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尤奇覺得巫兵言之有理,就將剩下的一份個人資料用一個檔案袋裝了,帶到了辦公室。這日,趁到分公司采寫稿子的機會,帶著檔案袋,打個的到了拱北太平洋大廈。
有一份新創辦的縭方晚報》在大廈十四層辦公。尤奇從《珠海特區報》上看到了它的招聘廣告。尤奇想,若能去應聘當個副刊編輯,那是挺不錯的,他的文學專長就不會荒廢了。上了十四層,找到了《南方晚報》辦公室,尤奇向一位滿臉菜色的老大姐說明了來意。老大姐二話不說,揮一下手:"跟我來!"就將尤奇帶進了一間空蕩蕩的大房間里。
房間里除了一張孤零零的書桌,靠牆一排大鐵櫃之外,再無任何人和物。尤奇站在房間中央茫然失措,恍惚之間,競有一種即將受審的感覺。
老大姐卻沒有審問他的意思,先收了十元錢的報名費,然後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冊子往桌面上一擺:"請你登記一下。"尤奇抽出筆,一項一項地填。姓名,單位,學歷,職稱,
住址,等等等等。在聯繫電話一欄里,他填上了譚晶家的電話和她的手機號碼。登記完畢,尤奇遞上了他的個人資料。老大姐接過那個檔案袋,看都不看,就打開一個鐵櫃,往裡面一扔。尤奇往鐵門裡刺探了一眼,只弛裡頭的檔案袋幾乎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了。
尤奇很是驚愕:"都是來應聘的?"
"都是,"老大姐淡淡的說,"全國各地都有,好幾百人了呢。你走吧。"
"沒事了?"尤奇問。"沒事了。"老大姐說。"我怎麼辦?"尤奇不明白。
"回家等著,我們有錄用意向,會通知你來面試的。"老大姐做關門狀。
"那好吧。"
尤奇只好出了門,下了樓。想起鐵櫃里的景象,腦子裡不禁又冒出一個,啦語:屍橫遍野。他居然把那些檔案袋聯想成了一具具屍體,可見希望之渺茫。
也許,那個通知面試的電話是永遠不會響的。
尤奇在大廈旁找到公用電話,打了譚晶的手機,把來《南方晚報》應聘的情形告訴了她。他剛說完譚晶就叫道:"哎呀姐夫,你還真天真得像個書獃子!這種招聘純粹是造影響和收報名費的!那幾個招聘名額,早在內部瓜分完了,都是有後台的,關係一個比一個硬!我知道你對這個感興趣的,也比較適合你,你還沒來珠海,我就幫你跑過了。你這樣應聘,沒用的!"
"那我把剩下的一份個人資料也交了呢!""你趕快把它取回來呀!"譚晶說。
尤奇趕緊掛了電話,返回太平洋大廈十四層。奇怪的是,他一間房一間房地找,怎麼也找不到那位老大姐了。問誰誰都說不知道。尤奇在辦公室等了很久,也沒見她再出現。珠海深冬的陽光斜斜地射進玻璃窗里來,老大姐似乎是被陽光蒸發掉了。
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尤奇沮喪得全身無力,連自己的腦袋都舉不起了。
他下了樓,沿著街旁的樹陰垂頭喪氣地漫步著。
沒走多遠,尤奇就碰到了一個廣告宣傳欄。偶爾一瞟,就看見了一幅紅紙書寫的墨跡未乾的招聘廣告:
急聘文學編輯思啊.,千爿珂幣耳我中心因工作需要,急聘文學編輯兩名,要求大學文
化,中級以上職稱,有較強文字寫作能力,男女不限,一經錄取,報酬從優。一有意者請速往拱北區沙仔巷附75號面洽(向前150米右拐)。此廣告三天內有效。
中國南方文學創作中心
XX年X月X日
尤奇將廣告反覆琢磨了兩遍。連黨報上登的招聘廣告都形同虛設,這種出沒於路牌上的文字當然更加不足為信。不過,既然距此不遠,去探一探虛實,又有何妨?
尤奇前行一陣,拐進了那條只能勉強通過一輛的士的小巷。附75號是棟簡陋的民房,門旁的牆上掛著一塊中國南方文學創作中心的鋁合金招牌。尤奇據此猜測,可能是個未經登記的民間文學社團,而且十有八九是以贏利為目的的。
尤奇轉身欲走,一個穿T恤戴眼鏡的青年男子走出門來,叫道:"是來應聘的嗎?"
尤奇猶豫了一下,說:"就算是吧。"
"那就進來吧,我們正需要人手。"眼鏡男子說。尤奇踏進門去,問:"做些什麼呢?"
"看稿、編輯、給作者回信,什麼都做。報酬是三十元一天,包食宿。眼鏡男子頂頂眼鏡說,"你要願意,現在就可以開始。但要遵守一條紀律,對本中心的運作方式嚴格保密。"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張方桌,幾把椅子。
尤奇很困惑:"在這兒?怎麼做?""你跟我來。"
眼鏡男子領著他穿過一道隔門,沿著一個狹窄的鐵樓梯上了二樓。進了一間稍大的房間一看,房中間擺放著一塊長方形案板,上面堆著一大堆來稿,一男一女正在忙碌。女的在糊信封,男的則在將糊好的信封往一個麻袋裡裝。
眼鏡男予拖過一條板凳,呶呶嘴:"你就坐這兒填寫信函吧。這是花名冊,上面有姓名地址,還有郵政編碼,要仔細,可別填寫錯了。"
花名冊很厚,看來聯繫的作者還真不少。尤奇瞟一眼牆上,發現眼鏡男子在一幅大照片上與一個著名作家並肩微笑,便問.您是中心負責人?"
嗯,我姓高,二級作家,你叫我高老師好了。"眼鏡男子說。
尤奇感覺自己嘴角挑起了一抹譏諷的微笑,裝模作樣地坐下來,抓過一疊信封,拿起一頁印好待填的信函來看:——
先生/女士:
本中心高興地通知您,經過九十年代中國桂冠詩人評定委員會的嚴格審查和認真評定,您已榮獲九十年代中國桂冠詩人的光榮稱號,特向您及您的家人表示最誠摯的敬意和最熱烈的祝賀!請獲此通知后即將評審費、獲獎證書費和中國桂冠詩人獎盃製作費共計壹百捌拾陸元寄往本中心。兩月內沒收到則作自動放棄處理,取消其稱號和到東南亞觀光講學的資格。謹上
致禮!
中國南方文學創作中心XX年X月X日尤奇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拿過花名冊一翻,全國各地
的人都有,從地址看,偏遠省份和農村地區的居多。其中有一個,竟然還是尤奇的家鄉人:浮山縣樟樹鋪鄉中學初三丙班周廉城。家鄉的農戶大多不富裕,一百八十六元錢對他們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而這姓高的傢伙競用虛構的桂冠去騙取不諳世事的鄉下孩子的錢財,簡直可惡!
尤奇感覺他的心臟慢慢地膨脹,膨脹,陣陣地隱疼。他扭過頭,盯著姓高的,立起身子。
"你不做了?"姓高的詫異了。"我本來就沒想做。"尤奇說。"那你來幹什麼?"
"姓高的,你這樣做要不得!"尤奇說。
"你什麼意思?"姓高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慌。
"什麼意思你我都清楚!你評的所謂桂冠詩人,有什麼權威性?以文學的名義賺這種黑心錢,你也做得出來?"尤奇說。姓高的臉紅一塊白一塊,嘴硬地叫道:"怎麼沒有權威性?所有的評委都是權威!哪裡鑽出你這條狗來亂汪汪,給我滾!""辱罵和恐嚇並不是戰鬥,"尤奇很沉穩,只是胸中氣脹人,指著姓高的說,"還有臉自稱二級作家,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否則哼!"
"老子是工商登記了的!老焦,把他趕出去,莫讓他影響我們正常工作!"姓高的厲聲叫道。
坐在案板旁的男子立即過來推尤奇。尤奇回推了他一下。那男子惱了,抓住尤奇猛地一搡,尤奇就一個踉蹌跌到了門外,在樓梯上滾了幾下才停住。
要打架,尤奇肯定不是別人的對手。他氣哼哼地爬起來,後腦殼上磕起了一個包,上嘴唇也破了,火辣辣的疼,手輕輕一揩,就沾上了紅紅的血。
血使得尤奇愈發惱怒,回頭往門前沖。可是那扇門已經關閉了。
尤奇恨恨地往門上踹了一腳,覺出自己頗像堂吉訶德。
"姓高的,你等著,老子******局有熟人,老子叫人來查處你!"
尤奇感覺自己是氣急敗壞了,叫嚷了幾句,才忿忿地離開。走到巷子口上。還是氣憤難平,就又給譚晶打了電話,把剛剛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只是隱瞞了受傷的細節。
譚晶在電話里嗬嗬笑:"哎呀呀姐夫,這種事很平常的啦,沒想到你還這麼喜歡管閑事,把自己當成正義的化身了吧?"尤奇說:"這怎麼是閑事?不知有多少業餘作者會上他們的當呢!"
譚晶說:"你沒事就早點回家吧,現在社會治安不好,你這樣在外面亂撞,容易出事呢,當心人家叫了爛仔來報復你!"尤奇說:"你告訴秦大川吧,這傢伙明顯帶了詐騙性質,應該查處。"
譚晶說:"這種小事,******不管的,多少大案要案都辦不過來呢。不過向工商反映一下倒是可以的。你快回吧,我給工商
打電話。""好吧。"
尤奇掛了電話,站在樹陰里,悶悶地還不太想走,嘴唇的疼痛讓他心裡不平衡。
他望著街面的巷子。就這樣讓人弄傷了,真是心有不甘。忽然,他看見一輛三輪車從巷子里匆匆駛出來,騎車的正是那個推他致傷的男子,車廂里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接著姓高的也騎著一輛舊單車慌慌張張地出來了,衣架上綁著一個大蛇皮袋,像是行李之類。
尤奇明白他們是在逃離現場轉移據點,他們的驚恐之色令他異常興奮。尤奇沖他們揮手,大聲呼叫:
"有本事的就別跑啊!"
那兩個人跑得更快了,好像跑得快才是本事。
暢衛衛畢竟未脫天真,裝腔作勢了一段時間,就洗盡鉛
華,本相盡露,老尤長老尤短地叫得親切,也願意虛心地向尤奇請教一些編輯和寫作方面的知識。她把幾乎所有稿件的處理權都交給了尤哿j而自己樂得清閑,常於上班時間拉著小林去逛商場。隔壁就是珠海有名的免稅商場,五花八門的舶來品琳琅滿目,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誘惑。這一來楊衛衛的做派倒類似了內地的機關領導,具體事是不做的,行動是相對自由的,規章制度是對別人而言的。
這樣一來尤奇就有了相對寬鬆的環境,但他還是覺得累——閑得累,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因為即使所有編輯任務都交給他,也是沒有什麼工作量的。三個月才出一本薄薄的雜誌,太閑了,閑得日子似有以往的兩倍長。老聊天,也沒那麼多聊的呵,上廁所嘛一天也只要那麼幾回。就只好看書,要不就發獃,或者伏在桌上打個盹。尤奇做夢也想不到,在特區也有這種清閑得讓骨頭生鏽的工作。發獃和打盹之餘,他常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處,又有了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懸空感。但是時間還是那麼勻速前進著,不知不覺就快過春節了。酒店、商場、窗檯、街頭,到處擺滿了碩果累累的盆栽金橘,因橘在廣東話里諧音吉字,所以它成了贈送親友的最好禮物,也是最常見的人工景緻。
益濃厚的節氣氛令尤奇內心愈覺孤獨。深更半夜,望著窗外那塊陌生的天空,想著鄉下的親人,回顧自己不長不短的漂泊經歷,禁不住就濕了眼角。
這日尤奇到郵局給母親寄了800元錢,回到家中一一準確地說是別人的家中。忽然想,不知劉媚把攝製組拉起來了沒有,電視腳本還需不需要他修改,就撥了劉媚家的電話號碼。但電話里說:"對不起,您所呼叫的號碼已改號。"尤奇心裡一動,該不是劉媚故意躲著他才改的號吧?從九洲港坐飛艇去深圳蛇口,一個小時就到,很方便的,也許該去一趟劉媚家。可是假若她真的想躲你,找上門去又有什麼意思呢?何況,他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張冷艷韻臉,尤其不想再享受她的鼻音。
可是尤奇還是關心著《北部灣大潮》的命運,因為它還和他的經濟利益相關。於是他又撥了南珠馮總的手機:"馮總,你好呵!"
"是尤作家呀,在哪呢?"
"我在珠海呢,"尤奇說,"您知道,《北部灣大潮》開拍了嗎?"
"劉媚沒跟你說?"
"她我跟她聯繫不上呢。"尤奇說。
"聯繫不上?哎呀還沒見開拍呢,情況到底怎樣,我也說不清楚。我說過,你這個同學,厲害呢。"
"她還欠著我一部分稿酬呢。"尤奇說。"簽合同沒有?"
"沒。"
"沒簽就不存在她欠你。"
"那六十萬不開拍是不是要退回公司?"
"哎呀,她的事我們還是少說為佳。尤作家,什麼時候再來南珠呀?我陪你去銀灘洗海水澡。"
尤奇怔怔地,沒有回答。
銀灘,月夜,夢幻般的舞蹈。灼熱的液體突然淹沒了他的眼睛。
他呻吟般念出了那個深埋在心底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