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尹支書想想,眼裡放出光亮來:"好,你這個點子不錯,嘿嘿,算你開始智力扶貧了!"

小路把他餌帶進一片竹林,越上一座小山包。他們喘息起來,身上都汗濕了。他們在一株苦櫧樹下歇息。尹支書坐到一塊石頭上。尤奇卻捨不得坐,雙手叉腰,踮著腳往遠處眺望。這兒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整個青龍峽盡收眼底。青龍嶺上的古松,碧綠的湖水,湖邊的大楓樹,錯落有致的木屋,星星點點的白鷺,都歷歷在目。尤奇再一次為這片罕見的風景感動,喃喃自語:"真是個可以讓靈魂憩息的地方呵!"轉過身來,一隻腳尖在地上點點,說,"尹支書,真想在這兒買三尺地,百年之後葬在這裡呢。"

尹支書驟然色變,揮一下手:"小聲點,莫讓山神聽見。年紀輕輕,莫說不吉利的話。"

尤奇笑了:"你這個黨的支書還這麼唯心呀?我可是說的真心話。我還等不到百年後呢,退休了我就過來,修個小木屋,開一小片地,種種菜,看看書,泛泛舟,耕讀自娛,頤養天年,神仙過的子啊!"

"這個我答應你,只是那時我怕早不在了。"尹支書舒展開臉上皺紋,微微笑道,"最好你不走了,住在這裡寫寫書,幫我們出出主意。"

尤奇笑道:"你還真想讓我當不走的工作隊呵!"

"那可不!"尹支書說:"尤奇呵,你是個知識人,見多識廣,這幾天,對我們青龍峽的底也摸得差不多了,我就想聽昕你的高見,究竟有什麼辦法把這頂窮帽子甩掉!"

尤奇說:"我只有一句四字真言:旅遊開發。"

"城裡人有興趣到我們這裡來?"尹支書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尤奇說:"回歸自然是城裡人的時尚呢,他們的心很累,需要到大自然里放鬆放鬆。我到過的地方不少,像青龍峽這樣既山青水秀,又保持原生狀態的自然風光的,還真少見。尹支書你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呵!如果交通方便一點,這裡肯定將成為一個旅遊熱點!要是樟樹鋪到峽口有公路就好了。"

尹支書鎖緊了眉頭:"那段路有十五公里,我們根本沒能力修。再說又在別的村地盤上。"

尤奇想想說:"要是由鄉政府來牽頭開發呢?"

"那更搞不成,鄉政府搞的項目,搞一個垮一個,割唐僧肉的太多了。"尹支書直搖頭。

"交通的問題,慢慢想辦法吧。尹支書你要相信我,這裡的山,這裡的水,包括這裡的空氣,是你們最寶貴的資源。蓮城到這裡不算太遠,即使沒有公路來峽口,許多城裡人也會願意來的,只要他們知道,這裡的風光如此美麗,肯定趨之若鶩。"尤奇回首凝望青龍嶺上那些擎天的松樹,問道,"呃,有人到嶺背上去過么?"

"以前有打獵的上去過,據說上面望得很遠,天氣好的話,看得見蓮江。"尹支書說。

尤奇提議道:"我們爬上去怎麼樣?小時候砍柴,我老喜歡爬到山頂,老想看看山那一邊是什麼樣。"

尹支書眯起眼目測了一下距離,說:"行,我們一起去開開眼界。怕還要爬一兩個小時,你要準備吃苦喲!"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尤奇抑揚頓挫地吟誦著******的名句,興緻勃勃地抓著樹枝,往山上攀爬。

但是他用力太猛,沒爬多遠就氣喘吁吁,兩腿酸疼。尹支書後勁當然比他足,不緊不慢地爬著,很快就超過他,走到前面去了。不一會,他們到了一堵懸崖下,抬頭望去,石壁搖搖欲墜,令人頭暈乙他們繞開懸崖,攀上一道人跡罕至的陡坡。坡上已經沒有路了,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交織在一起。尹支書在前頭開路,操起柴刀,砍掉那些阻攔他們的藤蔓和荊條。尤奇兩手著地,緊跟在尹支書身後。由於坡度太陡,尹支書的腳幾乎挨著他的腦門。尹支書像只猿猴一樣靈巧,左鑽右突,越過一個個障礙,尤奇要用盡全身氣力才勉強跟得上。一根刺掛住了尤奇的褲腿,摘了幾下也沒摘掉,尤奇心裡一急,用力一扯,褲子嗤地一聲破了。尹支書回頭關切地道:"小心,莫把你的細皮嫩肉劃破了!"

尤奇的上半身濕透了,眼睛也不時讓汗水刺得睜不開。他不得不爬上十幾步就停下來喘息,歇上片刻。

穿過灌木叢,沿著一條又斜又陡的岩縫,他們終於登上了山頂,將青龍嶺踩在了腳下。此時太陽當頂,似乎一伸手就可觸摸得到。四周是一群松樹,不高,卻長得粗壯道勁,像是聚在一起開會。尤奇手在樹榦上撫了一下,一些乾裂的樹皮簌簌地掉了下來。透過松枝縫隙往下看,青龍湖已陷落在深深的谷底。

因為樹冠的遮蔽,看不見遠處的景物,他們就沿著青龍嶺的脊背向前走。松林慢慢地稀疏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岩石裸露出來。岩石上散落著一些風乾了的野獸糞便。尤奇爬到一塊岩石上,一股天風吹得他頭髮噝噝響。他舉手加額,極目遠眺,只見遠山如浪,一派蒼茫。在遠山矮下去的地方是一小片平原,一條白亮的帶子隱約可見。那就是蓮江吧?他將目光慢慢收回,猛然發現,這青龍的脊背不過十幾米寬,村子就在右側筆陡的懸崖下面,似乎拾塊石頭奮力一擲,就會落到村子里去。

尤奇往懸崖邊緣走了幾步,欠身往下一瞧,頓時頭暈目眩,四肢發軟,趕緊退了回來。

山脊左側也是懸崖和深谷,但遠不及青龍峽這邊幽邃險峻。岩壁大約有百餘米高,下面簇擁著一片茂密的樹林。

忽然,尤奇隱約聽見下面有汽車喇叭聲。他迷惑不解:"尹支書,哪來的汽車叫?""下面有條公路呀。"尹支書說。

"這兒哪來的公路?"尤奇愈發糊塗了。

"浮山去蓮城的公路,不是要經過蜈蚣坳么?這邊就是蜈蚣坳呀,盤山公路正從這崖壁下過。"尹支書朝下一指。

尤奇瞪大眼睛,透過下面的樹隙,果然看見了那條灰白色的公路。他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太好了!老說青龍峽交通不便,這公路不修到家門V1來了嗎?"

"什麼家門口,有這青龍嶺擋著,等於在百里之外,我們只有在這兒聽汽車叫過乾癮的份。"尹支書說。

"就不能在青龍嶺身上鑽個洞?你來看,"尤奇抓住尹支書的手往左側走了幾步,"青龍嶺這堵懸崖不厚,像堵牆似的,從公路經過的部位打一個隧道,頂多也就百把米長吧?隧道的大小嘛,能走板車就行,如果岩質好,混凝土鄭不要澆。這樣既減少了工程量,也保護了青龍峽的生態環境。以後,遊客只要在蜈蚣坳下車,就可穿過青龍嶺走到青龍峽來了!"

尹支書瞪著尤奇,兩眼發直,半晌沒有說話,後來激動得腳一跺,叫道:"走,回村裡開村委會去!"

青龍峽村委會採納了尤奇旅遊開發的建議,鐵定了開鑿

隧道的決心,打了一份申請五萬元扶貧開發款的報告,到鄉政府簽了意見蓋了章,然後由尤奇帶著去找譚琴副縣長。

是尤奇主動要求去的。尹支書有這個意思,但沒說出來。如今辦事,有無關係效果絕對不一樣。尤奇認為,他和譚琴之間的私人恩怨早已了結,能夠坦然相對了。他可以幫這個忙。找到浮山縣政府,政府辦的一位秘書將尤奇領進譚琴的辦公室,要他等著,說譚縣長正在開會。

等了一個多鐘頭,譚琴夾著皮包端著一隻水杯進門來了。瞥見尤奇,笑道:"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尤奇笑笑說:"我可是專程來向譚縣長彙報工作的!""還用你說?若為私事,打死你也不會來找我的。"譚琴說著親自動手為前夫沏上一杯茶。

尤奇呷口茶說:"嗯,縣太爺泡的茶,味道都不一樣些!""你也學會來這一套了?"譚琴端莊地坐在她的皮靠椅上,"說正事吧。我曉得你在樟樹鋪搞工作隊,是不是來找我要扶貧款的?"

"你真是火眼金睛呵!"

尤奇遞上報告,然後將青龍峽的自然狀況和開發計劃詳細說了一遍。尤奇邊說邊瞟著她的臉,發覺她比過去成熟多了,譚琴臉上那種認真思索的神態,怎麼說呢,好像正是副處級那個檔次的。

聽完尤奇的彙報,譚琴沒有立即表態,拿起報告又瀏覽了一遍,才問:"青龍峽真有那麼大的開發價值?"

"不敢矇騙領導。"尤奇說。

"我怕你又在使用藝術家的誇張手法呢。"譚琴說。"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尤奇說。"行,我一定抽空去一趟青龍峽,嘗一嘗你的這隻梨子,"譚琴將報告放進一個文件夾,說,"我不管扶貧,但分管文化和旅遊,我找扶貧辦和財政局商量一下,錢肯定會給一點,但給不了這麼多縣裡現在是吃飯財政,每月都為幹部工資發愁。另外,錢只能撥到鄉政府,不能撥到村。我會讓鄉政府通知你們的。"

"好,我代表青龍峽一百三十六戶村民向你表示衷心感謝了!"尤奇拱了拱手。

譚琴笑了起來:"看來離婚是離對了,你好像開朗了好多。過去是我壓抑了你的性情。"

尤奇忙說:"不能這麼說,可能我對你更苛刻一些。"

譚琴話題一轉:"哎,聽說彭大姐和梁紅娟小姐被你晾了一回,怎麼回事?要不得喲!"

尤奇摸摸腦袋,笑道:"不能怪我晾她們,是彭大姐要把她的意志強加於我。你曉得的,與官員有關的人和事我總避之惟恐不及的。"

"算了吧,假清高,嫌人家年紀大!是不是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年輕漂亮的?"譚琴說。

"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單身生活我還沒有享受夠。你為什麼還不找一個?是不是高處不勝寒?"尤奇問。

"說高也只有那麼高,不過如今要找個優秀正派的男士,

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譚琴看看錶,"噢,快中午了,我請你吃頓飯?"

"不用不用,別人見了又有說道,會影響你的仕途,告辭了!"

尤奇出了縣政府,心裡想,譚琴好像變得善解人意了。

允奇回到他感到陌生了的蓮城。

他和這座城市已經互相疏離了,不是有事,他不會回來。他想請牟隊長出面與市水利工程公司聯繫,請他們派人去青龍嶺勘查測量一下做一份簡單的施工方案。牟隊長的點村是五牛沖,幾次電話聯繫他都不在,說是到市裡跑資金來了。尤奇只好追到蓮城來。

尤奇買了幾斤蘋果,找到水利局宿舍牟隊長的家。

牟隊長好生奇怪:"尤奇,你不呆在青龍峽,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想請您幫個忙呢!"尤奇把來意說了。

牟隊長的臉就板結起來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向我彙報?"

"這不是向您彙報嗎?"尤奇陪著笑臉說。

"你這是彙報?你這是先斬後奏,馬後炮嘛!"牟隊長很生氣.太陽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蠕動,"你要用我了,才向我說嘛!你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隊長?自由主義嘛!個人英雄主義嘛!目無組織目無領導嘛!你有本事,就自己做到底呀,又來找我幫什麼忙?"

"還不是想借您的面子,想在費用上優惠一點。青龍峽很窮,應該幫他們一把,盡一點扶貧濟困的責任。"尤奇輕聲解釋道。

"就只有你盡責任,我就不盡責任了?水利工程公司歸我們局管,給你優惠了,是要佔我的扶貧資金指標的,以後我的點村怎麼辦?"牟隊長聲嚴色厲,眼球一轉,似覺態度過頭,立即把聲調放低,"當然啦,你是我的隊員,你的成績也是我的成績,工作隊是一個整體,幫助青龍峽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可是,既然分了工,還是有所區別的。你搞得我很被動呢你。"

一股氣從尤奇心裡鼓起來了:"如果牟隊長感到為難,那就算了。"

誰知牟隊長臉又黑孑:"我為什麼難?為了黨的事業,我從來不怕難!你什麼時候見我難倒過?你回去跟尹支書說,把錢準備好,水利工程公司過幾天就派人來。"

"那好吧。"尤奇轉身欲走。

"慢點,"牟隊長把他叫住,"有事沒事,你都要在青龍峽果著,不能隨便離開點村到處亂跑,你要給自己打考勤。"

"一個人,還要打考勤?"尤奇感到不可思議。

"當然,工作隊不能因為分散住就疏於管理,一年後要考核的。組織部說了,各項考核不能達標的,工作隊員不能撤回,不能重用,犯有錯誤的,三年內不予提拔!"牟隊長說。尤奇忍不住嘟噥一句:"形式主義。"

牟隊長說:"不能這麼說,必要的形式還是要的。還有,尤奇你要特別注意呢,你是有前科的。"

尤奇問:"什麼意思?"

牟隊長說:"什麼意思你應該心裡清楚。犯作風錯誤是有癮的,有了一次往往有兩次三次。聽說你有個女同學在青龍峽是吧?過去還有過什麼風波是吧?"

尤奇惱紅了臉:"無聊的猜測!"

牟隊長說:"給你敲敲警鐘總是有好處的。我是隊長,有責任給你提個醒。"

尤奇覷覷牟隊長的臉,發覺不僅他的言語,他的神態,連他五官的形狀,連他的髮式都顯得十分可笑。這一來,尤奇心中的惱怒就消退了,心態也平和多了。如果跟一個可笑之人計較,那麼自己也就可笑了。他微微翹起嘴角,給了牟隊長一個真誠的微笑,說一聲謝謝隊長的關心,就從容不迫地走出門來。

尤奇欣慰地察覺,自己為人處世的態度有了質的變化。他心裡迴旋出那首流行歌曲《再回首》中的一句: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回到自己久違的家,只見桌上、椅子上、地上,到處都是灰塵。客廳窗戶上還織了一個蜘蛛網。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尤奇感覺很空洞,不知該做什麼,想起很多天沒看報紙了,就進了機關大院,往自己辦公室走去。

到了那叢夾竹桃前,又碰見了彭大姐。彭大姐看見了他,表情很嚴肅。顯然,彭大姐對他是很有想法也很有看法的。尤奇以為她要說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尤奇想,這樣很好。

進了辦公樓,見單位的人都在伏案工作或學習,尤奇不忍驚動他們,便輕輕地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悄悄走了進去。地上有一些信件和一大攤《蓮城報》,都是從門下邊塞進來的。他將它們划拉攏來,撿到辦公桌上。他挑揀信件時,《蓮城日報》上一個黑體標題映入了他的眼帘:蓮池集團老總金鑫昨日被捕。他馬上拿起那份報紙仔細閱讀。

本報訊原市政協常委、蓮池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金鑫昨日下午被司法機關逮捕。據悉,自1993年以來,金鑫以各種名義大肆進行詐騙、行賄、非法集資等犯罪活動,僅詐騙銀行貸款一項就達80007元

尤奇沒有把報道看完,就將報紙丟下了。瞟一眼窗外,陽光很亮,自得耀眼。他匆匆出了辦公樓,出了機關大院,上了一輛的士。

很快他就到了金霞小區,到了那扇防盜門前。門上貼著一張封條,上面蓋著檢察院的紅印章。尤奇只好退下樓來。

他在小區門前的槐攤上坐了一會,他茫然地盯著進出農貿市場的人群,只覺四肢發軟。他無法知道,葉曼去了哪兒。他只知道,這一次,他也許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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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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