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1
屈維秋的健身活動是晨起散步,五點半走出家門,七點整準時回家,喝上夫人備好的一杯牛奶,再加兩片麵包,一個雞蛋,單位的小汽車已候在樓門口了。他堅信據說是一位偉人的健康秘籍,基本吃素,不忘穿布,堅持走步。那位偉人還有一句名言,堅持數年,必有好處。偉人這個堅持說的是讀書,但屈維秋認為,放在健身這裡,也不錯。世上的許多事情,都貴在堅持,鍥而不捨,好處嘛,等著瞧。
離家一公里,有一處闊大的公園,蒼松翠柏,樓榭湖光。公園裡有古代一個皇帝的陵墓,現時成了民眾休閑旅遊的去處,一年四季,遊人如織,尤其是晨暮,附近的居民來這裡打太極拳,蹦中老年迪斯科,舞劍,放風箏,溜旱冰,一派鶯歌燕舞,安樂祥和。
屈維秋只散步,悠然而去,愜意而歸,有時遇新奇處,也佇步觀望。春末夏初的一天,他看近百人圍在一棵古松下,不時發出叫好聲。趨聲而去,只見古松下站著一位中年漢子,綢褲綢褂,一身雪白,宛若太極高手。但漢子不打拳,他揚起的手掌上落著一隻黃色小鳥。漢子吹聲口哨,那小鳥忽地飛去,直落繁密的枝葉之間,再一聲口哨響起,小鳥在人群頭頂飛旋一番,復又落回漢子的掌上。漢子說,我這隻小鳥雖有些本事,聽話,但毛病也不小,它愛財,特別是好色,常為我惹是生非呀。有人接話,怎麼好色?眾人笑。漢子對小鳥說,色一個。鳥兒聞令,立即展翅而去,落在一個女人頭上,又落在另一個女人頭上,還啄了啄女人的頭髮。那兩個女人都是人群里最年輕的,也果然都清秀端莊有些姿色。人們又笑,笑得兩位女士滿面燦爛很是得意。
剛才問話的人說,愛美之心,鳥亦有之,愛美不能算是好色。漢子說,它真好色,但要表演出來,還請各位,尤其是大姐大妹子千萬不要怪罪。眾人鼓起掌來,那兩位女士也鼓掌。掌聲落,漢子努唇發出一聲奇怪的哨音,那鳥兒又展翅飛去,這回沒往女人頭上落,而是徑落到一個女人的腳背上,還揚起頭扭著脖頸往女人的裙子里看。人們大笑,怪笑,狂笑,笑得女人把一張粉臉漲成了紫豬肝,拔腳往外跑。那鳥兒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圈,又向另一位女子腳下撲去,嚇得那女子轉身也跑。人們的笑聲越發響亮*了。
這鳥人!屈維秋心裡笑罵。他不罵鳥,而是罵人,而且把鳥與人連在一起罵,恰到好處,渾然天成。《水滸傳》里的黑旋風李逵和立地太歲阮小二專好這般罵,罵鳥官,還罵鳥皇上,罵得驚天動地,罵得蕩氣迴腸,罵出了別一番味道。小鳥兒懂什麼呢,基因不對路,荷爾蒙更不對路,好色也好不到人的身上,還不是人在馴化?現在的賣藝人啊,鬼靈精怪,摸准了觀眾的心理,專會玩這種噱頭。連那些名滿天下的大導演、大演員們都時不時整一下這種似黃不黃,不黃也讓人浮想聯翩的小兒科呢。
漢子展開掌心,鳥兒落上去,啄食主人早為它備好的賞賜,不過是幾粒穀物之類的東西。
人們的衝天笑聲羞跑了幾個年輕的女人,卻引來更多的觀眾。又有人問:「你還沒讓它表演怎麼愛財呢?」
漢子抱拳,向四面拱揖:「那就拜請各位大叔大嬸兄弟姐妹我的衣食父母們,在您的衣袋裡摸一摸,百元的票子不算大,一元錢的鋼鏰兒不算小,我的這個小東西都會一一笑納,而且它會認票子,按票麵價值的次序一一接收。至於角啊分的,諸位就別費神了,連農貿市場的販子都不稀罕要了,我這個小財迷更他媽的渾蛋!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小財迷有點像受賄的貪官,進容易,再讓它往外吐可就難了,它收下了哪位的票子,就算是扶貧的善款,在下替這不會說話的小東西一一叩謝啦!」
這就是變相的收錢了,賣藝嘛,終極目的。人們都心知肚明,但還是有許多人舉起了手臂,手裡張揚出或大或小的幣子。那鳥子無須再聽指令,見了票子就飛出去,果然先從面值大的上來,叼在嘴裡,送回掛在樹枝上的黑色仿皮手提袋,再飛出去,再送回,如此這般,往來穿梭,不厭其煩。最大的一張是五十,是鳥兒第一個啄回去的,依次是二十的,十元的,果然分明,一絲不亂。多數是五元、一元的,有紙幣,也有鋼鏰兒。有人故意舉起一角的鋼鏰兒,還大聲招呼,財迷,這兒呢,一元。那鳥兒飛過去,啄起,竟甩向人群外,引得人們又笑。
一個年輕人揚起了一張銀行卡,大聲喊:「現在行賄,講究送卡,誰還一捆一捆地塞票子,多累呀!小財迷,過來!」
人們跟著打哈哈,說現在的卡多了,隨便在街邊就撿一張,誰知你的卡里有錢沒錢呀?年輕人詛咒發誓,說最少還有五六十元,要有一點謊,我給這鳥兒當兒子。有人又起鬨,說不會是看這鳥兒會掙錢,又多了個啃老族吧?氣得年輕人跳進人圈,瞪著眼睛罵,是誰?想找不自在是不是?有本事滾出來,爺們兒陪你單練!
漢子怕打起來,忙向年輕人作揖:「謝謝這位老弟啦。我這個小東西像我,只是個土裡刨食將供嘴兒的命,只認個毛錢兒。且等它再練練,混出個廳級處級,最小也得是科級,它才能知道卡里可裝大錢呢。謝謝啦。」
賣藝的一收錢,便是巔峰已過,謝幕了。人們四散而去,屈維秋也拔了腳步,心裡不由得發著感慨,這江湖之中,最見民心,一個個插科打諢,哪句話里不夾槍裹棒,帶著譏嘲?這般想著,腦子裡驀地似有電光一閃,回頭望去,見古松下漢子正收拾著賣藝用的物品。他轉回身,復向漢子走去。
「你那個小財迷兼小色鬼呢?」屈維秋笑著問。
「收進窩啦。我帶它再換個場兒。」
「它不是聽你的話嗎,還收它幹什麼?」
「養蜂采蜜還得有個蜂箱呢,城裡亂鬨哄的,誰知出個啥岔頭?」
「能讓我再看看你這隻小東西嗎?」
樹枝上掛著一隻有窗有門的小木箱,漢子拉開門,小鳥飛出來,落在漢子的肩頭上。屈維秋湊前細觀,漢子從衣袋裡拈出點什麼東西,說:「這位大哥,攤開巴掌,讓它落到你手上,隨你怎麼看。我還得收拾東西呢。」
漢子淋撒在屈維秋掌心的是幾粒穀物,褐色,像高粱子,卻略小。漢子再吹口哨,那鳥兒果然就乖乖地落在了屈維秋掌上,小爪子蹬一蹬,跳一跳,痒痒的,那通紅的小喙一下一下啄食著穀物,也痒痒的。小東西確實可愛,麻雀大小,渾身披金,紅喙似丹,黑亮黑亮的眼睛宛若點漆。啊,神奇的造物主啊!
「老弟,你喂它的是什麼?」
「酥子。」
屈維秋想起來了,陪夫人去鄉下看岳父岳母時,見過這種東西,準確地叫,應該叫酥子,一年生草本植物的果實,油性挺大,生嚼在嘴裡,有微微的酥麻感。這種東西產量不高,秧稞又很占土地面積,所以村民們就任它自生自滅,秋時隨手採摘,很少有人專去耕種經營。
「它只吃這東西嗎?」
「餓急了,五穀雜糧,啥都吃。但就見了這東西不要命。貪財好色的東西嘴都饞,哈哈。」
鳥兒啄光酥子,復又飛回漢子肩頭。屈維秋掏出一支煙,遞過去:「老弟,先抽一口,歇歇。」
漢子接煙在手,先看看商標,又就著屈維秋的火點燃,深吸一口,問:「哈,軟中華,硬玉溪,抽這煙的很牛逼。大哥是不是有話要說?」
屈維秋說:「你忍痛割愛,把這小東西賣給我如何?」
漢子沒太顯驚訝,只是笑說:「大哥想砸我飯碗啊?」
「你開個價嘛。」
「我還指靠它供兩個孩子上大學呢。再說,這東西在我手裡,多少能換來一點散碎銀子,到了別人手上,也就成了玩物。它是我馴出來的,不會聽別人的話。」
屈維秋要的就是漢子這句話,誰又會輕易賣掉搖錢樹呢。他說:「那你就幫我再踅摸一隻這樣的鳥兒。按我的要求,你再馴出它一兩樣本事來。我出三萬。」
漢子的目光盯過來:「你要它有什麼本事?」
「一、它只在屋裡飛,開了窗飛出去,還能再回來。」
「這是起碼的。你備足酥子,養上幾日,轟它都不走。二呢?」
屈維秋往前後左右瞧了瞧,腦袋湊過去,附耳低言。
漢子一怔:「大哥想用它幹啥?」
屈維秋淡然一笑:「別問,天機不可泄露。」
漢子想了想,又點頭:「也是。兩人下棋,多嘴是驢。想馴出這一宗,倒也不難。難的是抓雀兒。這東西稀罕,這些年尤其少見,比真正的清官還少,扣鳥籠子掛在林子里,三年兩年也難捕到一隻,只能碰大運啦。我這只是公的,家裡還有一隻母的,可母的只想抱窩不聽馴。」
屈維秋笑說:「那你就從孵出的公鳥里選出一隻馴馴嘛。」
漢子搖頭:「那我就不要你三萬了,兩萬我就樂翻了天。這公鳥只要抓進家,就再不乍絨踩蛋兒,那母鳥兒下了蛋也是白抱窩,都他媽的是寡蛋。寡蛋大哥懂吧?沒受精,殼碎了時是一攤臭屎。人都不能強捆著當夫妻,別說雀兒了。」
屈維秋知道這是在變相地討價,他問:「那你開個價?」
「五萬。少一分,大哥別再費話。」
「好,五萬。什麼時候交貨?」
「就是我手裡有現成的東西,想馴出來也得半年一載。明年這時候吧?」
「那不行,太晚了。今年秋後怎麼樣?」
漢子做沉吟狀:「那可得看咱們老哥兒倆的運氣啦,我試試。只是……大哥不會讓老弟我累個孫子似的,又變卦不要了吧?這東西可不是街頭上的烤地瓜烀苞米,你不要還有別人接著。」
屈維秋在身上摸,早起晨練,誰又在身上塞著錢包?還好,在褲袋裡摸出一張卡,看了看,遞過去:「這是家樂福的消費卡,裡面是三千,我還一次沒用呢。你去試試,沒謊就拿它做訂金,我若反悔,這筆錢就算白送你了。」
漢子苦笑說:「大哥你還是賞我現金吧,哪怕是一千兩千呢。我的一丫一小一個念大學,一個讀高中,我還能讓他們拿這玩意兒去交學費呀?」
屈維秋說:「我身上不是沒帶錢嘛。那就這樣,你交貨時,我還是給你五萬,這張卡,就算我交朋友買信譽了,可好?」
漢子又作揖:「那我就謝謝大哥啦?貨有了,我咋找大哥?」
「你給我個電話,我會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