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列車上的“巧遇”
018
晚上8點三刻,由A市始發開往北京的列車緩緩啟動了。魏東沒讓送站的卞占豐上車,自己拎著簡單的一隻公文箱走進9號車廂,循著車票號碼找到軟卧二號包廂,拉開門,一張笑容可掬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魏書記,您也去北京嗎?」
原來是市委黨校第一副校長梁吾周。他接過魏東手裡的公文箱,利落地放在行李架上,告訴魏東,自己是前往北京邀請專家來A市給全市幹部作關於科學發展觀專題報告的。
「真巧了,沒想到竟能與領導坐同一個車廂。」他得體地說,似乎在為這意外的邂逅而高興。
魏東知道市委黨校有這個打算,兼任市委黨校校長的司徒向彬曾跟他提出來,邀請一些北京的高層專家學者來A市作作報告,讓全市幹部開開眼界換換腦筋。當時他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在中央黨校學習這半年多,他真切地意識到,首都的政治氣氛就是比地方要開放,尤其對於A市這樣閉塞的內陸城市,更需要不斷地補充新鮮空氣。只是他沒料到,邀請專家這種事竟然還要主持黨校常務工作的第一副校長親自出馬。
包廂里四張床,不知為什麼,只有他們兩個人。梁吾周到盥洗間絞了個熱毛巾,遞給魏東擦擦臉。魏東注意到窗前的小几上放著一篇列印得很工整的文稿,便拿在手裡看起來。
「讓領導見笑了,這是我剛剛完成的一篇草稿,沒什麼新意。」梁吾周謙虛地說。
這時列車廣播通知,餐車開始供餐。梁吾周請示魏東,是不是過去吃點夜宵。魏東表示上車前已經吃過了。梁吾周說自己來得匆忙,沒來得及用晚餐,魏東便叫他自己去吃。
梁吾周沒再勉強。他知道自己與這位市委一把手之間的交情還沒到在一起吃吃喝喝、無話不談的程度,今天能與他乘上同一趟列車,坐進同一個包廂,已經是拜卞占豐所賜了。如果不是這位「A市第一秘」提供消息並幫忙買票,哪能得到這樣一個好機會!重要的是到北京后的下一步路子能不能走好。他已經做了充分準備,而且有著充分的信心,這篇羅天驥以他的名義撰寫的關於科學發展觀的文章,就是要拿到北京派上大用場的。本來早些時候他想在市報上發表,但卻未能如願。
睡不著覺,魏東索性借著燈光把梁吾周這篇文章仔細地讀了一遍。這的確是一篇好文章,立論新穎,觀點鮮明,闡述精到,論據充實,更可貴的是,聯繫A市實際非常深入,針對性也很強。魏東甚至產生個念頭,應該批示市報全文發表,推動一下全市的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活動,也讓外界看看,A市不僅僅是個工業城市,理論方面也有自己的建樹。
梁吾周這頓飯吃的時間比較長,他是有意留出時間叫魏東看完那篇文章的。回到包廂,他抱怨說吃飯的人太多,給自己回來過遲找借口,但他注意到,魏東顯然已經對文章產生了興趣,一直拿在手裡沒有放下。
果然,魏東說話了:「吾周,這篇文章寫得不錯,很有深度,我看可以公開發表。」
「書記過獎了。」梁吾周表現得很高興,「只是有些觀點還需要再推敲推敲。再說了,您在中央黨校學習,接觸到的都是高層次的權威學者,觀點新,起點高,我這篇東西,只能算是小兒科了。」
魏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要迷信權威,毛主席說得好,就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我看你這篇文章絲毫不遜於那些所謂權威寫的東西。」
019
車到北京,天剛剛見亮。A市市政府駐京辦事處主任池風颺已經領著車等在出站口了。看到梁吾周與市委書記一道走出站台,池風颺顯然很意外,因為辦公廳來電話時並沒交代魏書記還要帶著別人一道進京。梁吾周忙解釋說與領導是在車上巧遇,自己到北京是辦點別的事。正說著,梁吾周的親信龐武事先聯繫好來接站的那個關係戶上前與梁吾周打招呼,他便順勢與魏東等人告別,坐上車離開了車站。
梁吾周暗地裡為自己走的這一步妙棋而得意。其實這都是龐武的主意。那天天沒亮,他就離開焉雨亭的小窩。心裡有事,一宿也沒睡踏實,徑直回到辦公室,他打電話把還在夢鄉里的龐武叫醒,用命令的口氣叫他馬上到學校。
龐武不明底里,以為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匆匆趕到第一副校長辦公室時,見梁吾周正拄著腮對著寫字檯上的一張白紙發獃。他掃了一眼,上面列著一串名字:魏東,王日普,司徒向彬,成躍齡,關本為,敬暉,穆天劍,李聽梵,張嘉緱……在李聽梵的名字後面劃了一個問號,而張嘉緱的名字後面則重重地打了個驚嘆號。
「怎麼了,領導?當上省委組織部長了?開始研究起這麼高級的幹部了!」龐武開玩笑說。
和名字形成極大反差的是,龐武是個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五十歲上下,沒有幾根頭髮,其貌不揚,唯一能給人留下點印象的是那雙異常靈活的眼睛,裡面似乎總是埋藏著狡黠和精明。在市委黨校,龐武的身份並不顯要,級別也不比其他中層幹部高,他的職務是黨校實業開發公司經理,嚴格說起來,只是個編製外的角色。早些年,為了安排本校教職員工子女就業,黨校成立了這個開發公司,在以教學為中心的大環境下,這樣一個雞肋一樣的崗位根本沒有人願意去干。令人意外的是,當時身為現代管理教研部主任的龐武主動提出來要當這個經理,而且一當就是十多年。龐武早些年當過東鋼某廠的宣傳部長,論講課搞科研,在人才濟濟的黨校確實排不上號,但沒想到干實業卻有一套,兩年不到,就把一個一窮二白的小小校辦企業搞得紅紅火火,不僅手下員工收入穩步提高,還能不時給黨校提供點經濟上的資助。最風光的一次,是由他的實業公司出資,組織全校教師和機關人員去延安走了一趟「紅色之旅」。當然背地裡對他有非議的人也不少,說得最多的是他假公濟私,中飽私囊,而且人品欠佳,但這些事也只是反映反映而已,誰也拿不出真憑實據。梁吾周當上第一副校長后,一時民意洶洶,包括班子里不少人都建議他順應民心把龐武拿下來,可是他們都不知道龐武與梁吾周早在許多年前便已情同莫逆,而且在幫助他競爭黨校事實上的一把手職務的過程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也是在梁吾周的大力斡旋和支持下,龐武不但沒下台,黨校實業開發公司還越辦越大,壟斷了全校所有的採購業務,經營範圍不斷擴張,相繼涉足了合作辦學、勞務中介、房地產裝修等諸多行當,並且還辦起了一家以「紅色旅遊」為招牌的專業旅行社,當然,更有油水的新校區建設工程也全權交給他來掌管。
看外表,龐武像是個經商之人:挺括的虎豹男裝,炫目的勞力士名表,纖塵不染的義大利皮鞋,腋下夾著的皮包也是LV品牌的。有梁吾周撐腰,他不在乎學校內外的流言蜚語。但他真正能使梁吾周將自己視為心腹的,並不單單在於出手大方,而是對政壇動向的敏銳觀察和在官場博弈中的政治嗅覺。好幾次梁吾周拿不準主意時,都是他給出謀劃策,而事後證明,按著他的路數出牌,鮮有失算之時。這也是面臨新一輪官場角力之際,梁吾周第一個想到他的原因。
梁吾周開出來的這份名單,是他認為應該著力做工作的人物。李聽梵究竟是不是像卞占豐所言已被淘汰出局,現在還沒有定論,需要搞清楚;而張嘉緱作為與自己同時列為後備幹部的人選,無疑將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現在亟需確定下一步的行動方略。倘若李聽梵還是人選之一,那自己基本上就不需再枉費力氣了,人家本來就是主持宣傳部日常工作的,這一年多政績彰顯,上下交口稱讚,又是從省里下來的,還有那麼強大的後台背景——雖然這後台現在靠不住了。老實說,如果真由她來接任老純峰,梁吾周覺得還可以接受,畢竟那是順理成章、眾望所歸的事;但如果她被否決掉了,那自己無論如何就得與張嘉緱一拼高下了,這等好事絕不能拱手相讓。
梁吾周沒理龐武的玩笑。在黨校的中層幹部中,也只有這個人才敢與自己這樣沒大沒小的。他推過面前那張紙,說了自己的擔憂。
龐武抽出一支希爾頓香煙,聞了聞,卻沒點著。——他知道梁吾周對煙味天生反感。蹙眉沉思片刻,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卞秘說得不會有錯,那個女人未必能站得住。」
「哦?」梁吾周揚起眉頭。這是他希望聽到的一個結果,但卻不明白龐武何以如此自信。龐武解釋說,李聽梵當初能作為省里選拔的後備幹部被派下來掛職鍛煉,固然有她本人幹得比較出色的緣故,更多的是團省委和省委組織部給她老子面子。魏東是李副省長的老部下,在當時的情況下,當然樂於把她收在麾下,然後選擇適當時機提拔起來,藉以報答老領導的知遇之恩。倘若他老子不出事,這回市委宣傳部長的繼任人選本來是沒有任何懸念可言的。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李副省長身陷囹圄,自身難保,從上到下,沒有人還會顧忌這位昔日的省委常委。相反,省里市裡高層的人都知道穆天劍與李副省長面和心不和,是政壇對手,如果李副省長仍在台上,這個因素可能不會對李聽梵的提拔產生什麼不利的影響,可是,眼下這個因素就成為決定性的了。何況,穆天劍是省委宣傳部長,對地市一級宣傳部長的任用有話語權,A市市委即使想使用李聽梵,穆天劍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將她否決掉。在這種情況下,魏東如果還打算在仕途上有所進步,就只能選擇盡量避嫌,努力洗白自己與李副省長的親密關係,絕無可能堅持提拔李聽梵,甚至都不會將她列為人選之一。
這個分析與梁吾周所想的大致差不多,但龐武卻講得頭頭是道,很有說服力。梁吾周愈發感覺這傢伙的確是個人物,不讓他當省委組織部長真是上級瞎了眼。
關於重點要做好哪幾個人的工作,龐武說,名單上這些人哪個也不能忽視,誰知道哪座廟上的香火靈?不能幹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蠢事,但重點還是魏東和穆天劍,假如能與省里更大的人物接觸上,那當然更好了,比如省委書記王景林。
「我要有那樣的關係,還能待在這清水衙門坐這個冷板凳啊?」梁吾周搖搖頭,又說:「基礎工作也很重要,到時候真要搞個民意投票,也馬虎不得。」
龐武笑了:「那就不用擔心了,民意再重要,不如上級一句話。A市的幹部,有幾個是靠民意上去的?群眾投你一百票,頂不上領導一張票。」
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梁吾周默然。兩人仔細推敲了一氣,想出了這條「暗度陳倉」之計。
020
梁吾周叫接站的人把自己直接送到中央黨校附近,找了家賓館住下,然後便給中央黨校一位認識多年的副校長打電話。在家時,兩人已經溝通過,梁吾周說A市市委邀請他去給全市黨員領導幹部做一場關於科學發展觀的報告,務請撥冗光臨,他很痛快地答應了。電話里,梁吾周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京,想與他見上一面,同時用商量的口吻說,自己的上司目前正在黨校中青年幹部進修班學習,如果能把這個進修班的班主任一併請出來坐一坐,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副校長說不成問題,兩人約好晚上再會。
放下電話,梁吾周當即趕到中央黨校,找到魏東所在的學員宿舍。魏東剛要去上課,聽傳達室說有人找,便迎了出來,見是剛剛分手不久的梁吾周,有些奇怪,問他有什麼事。梁吾周便把剛才與那位副校長商定的事說了一遍,用懇求的態度說:
「魏書記一定要賞光,這也是給我一個面子,同時也表明咱A市市委很重視這件事,是誠心誠意要請人家去的。」
魏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腦子裡卻在飛快地打轉。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參加這個進修班的六十來個人,都是各省市區選拔上來的優秀人才,說是中青年幹部進修班,人人都明白培養的是省一級的後備幹部。結業在即,能不能得到一個優於他人的進修學習鑒定,至關重要。他來黨校快一年了,雖說與任課教師和班主任相處融洽,但都是泛泛之交,而且自己只是個普通學員,連個班委會成員都沒混上,如果在這個關頭能與校一級領導拉上關係,那好處也是不言而喻的。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利用市委黨校這個關係呢?這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但魏東卻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這是件好事呀,按說我是應該到場的,可是……我剛剛銷假,再請假出去,怕不好吧?」
梁吾周明白他心裡的小九九,卻裝作很著急的樣子說:「您若是不去,我可不好交差了啊!人家是聽說有您出席,才答應參加的。這事也怪我,沒有事先向您請示……」
魏東嘆口氣,很勉強地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安排吧,我向班主任請個假,好在晚上是自習時間,好說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