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到迎賓館,尤奇美美地酣睡了一覺,直到下午才起床。隨便往肚裡填了些零食,就想給穎打個電話。手抓起了話筒,又放下了。他想,讓大家的情緒有個緩衝期吧,平靜一下再說;同時,他也不想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閑言碎語。來日方長呵。
尤奇哼著歌,拿出寫完的幾集電視腳本隨意翻看。這時王志腆著滾圓的大款肚走進門來:"嚯,作家情緒不錯呀!"
尤奇笑道:"托王總的福。"
"文章寫得怎麼樣了?"王志眼睛四處亂睃。
尤奇忙把那篇報告文學拿出來:"完成了,正想給你送去呢。"王志接過稿子,翻開一頁,粗粗看了兩眼:"唔,好,就這樣,我相信你的大手筆。"
"王總滿意就好呵。"尤奇說。
王志將稿子塞進公文包,掏出一疊百元大鈔,點了十張出來:"這是你的報酬,一千塊,不少吧?"
"不少不少,夠意思了!"尤奇迅速地把錢收起來,臉有點泛紅。
王志接著邀尤奇出去喝茶,說時候不早了,聊聊天,順便請他吃頓飯。
尤奇想,吃飯時丁小穎可能會來,就欣然應允,隨王志出了門。
王志一車把尤奇拉到夜明珠大廈,上了二十八層的海鮮坊。臨窗坐下,往外一看,浩瀚無際的北部灣近在眼前,藍色的海面上漁舟點點,跳躍著金色閃眼的光斑。
兩人要了一壺鐵觀音,散散淡淡地聊著天,欣賞著風景。尤奇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著丁小穎,此時此刻她在忙什麼呢?他期待著王志拿出手機,把丁小穎叫來,但直到淡淡的暮靄從海面上升起,夕陽躲到了一片雲層後面,王志也好像沒有這個意思。
王志點了好多海鮮,蠣子、香螺、白鱔,還有基尾蝦。
"兩個人點這麼多菜,有點暴殄天物的味道呢!"尤奇說。
王志目光狡獪地一閃:"尤作家是不是嫌氣氛冷清了一點,性別單調了一點呀?你們是講究個情調的,李白還攜妓出遊嘛。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是不是叫兩位小姐來陪陪?"
"別別,我沒那個嗜好!"尤奇急忙擺手,順水推舟地說,"要叫就把丁秘書叫來吧,人熟好說話一點。"
王志嘿嘿一笑:"到底是作家,有眼光呵!"尤奇敏感地紅了臉:"什麼眼光呵?"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於作家更盛,"王志眯著眼說,"我早看出,你對丁小穎很有意思,對不對?"
"瞎猜,沒有的事!"尤奇說,臉更紅了。
"你別否認,放,我不會向譚科長打小報告的。"王志拍拍尤奇的肩,"都是男人嘛,可以理解。"
這句話令尤奇十分反感,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別想用一句話就將他歸類到他那一邊去。尤奇心裡忿然,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木著臉,一言不發。
"丁小穎這女子模樣氣質都沒說的,人也還大方,只可惜,是朵刺玫瑰呢!"王志說。
尤奇忍不住反擊了一句:"看樣子,你被它扎過手羅?"
王志笑笑,不予作答,盯著尤奇說:"尤作家,你要是早點來,我還可以給你幫幫忙,製造一些方便,興許會獨佔花魁。遺憾的是,就像那首流行歌曲,你《遲到》了呢。"
"什麼意思?"尤奇心裡一沉。"人家是名花有主了!"王志說。尤奇端著茶杯正要飲,手一抖,茶水灑了出來。他胡亂用餐巾紙揩了一下桌面,緊著喉嚨問:"哪來的主?"
"海口椰島貿易公司的趙總。上半年趙總來南珠,對丁小穎是一見鍾情,盯上就不放了。那趙某人要人才沒人才,要才沒才,又黑得像根炭,丁小穎當然看不上嘍二可人家有錢,據說個人資產至少有兩三千萬,所以底氣就粗。他求到我了,我也只好幫他做點工作,他一單生意就讓我賺幾十萬,我不能不幫呵!在商言商,講的不就是效益么?嘖噴,姓趙的攻勢可凌厲,那段時間,一天一個電話,每周來一次南珠。後來還飛到蓮城去了,找到了丁小穎家,上千元一個的紅包就這麼扔過去,見人有份。只用半天時間,就讓丁家所有家用電器現代化了。丁家哪見過這種陣勢,立即與趙總結成了統一陣線。丁小穎無奈,勉勉強強答應,先和他交個朋友,相處一段時間再說。那趙總,也是一片真心吧,沒處多久,就要她過海口去和他結婚。丁小穎本來一直拖著沒答應,可今天不知怎麼一下想通了,給趙總打了電話,又找我辭了工唉,我一時到哪裡去找這麼個既得力又美麗的秘書來呢?"王志遺憾地搖著頭。"你是說,她走了?"尤奇腦子裡嗡嗡作響。
"嗯,"王志翻起手腕看了看錶,"這個時候,她已經在去海口的班輪上了。"
尤奇感到心臟被利器戳了一下,疼痛難忍。眉處一酸,視線就模糊了。
尤奇再也聽不見王志說了些什麼,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嘴裡夾菜,機械地咀嚼,大口地吞咽。虛汗大顆大顆地從他額頭滾落下來。只要王志向他敬酒,他一反常態舉杯就喝。所幸喝的只是啤酒。他的兩眼很快就布滿了血絲,他感覺自己被抽成了真空,他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氣球,晃晃悠悠地飄浮在空由
後來,尤奇模模糊糊地感覺王志挾著他回到了迎賓館,慢慢地將他放到床上。王志拍了拍他的臉:"尤作家,沒事吧?"他掙扎著爬了起來,大吼一聲:"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王志一走,尤奇就衝到馬桶邊大嘔特嘔,淚如泉湧。尤奇感到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了。
爭上起來,尤奇頭昏腦漲,口乾舌燥。到餐廳胡亂吃了早餐,回房間路過總台時,總台服務員把他叫住了:"尤先生,有您一個包裹。"
尤奇好生奇怪:有雄會給他寄包裹呢?
從服務員手中接過包裹一看,是一個牛皮紙小包,像是包的一本書,粘封得很嚴密,還用透明膠帶纏了好幾道。上面寫著他的房間號碼和姓名,卻無寄發人姓名地址,也不見郵票郵戳,不是郵局送來的。
見他滿臉疑惑,服務員說:"是昨天下午一個姓丁的小姐放在這裡的。"
尤奇的左眼皮急遽地跳動了幾下,道過謝,匆匆趕回房間,關上門,用小刀將那個紙包割開。他的心突突直跳。他用力撕扯那堅韌的牛皮紙,紙的破裂聲聽上去驚心動魄。
展現在尤奇面前的,是一個黑色塑料殼記本,式樣很老舊。他敏感到,揣在手中的是一個秘密,所以,他屏住了氣息,才慢慢將它打開。他驚奇地發現,裡面全是抄的詩,其中許多句子都相當熟悉。仔細一讀,竟然都是他上大學時發表在報刊上的詩作!有的詩下面,還附有抄寫者的簡短評註,多是一些讚譽之詞。
這些詩,他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啊!
尤奇心頭一顫,雙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日記本里還夾著兩隻信封,尤奇拿起其中那隻已經褪色的一看,信皮上"丁穎收"幾個字使他目瞪口呆:分明是他的手筆!
這是怎麼回事?
尤奇懵了,恍若夢中,急忙抽出信箋來讀:
丁穎同學:一個隨隨便便交出自己的童貞的女孩不是個好女孩,你難道不想做個好女孩嗎?
簡簡單單咖幾行字,也是他的手跡,信末還有他簽的大名。
尤奇頓時四肢發軟。在混亂的心境中,依稀的往事逐漸清晰起來:五年前,已經背叛詩歌投靠小說的他,被紫藤文學社請回蓮城師範學院,與愛好文學的師弟師妹們開了個座談會。散會時已是深夜,一個女生趁著擁擠和夜色將一張紙條塞進了他的口袋。那位他未曾謀面的女生在紙條上寫道,她愛詩,也愛他,她願意把一切,包括她寶貴的童貞都獻給他。女生還留下了地址,約他周六晚去公園相會。他沒有赴約,而是給她回了這封信
原來,丁小穎就是那個丁穎!
尤奇急忙拿起另一封信,塞寨搴率地展開:尤奇: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去海口的班輪上,或者已經到達了海口。也許,你不會理解我的選擇。此時此刻,我的心是既無奈,又坦然,我將在海口和別人一起開始我的新生活。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就是那個丁穎了吧?雖然事過多年,我還是要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請原諒我的年少無知,不該以那樣的方式試探你、捉弄你。你也許根本沒有想到,那是一種捉並,或者說是惡作劇吧?那樣的話我應加倍的感到內疚。不過,我塞給你的紙條上,有一點是真實的:我真的愛你的詩,也真的愛你,雖然這種愛是噱嚨而盲目的。讀高三時,我就很迷你的詩了,每次到圖書室,都要四處尋找你的詩,然後把它抄下來。我為考進蓮城師院與你同校而興奮,卻又因你剛好畢業離校而失落。你不認識我,當然也不知道一個不諳事世的少女如何為她崇拜的偶像而苦惱。說來好笑,這苦惱多半因同寢室的女生對你的議論而來。她們說,是才子必風流,風流是詩人的靈感來源。在你來學校參加座談會的通告貼出來之後,她們的非議更頻繁也更具體了。她們說你有了漂亮的新婚妻子,還有更美麗的情人,說某天看見你們在河邊散步,浪漫得不得了。為了維護我的偶像,我和她們爭吵起來。我說,一個能寫出美麗詩句的人,肯定有一顆純潔的心。她們說,純潔不純潔,你給他寫張條子,一試就知道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你來學校的那天,我在一種莫名的衝動下,寫下了這張條子,並趁著散場時的混亂,把它塞進了你的衣袋你的背影遠去時,我后怕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周六晚上,我去了公園,悄悄地躲在約定地點不遠的一叢小樹后。我的心情複雜極了;既希望你不來,又希望你來;害怕見到你,又害怕見不到你。結果,我得到了你純潔的證明,你沒來。你不但沒有赴約,還給丁穎寫了一封信。那封信雖然只有一句話,卻使我感到無地自容!給你寫條子時我把我名字中間的小字去掉了,但此時我真正地覺出自己的"小"來。我太不尊重人了,太淺薄甚至可以說太輕浮了,竟然對你說出那樣的話來。同時,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發高大起來,近乎於完美。我自然也愈發敬仰你,有時候真的想像條子上說的那樣,把一切都交給你。只是,自那以後,我就不太敢走近你了。你讓我感到慚愧。你給我的信我一直保留著,它一直在影響我為人處世的態度。
感謝命運,在我對生活不抱希望的時候,把你帶到了我面前,使我得以完成當年不曾完成的愛!那天你把我當作葉曼呼喚時,我一眼就把你認了出來。我心中的驚喜像閃電一樣劃過。我心裡很清楚,我是沾了葉曼的光,你把對葉曼的愛轉移到了我身上,在某種程度上,你愛我,其實是在愛葉曼。但這愛仍是真摯的,動人的,我知足了。你帶給我的幸福我永世難忘,它那麼短暫,所以愈顯珍貴。長久的幸福我無權享受,也不奢望。我會在遙遠的他鄉為你祝福:願你的葉曼早日回到你的身邊!
懇求你:看完之後,把這一切都燒掉、忘掉。
丁小穎
尤奇窩在沙發里,很久沒有動彈。思維獃滯,口裡一片苦澀。信箋垂在他手裡,像幾片欲墜未墜的樹葉,泛著白光。後來他站直了僵硬的雙腿,走到衛生間,划燃了一根火柴。但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扔掉了那朵小小的火苗,回到書桌前,將兩封信重新夾進記本,用一根塑料帶綁好,塞進旅行袋的內袋裡。
尤奇加快了寫作速度,除了去餐廳吃飯,每天都閉門不出。他掙扎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從頹喪和挫敗感里掙脫出來。他的心情像一件濕透的衣服,急需找個地方晾乾,這個地方不可能是南珠。南珠於他已無任何意義,他急於離開它。快近年底的時候,尤奇終於把本子寫完了。尤奇給劉媚打了電話,要她過來看本子。攝製組人員還沒湊齊,劉媚只好先飛過來了。
讀完本子,劉媚也提不出什麼意見來,說:"這樣吧,本子我先帶回去,列印出來后再請專家看看,要修改的話我再找你。你呢,就先回蓮城去吧。"
尤奇想也沒想就說:"我不回去。"
劉媚驚訝地說:"尤奇,你和譚琴怎麼回事?你到哪裡了,也不告訴她;出來幾個月了吧,也不想回去團聚團聚?"
"有什麼奇怪的,還不是想步你的後塵。"尤奇說。
"真的?"劉媚一愣,繼而眉開眼笑,"那好呀,歡迎加入單身俱樂部!"
"不過,還沒辦手續呢。所以想出來闖闖,看能否找到合適的工作。"尤奇注意地看著劉媚的眼神。
"我說過了,電視片做完了,你的工作就好找多了。其實在深圳找工作呢,說不難也難,特別像你這樣的文人,很難有適合的崗位。只能慢慢來,我會幫你留意的。我看,你還是先回蓮城休息幾天再說吧。"劉媚說。
尤奇看出她不願意他隨她去深圳,馬上說:"這樣吧,我何去何從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到何處落草,屆時會告訴你。需要我來攝製組,你再通知就是。只是,我在外面闖蕩,需要花錢,是不是請你把說好的稿酬付了?"
他開要錢了,而且沒有臉紅,這也算一種進步吧?
劉媚的臉倒是紅了一下,明顯的不太樂意,緘默片刻,還是將錢包掏出來:"這個費那個費,六十萬還真的不經用呢你的稿酬不會少你的這是三千塊,另外五千塊開拍之後給。"
尤奇說聲行,也不跟她客氣,接過錢仔細點了一遍,然後給她打了張收條。
為慶賀電視腳本殺青,劉媚把陳國強副書記、馮總等人邀到迎賓館吃了一頓飯。有官員在場,劉媚總是很興奮的,眉飛色舞說個不停。說在她的力邀之下,趙忠祥已答應給《北部灣大潮》做解說,著名作曲家徐沛東也應允寫一支主題歌,歌詞嘛由她劉媚親自撰寫,演唱者則是大牌歌星毛阿敏。
任憑她說得天花亂墜,尤奇只是不言語,靜靜地微笑,看著人家怎麼讚歎,怎麼奉承,怎麼飽餐那些美酒美色。他已經拿到了一部分他應得的報酬,這讓他心裡踏實了。
夜裡,尤奇像長征中的紅軍指揮員一樣苦苦思索著突圍的方向。
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撥通了譚琴的電話:"譚琴,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
"別客氣,我還是你名義上的老婆,有話直說。"譚琴說。"我,我想離開南珠。"尤奇說。
"你想去珠海,讓我給譚晶打個招呼?"冰雪聰明的譚琴一下就聽出了他的本意。
"我想,先要有個落腳的地方。我不會麻煩她很久的,我"
譚琴打斷他:"你也別那麼要面子了,姐夫請小姨子幫幫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的電視片寫完了?拿到報酬沒有?""劉媚給了一半,另一半開拍時再給。"
"拿到一半就好。你也別天真了,會不會開拍,很難說呢。你對劉媚還不了解?"譚琴說。
尤奇對譚琴的判斷將信將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劉媚總不會半途而廢吧?
直到後來,尤奇才曉得譚琴的眼光是何等敏銳和準確,才曉得劉媚要的就是半途而廢。
劉媚飛回深圳的第二天,尤奇搭上了去珠海的長途班車。班車駛出南珠城區時,尤奇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逃亡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