,但事情要看站在什麼角度去看。」我點頭說:「好,好。」
這樣我指示人事處把龔正開調到中醫學會去,讓他去跟尹玉娥作個伴。他想不到的事還多呢。既然他說了不要抱任何幻想的話,那就讓事情應驗了他自己的話吧。說心裡話我並沒有低看了他,但正因為如此,我得給他一個警示,也給別人一個警示。芝蘭當路,不得不鋤。作為池大為我願意跟他交個朋友,作為池廳長我得讓他摔一跤,不是我想要他難堪,而是我不得不讓他難堪,我只能如此。我甚至希望他能理解我的難處,池廳長不是池大為,我是一個角色,只能如此。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不是一個問題,我實在是沒有必要把它當作一個問題猶豫徘徊,讓自己為難。也許有一天,我要用他,但先得熬一熬他的性子,少年氣盛,不知道事情不得不那麼冷漠殘酷,不是誰想寬容就可以寬容的,熬幾年就知道人是怎麼回事了,信口開河可不是喝蛋湯!
又過了一個月,我把小蔡調到了廳辦公室。我並不欣賞他,更不相信他拿著四千二的那個等級會口服心服,以至別人發牢騷了他還要來彙報。這不是君子做的事情。君子和小人的區別在於君子講道義講原則,小人則只講功利。若有朝一日我倒台了,小蔡他的臉比誰都翻得快,儘管他今天捧我捧得比誰都恭順細緻。翻臉和恭奉其實都是出於同一原因。這樣的人,我得警惕。但我還是決定給他一點鼓勵,他是個明白人,我身邊需要幾個明白人。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不是一個問題。這些事情單純地看沒有道理,但放到結構中看就有道理了,沒有道理就是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