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突變

寒夜突變

當曹操從睡夢中驚醒時,發覺屋裡很亮,原來院子已經燈火通明,光芒照了進來。莫非起火了?他披上衣服趕緊奔出門外。只見闔府的家奴院公齊刷刷站立已畢,手中燈籠火把照如白晝。

他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就見秦宜祿舉著火把跑到他身邊:「大爺,出事兒了。您仔細聽!」

曹操抬起頭仔細聆聽,深夜寂靜,只覺自西北方向傳來悠揚的鐘聲:「朝廷出亂子了……這是玉堂殿的大鐘。」

自光武中興以來,漢都由長安遷至洛陽。

光武皇帝劉秀重造皇宮殿宇,在南宮朝會的玉堂殿外鑄造兩口大鐘,皆有一丈有餘,每逢緊急朝會或遭遇變故就要鳴鐘示警,凡俸祿千石以上的官員必須馬上入宮,片刻不能耽擱。

就在這時,樓異捧著燈、引著一身朝服冠戴的曹嵩走了過來。老頭見兒子還傻站著,催促道:「速速更衣,咱們一同入朝。」

「什麼?」曹操一愣,斷沒有六百石議郎也聞鐘上殿的先例。

「叫你換你就換,朝廷已經派人通告,凡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一律入宮議事。」曹嵩說罷轉身而去,「我先去吩咐車馬,你快點兒吧。」

曹操趕緊回屋,由著秦宜祿替他梳頭、更衣,忐忐忑忑都不清楚穿的哪套衣服了。此時他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皇帝駕崩了。

當今天子劉宏雖然才二十九歲,但自中興三代以來天子盡皆早亡。先帝劉志算是最長壽的,也只有三十六歲。孝安帝終年三十二、孝章帝終年三十一、孝順帝三十歲駕崩,孝和帝二十七,孝質皇帝八歲被梁冀毒死,孝沖帝僅僅三歲而亡,孝殤帝兩歲就完了……

曹操越想越覺得是皇帝死了,進而又意識到皇長子劉辯才十二歲,將來的朝局該何去何從呢?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只聽父親一聲斷喝:「你磨蹭什麼!還不快走。」

「是是是!」曹操緩過神來,趕緊隨在父親身後穿院出府。

等他們邁出府門才發覺,事態絕非皇帝駕崩這麼簡單。只見永福巷裡人來人往,各府都燈火燦燦,此乃達官雲集之地,所有府門前都有兵丁持戟而立,也包括自己家。莫非朝會的命令已經下達到每一家了?曹操依稀記得自己十三歲那年先帝劉志駕崩時的情景,雖然也是深夜突變,亂過一兩天,但絕沒有兵丁把門,也沒有連夜就把滿朝文武都召入宮內。

他們出來得有些晚了,遠遠近近的京官差不多都已經離開家門。本來挺寬敞的街道,無奈官車實在太多了,被塞得水泄不通。不少官員帶著家人在後面喊嚷催促,鬧得人聲鼎沸。曹嵩回頭看了眼兒子,提高嗓門道:「這可不行,為父身在列卿必須早到。此番陣仗一定宮裡有大亂子,到這會兒不必管什麼規矩,咱爺倆步行!」

曹操連連點頭,心道:「畢竟薑是老的辣,爹爹閱歷豐富、處亂若定,別看自己快三十了,還得跟老爺子學呀。」

滿街都是舉著火把身挎利刃的兵卒,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光線強得刺眼,也用不著家人取燈籠引路了。爺倆在諸馬車間穿來穿去,不多時就擠出了永福巷。哪知到了通往皇宮的平陽大街,眼前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一隊一隊的兵士刀槍林立,另有兵丁把住城內各家住戶,平民一律不得邁出家門半步。看服色,洛陽北軍射聲、步兵、屯騎、越騎、長水五營兵丁盡皆出動彈壓地面,執金吾①調動指揮如臨大敵一般。實在是太擁擠了,各條街巷堵著的官員都下了車,推推搡搡間,也不知有多少人丟了牙簡。接著又聽到鐘鼓齊鳴,也辨不清方向了,洛陽城四周城門樓都在鳴鐘,響聲連綿不斷,這是催促官員速行。

曹操攙著父親也融入到洪流之中,越往北走人越多,再見不到一輛車了。這會兒也分不出什麼品級高低了,所有人倒都冠戴整齊不失朝儀,無奈心中慌亂步履倉促。皆是同朝為官熟識不少,大家邊走邊交頭接耳議論:

「怎麼了?怎麼了?」

「北軍造反了嗎?」

「不會是皇上他老人家……」

「有賊人圍城嗎?」

「宦官作亂!一定是張讓那廝……」

「皇上究竟在哪裡?不會還在西園吧?」

說話的人太多,嗡嗡的,後來也聽不出什麼了,加之連綿不斷的鐘聲,敲得人心慌。雖說還是二月春寒之夜,這麼多人在一起,卻也覺不出冷來了。

眼看至皇宮大門,奔走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有兵丁嚴格盤查。曹操大老遠就見黃門蹇碩親自帶著兵卒,在前面挨個搜身,連獲准帶劍上殿之人這次都被禁止了,更有幾個老臣的拐杖也被收了去。今夜是寸鐵不得入宮。

進了皇宮就得守規矩,頃刻間所有人都不出聲了,漸漸地連鐘聲也停了。青黑的服色一眼望不到邊,彷彿一大群奔向巢穴的烏鴉。入儀門,穿過高牆相夾的復道,萬籟俱寂間木屐踏著青磚都能聽見回聲,更增添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出了復道豁然開朗,只見玉堂殿前開闊之地,黑壓壓的羽林軍弓箭在手。五官中郎將、左中郎將、右中郎將、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羽林左監、羽林右監,這光祿勛七署將官和衛尉部屬個個鎧甲鮮明,閃出一條衚衕,殿上燈火輝煌宛如蜃樓。

百官已在行走間依照品級爵位漸漸分出先後位置,潮水般的人流蹬階上殿。這會兒曹操才瞅見陳溫、鮑鴻鮑信兄弟等人皆在其中,都是憂心忡忡低頭瞧著路。這邊崔鈞扶著父親崔烈上玉階,還有楊彪、楊琦架著年邁蒼蒼的老楊賜一步一歇,那旁卻是袁基左攙右扶袁逢、袁隗倆老頭。早春的夜裡,玉階打了一層露水,對於年逾古稀之人實在困難。

曹嵩掙脫兒子的手,指指袁基小聲耳語道:「我腿腳靈便,你去幫幫他們爺們。」曹操趕忙過去,拉過袁隗的衣袖,架著老人家往上走。袁基點頭以示感激,畢竟這裡不是說閑話的地方。

官員朝會是有等級制度的,雖然玉堂殿容納二百人有餘,但今天來得太多太全了,等公卿、列侯、侍中眾官入內,就擠得差不多了。大夫以下官員就只有站在殿外了,再往身後看,佐丞、令史、掾屬、謁者、冗從等小官擠擠插插,有的排在玉階上,只能抻著脖子往裡看,還有的才剛出復道就擠不動了。曹操本想與鮑信兄弟湊到一處,但根本擠不過去,就挨著袁基擠在了殿門口最前面的位置。

這深夜朝會與往常大不相同,參拜之禮一概免去,本來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南列一排,號為「三獨坐」,今夜也全撤去了,好讓外面的人也看清楚。另外內廷的官員也在場聽朝。

只見皇帝劉宏早就坐於龍位之上,冠冕堂皇卻是倉促間披著衣裳沒有系好,臉色也顯得十分蒼白。在他身後不遠處,張讓、趙忠、段珪等十二常侍都是垂首而立,還有呂強、郭勝等大小黃門也密密麻麻擠在殿角,連身歷五朝九十多歲的老閹人程璜都被攙來了,宮燈之後昏昏暗暗也瞧不清楚還有什麼人。

過了良久,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聲音總算是停了。只見蹇碩箭步如飛奔上殿來:「回萬歲,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絕大部分已經入宮。未到者皆由兵士拘禁在府,已不得出戶。」

劉宏沒說話,抬了抬手。

蹇碩會意,轉身對著殿外高呼:「關閉宮門!」

「關閉宮門……關閉宮門……關閉宮門……」宦官將聖命一層一層地傳出去。百官面面相覷:關門做什麼?

「眾位卿家!」劉宏站了起來,「此番不是朝會,是有駭人之事發生。今夜有人竟赴省中密報,太平道招兵買馬聚眾不下百萬,將於下月五日造反。」此言一出盡皆嘩然。

「肅靜!都肅靜!」蹇碩扯著嗓門高喊。

「想那張角狼子野心,托邪術於正道,朕必將其明正典刑!可更駭人的是,反賊已有一支人馬深入河南之地,就在洛陽眼皮子底下。此賊名喚馬元義,乃太平道賊首張角之心腹,他派弟子唐周入宮收買宦官行刺寡人!」大家都能從皇上眼睛里看出恐懼,「幸好那唐周臨事而懼,赴省中出首伏法,已將太平道賊勢上報。」

說著他從御案上抓起一卷竹簡擲於大殿之上,「此事若積薪於宅,不可不除!今夜必須將馬元義一夥反賊剿滅。朕已經傳詔,洛陽十一門同時戒備,京畿八關之地緊守禦敵。」

所謂八關,即函谷關、太谷關、廣成關、伊闕關、轅關、旋門關、孟津、小平津,乃京畿河南的守備要塞,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八關一旦緊閉,河南之地便與外界隔絕,這伙反賊的勢力再大,要想突出京畿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將作大將何進!」劉宏高呼國舅出列。

曹操看得分明,何進雖然是九卿之貴,名義上掌管宮院修築的將作大匠,但恐怕這還是第一遭當眾被皇帝喚出朝班。他趨著身子哆哆嗦嗦從位子上爬了出來:「臣在……」那聲音顫顫巍巍的。

「寡人命你立刻就任河南尹,接管京畿治安,並有權監管洛陽五軍七署所有兵馬,起兵捉拿馬元義,剿滅反賊!」

何進把大圓腦袋緊緊貼著地面,磕磕巴巴道:「臣、臣……臣實在是才力不及,恐、恐不能勝任。」

百官聽他這樣說,無不側目:這是個什麼國舅呀!到這個時候還要推辭,真是一點兒為官之術都不通。五軍七署中這麼多精幹的校尉司馬,豈能真用你出謀劃策衝鋒作戰?明擺著是軍權太大,交給別人不放心,才特意給你這個皇親國戚的。這點兒意思都不懂,還當什麼官呀!

劉宏也了解他這位舅爺是什麼材料,但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沒什麼人可以完全信賴了,便繞過御案親自扶起何進:「何愛卿切莫推辭,五軍校尉司馬眾多,定能輔佐你馬到成功。」

「這……好吧!」何進感覺皇上死死掐著他的腕子,料此事不可推脫,這才唯唯諾諾答應下來。

劉宏也鬆了口氣兒,回歸龍位一拍御案:「把宮中內奸帶上來!」

隨著這一聲喊,早有蹇碩領著羽林軍押上兩個五花大綁的宦官。大夥抻著脖子一看,不少人還真認的,乃是太官令封諝與中黃門徐奉。曹操倒吸一口涼氣:太官令主管皇帝飲食,要是在御膳中下毒,刺王殺駕不過舉手之勞呀!

「唐周密報之書已然言道你二人收受反賊賄賂,今天就殺你們祭旗,以正軍威!」

「冤枉啊……奴才貪些小財,絕無串通姦邪之舉……皇上……」兩個人還要分辯,卻被拖死狗一樣拉了出去。隨著凄厲的喊叫漸遠,大殿內一時寂靜。何進還直愣愣站在中間,都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麼。監督五營的北軍中侯鄒靖見狀,趕緊從殿口擠進去跪倒:「啟稟陛下,軍旅之事十萬火急,不可再拖延,吾等當效死命。臣請即刻發兵!」

「嗯,速速領兵前往。」劉宏擺擺手。

鄒靖起身見何進還站著不動,朝他努了努嘴;何進看倒是看見了,無奈不明就裡,也朝他努嘴。鄒靖真有心豁出性命大罵他一頓,可國難當頭,只得強耐著性子道:「國舅呀!您是主帥,趕緊去典兵呀!」

何進這才明白過味兒來,匆匆忙忙往外跑,到了殿門口又想起還未辭朝,回頭躬身道:「臣辭別聖駕。」轉身沒注意門檻,絆了一下,險些當眾摔個大馬趴。曹操就擠在殿門口,看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笑,咬牙矜持。再看門裡門外的百官,也個個金魚望天,兀自忍著笑。這與緊張的氣氛太不協調了。

劉宏也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色道:「今夜京師有變,所有官員不得出宮,就由羽林軍護衛,在宮中休息,待北軍抓獲賊首才准回府。」說是護衛實際上是監管起來,既然宦官中有內奸,百官中就更難免了,萬一有人替反賊送信或者趁機在城中作亂,便一發不可收拾。這樣把所有官員軟禁在宮,羽林軍就張弓於四周,天大的本事也興不起浪來了。

此時已近丑時①,大家都鬆懈了下來。劉宏受了這半宿的驚也疲乏了,歪了歪身子道:「諸位卿家,關於鎮壓反賊之事還有什麼要說的,今夜不論身居何職,但言無妨。」

此語一落,卻見從殿角之處閃出一個中年宦官來:「臣呂強有要事啟奏,請陛下恩准。」

劉宏也頗感意外,揶揄道:「你有什麼話可以回後宮再說。」

呂強低著腦袋:「臣此番奏對思慮已久,懇請陛下趁此機會與百官定奪。」

「那就說吧。」劉宏也懶得與他費話。

「請陛下速速赦免黨錮之人。」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里裡外外無數雙眼睛都懇切地看著皇帝。黨錮解禁,多少士人的願望啊!但是一次次的打擊接踵而至,都已經不敢奢望了。沒想到今天卻從一個宦官嘴裡說出來,這是誰都預想不到的事情。

劉宏瞥了呂強一眼,低下頭無奈地嘆了口氣。他雖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敢面對百官的直視。

呂強也曉得這是犯忌諱的事,始終低著腦袋:「黨錮積年已久,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此時此刻,皇上當開君恩,赦免黨人,解除禁錮,示恩德於天下。若不赦免,恐怕資眾與敵,更增張角之氣焰。萬歲!您千萬要……」

「別說了!朕明白,」劉宏點點頭,自己各方面的敵人都可能結成同盟,這道理他還是懂得的,「自今日起黨錮之人全部赦免,其中孝廉、明經之士仍可徵辟為官。」

「皇上聖明啊!」不知多少人脫口而出,喊得真是振聾發聵!自竇武、王甫之變,橫亘十七年的黨錮之案總算是一筆勾銷了。曹操樂瘋了,不知不覺間竟和身旁的袁基四隻大手攥到了一起。但當他在列卿中找尋父親時,卻見老人家一臉不快地坐在殿中,再細看,樊陵、許相、賈護、梁鵠等人也面沉似水,這些可都是攀附宦官靠黨錮起家的人。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劉宏背後的十常侍,雖然燈火恍惚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卻分明見到張讓等一雙雙眼睛狠毒地瞪著呂強。

劉宏故意敲了敲御案道:「但還有一事,寡人思索良久了……」

執手慶賀的官員一聽還有下文,立刻恢復了安靜。

「國難思良將,已故太尉段熲,能征慣戰廣立奇功,惜乎遭王甫牽連而死,實乃不白之冤。其家小尚在流放,今日一併赦免,允許返還故里。」說到這裡,劉宏提高了嗓門,「望列卿明白,凡是有功於寡人者,寡人定不辜負。」

此言一出,那些因黨人解禁不高興的人總算是有了點兒笑模樣。其實劉宏的用意很明確,現在朝中有不少人是因黨錮而得以晉陞的,更有甚者是屠殺黨人的劊子手。作為皇帝是絕不能容忍一派勢力壓倒另一派勢力進而威逼自己的,他要讓兩派勢力並存以維持平衡。所以他說段熲不白之冤是瞎話,實際上就是故意要給他翻案。只因段熲曾經捕殺黨人、太學士數千人,是諸多參與黨錮官員中下手最狠的。現在承認他的功勞就等於堅持黨錮的正確,順便給那些曾經迫害過黨人的大臣吃了一顆定心丸。

無論如何,這個結局也算是「皆大歡喜」了,接下來無事可做,就是靜候那位屠戶國舅的捷報了。

劉宏緊緊龍衣起身道:「宮門已關,列位愛卿不得擅自離開,你們就地休息。恐怕天還有些涼,公卿以上大人賞賜錦袍一件抵禦夜寒。朕已經命人備下湯餅為百官果腹取暖,這一夜大家可以隨便一點兒。」說罷起身迴轉後宮,走了沒幾步,卻突然回頭道,「楊賜、袁逢兩位老愛卿,你們隨朕來……」

進宮時拐杖都讓蹇碩收去了,又跪坐了半天,楊賜、袁逢哪裡還站得起來。

「慢慢走,不著急。准你們兒子照顧著你們一同來。」劉宏擺擺手先走了。皇上與十常侍一走,所有人都輕鬆下來。玉堂內外熙熙攘攘,曹操知道自己身份碌碌不好進去伺候父親,便竄到了鮑信兄弟跟前。不多時,陳溫、崔鈞、楊琦這幫平素交好的人也都聚攏過來。

鮑家兄弟是好武之人,尤其是鮑鴻更是好武成癖,開口便抱怨:「出兵打仗竟然沒有我的份。」

鮑信笑道:「大哥也太痴了,你先想辦法混進北軍再說吧。」

楊琦卻垂頭喪氣:「早聽我伯父之言,何至於有今日之變?」

崔鈞自言自語:「伯求兄也總算是熬出頭來了,可惜最後卻是因一個宦官的人情,不美不美。」

陳溫又嘀咕著:「我得看看馬公去,要是可以的話,先扶他回東觀歇著,他有老寒腿呀。」

看來各有各的滿腹心事,卻沒一個與曹孟德此刻所想貼邊。正獨自發愣間,卻見諫議大夫朱儁伸著懶腰,從殿里走出來:「孟德小子,昨日下午咱還在袁府聊天呢!誰料想一夜之間風雲突變人心惶惶。」看來那兩句奉承話威力不小,朱儁竟主動來尋他。

曹操趕緊賠笑道:「我看您倒是泰然自若,毫不在意呀。」

「是禍躲不過!」

曹操總算是找到一個能說心裡話的人了:「大人,依您高見,何進此去能否拿獲馬元義?」

「八關已閉,一定是手到擒來了。」朱儁活動著腰腿,「但是亂子馬上就來。張角有百萬之眾啊!雖然事情敗露,能善罷甘休低頭伏法嗎?一場刀兵之亂近在眼前。」

這恰恰是曹操此刻所關心的:「大人,我看不止百萬呢!」

「哦?」

「各地的山賊草寇、邊庭的反民,還有那些因為種種暴政家破人亡的流民。張角一起,他們都得跟著反,天下就要大亂啦!」

朱儁嘆了口氣,道:「皇上這算是折騰到頭了,馬元義好擒,後面的事情可怎麼辦呢?涼州羌亂已久,不可能在這時候調兵迴轉,關東諸州想都不要想了,此時徵兵又不穩妥。單靠著北軍這點人馬,這仗不好打啊。」

曹操點點頭,又道:「不過今天我算是見識到皇上的風采了。聖上一點兒都不愚鈍,單拿今天赦免黨人這檔子事兒論,片刻之際他竟尋出段熲的舊事,腦子真是快呀。如此精明的君王,怎麼就沒把心思用到政務上呢。」

「這都是咱們一廂情願的事,其實咱們都錯了,皇上他不想祖宗基業、也不想朝廷大事,他與黨人無仇無怨,也與宦官沒有什麼恩情。」朱儁捋著小鬍子,眼中流出一陣無奈,「他腦子裡只想玩樂,誰能陪他玩樂他就袒護誰。他的確精明,但是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玩樂而已……可惜啊……」

「現在惹出這樣的大亂子,他算是玩到頭了。」

「我現在只想一件事,等到張角起事,涼州將領抽調不回,皇上又會派何人去平叛呢?」朱儁眨么著黑豆般的小圓眼睛,「哼!八成這扎手的差事又要塞到我手裡了。」

曹操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想法:他可是承諾過要帶我出兵打仗的,真要此人為帥,我不是也可以一展身手了嗎?既而曹操又覺得這想法很邪惡,自己是大漢的官員,應該盼著國家太平無事,怎麼可以盼著有人造反呢?這心情還真是矛盾呀……

這時袁基突然跑過來,作揖道:「剛才上殿時,多虧孟德賢弟攙扶我老父。」

「這點兒小事算不得什麼。」

「唉……我家本初、公路都不肯出來為官,慚愧呀慚愧。賢弟看到楊琦了嗎?」

「在那邊。」曹操用手指了指。

「多謝多謝……」

「有事嗎?」

「皇上請二老到後面議事,哪知說著說著楊公與皇上頂起來了,君臣二人聲嘶力竭對著嚷了半天。楊公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趕緊叫楊琦也去伺候。」說罷袁基徑自去了。

「聽見沒有,事到如今皇上還聽不進忠言呢!」朱儁苦笑道,「真要是打起仗來,只怕那領兵之人不死在反賊之手,反喪在奸臣之口。這差事可千萬別交給我。」

曹操與朱儁又聊了一會兒,漸到寅時,天蒙蒙轉亮。沒有一點兒戰報,把守的羽林軍還是毫不鬆懈。二人就下了玉階,尋個背風的地方,在御園青磚上席地而坐。畢竟還是早春,尤其黎明之際最是寒氣逼人,民間俗語喚作「鬼呲牙」,連鬼都凍得呲牙。

年輕人還好辦,但是出仕有早晚,議郎也有年紀大小,上歲數的官員熬了半宿又挨凍,實在吃不消。就在玉階邊上,有一個年邁蒼蒼的老議郎凍得哆哆嗦嗦,倚著欄杆直打晃。曹操認識,是蜀中名士董扶,最善讖緯星象之學。曹操素來不信讖緯之術,所以並不怎麼敬重此人。但是看老人家受凍也心有不忍,便走過去想要幫他焐焐手。

正在此刻,自殿上走出一位大人物!

此人身高八尺,不胖不瘦,白凈臉膛,龍眉鳳目,高高的鼻樑,元寶耳,一副濃密烏黑的鬍鬚撒滿胸膛。任誰看,也猜不出他已經年近五十歲了,若是年輕必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舉手投足間透著天生的高貴與儒雅,但是這儒雅之中又似乎藏有不易察覺的鋒芒。這也難怪,朝廷百官,論及身份高貴當首推此公——宗正卿劉焉。

九卿之中以宗正卿為尊,因為這一官職是掌管皇家宗室事務乃至分封王國的。也正是因為其特殊性,這一職位必由宗室成員中身份高貴、名望出眾之人擔任。劉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乃漢魯恭王之後,孝景帝一脈玄孫,歷任郡守,以禮賢下士儒雅高潔著稱。四十多歲便享有宗正之貴,這也是立漢以來不多的。

只見劉焉快步走下玉階,順手脫掉皇上剛賞的錦袍,給董扶披上:「我早就惦記著您呢!」

董扶顫顫巍巍道:「不敢,這是皇上賜您的。」

「甭管那麼多,您老只管穿!」說著劉焉親手為他系好。

董扶感動得熱淚盈眶:「大人您……真是……」

劉焉攙住他:「走!咱們一同進殿暖和。」

「官職低微。不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劉焉一挑眉毛,「想要什麼跟我說,宮裡宦官、侍衛多少也得讓我三分。我說讓您進去,他們哪個敢說三道四?」

「劉大人讓您進去您就進去吧。」太倉令趙韙笑著走了過來。他後面還跟著議郎法衍、孟佗。

劉焉看見他們很高興:「走走走!都跟我進去,這麼大的玉堂殿還擠不下幾個人嗎?」說罷點手喚過一名小黃門,「你去盛五碗熱湯,給我端進去。」那宦官惹不起他,趕緊應聲而去。

曹操見了冷笑一聲,暗道:「好個拿大的劉焉,倒是會仗著身份收買人心。」

不過,曹孟德還真是小看了劉焉這個人物。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這種動蕩局勢下,遊離於宦官、清流之外的第三種勢力正在慢慢抬頭。當錦袍披到董扶身上時,以劉焉為首,趙韙、法衍、孟佗為謀士的東漢第一股分裂勢力已在醞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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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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