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滄桑歲月

第四章 滄桑歲月

1

幾乎是一夜之間,聰江上下都知道書記、專員不和。

好事不出屋,惡事傳千里。

知道了消息還不夠,還要知道誰能佔上風。肯定是王清江。依據是,王清江在聰江根深蒂固,想動他是個難事,弄不好馬難生要變成韋旺第二。

大家為馬難生捏了一把汗。

議論歸議論。在公眾場所,倆人親密無間,沒有一點不和的跡象。謠言不攻自破。

是裝出來的。不管是不是裝出來,有一點必須承認,工作上意見齟齬是正常的,衝突有時避免不了,有工作就有衝突。偉人說過,矛盾無處不在。有合作就有矛盾,鐵板一塊反而不正常。事物總是在矛盾和鬥爭中發展壯大,因而不要害怕矛盾。

誰怕矛盾?怕矛盾就不當領導。多少大風大浪王清江沒有經歷過?不過,不能掉以輕心。王清江越來越敏感,人老了,容易患得患失。必要的防範工作要做,掌握主動權,才能有效遏制事態的發展。

向孟達山進言。這不叫告狀,告狀是下級告上級的專用名詞。進言有幾層意思,也包含告狀意思,比告狀隱晦而深刻。

見面后,王清江陳述了馬難生的不是,概括為藐視黨的領導。

要是在過去,孟達山會堅定地站在他一邊。現在不同了,情況發生了變化。是三件事促使孟達山對王清江改變了看法:一是免了韋旺的職務后,孟達山陸續收到聰江方面尤其是一些老幹部的來信,反映王清江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二是省委副書記雷子明彙報在聰江的所見所聞。三是徐時岸上門揭穿王清江搞障眼法隱瞞聰江污染,使他在聰江檢查工作時沒有發現問題。最嚴重的是第三個問題。孟達山平生最恨別人欺騙他,認為欺騙他比打他罵他還可恨。

面對這位昔日的寵"臣",孟達山沒有立即發表意見。王清江也感覺到孟達山對自己沒有過去那麼親熱,像是有些對他不感冒。

於是,王清江開始檢討自己,替馬難生打圓場,其實是為自己找台階。

孟達山嚴厲地批評他沒有相容性。一個專員配合不好可能是專員的問題,兩個配合不好就應找自己的原因。

在王清江的印象里,孟達山還是第一次批評他。

王清江徹底領悟到當他與馬難生發生衝突時,孟達山的天平傾向馬難生一邊。他倆到底是什關係?只有父子關係才能勝過他與孟達山的關係。過去他很自信與孟達山的關係,現在馬難生打破了這種平衡。

當然,孟達山也給了他面子,除了批評的話還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譬如:我們都老了,讓年輕人去闖一闖;不要替年輕人擔心,也許他們比我們幹得更好;我們總有一天要退下來,他們總有一天要接班,不如早一點放手讓他們去干。這類話也許不該出自一名高級幹部之口,正因為不應該,所以才顯得真摯,是推心置腹之言。

聰明人總能聽話聽音。王清江喝了這麼多年的聰江水比誰都聰明。傳說的聰江水能使人聰明。聰江流域出了不少歷史名人,有皇帝的老師,有大學的校長,有民國政府的部長,有共產黨的高級將領。建區后,大大小小也出了一些人物。說起來也怪,在聰江不是人才,離開聰江就成了人才。牆內開花牆外香。

王清江對自己充滿信心,現在卻有些擔心。要想成為人物,他必須與馬難生搞好關係。

有了這個指導思想,誰還能看得出他與馬難生有矛盾?

馬難生根本就沒想到告狀。他覺得在工作上有意見很正常,大小事都向上彙報不正常。

他不找孟達山不等於沒有人找他。

孟達山把電話打進他的手機。跑不脫,只有洗耳恭聽。孟達山說:"難生,當了知府大人就老子天下第一,就瞧不起我們這些糟老頭了?"孟達山話裡有話,一聽就明白王清江打了報告。

"要注意與書記處理好關係,王清江這個人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錯誤,聰江這幾年的工作還是有成績的。"孟達山不再隱晦,也用不著與馬難生隱晦,實話實說,"你的水平能力我不擔心,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但有一點我還是擔心,那就是你那-特立獨行,決戰決勝-的性格。我承認,作為主要領導要有點這樣的性格。但是,不理解你的人會認為你專橫跋扈。你現在是一個地方的主要負責人,那麼就要學會平衡,懂得做人的工作,團結大多數人,減少誤會和分歧,減少不必要的阻力和麻煩。只有這樣,你才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和支持,想辦的事就能辦成。否則,大家認為你很自負,不好共事。"

僅有批評是不夠的,還必須有鼓勵。孟達山接著說:"不能因為我批評你就不敢大膽開展工作,要記住,平庸就是過,落後就是錯。聰江在你手裡要變點模樣,不能山河依舊……"

不是嘮叨,是深切的關懷。又愛又恨。因為愛你,所以恨你。如此複雜的感情是有歷史根源的。

孟達山是馬難生人生課堂的第一任導師。14歲那年,馬難生隨師傅到省城做副業。那個時候不叫打工,稱打工為做副業(工業、農業才能稱為主業)。正好省人民劇院工程缺木工,他和師傅被招去當臨時工,師傅月工資37.5元,他18元。結束了闖蕩的日子,有錢就有飯吃,有飯吃就能在省城立足,他很高興。師傅不識字,因而,每次總要帶他一起開會、領料、算賬,凡是需要動筆的事都得有他在場。後來,師傅什麼事都交他一個人去辦。慢慢地,與工地的人熟了,大家都喜歡他稱他為小不點。那時沒有勞動法,不然,童工要受到清退。

很快,他成了骨幹,工地還離不了他。

哪來這麼大的能耐?那時,水泥鋼材短缺,木料便代替了鋼筋,好多東西譬如行橋、大梁都是用木頭製成。木工工作量最大。而木工幾乎都是鄉下來的農民,有手藝但沒有文化,會做不會算;他們只會用尺子計算,不會用算術。大的工程尺子不夠長度。馬難生初中畢業,剛好還能算一些如長度、角度、面積、體積之類的小算術。超過這個範圍,即使讀完高中,也算不出來。於是,馬難生四處求學。

他們工地有一名工程師,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被打成右派。領導不信任這名右派工程師,解決不了的難題,寧可擱下,也不請工程師。這是階級鬥爭年代,右派是打倒的對象,是階級敵人,必須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

馬難生從小就恨"地富反壞右",當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也在"地富反壞右"之列時,心裡無法接受。從母親那裡,他知道右派不壞,至少他的父親是個好人。但他一直懷疑母親說假話騙他。現在工地上就有右派。天賜良機,他必須趁這個機會了解右派。他早就想知道右派是什麼樣子,由此及彼,猜測父親是什麼樣子。於是偷偷去看。他不敢近前,也不敢正眼看右派。在他的印象里,右派都是青面獠牙的樣子。要解開這個謎,就必須與右派接觸。於是,一有時間他就去觀察右派。漸漸地,他不怕了,也敢靠近他了。因為他所看到的右派不是青面獠牙,倒像電影演員王心剛。他喜歡看王心剛的電影,是王心剛的影迷。右派不跟任何人說話,從不離開那間破房,手裡總是拿著書。任何人都可以欺負他(晚上經常挨批鬥),這種人還能搞破壞活動?馬難生不相信。

馬難生膽子大了,有事沒事趴在右派的窗前看稀奇。沒有稀奇,右派一雙憂鬱的眼睛望著這位小不速之客。他第一次覺得右派可親。

他們開始說話了。馬難生越來越發現這個右派懂得很多東西,簡直是知識的化身。他算是找到了一位教師。他便跟著他學文化。

突然有一天,他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打成右派?所有右派是不是跟你一樣是好人?"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是好人,右派驚惶失措。小小年紀不應該這樣說話。好在沒有旁人,不然報告上去,右派又多了一條罪名,教唆青少年犯罪。右派說他叫孟達山,因為表現不好被劃為右派,所有右派都跟他一樣是壞人。

他只能這樣回答。小孩不懂事,等明白事理后一切自然明白。

他的回答令馬難生失望。所有右派都是壞人,這就包括父親。馬難生多麼希望父親是好人。

馬難生悶悶不樂了幾天。以後他還是經常找孟達山,問一些數學之類的問題。有些問題涉及到高等數學領域,要用工程數學才能解答。孟達山見他好學,自己掏錢買了一套高中教材送給他並輔導他學習。在孟達山的幫助下,馬難生找到了簡易木工計算辦法即計算公式,有了這個公式,只要輸入數字,就能計算出結果。

馬難生的簡易木工計演算法得到各級工會組織的重視,省總工會邀請專家對簡易木工計演算法進行了論證並命名為馬氏定律。事迹上報全總,馬難生被評為全國職工勞動積極分子。當他從北京領獎歸來時,孟達山不知去向。臨行時,孟達山留下了三本書和一封信給馬難生。當師傅把書和信轉給他時,他快步跑到孟達山居住的小屋,發現人去樓空。

以後七年沒有孟達山的消息。恢復高考後,馬難生考上北大哲學系。因他是全國勞模,備受矚目,大二就當上全校學生會主席。這個主席不好當,當時的北大學生思想還沒有今天活躍,主要是年齡參差不齊,結婚、拖家帶口的學生都有,因而學生會的工作很繁雜。他並沒有因為學生會的工作而影響學業,各科成績均為優秀。畢業分配時,國務院有十幾家部委辦機關點名要他。他選擇回家鄉。他覺得離母親近些有個照應。也到了回報母親的時候。他的檔案到了省招生分配辦公室,被省委辦公廳相中,於是進了省委機關。在省委辦公廳工作時,他遇見了孟達山。這時的孟達山已是交通廳廳長。落難之交,終身難忘。那天,省委辦公廳老辦公樓的走廊里燈光昏暗,他倆擦肩而過。就在這一瞬間,雙方都感覺到認識對方,同時停止腳步,同時轉身,同時認出對方。他倆都變了,馬難生變得高大威武。孟達山氣宇軒昂,昔日的猥瑣樣子蕩然無存。

從此以後,馬難生成了孟達山家的常客。

批評馬難生是常有的事,並且都是毫不客氣。"怎麼樣?不服氣是不是?"孟達山見他無回言,故意激他。

"沒有,我的書記大人。我拿行動說話怎麼樣?"馬難生調皮地回答。

"好!我就看你的行動。"孟達山滿意地放下電話。

2

吳珍人未進屋聲音已進屋。是由於太高興的緣故。"媽!快過來,看我給您帶來了什麼好東西。"吳珍說。

"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馬春保從廚房裡走出來。見兒媳婦手裡拿著一張照片,以為是孫子馬成的相片。孫子的相片做奶奶的是百看不厭。"快拿來給我看看。"馬春保說。孫子是她的命根子。

"這是誰?"馬春保拿著相片看不出名堂來。相片里的人似曾相識,但猜不出是誰。

吳珍樂了。猜不出謎底說明達到了效果。"媽,您把老花鏡拿來仔細瞧瞧,這個人您肯定認識。"吳珍還在繞圈子。

受到媳婦的啟發,馬春保真的找來了老花鏡戴上,走到窗前,借著從窗戶射進的強光,盯著相片看了半天,還是一臉的茫然。

"媽,您看像不像您?"吳珍點破謎底。

像是很像,像年輕時的樣子,旁邊的英俊小生就是馬難生的父親。但他們沒有照過婚紗照。她哪裡知道,這是媳婦的傑作。為了讓婆婆高興,吳珍將她四十年前的結婚照拿到數碼照相館通過計算機合成處理,翻拍成一張現代婚紗照。現代高科技讓老太婆趕了一次時髦。

相片中的女人,明眸皓齒,端莊寧靜。她記得還有一對又粗又大的辮子,被計算機處理掉了。這就是17歲的馬春保。照片中的男人,清癯英俊,睿智的臉上蒙有一絲的陰鬱;這就是馬春保一生中深愛的男人——馬難生的父親孔慶。

相片的男主人一直還沒有見到這張照片。

拍完這張相片后,孔慶來不及拿相片就被人帶走。從此杳無音信。

馬春保還記得,孔慶到他們村子來是由兩個民兵護送來的,確切地說是押送來的。當時她正在教小孩讀書。教室沒有大門,教室以外發生的事一目了然。說是教室,其實是祠堂的上堂。在中國的南方農村,幾乎每個自然村都有祠堂。祠堂內有三間大堂,進門為下堂,最裡間為上堂。教室設在最裡邊。孔慶被安排在中堂側邊的一間小廂房裡。

他們的到來,吸引了孩子們的目光。她順著孩子們的目光看見了孔慶。護送的兩個人對他大聲斥責,整個祠堂都能聽見。孔慶點著頭,沒有吭聲。臨走時,生產隊長把她叫下來,兩名護送的人對馬春保說:"這個人是右派,你要提高警惕,如發現有什麼不軌行為,隨時向隊長報告。"隊長也交代了幾句。三個人都走了。馬春保這時才敢仔細打量來人,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哪像壞人?

馬春保繼續上課。整個教室只有二十多個學生,並且是兩個班。教完一年級課程,布置作業,再教二年級的課。如此反覆,一個人居然也能勝任兩個不同班級的課。她是全生產大隊唯一一名初中畢業生,又是大隊支書未過門的兒媳婦,不然,好差事落不到她頭上。

下課後,小朋友都擁到孔慶房裡看熱鬧。孔慶躺在床上,兩眼望著房頂,任憑這些小看客七嘴八舌地議論。他聽不懂小傢伙們說些什麼,也懶得理他們。他成了動物園的猩猩。

他的到來,使小山村有了階級鬥爭的靶子,社員們多了一點樂趣。孔慶白天隨社員們一起勞動;晚上成了貧下中農批鬥的對象。每晚都有批鬥會,說的是地方方言,不知說什麼,只能當耳邊風。批了一段時間,貧下中農也膩了,乏味了,更覺得這個右派不像是個壞人,老老實實,更像是個學生。

他本來就是學生,是一名在讀的只差幾個月就要畢業的大學生。

下雨天不勞動,他就在房間里看書。有一天,馬春保見他笑了起來。奇怪,他從來不笑。雖然,她有監督他的任務,平時也注意觀察他,但從來沒有見他笑過,也不跟他說話。什麼事讓他開心?她想問他,又羞於開口。同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話,她沒有這個膽量。但是,他還在笑,笑得她難為情。分明是在笑她。有什麼好笑的?必須問清楚。她質問他,"為什麼發笑?"終於衝破了男女不說話的禁區。聽到質問的口氣,孔慶便意識到自己是右派,也就自覺地老實起來。這時,他又恢復了慎言和憂鬱。"沒笑什麼。"他極不情願地說。分明是在騙人。她不依不饒。他只好實話實說。原來她的普通話很不標準,讓他忍俊不禁。

多不好意思。以後只要他不出工,她上課就不講普通話。

他發現后,嚴肅地批評她。馬春保做夢也沒想到,這個人人可憐的右派居然這麼凶,好似他不是右派,而她變成了右派。不服不行,人家批評在理。

他們開始說話了。他開始教她說普通話。

有人交流,他的精神面貌大為改觀,不再是少年老成。話閘打開,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驚奇,與右派還這麼投機?其實是緣分。更讓馬春保驚奇的是,這個右派"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他倆的微妙變化沒有逃過村民的眼睛。小報告打到支書那裡,她受到嚴正警告。她與支書兒子是"搖窩親",在搖窩裡就定了親。兩家交往有十幾年時間。交往不等於交情,不等於她與支書兒子有十幾年的感情。為什麼沒結婚?只等支書兒子高中畢業就完婚。

警告沒有起到警示作用,相反還起到了提示作用。他倆相愛了。

支書向縣裡打報告,要求把孔慶弄走。

已經來不及了。

他倆去公社領結婚證,未果,但沒有阻止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腳步。馬春保自作主張,自己把自己嫁給孔慶。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她弄來了兩根紅蠟燭,模仿電影里的結婚鏡頭,拜了天拜了地,拜了虛擬的高堂,然後夫妻對拜,進入洞房。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

第二天,他倆坐著不同的班車進城。不一起進城是為了錯開人們的視線。到縣城會合。

偌大的縣城只有一家照相館,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幾乎找遍了縣城才找到。20世紀70年代照結婚照很簡單,沒有服裝道具,一把梳一面鏡,把頭髮梳齊算是化完妝。

從照相館出來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這時才是倆人的自由世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也沒人知道他是右派,可以我行我素,也敢撒嬌,敢談情說愛。

還是被人發現了。孔慶前腳進村,後腳跟著進來兩個公安。不由分說,也不用你申辯,用繩子將他五花大綁,押走。他要等馬春保回來,只說一句話。不行,說話的權利被剝奪。他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馬春保回來已經晚了。

父母逼她嫁人,當然是嫁給支書的兒子;否則,退親。退不起,十幾年的迎送往來摺合人民幣2893元。這是個驚天的數字,在當時能做一棟四間大瓦房。父母跪在她的面前,她不能不答應。

一個月後,她偷偷去了縣城取回了相片。兩張相片,一人珍藏一張,如今只得由她一個人收藏、保管。

她在等孔慶突然出現。雖然答應了父母,但那只是權宜之計。冬去春來,燕子都回來了,心上人怎麼還不回?肚子里的小生命不為母親分憂,拚命地要向世人證實他的存在。萬般無奈,她嫁到支書家。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叫尤漢武。雖然,兩家住得很近,但她只知道要嫁的人叫武子。

結婚兩個月,她的肚子引起了尤家的猜疑。不用追問,孩子肯定不是尤家的。武子受了奇恥大辱,罵她打她,逼她做人流。無效。武子打得更狂更瘋,專打肚子部位,他要把恥辱打掉、趕跑。孩子艱難地生下了,她也被尤家掃地出門。

孩子給了她安慰。她給孩子取了一個難聽的名字——難生。顧名思義,名如其人。

三個月後,武子親自上門接走了她母子。不要以為是武子想通了,而是武家覺得這樣放過她太便宜她了。他要慢慢地整她,修理她,收回"投資成本"。

再苦再累再大的羞辱擊不倒她,孩子是她活下來的唯一希望。她沒有累,武子玩累了。武子要離婚,她不答應。她不是捨不得尤家,也不是捨不得武子,而是捨不得女兒。她跟武子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尤榮英。有了尤家的血脈,尤家對她臉色稍為好點。這不是問題所在,關鍵是武子的父親不再是大隊支書。雖然,支書不是什麼大官,但在農村還算高幹。人一旦失勢,方明白做人的艱難。支書夫婦原諒了她,而武子不願原諒。武子畢竟是讀書人,讀書人愛面子,總感覺被戴綠帽不舒服。離!一人帶一個孩子。她牽著馬難生回到娘家。不久,她遠嫁他鄉。

這是一戶老實巴交的人家。因為窮,娶不起媳婦,母子倆相依為命。馬春保來后,他們家有了生機。不久,馬難生加入了這個家庭,這個家成了名副其實的家。一家三代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老天也愛欺負老實人。安穩的日子沒享受幾天,大難就臨頭。馬難生的繼父在一次修築公路中被啞炮當場炸死。

有人說她是克夫命,她無言抗辯。怎麼抗辯?逆境便教她學會了堅強。她決心從此不嫁。

上有老下有小,她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馬難生開始懂事了,但他不知道奶奶不是親奶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子。他開始上學。再窮再苦也得送兒子上學。兒子是她的希望,必須把兒子培養成像他父親一樣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馬難生髮現母親經常從箱底取出一張照片偷偷地觀看。母親看完相片后,總要傻乎乎一言不發地坐著不動。這張相片總使母親不高興,他決定偷出來扔掉。

趁母親不在時行動。他終於看清了照片,是母親與一個男人的合影。不能扔掉,因為裡面有母親。他將照片放回原位,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一天,家裡來了一個男人,手裡牽著一個女孩。男人對母親說:"春保,這是你的女兒,我養了她幾年,現在也該輪到你了。"

母親抱著骨瘦如柴的女孩放聲大哭道:"英兒,我的英兒,你怎麼瘦成這個樣?"

面對母親的啼哭,女孩無動於衷,反而用仇視的眼光盯著母親。有母親不能享有母愛,小女孩仇視母愛,懷疑母愛。

"春保,實話告訴你,"男人說,"她的繼母很不喜歡她,不把她當人看,除了打豬草還要帶兩個弟妹,經常挨打。"

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還有臉說。他說的是實話。

母親上前摑了這個沒用的男人一耳光,說:"你不是蠻凶的,打我毒得很;什麼時候怕起女人起來?"

男人被打蒙了。他沒想到,這個曾經挨了他幾百次打的女人,竟敢開始打人了。

該打,誰讓自己沒用?他囁嚅地說:"我那堂客是個蠻不講理的人,糊塗一缽醬。"看得出他的無奈。堂客指的是老婆。

留下來不可能。馬難生多麼想妹妹能留下來。母親最終還是不答應收留英兒。不是不疼愛英兒,而是無能為力。臨走時,母親偷偷地塞了十塊錢在英兒的口袋裡。

父女走了。馬難生猜測男人是他的父親。可怎麼跟相片里的人不像?不解。他鼓起勇氣問母親:"剛才那個男人就是我父親嗎?"

母親驚訝地望著兒子,兒子開始懂事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兒子真相,還是不告訴為好。"呸!他不配。"母親自豪地說。

"那麼小女孩就不是我的妹妹?""是你的妹妹。"母親肯定地回答。馬難生迷惘了。不是父親,卻是妹妹,多矛盾。這個世界矛盾的事多得是,等長大了就能明白。

……

"媽,您看是不是把相片擴大?"吳珍打斷了她的思緒。

老人心動了。一生就只有這一張結婚照,說實在的,她還真想趕這個時髦。又覺得怪不好意思,怕別人議論老來俏。吳珍見她猶豫,明白了老人的心思,說:"媽,相片擴大后掛在牆上,您越看越漂亮。"

"你這孩子,隨你去。"婆婆說。算是答應。

馬春保心裡暖洋洋的。

3

大幅婚紗照掛在馬春保的卧室里,佔了一面牆,格外醒目。

卧室由此變得生機和活力。馬春保進出房間的心情遽然發生變化,人也感覺年輕了。

孫子馬成一陣風地進來,發現奶奶的房間發生了變化,問奶奶:"誰結婚了?"

"這是奶奶。乖孫子,像不像奶奶?"馬春保自豪地對孫子說。喜悅寫在她的臉上。

老人與小孩總有共同的語言。老小,老小,老小不分,都是小孩性格。有小孩性格是返老還童的表現,說明其很幸福。

"不像。"孫子回答得很乾脆。

奶奶笑了起來,說:"對不起小孫子,我沒跟你說清楚,這的確是奶奶,只不過是奶奶年輕時的相片。"

馬成左瞧瞧右瞧瞧還是不相信。在小傢伙的印象里,奶奶的過去是灰色的,照片是彩色的,相差甚遠。馬春保以前的相片都是黑白照,這個形象已在小傢伙腦海里定格。馬成尋求幫助,問媽媽:"媽媽,奶奶說那個結婚的相片是她的,真的嗎?"

吳珍見兒子在較真,也就很認真地回答他:"是奶奶的照片。"

媽媽的話不像是在逗他,那就是真的。既然是真的,那還有另一個人。小傢伙樓上樓下每一間房子都找遍,找不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確信沒有了,他才問:"奶奶,媽媽,新郎呢?"

什麼新郎?當婆媳明白怎麼回事後,笑出了眼淚。

是呀!有新娘就有新郎,有媽媽就有爸爸,有奶奶就有爺爺,孩子的思維邏輯錯在哪裡?沒錯。孩子正處在求知慾旺盛時期,打破沙鍋問到底是孩子尋找答案的特有表現。

電話鈴響,吳珍拿起電話還在笑。電話里傳來了馬難生的聲音:"什麼事這麼好笑?"吳珍笑得更歡,她正要說出笑的原因,被兒子阻止——"不準說!"

兒子剝奪了她的說話權,奪過她手中的電話,說:"喂!爸爸,是媽媽腦子裡出了問題……"

兒子講完后把電話遞給媽媽。

開始講正題。

正題是吳珍調動,調到聰江。

這是一個難辦的問題,吳珍不是嫌棄聰江落後,也不是因為兒子需要人照顧,而是因為她是博士生導師,在聰江沒有用武之地。她與馬難生是在北大認識並相戀的。馬難生高她兩屆,她入學時,馬難生就是學生會主席,在學生中很有威信,追他的女生排成了隊。那時候,他不想談朋友,一門心思用在書本和學生會的工作上。上大二時,她當上了系學生會主席,他倆相愛了。面臨畢業分配,她可以回上海父母身邊工作。為了愛情,她毅然選擇了馬難生的故鄉。他從政,她教書,日子充實又甜蜜。她是個不知足的人,也是爭強好勝的人,還由於高校環境的影響,讀書成了愛好,"愛"得一發不可收——讀完碩士讀博士,可惜院士不能讀,否則也要讀完。書讀多了,賢妻良母的形象沒有改變。這一點難能可貴,功勞應該記在婆婆的身上,老人承攬了家中的一切事務。現在,她是學科帶頭人,法學院院長,正教授,博士生導師,知名律師,集知識、榮譽、官職於一身,受人尊重。

馬難生不是盲目拉她"下水"。聰江師專與聰江醫學院合併組建聰江學院,正在四處網路人才。舉賢不避親,馬難生首先想到了吳珍。在這個問題上,他有私心,過多地考慮了自己,少考慮吳珍。不公平沒辦法,老婆不跟著赴任,不僅人家把你當客看,而且自己也有做客的感覺。再好的客也是過客,長久不了。沒有長久打算的人,其行為都是短期行為。只有主人才愛惜自己的家。只有把個人的利益和大家的利益捆在一起,老百姓才信任你。把老婆接來,在聰江安營紮寨,亮明"永久牌",不用號召,大伙兒就有了信心和決心,大膽跟你干。否則,把你視為"飛鴿牌"。

聰江學院的黨委書記聽了馬難生的介紹,當即率領黨委一班人到省城來請她。聰江學院歡迎她,不僅僅因為她是專員的夫人。聰江學院不屬聰江地區管轄,與聰江行署平級。人家看重的是博士生導師這塊金字招牌。衡量一所大學的綜合實力,不是看級別多高,也不是看地理位置屬不屬於經濟發達地區,而是看你有多少院士,多少博導、碩導,多少教授。這是硬體,只有硬體達標了才有吸引力。不少大學為了擴大在社會的影響,不惜重金招聘院士、博導。像吳珍這樣的人才,就是名牌重點大學也爭著要。聰江學院黨委有意聘請她當院長,現在就是怕她不來。

的確有些猶豫。院長的職位對她沒有吸引力。吳珍最著急的是不能帶博士研究生。當老師的都有一個體會,不帶學生就成了學生。帶學生的過程其實質上是互相學習的過程。沒有學生,沒有詰問,知識凝固,沒有長進。聰江學院目前還不具備招收碩士生的條件,更談不上招博士。

馬難生沒有多說。他不願強迫妻子干不願乾的事。

吳珍說完了,婆婆還有話。每一次通電話都是這樣的接力賽,一家人輪番說到。

馬媽拿起電話輕言細語地說:"難生,我讓你打聽的事怎麼樣啦?"

她讓兒子打聽尤榮英的下落。

電話那頭傳來馬難生的聲音:"媽!實在對不起,我現在一點時間都沒有,等有時間我一定去查。"

馬媽不滿意這個回答,說:"難生,你一定把這事當成一件事。老家來人說,英兒現在在聰江,你不吃不睡也要將她找回來。"

這是馬春保的一塊心病。本來是兩塊心病,女兒是一塊心病,孔慶是另一塊心病。孔慶被帶走後,來過一封信,被父母當引火紙燒了。母親臨死前告訴她,孔慶在坐牢。母親是從信里知道的。現在,她不求別的,只想在有生之年與孔慶見上一面,告訴他,他們有一個兒子。孔慶肯定不知道自己還有兒子。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她不再是一顆年輕的心。孔慶她可以不想,但女兒英兒不能不想。想起女兒,她有一種負罪感。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收留女兒。只怪那時太窮,添一雙筷子都添不起。現在日子好了,想給女兒一點補償,但沒有機會。

馬春保放下了電話。

英兒你在哪兒?母親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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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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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滄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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