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楊柳河溫泉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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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河溫泉療養院離市區不遠,這裡的泥療聞名全國。泥療就是將泥加熱稀釋后入浴或包纏患病部位,利用其溫熱作用進行治療,是中醫治病的手段之一。楊柳河療養院的泥療採用溫泉礦泥,內加多種中藥成分,結合了中草藥熏蒸、推經點穴、理筋撥筋、艾灸刮痧、火罐針灸等諸多優點,將脊柱養生原理和中醫的經絡原理應用於整肌,其中「三脈通脊點穴健康療法」頗為人稱道,甚至連日本、韓國、俄羅斯等國病人都遠道而來,為的就是過一把泥浴癮。穆天劍多年前患有慢性脊髓關節炎,早在A市任職時,就經常到這裡做泥療,這次來療養,一方面是要放鬆放鬆,另外也要把省黨代會報告的初稿從頭過過目。——他是報告起草小組的組長。
甲號樓位於療養院最里端,環境優雅而靜謐。這裡平時不對外開放,專門用來接待上級領導及其家屬。穆天劍住的是甲號樓中最好的那間套房,推開窗便能看到人工湖畔婆娑的垂楊柳和林間草坪上不時跳躍的花喜鵲。上午做了保健理療,此刻他剛從午睡中醒來,療養院院長帶著護士過來給他測體溫。
秘書小丁進來報告,說報社張總編來了。穆天劍叫請。
張嘉緱跟在小丁後面走進來。穆天劍本來是盤膝坐在床上,見同來的還有一個笑靨動人身材輕盈的女人,便起身下床,陪著客人來到外間坐在沙發上。院長與張嘉緱認識,打過招呼便想離去,穆天劍留他也坐一會兒。護士給每個人倒上茶。
張嘉緱問候罷,拉過女人給穆天劍介紹說是自己的愛人。劉子得體地奉上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選擇這個時間段來,張嘉緱是經過認真考慮的,他知道療養的人都習慣午休一會兒,午休之後是身心最放鬆的時候。上午來會妨礙人家治療,中午來又影響人家睡覺,小憩之後,精神舒緩,身體熨帖,心情就好,心情好就便於彼此溝通。看著穆天劍興緻勃勃的樣子,他知道自己挑的時機正好。
閑聊了幾句,穆天劍打聽劉子的情況,得知她在婦聯工作,便頻頻頷首道,婦聯的地位很重要,他當市委書記時就經常聽取婦聯的工作彙報。聰明過人的劉子連忙說,現在婦聯的人還經常說起當初穆書記對婦聯工作如何如何重視呢。看了院長一眼,她又跟上一句:
「現在魏書記也很重視發揮婦聯的作用,這次還特別批准我們組織女勞模出去考察呢!」
張嘉緱取出一本對開報紙大小的畫冊請穆天劍過目,說是剛剛編印的報社創刊55周年紀念冊。穆天劍饒有興趣地翻看著,張嘉緱在一旁做著說明。目錄頁過後,便是穆天劍陪同省委書記王景林視察報社的大幅照片,後面還有幾張穆天劍當市委書記時與報社有關的歷史圖片。穆天劍笑著說:
「很好嘛!這就是歷史,歷史啊!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歷史,單位也是這樣,特別像報社,每天的報紙都是一頁信史,更要注意在保存歷史方面下工夫。我常說,一個不善於總結歷史經驗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對自己參與創造的歷史都無動於衷,同樣也是沒有出息的表現。」
「穆部長講得太深刻了,我們搞新聞工作的人應該把這些話當成座右銘。」張嘉緱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
劉子見院長坐在一旁插不上話,便有意和他聊起來,然後又說起女兒也在療養院上班。穆天劍聽到了,忙問做什麼工作。院長說現在是理療助理。劉子笑道,什麼助理,給人家打下手而已。
「不錯嘛,療養院里環境優美,還可以學點技術,適合女孩子干。在哪個療區呀?」穆天劍問。
「她在戊號樓,我叫她過來吧,見見穆部長,正好爸媽都在。」院長說罷,吩咐女護士去一趟戊號樓。
時間不長,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房間里的人不由得同時眼前一亮。劉子忙把女兒叫到身邊,向穆天劍做了介紹。穆天劍笑眯眯地問她名字。
「張呦呦。」
「呦呦?好名字!」穆天劍興緻勃勃地信口吟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一定是爸爸給你起的吧?到底是文化人。」
呦呦臉上泛出半腮粉紅,愈顯嫵媚清純。劉子給她抻了抻淺藍色的護理裙,說:「瞧穆伯伯知識多淵博啊!你爸爸還沒給你背過這首詩呢!」
院長看出穆天劍喜歡這個女孩子,便送人情道:「既是這樣,呦呦,這段時間你就先在甲號樓上班吧,我和主任說一聲,你專門為穆部長服務,每天陪穆部長做做療,散散步,聊聊天什麼的。」
「那敢情好了,還可以跟著穆伯伯學點知識。」劉子高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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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療養院剛回到辦公室坐下,張嘉緱桌上的電話就響了。他抄起一聽,是市委宣傳部綜合處的小范。
「張總編嗎?曲部長要和您說話。」
張嘉緱熱情地應和著,心裡卻有些不舒服。這姓曲的譜兒擺得也忒大了些,真把自己當成市領導了?往常只有魏東、司徒向彬才會通過秘書找下邊的人接電話,連王日普都很少採用這種通話方式。看來這位新上任的主持日常工作的副部長還沒從高新區一把手的架勢中走出來。
曲路平的口氣倒是滿熱情,一口一個「老弟」叫得很親,這使張嘉緱的心理多少平衡了點。
「老弟看了今天的《人民日報》了嗎?理論版。」曲路平閑聊了幾句,轉入正題。張嘉緱回答說尚未來得及看,問有什麼重要內容。
「魏書記的文章啊!」曲路平習慣性地抻著長聲說,「了不得啊,老弟,佔了大半個版哪!我聽說,咱A市幾十年來還沒有哪個市領導能上《人民日報》呢,這可是中共中央機關報,中國第一大報啊!而且這篇文章專門談的是科學發展觀問題,非常及時,非常有深度,有新意!了不得,了不得啊!剛才我請示了向彬書記,他的意見是市報應該全文轉載!老弟你看呢?」
曲路平一口氣說完,一副崇拜有加的態度。
你***都請示過了,還問我幹什麼?張嘉緱心裡罵著,嘴上卻表現得很激動:「是嗎?這可真是開天闢地的大喜事,大好事!曲部長的建議太英明了,我馬上安排,照向彬書記的意見辦,明天就見報,加編者按全文轉載。」
放下電話,張嘉緱按鈴叫來隔壁的文書,吩咐她取來當天的《人民日報》,翻到理論專刊。果然,通欄大標題顯赫地刊登了署名魏東的一篇長文,看樣子足有四千字,佔了大半個版。文末還有一行小注,說明本文轉自《中央黨校學報》,作者是中共A市市委書記,中央黨校中青年幹部進修班學員。
一看題目,張嘉緱的頭就「轟」的一聲幾乎暈過去。這篇文章他太熟悉了,一個月前,市委黨校科研處的處長前來找他,拿的就是這篇文章,不過當時署的卻是梁吾周的名字。科研處長說,科學發展觀教育活動馬上就要全面鋪開,黨校作為理論研究部門,理應起個先導作用,梁校長的意思是先發點東西做做預熱,也算是拋磚引玉吧。張嘉緱仔細看過文章,暗地裡承認確實寫得不錯,但他卻把它壓了下來,理由是全市性的教育活動尚未啟動,需要市委先確定宣傳的基調,此時發表這樣的文章為時尚早。
張嘉緱一陣心煩意亂,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雙手叉腰向遠處望去。太陽快要下山了,東邊的丘陵地帶一片蒼翠,被一圈圈光暈籠罩著,顯得層巒疊嶂,意境幽遠。那片綠地面積很大,周圍環境優美,不少單位都看中了它的潛在價值,報社和黨校也都提交了報告,想遷址到那裡。後來市委和市政府專門開會研究,認為黨校建在那樣一個綠樹環抱、遠離喧囂的地方更加合適一些,於是決定在那裡建設新校區,將市委黨校整體搬遷過去。實事求是地說,報社記者需要經常下去採訪,交通是否便利是個重要考量,在那個偏僻的地方上班的確有諸多不便,畢竟有車一族還是少數。但張嘉緱心裡卻繫上了一個結,總感覺梁吾周處處與自己對著干,而且每次都能佔上風,這讓他一想起來就不痛快。
眼下顯然人家又拔得了頭籌。張嘉緱想,前些日子梁吾周屁顛屁顛地跟著魏東進京,肯定是到中央黨校替上司疏通關係去了,不然的話,在中央黨校那樣高官雲集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地級市市委書記寫的東西哪能被學報看中?!又哪能擠上黨中央機關報的版面?!文章固然寫得不錯,但是能進到黨的最高級黨校學習的人,哪個沒有一班筆杆子,誰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可是這篇文章對魏東的意義卻是非同尋常的,張嘉緱知道,魏東參加的也是後備幹部班,同樣面臨著下一步提拔的問題,在這個關頭露這麼大的臉,遠比一個泛泛的畢業鑒定值錢得多。魏東當然會明白梁吾周付出這份心血的價值,對這樣鞍前馬後盡心儘力的部下,肯定是要有所回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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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狐狸!梁吾周只比張嘉緱大三歲,但張嘉緱還是這樣恨恨地在心裡咒罵他。可是罵歸罵,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補救,扭轉一步棋落後步步棋落後所造成的劣勢。市委宣傳部已經通知要轉載,那隻能照辦了,而且動作要快,要高規格,要大場面。張嘉緱左右思忖,覺得還是先和司徒向彬打個招呼為好,雖然曲路平聲稱已經請示過了。他知道這位副書記自恃有點資歷,一向對魏東不以為然,不事先過個話便貿然行事,儘管司徒向彬挑不出什麼理來,難保私下裡不會對自己有想法。
司徒向彬當然不會表示反對,反而說,這是A市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大喜事,報紙不但要轉載,還要配發個短評,號召全市黨員幹部認真學習領會魏書記文章中闡述的重要觀點,並聯繫本單位實際加以落實。這個規格已經超出了張嘉緱有關加編者按的設想,既然如此,那就大張旗鼓地干吧!張嘉緱暗自佩服司徒向彬的圓滑與老練,明明是在做表面文章,明明心裡想的不一定是這麼回事,卻說得一本正經,一副大局在胸、正氣凜然的樣子。
第二天,市報在頭版以初號字體通欄大標題的形式全文轉載了魏東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並配發了署名「本報特約評論員」的文章。特約評論員文章輕易不發表,只有為配合重大事件才由高層權威人士親自撰寫,一般認為是代表市委市政府的意見,被稱為「公開發表的官方文件」。這篇評論員文章並不是上頭寫的,但司徒向彬在審稿時批示這樣署名,顯然也是做給魏東看的。
文章見報了,張嘉緱心裡卻高興不起來,不論自己如何表現,也是晚三秋的事了,魏東當然不會把這份「馬後炮」式的殷勤與梁吾周空前絕後的歷史性貢獻等同起來。他心情抑鬱地回到家,見劉子正在廚房忙活,便躺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機。A市新聞里,播音員正朗朗誦讀著白天報上轉載的那篇文章。
「真***會拍!」張嘉緱暗罵一句,不知道是說電視台還是在說自己。
他關掉電視,兩手墊頭,沉思起來。
現在全市幹部都看得很明白,隨著李聽梵的出局,真正有實力具備競爭市委宣傳部長位子的實際上只有自己和梁吾周兩個人了。曲路平雖然眼下坐在主持工作的副部長椅子上,但是人人都清楚他只是個過渡性的人物,年紀五十五歲,任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被列為人選。而自己和梁吾周各方面的條件比較起來,旗鼓相當,勢均力敵,誰能勝出,說到家還是上頭一句話。張嘉緱曾對比著分析過自己與對手的優勢與劣勢。就與魏東的關係而言,兩人似乎差不多。魏東這個人比較有城府,平時與部下的接觸也很少,更沒聽說和哪個人私下過從密切。這樣一個對大局具有絕對掌控權的人如果不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其他人便不敢隨意表態。而如何爭取使他對自己有所傾向,是張嘉緱這段時間一直在苦苦琢磨的事。沒料到的是,自己這一方還沒想出什麼錦囊妙計,對方卻已是妙招迭出,一下子便把人脈的天平弄得失衡了。
出奇制勝。想想「兵棋推演」時電腦告誡自己的話,張嘉緱皺起眉頭,很明顯,人家可是正在「出奇制勝」呢。
劉子招呼他過去吃飯。她的興緻倒不錯,飯間,又說起女勞模外出考察的事,張嘉緱心不在焉地聽著。原來,市婦聯要組織一個女勞模學習參訪團到雲南紅塔集團考察,讓她帶隊。劉子現在是市婦聯權益部部長,每年都有不少外出的機會,但云南一帶還不曾去過,這次能藉機去西雙版納和麗江一帶玩一玩,自然很高興。
「這次去十多個人,市委魏書記的夫人也在這個團里。」她補充說。
聞聽此言,張嘉緱頓覺眼前一亮,停下手裡的筷子,盯著老婆的眼睛,問道:
「她也是勞模?」
「她是什麼勞模,咱那大主席給人家打溜須唄!」劉子撇撇嘴,「書記在北京學習,夫人自己在家沒什麼事兒干,她與咱那主席關係不錯,主席便提議讓她跟著出去散散心。本來主席計劃親自陪她去的,但司徒書記沒批准,她又不好說是要陪書記夫人出去玩,所以我就撿了這麼個便宜。」
「太好了!」張嘉緱大叫一聲,嚇了劉子一跳。
「你怎麼了?發神經啊?!」劉子責怪地說。
張嘉緱放下碗,鄭重地對劉子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真是天助我也!老婆,你可是我的貴人啊!」
劉子不解地望著丈夫。
張嘉緱沒心思再吃飯,從頭到尾把自己目前的處境講了一遍,然後說:「我正愁沒有機會與魏書記接觸,老天爺開眼,給了咱這樣一個好機會。你一定要爭取去,而且要千方百計把書記夫人侍候好。別怕花錢,咱家不缺錢,只要你把事情辦明白了,想花多少錢,老公都滿足你。」
不料劉子卻緊張起來:「這哪成啊,我和這位夫人還沒打過照面呢,今天還在擔心能不能照顧好人家。聽說官太太們都有點小脾氣,弄不好,回去枕頭風一吹,書記不更會對你有看法了?」
「要的就是讓她吹枕頭風!」張嘉緱興奮地說,「吹什麼風,就看你臨場發揮了。我老婆有這個本事,我相信你。明天我就給你辦一張信用卡,你帶在身上,放開手花,只要能讓那女人高興,就是大功一件。」
「瞧你,平時我要買件像樣的衣裳,你都嘟嘟囔囔的,給別人花錢,倒大方起來。」劉子佯作生氣說。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嘛,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張嘉緱嬉皮笑臉地說,「當年如果不是我用那把鐮刀割了你一下,你怎麼能嫁給我?那鐮刀可是好鋼打的。」
「去你的吧,還有臉提那件事!」
劉子嬌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