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了少年頭2
卓文姓林,叫林卓文,是團市委的另一位副書記。
團市委的領導配置是一正二副。一把書記靳平,三個月前去了省委黨校,進的是青年幹部進修班,學期半年。依以前的經驗,凡進了這個班的,結業后都另行安排了更重要的崗位。青年團是領導隊伍的後備隊,團市委的幹部挑大樑,是遲遲早早名正言順的事。所以靳平去黨校報到那天,團市委機關里的人差不多都到車站送行了,一個個緊拉著靳書記的手不放,有人還淚汪汪依依不捨。其實團市委機關也有一輛桑塔納,可靳平堅決不讓汽車送他去省城,說那樣太張揚,年輕輕的不好。辦公室主任於玖玲很覺不過意,讓陳中柏再跟靳平說。陳中柏說,不坐就不坐吧,靳書記坐小車的日子長遠著呢。
靳平臨行前一天,去了一次市委。單位一把手去市委請示彙報工作,本是很平常的事,可那天靳平卻一臉的鄭重,還分別到兩個副手的辦公室打了招呼,說袁書記找我。兩個副手便都明白了一把書記此去的使命。袁書記叫袁天榮,市委常委分工由他主管青年團工作。靳平去省委黨校學習,家裡的工作由誰代理主持,便成了亟待敲定的問題。而靳平學習結業后便極可能另有高就,所以代理主持工作者日後就基本可以認定是接替靳平的人選。果然,靳平從市委回來后的頭一件事就把兩個副手找到了一起,平靜溫和地宣布了一項令兩個人都大出意料的決定:「市委領導的意見,我不在家期間,你們兩位的分工都不變,還是分兵把守,各負其責。好在黨校半個月給學員一次回家休息的機會,有什麼事情一時不好定,就暫放一放,等我回家休息時再說,或用電話聯繫。若有急著要辦的大事呢,屬於誰分管的就由誰直接向袁書記請示。二位儘管放開手腳,大膽干,就是出點問題也不要怕,一切由我兜著,好不好?」這麼一講,兩人就都明白了,這叫平分秋色,機會均等,仍是站在一個起跑線上接受考驗。靳平少年老成,果然了得,在這樣極可能交人也極可能得罪人的重大問題上,不偏不倚,恪守中立,日後兩個副手誰能捷足先登領先一步,就全看個人的表現了。
陳中柏分管辦公室和組織部,林卓文分管宣傳部和學少部,還兼著《青春時代》雜誌的執行副主編。兩個人的分工也體現著靳平的用人原則,難見親疏,一碗水端平。雜誌是對外的窗口,主編一職由他自己掛著,陳中柏也掛著一個副主編,都不管具體事。具體工作統由負責宣傳工作的副書記林卓文來抓,名正言順,無可挑剔。靳平在跟兩位副手談過話后,立刻召開了機關全體人員會議,將市委領導的意見又向所有人公布了,那些精明過人的青年幹部們自然也就心領神會地理解了領導的意圖,在研究請示工作時都變得格外謹慎起來。
江南數地接二連三的催債電話可能涉及雜誌社的責任,電話卻都打到辦公室,陳中柏明白此事的處理必須格外慎重,出手稍有疏忽,首當其衝受到傷害者必是林卓文,兩人若是因此引發矛盾,就可能被人認為是自己有意讓林卓文難堪,若有心理灰暗的,還會懷疑這是陳中柏落井下石,藉機排擠打擊林卓文。於玖玲急著要想辦法,他卻表面冷靜一壓再壓,為的就是這層顧慮。可這事又逼到了頭上,若不抓緊築堤設壩,那催債的洪水要是直接衝到市委領導那裡去,挨幾句批評倒是小事,可能連袁書記都會認為這是陳中柏故意往自家門前禁區送球供對方攻射,讓那個守門的林卓文撲救不及被轟下場去。
陳中柏這般前思後想,好費了一番琢磨,就在下班前擺好了棋盤,扯著嗓子喊:「卓文,卓文,你個臭棋簍子,敢不敢再讓我教練你兩盤?」
林卓文應聲跑過來,也是哈哈地笑:「就你?今兒跟夫人請假啦?不急著先接孩子后做飯啦?」
陳中柏笑:「哎,我說主編先生,我昨天偶發靈感,寫了一個小品文,不知給貴刊投稿敢不敢發?」
「黃的吧?」
「多少帶點彩兒。」
林卓文說:「嘁,你敢投我就敢發,怕啥呀,你不是主編啊?先說說看。」
陳中柏說:「有這麼一位先生,愛下棋,卻極臭,頂風臭四十里,常是十盤八盤一頓一頓地輸。有一天,輸得極晚才回家。夫人問,吃飯啦?臭棋簍子說,不吃了不吃了,飽了,吃不下了。夫人問,又有人請?臭棋說,可不有人請,十大盤,盤盤吃得溜乾淨。夫人不解其意,就忙著進衛生間洗浴去了,出來時見先生還坐在床頭髮愣,就催他,你不快去洗還等什麼?臭棋說,不洗了不洗了,睡吧。夫人說,你不洗可不行。臭棋說,咋,不洗還不讓睡覺啦?夫人嬌憨地說,你忘啦?今兒可是咱倆『每周一歌』的日子。臭棋煩躁地說,你呀你呀,咋這麼不會體諒人,我今天只覺活著都無趣,哪還有那個心啊!」
林卓文大笑:「此小品主人公叫臭棋或先生都太抽象,只要你實話實說寫出閣下陳中柏的名字,我保證一字不改,全文照發,而且稿費從優。我寧可發出后親自到掃黃辦寫檢討啦。」
陳中柏也笑:「我就怕林主編倚仗職權之便,才不敢照實寫上尊姓大名呢,你倒學豬悟能,倒打一耙。」
架炮。跳馬。拱卒。飛相。漢界楚河邊硝煙頓起,鏖兵鬥智,拼力廝殺。兩個人都很投入,都想用棋盤上的勝利贏來嘴巴上的痛快。漸漸地,陳中柏露了弱勢,讓對方一炮沉底,又有一車橫衝直闖,掩護一馬過河直逼帥府。林卓文臉上得意,嘴巴里哼起了流行歌曲,「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後……」陳中柏見時機已到,便望著棋盤,邊做思索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你也別得意的太早。我給你當面造謠,你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可要是有人專往咱們頭上扣屎盆子,我不信你還有心『大雁飛過*插滿頭』。」
林卓文停了哼唱,問:「咋個意思?你說誰往咱們頭上扣屎盆子?」
陳中柏說:「這幾天辦公室接了幾個電話,都是長江以南打過來的,說有人拿了咱們的介紹信和記者證到處騙錢呢。」
林卓文猛地抬起頭,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中柏說:「說是叫聶明傑,高高瘦瘦的,還戴著眼鏡。」
林卓文又怔了怔:「那你……是怎麼答覆的?」
「還能怎麼說?沒有的事嘛。我叫於玖玲跟他們說,我們北口團市委沒這個人,我們自然也不會認這個賬。」陳中柏掃了一下對方陡然變色的臉色,催促說,「哎,走棋呀,要不我先躺旁邊睡一會兒?」
林卓文便把手中的馬落下去,竟正落在陳中柏的炮口下。
陳中柏說:「哎,算不算數?」
林卓文還在怔懵之中,忙說:「咋不算數,咱啥時悔過棋?」
陳中柏便一炮轟過去,笑道:「好肥的一匹大馬呀,多謝老兄犒勞。」
林卓文苦笑笑,忙沉心再戰,卻哪裡再有剛才的興緻與機敏,棋勢陡然而下,不過片刻,只好拂棋告負。陳中柏眼見心明,情知那個行騙的事必是與林卓文有了瓜葛,但仍裝作渾然不覺地開著玩笑,說你是服了輸還是想重新再來?林卓文忙點頭,說服輸服輸,我突然想起今晚還有點事,是一個老朋友早約好了的,咱們改日再從容較量好不好?
林卓文急急地走了,留下陳中柏一個人站在拂亂的棋盤旁發怔。這事似乎已經非常明朗,起碼可認定與林卓文有干係,即使不是行騙者的同謀,也必有他工作中的失誤。陳中柏不由得竊竊一笑,心裡陡然生出一絲快意,就好像賽場上兩個交戰正酣的單打選手,當對方突然一腳踏空跌倒在地並挫傷了手腳,勝負便在那一刻提前定局了。可陳中柏的快意僅僅是一瞬,極短極短的一瞬,他就冷靜下來。他知道官場畢竟不可完全類比於賽場,越在這種時候越需冷靜,不動聲色。須知,官場上的勝負往往決定在裁判手裡,而比賽規則也更複雜微妙,所謂宦海浮沉,一言難盡。當上級決策者注意到不戰而勝的另一方的得意時,他可能懷疑選手是否暗做了手腳,如果再懷疑到你落井下石,那你的下場就可能比跌倒的那位更倒霉。一旦讓「裁判」看低了人品,想出頭就難了。況且,林卓文是他的朋友和同事,到了團市委的這幾年,兩人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日常彼此也常有些關照,這種時候若是讓別人看出自己幸災樂禍的小家子氣,那日後還怎麼人五人六地做人行事?誰還敢和你交朋友?
陳中柏原在市裡的一家大型企業里當團委書記,工作搞得挺活躍挺有聲色,就被提拔到市裡來。念大學時,他學的是自動化管理,偏愛的卻是歷史,所以在廠里那幾年,他的辦公桌上常放著一大摞史書,《資治通鑒》《史記》什麼的,有點空閑就捧了讀,給青年人講話時,也常引經論典縱橫五千年,講出許多深奧與趣味。可時間長了,就有話傳過來,說他心大才高,難測難交。有一次,黨委書記到他屋裡閑坐,一邊聊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漢書》翻,走時,竟拉開他的抽屜,把那本書放進去,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這種書,還是放在這裡合適吧?陳中柏一下就怔住了,他從黨委書記溫和寬厚的笑里讀出許多內容,他知道黨委書記一直挺賞識他,把他從技術室調到團委就是黨委書記的動議,並將他作為後備力量進了廠級班子。他調團市委離廠前,黨委書記拉住他的手,又一次提到讀書的事,說,讀點歷史,也好也不好,怎個好,怎個不好,自己琢磨,自己把握吧。他把這話琢磨了好長時間,總覺沒琢磨得深透,不得要領。黨委書記是「*」前的大學生,正宗歷史系的研究生。陳中柏越琢磨越覺出一種人生的蒼涼來。
於玖玲推門進來,一副笑吟吟的模樣。陳中柏奇怪地問:「你還沒回家呀?」
於玖玲說:「領導還忙著,咱小兵哪敢臨陣脫逃啊!」
陳中柏說:「忙什麼忙,下班了,輕鬆輕鬆,跟卓文書記下盤棋。」
「那林書記咋走啦?」
「他說有急事,朋友約他。」
於玖玲抿嘴一笑:「那事林書記怎麼說?」
迎著於玖玲的目光,陳中柏的心不由得悠悠一沉。這女子,原來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他沉吟了一下,說:「他什麼都沒說。」
於玖玲問:「那陳書記準備下一步怎麼辦?」
陳中柏想了想:「你的意見呢?」
於玖玲說:「依我看……就直接向市委袁書記彙報。靳書記走前不是有話,有急事可以直接向袁書記請示嗎?」
陳中柏搖搖頭:「不太好吧。」
「怎麼不好?」
「靳書記剛離家這幾天,同志間……可別鬧出誤會。」
於玖玲又一笑,亮亮的眸子似乎把一切都看得清楚了。她隨手將陳中柏辦公桌上的東西整理清爽,說:「我倒還有一個想法……」
「說說看。」
「嗯……」於玖玲卻又搖搖頭,「我是瞎想,不著邊際的,就別再瞎說啦。」
「言者無罪,就說嘛,還怕抓辮子呀?」
於玖玲卻抓了塊抹布,在本來很潔凈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好一陣,才似喃喃自語地說:「這應該……是個機會的。」
陳中柏一愣,旋即也就明白了這喃喃之語里的意思。他急抓起桌上的皮包,說:「你看我這腦子,我那口子今晚有事,告訴我下班後接孩子,我差點忘了。幼兒園的阿姨不定咋罵我呢。」
於玖玲的手在桌面上停了一下,接著又擦,說:「那你快去吧,我幫你把屋子收拾收拾,馬上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