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意冷
第二天清晨,曹操找來樓異吩咐他速往京師。
「紋石的差事不能再耗著了,你去把張京叫回來,台縣的公務還等他處理呢。叫那些民夫都散了吧,留幾個人看料也就夠了。」
「諾。小的這就去準備。」
「慢著!」曹操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這個你替我遞往省中。」
「諾。」樓異伸手來接,曹操卻死死攥住,道:「你聽好了,這是個要緊的東西,遞交前萬萬不可讓我爹知曉。另外,辦完事你不要急著離開,這份奏章有什麼反應,你替我打聽清楚了再回來複命。」
「小的明白。」樓異不敢多問。
曹操這才鬆手,看著他亦步亦趨退下去。
這份奏章的內容是為十八年前黨人首領陳蕃、竇武鳴冤。現在黨人雖赦,但冤死的陳蕃尚未平反昭雪。現在宦官與黨人雖矛盾重重,但都是暗流相鬥未曾表露,而陳蕃之事是朝廷萬萬不能提起的禁忌。
曹操這份奏章字字斟酌,從自己禁斷淫祀談起,論及陳蕃在青州的舊事,最後立言道「陳、武等正直而見陷害,姦邪盈朝,善人壅塞」,公然要求恢復陳蕃、竇武的名譽。這一份奏章遞上去,必然要鬧出一場大風波來。曹操這樣做已經是不計後果放手一搏了。一旦成功自己便可以大長正氣享譽士林,但若是失敗就會跟王允、徐璆一樣下場,甚至還有性命之虞。
就在這種前途未卜的期待中熬過了七天,京師卻一點兒風聲都沒有,彷彿這份激烈的奏章投到了死水裡。曹操焦急期盼著洛陽的消息,等啊等,樓異、張京沒等來,等來的卻是秦宜祿!
如今的秦宜祿已經不是曹家的僕人了,誰料他身著錦緞比跟自己時更光鮮了。他被差役引進府內,見了曹操跪倒便拜:「小的秦宜祿拜見曹大人。」
曹大人?當年張嘴一個爺、閉嘴一個爺,如今卻叫自己曹大人,曹操心裡不是滋味,冷冷道:「你現在混得可好?」
「托您老的福,小的回到洛陽不敢面見令尊大人。」秦宜祿的口氣已經十分疏遠,又面有得意之色,「萬般無奈之際,小的投到河南尹何大人府中為仆了。」
「何苗!?」曹操順口驚呼出來,他沒想到秦宜祿會委身這個人府中:何苗乃何后的同母弟弟,雖為二國舅,卻與憨厚善良的何進大不相同,是十常侍張讓、趙忠的死黨。秦宜祿投到何苗手下,豈不是將自己當年所有事情都端給宦官了嗎?
秦宜祿似乎就是想讓曹操害怕,故意挖苦道:「曹大人,您當著小的面直呼我家大人的名諱,未免失禮了吧?」
「是是是,本官口誤了。」即便心裡膩歪,曹操還是得道歉。
「前兩日,大人有一份奏章遞入省中吧?」
曹操頭上汗涔涔的,突然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秦宜祿訕笑道:「可惜您的大筆華翰未能打動聖聽。奏章所言之事皇上不準,根本沒有廷議,僅交與三公看了看。可憐呀,只因為您這份奏章,又牽連死三位老臣呀!」
「你說什麼?」
「當朝司徒陳耽力挺您的奏議,忤逆天子獲罪。諫議大夫劉陶保奏陳耽不成,上殿謗君。結果兩人一同下獄,張讓當天晚上就派人把他們毒死了。」
曹操臉色蒼白。劉陶、陳耽都是曾經位列公台的老臣,這樣無聲無息就被十常侍害死了,而這件事竟是因為自己的一番奏章引發的。
「您不忍了?」秦宜祿笑得更加猖狂,「還沒完呢。老楊賜久染重病,聞知劉、陳二公斃命,當即疾發而亡!」
「楊公他老人家也……」曹操如鯁在喉,他徹底被這個以前對他唯命是從的奴才擊敗了。楊賜是朝廷正直之臣的脊樑,他一倒朝廷的正氣也就徹底湮滅了。
「您猜猜誰當了太尉?是許相!綽號『不開口』的許相,跟張讓最最交好的人。唉……三位公台老臣接連身亡,您也該明白自己那點兒斤兩了吧?我家大人有好生之德為您講了好話,加之令尊苦苦哀求,他跟許相的那點兒老交情又救了您一命。他們費盡口舌,總算說動萬歲不怪罪於您。」秦宜祿得意洋洋。
曹操真恨不得把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踢死,咬著牙道:「家父自不必說,許叔父我也自會感念,可你家大人還真是好心呢!」
「這就是您不明白了。我家大人聽說您毀壞劉章的祠堂很是高興。說劉章殺了呂后家,呂家是外戚之人,而我家大人也是外戚之人呢。一筆寫不出兩個外戚,您對何家也有功呀!」
「你放屁!」曹操實在怒不可遏。
「您別急,別急……」秦宜祿畢竟跟了他十年,很怕他動怒,「小的實言相告,我家大人現處國舅之尊,十分仰慕您的威名。」
曹操這會兒聽出點兒子丑寅卯來了,秦宜祿是替何苗來拉攏自己。
「曹大人,您對小的有故主之情,而何國舅對小的也很不錯。所以小的一廂情願想讓二位結好。現在我家二國舅就要晉封車騎將軍了,一旦開府便可與大國舅何進並駕齊驅。您如今處在這個位置,前有宦官之恨,後有督郵之迫,倒不如投靠我家大人。一可保性命無害,二可保俸祿不失,三也可叫令尊大人放心,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曹操故作沉思低頭不語。
「您不要以為掾屬有失身份。那安平人樂隱、汝南名士應劭,如今都依附了我家大人。」秦宜祿說到這裡往曹操跟前湊了湊,「莫看現在我家大人與張讓相交深厚,將來有一日後庭有變,我家大人也想在諸位高士協助下剷除宦官。這與您平生夙願並不相悖,您說呢?」
曹操可不想趟外戚的渾水,更何況何苗之上更有何進,兄弟倆離心離德難成大事。但事到如今自身難保,又豈敢再得罪國舅?他腦筋一轉,緊蹙雙眉裝作思考,緩緩點頭道:「好吧。不過此事我要再三思量,還得徵求一下父親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老爺那裡一定會同意的,您要是實在說不動老人家,我去!憑我這張巧嘴肯定成。」秦宜祿喜笑顏開,一高興又稱曹嵩為老爺了。
曹操見騙住了他,趕緊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將他打發走。等安靜下來,曹操的心也冷了,這官還如何當下去?皇帝昏庸、奸臣當道、外戚橫行,自己又被人家牢牢攥在手心裡,連累老爹爹一把年紀還要向閹人屈膝告饒。
他茫茫然游移到書房,又見書童呂昭趁他不在,伏在桌案前抄書練字。呂昭見他來了,趕忙起身讓出几案,慌張道:「小的錯了!」
「不就是用用我的書案嘛,知道習字上進不算錯。」曹操坐下來,「你在抄什麼啊?」
「是王充的《論衡》。」
「哦?這麼深奧的書你也敢看呀。」
「小的不是看,只是抄。」呂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屬這套書的卷數最多,字也多。我要是能抄下來,一定能認識不少字。」
「你不得其法,先去抄《孝經》、《論語》吧。」曹操說著,無精打采拿起呂昭抄寫的竹簡,正見: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
「大人,您怎麼了?」呂昭瞪大了眼睛。
「什麼怎麼了?」
「您……您哭了。」
曹操擦了擦不覺流下的淚水。《論衡》說的一點兒都不假,遇到如今這個世道,自己再努力仕途上也不會有什麼成就了。既然已經走到了死胡同,何必還要在這裡浪費青春呢?非要熬到頭破血流山窮水盡嗎?算了吧,回頭吧!不為自己想,還得為老婆孩子想呢……五十歲的孝廉有的是,就算自己再隱居二十年也能跟他們一樣。黃琬不就是在家禁錮了二十載嗎?等一個清平之世吧,盼著昏庸無道的皇帝早早駕崩,盼著那些老宦官都死絕……
「大人,我寫得不好嗎?」
「不是,你寫得很好。」曹操摸了摸呂昭的頭,「孩子,我給你介紹一個老師好不好?」
「那自然好了,是誰呀?」
「是我的親弟弟曹子疾,他博覽群書文學可好了。」
「他在哪兒?」
「在我的家鄉沛國譙縣,他教過家塾,你去跟他讀書吧。」
呂昭嚇壞了:「大人,您不要我了嗎?我不離開您。」
「傻孩子,誰要你離開我了?咱們一起回家!」
「您不當官了?」呂昭詫異地盯著他。
曹操搖搖頭,吟起了《離騷》:「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這官我不當了,我帶著你還有樓異回家。家鄉有我的兒子昂兒、有子疾的孩子安民,還有我侄子夏侯懋,你以後跟他們一起玩、一起讀書,好不好啊?」
「嗯。」呂昭興奮地點點頭。
正說話間,樓異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大人,您的奏章……」
「喊什麼?我已經知道了。」曹操起身看看樓異,「你休息休息,就吩咐人收拾東西吧,我要辭官了。」
「啊?大人您不必如此,老爺和許相說動了張讓,據說二國舅也幫了忙,朝廷對您不加罪責。只不過要調您離開濟南,改任東郡太守。」
「你不懂啊!此處的官員是我曹某人一手撤換的,朝廷卻把我調離開這些人,意在防止我形成勢力。濟南離京師遠,東郡離得近,這是要我把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起來。而且何苗攥著我的短處,要拉我上外戚的賊船呀!」曹操乾笑了幾聲,「十常侍無非是不想讓我說話,那我就不說。咱辭官回家,留書懸印,明天就走。」
這一次真有些像逃難,所有的家私都不要了,草草收拾一番,轉日清晨曹操乘著百姓的小馬車離開了東平陵,甚至都沒有向濟南王和治下縣令們辭行。車過田間又見百姓們扛著木頭石料匆匆趕路。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呂昭很好奇。
「不知道。」樓異騎在馬上張望了一番,「好像是誰家蓋房子。」
曹操苦笑道:「我知道。一定是他們聽說我要走了,想重修朱虛侯的祠堂。」
「還修?這些百姓也太愚昧了。」
「不是愚昧,是自欺欺人。」曹操嘆息道,「世間萬般苦,人總要給自己找個寄託。兵荒馬亂朝廷昏庸,舉兵反抗又一敗塗地,除了希冀神仙還能靠誰呢?所以當年陳蕃毀了神像他們就重修,我又毀了他們還要再修!無非是給自己找一點兒歸宿罷了。」
「那咱們的歸宿在哪兒?」呂昭眨著黑豆般的眼睛看著他。
童言無忌,搞得曹操有些悚然:「或許……在家鄉吧。」他不敢再多想什麼,忙催促樓異繼續趕路。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春,曹操拒絕了朝廷東郡太守的任命,再次離官還鄉。與上一次從頓丘令任上罷免相比,這一回他已經心灰意冷了。曹操抱著刷新吏治之心苦苦治理濟南一年,而光彩的政績卻似曇花一現。在他離開后,濟南國張京、劉延、武周、侯聲等清官再受宦官打擊,買官的宵小又一次充斥衙門;耗盡府庫採辦的石料最終還是被宦官以一成價值收購,賣的錢甚至不夠打發民夫的;劉章的祠堂塑像不久又紛紛重新樹立,巫婆方士招搖撞騙。寒風依舊,一切努力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