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震怖
光熹元年(公元189年)七月末的一個夜晚,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那大火的源頭就在洛陽東北的孟津,乃是八關之一,黃河最重要的渡口,離洛陽城僅僅邙山相隔,近在咫尺!
京師頓時陷入一片混亂,眾官員和百姓不知所措。有些膽小的官員以為出了叛亂,連夜收拾東西準備棄官還鄉。大街之上所有人都低頭往來憂心忡忡,他們似乎預感到有塌天大禍將要來臨。
因為事情緊要,曹操回家沒跟任何人提起何進的計劃。因此孟津火起,家裡都亂成一鍋粥了。老曹嵩差出樓異去打聽,樓異不明就裡,掃聽了個糊裡糊塗,回來添油加醋一念叨,更熱鬧了。
「老爺,并州刺史丁原反了,聽說朝廷調他為武猛都尉,他不願意赴任,就帶了并州的十萬大軍殺過……」
「多少兵?」曹嵩打斷他,「并州豈有十萬帶甲之眾?」
樓異跪在地上叩頭道:「具體多少說不準,街上有說十萬的,有說二十萬的。我覺得二十萬不太可信,所以我就說……」
「十萬也不可信吶!」曹嵩跺著拐杖瞪了他一眼,「然後呢?」
「他們殺過河,把孟津渡一把火給燒了,聽說是要殺入京師,自立為帝,想要改朝換代呀!」
「胡說八道!」曹嵩並不糊塗,「他丁建陽是個傻子嗎?要造反就應該直入洛陽,強行突襲尚且不成,難道還蠢到火燒孟津,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大家要造反嗎?」
樓異也不明白,嚅嚅道:「街上的人都這麼傳言,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些話都不能信,孟津離洛陽這麼近,他要是真反了這會兒早他媽殺到都亭了。」曹嵩嘆口氣,扭頭看看兒子,「孟德,你有沒有接到戰報?」
曹操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爹爹問他話,揶揄道:「沒有啊,一切都好好的。」
「活見鬼啦!難道是守關的兵丁走水了?真不像話,八關重地乃是防衛緊要之處,怎麼能如此玩忽職守,讓這麼重要的……」曹嵩說著一半覺得不對:如此重要的軍情,朝廷和幕府豈能毫不知情?他惡狠狠瞪著兒子喊道:「不對!你給我實話實說,到底怎麼回事?」
曹操見瞞不住了,便打發走樓異,將袁紹所定計策,一五一十全說了。哪知還未說完,父親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呸!你們這幫沒用的東西!」
曹操連臉都不敢抹一下,慌慌張張跪倒在地。
「你是啞巴嗎?袁紹那小兔崽子出這主意時你幹什麼去啦!由著他們胡折騰嗎?他何進算個什麼東西,這樣的餿主意也敢答應,你還不扇他倆耳光!」曹嵩氣得直哆嗦,簡直怒不擇言,「我為你小子把官都辭了,你們就這麼除宦官嗎?丁建陽也是個沒腦子的蠢貨,還真聽你們的鬼話,把孟津都燒了。這是他媽誰出的主意?」
「並無人提議燒孟津,說是舉火相嚇,恐怕是丁建陽約束部下不力致使起火吧。」
「哼!還沒到京師就約束不力,到了京師會是什麼樣子?你們不會動腦子想想嗎?真他媽的不成器,都是一幫三十多歲的爺們了,怎麼還辦這等蠢事啊!」曹嵩說著舉起拐杖,照著兒子屁股上就拍,「滾!滾!滾!滾到幕府去。」
「做什麼?」
「趕緊叫何進收兵。夠瞧的了,別再鬧下去了。真要是大隊人馬來到洛陽,這天下就亂了!他何進可以欺人,不可欺天,那丁建陽帶的是匈奴、屠格,過了都亭再約束不住怎麼辦?你別忘了,這河南不太平,於夫羅還帶著一幫匈奴人呢!借兵借不到,丁原一來,到時候他們倆兵和一路將打一家,大漢朝不就完了嗎?你剛才說還有董卓,那狗都不睬的東西,你們招惹他做什麼?湟中羌人到了河南,再跟匈奴打起來,那更熱鬧啦!你們那點兒雜兵根本彈壓不住。」
「這、這……」曹操也有點兒慌了,這些問題他從未深入考慮過。
「磨蹭什麼呢?快去啊!不成材的東西。」
曹操一臉晦氣出了家門,堵著氣趕奔大將軍府。到門口正遇見崔鈞騎馬趕到,也是怒氣沖沖。兩人都是為一件事來的,守門兵丁瞧他們臉色不正,連招呼都沒敢打就把他們讓進去了。
二人火燒火燎來至廳堂,見何進與袁紹正坐在一處說說笑笑,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
曹操無名火起:「你們且住了吧!孟津到底是怎麼回事?」
袁紹看看他,笑道:「孟德別著急,昨晚丁原帶三千人馬渡河,為了震懾閹人,在孟津放了一把火而已。」
「放了一把火……還而已?」曹操越聽越有氣,「孟津乃是八關之地,豈可說燒就燒?這豈止是震懾閹人,整個洛陽城都震動了!你現在上街看看去,金市、馬市都散了。」
「這只是暫時的。」袁紹勸道,「等丁原清君側的上疏到了,大家就安定下來了。一切安好,沒有什麼亂子。」
「好什麼呀?我可告訴我爹了。」
袁紹一皺眉:「你怎麼能泄密呢?」
「這還用泄密?」曹操鄙夷地望了他一眼,「這點小事我爹一猜就明白了。」
「我爹也是。」崔鈞抱怨道,「這辦法根本騙不了人!真要是想清君側,這會兒早就打上仗了,這一看就是假的。」
何進也覺著不對了,看著袁紹:「本初,這不會有什麼妨礙吧?」
「哎喲!是我的疏忽。」袁紹嘖嘖連聲,「這些兵馬不應該同時通知,有先有后就造不出聲勢來,要是事前籌劃一下,遠的提前通知,近的最後舉事就好了。」
「現在機靈了,你早幹什麼去啦!」崔鈞一屁股坐下。
「我看趁現在亂子沒鬧大,趕緊收兵吧。」曹操建議道,「該回哪兒的還回哪兒去,別叫他們瞎起鬨了。我原本就不同意這個辦法,丁原那些胡人兵真過了都亭可怎麼辦?」
「三千人馬能鬧出什麼亂子來?咱們幾個營一衝就趟平了。」袁紹不屑一顧,「再說大將軍的手札又沒叫他進京,無緣無故他敢過來嗎?大家都不要慌,這是暫時的,等各路人馬都鬧起來就好辦了。」
曹操與崔鈞對視了一眼,又軟語勸道:「本初,咱不要再弄險了,趕緊叫他們都散了吧。」
「不行,大將軍手札已經都傳出去了,現在喝止算是怎麼回事兒呀?事已至此,絕無更改。」袁紹拱手道,「請大將軍速速入宮打探消息,說不定太后已經改變主意了。」
「好好好!我這就入宮請示太后,我那妹子要面子,這會兒可能心眼活了,我再勸勸也就成了。」何進喜不自勝。
袁紹又道:「還有一事,您最好派人去跟車騎將軍談談,莫叫他再護著那些宦官,他惹出來的亂子夠多了。您兄弟兩個和解一番,以後同心秉政,不要因為宦官這點事兒鬧得不往來。」
「是是是。」也不知道誰才是大將軍,這會兒何進倒像是袁紹的部下。袁紹見他回後堂更衣,便走到曹操他們身邊道:「孟德、元平二位賢弟,你們不要著急,現在既然跟著何進謀划,咱們暫且順著他的脾氣來。你們回去勸勸二位老人家,請他們不要慌張,此事也萬萬不可聲張,很快就會過去的。再過幾日各地的檄文就要到了,到時候還要請他們帶頭倡議,上疏彈劾宦官呢!」
「我爹都辭官了,還上疏什麼呀。」曹操一甩袖子。
崔鈞也賭氣道:「照你這樣鬧下去,我爹也快辭官了。」
袁紹深深地給他二人作了個揖:「二位賢弟!我袁紹求求你們了,咱們都是多年相交,為了朝廷社稷、為了我大漢江山,你們就幫愚兄這一次吧。最多也就是一個月的工夫,一切都會好的。咱們還有更大的事要做呢……」二人無可奈何,到了這會兒,還能說什麼呢?
曹操回到家時,父親已經開始收拾金銀細軟了。他倉皇跪到曹嵩面前,叩頭道:「孩兒無能,不能挽回何進、袁紹之心。」
曹嵩沒再指責他,嘆了一口氣道:「這才叫是禍躲不過呢!」
「恕孩兒直言,我冷眼旁觀,那丁原按兵不動皆有節制,此事未必就會惹出亂子來。」
「是未必會出亂子,可是軍國大事不能憑藉僥倖啊。」曹嵩看著兒子,覺得既可憐又可氣,「無論是福是禍,我不願意再冒風險,還是回鄉躲躲吧。」曹操想攔又不好說出口。
「阿瞞,爹都這個歲數了,恐怕這一去,以後再沒有機會來洛陽了。以後你要自己保重,論才幹論學問,爹信得過你。但是你不能自以為是得意忘形,這可是你從小到大改不了的毛病。」曹嵩滿面憂慮,「其實你都三十多了,輪不到我這老棺材瓤子教訓你。」
「不。爹說的都對,孩兒銘記您的教訓。」
「唉……樊陵、許相真乃庸人,他們誰又有我這樣的兒子!」曹嵩欣慰地笑了,「但是我還得囑咐你,無論到何時,兵權萬萬不可以撒手!不論誰當政,有兵權有你命在,進退左右皆可行。若是朝廷以外的人想要奪你的兵權,你就得速速脫身。」
「孩兒明白。」
「沒什麼可說的了,去看看你媳婦孩子,最好跟我一起走。」
曹操火速轉入後堂,見卞氏還抱著丕兒若無其事。
「妻啊,你還不收拾東西,隨父親回鄉?」
「噓……小聲點兒,咱兒子睡著了。」卞氏嫣然一笑,「你不走,我為什麼要走?」
曹操也笑了,捋捋她的鬢髮道:「如今洛陽風聲緊,你暫且回去避一避,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來。」哪知卞氏捂著嘴咯咯直笑。
「你笑什麼?」
卞氏在他額頭戳了一下:「我笑你一個大男人,見識太短。咱們腳底下乃是國都,這地方要是真亂了,那整個天下豈不是都要亂?現在躲到家鄉,到那時候還能往哪兒躲?」
曹操不禁感嘆:「是啊……天下大亂無處可躲。」
卞氏笑著笑著,眼角卻閃出了晶瑩的淚花:「此間雖危險,但至少事態分明,禍福可見。若回到譙縣,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對你放心得下?夫啊,我在譙縣盼了你這麼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處,不能和你再分開了……」她一頭扎到丈夫懷裡。
「不走就不走吧……叫環兒隨爹回去。」
「環兒妹子也不會走的,你已經納她為妾。她回去見了阿秉說什麼呀?」說這話時卞氏眼露埋怨之色。
曹操拍著她的肩膀:「不願意走,那就算了。咱們一家子生死與共!」他這句話聲音有些大了,小曹丕嚇醒了,哇哇啼哭起來。
「你看你,把兒子都嚇哭了。」卞氏嗔怪他一句,拍著兒子哄道,「丕兒丕兒快睡覺,娘我給你唱兒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曹操見丁氏哄孩子哄多了,卞氏這個當媽的只生下這一個孩,哄孩子的樣子都不太熟練,笑道:「交給他奶娘不就成了嗎?」
卞氏一撅嘴:「人家不幹啦!收拾東西也逃了。」
曹操哭笑不得,抱過兒子來:「我哄他吧!」
「君子抱孫不抱兒。」
「我不是君子,是專搶歌姬的小人。」
「去你的!」卞氏啐了他一口,「我還是給兒子唱歌謠吧……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
「你這是什麼歌謠?」
「咳!他奶娘教的,說是現在洛陽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唱這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
曹操晃悠著孩子,越聽這歌謠,越覺得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