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離開學校后,我一直在家閑著,開始覺得很有意思,後來覺得很無意思。有一天海關學院的楊福承院長來找我,問我還願不願意教書。我說你饒了我吧。過幾天老頭子又來,跟著來的還有政治部主任。老頭子說,公文老師得了血癌,估計回不來了,單位里就你學位高,著述多,這個擔子你還得接下來。我看他一嘴白鬍子,兩鬢蒼蒼,三番兩次來找我,於心不忍。其次我怕領導,政治部主任是副廳級,也算是個大官,只要我還沒離開單位,譬如還佔著單位的房子,他就能管我。楊院長也是副廳級,也算個大官,不過他管不著我,我們不是一個單位。主任說,只要你答應去學院教書,我就給你評教授,再分你一套房。這兩個條件很優惠。我說起來也住了一套房,但那不是我的,誰都可以鳩占雀巢。還有職稱,這鳥玩意兒可沒讓我受氣。如今一口氣給解決了。最關鍵的還是我囊中羞澀,眼看就要斷頓了。我老爸還一個勁要我給家裡寄錢,給老弟買拖拉機。這期間我跑了幾家單位,電視台、報社,人家都把我往外推,我手裡的幾本專著他們看都不看。有個人還說,得了吧,十萬元出五本,我知道你有錢。說得難聽一點,我走進了死胡同了。可就這麼答應下來未免太便宜領導,我裝模作樣深思了一陣,說,承蒙領導看得起,這麼給我面子,我如果還不答應就不像個人,可我還有個要求。這時主任的臉開始泛青,我知道他對我沒什麼好感,如果不是院長求到他,他才不會屈尊來我宿舍呢。我也不想一輩子看著他吃飯。楊院長神色還好,他一雙老眼盯著我,憂心如焚。他是怕我找借口。
我知道學院人才斷層嚴重,稍有點能耐的都下了海,辦了幾十年的一個學校眼看著要在他手裡散夥,要步海關學校的後塵。老頭子怕做千古罪人。我說,教書我不在行,我在中專教了幾年,大家都對我有看法。學院的要求更高,我未必能勝任,我先教著,教不好你就炒了我,千萬別給我面子。這話把主任氣得夠嗆,他面色鐵青,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好在沒兩年他就退了,否則這輩子有我受的。
我親自送楊院長出門,扶他上了車,還幫他扣好安全帶。我說,看到楊院長您就想起我老爸,我老爸也像你這麼大年紀,他在家休息,你還得幹革命工作。您老好好保重。我老爸的確在家休息,他現在百病纏身,什麼也幹不了。他想來我這兒監視我,可一上路就喘得像一部爛發動機,只好算了。
我很久沒回家,想回去看看。楊院長知道了趕緊給我電話,他說,你先來報到,回頭我給你假。我說,我要盡孝,你不讓,我教不好書你可別怪我。老先生說,是兩碼事。他讓司機來接我,自己站在門口等,我一到就有幾個人爭著拎行李,老先生自己是沒力,否則他會親自拎。看著我的行李都搬下了車,楊院長才舒了口氣,我看著他的腰板慢慢挺起來了。我一介書生,也就一個研究生畢業,他這麼看重我讓我很感動。不過從另一方面講,這表明學院氣數將盡,就像三國演義里講的,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我在教研室等院長。他說帶幾個人來見面。教研室很大,空空蕩蕩的,一面牆是書,有成千冊,另三面牆掛著些字畫,字寫得好,龍筋鳳骨的,內容就一般,儘是要人上進的,又不好好講,盡喊口號。教研室的整體感覺就像一個空架子,沒血沒肉。
校長讓我見了幾個人,都是教研室主任,其中有個老同志看起來比院長還老,有個女同志看起來比我還小。我把那女同志看了幾眼,心想她大概是教外語的,否則做不到教研室主任。這年頭除了教外語的年青,教什麼的都顯老。聽院長介紹,她果然就是教英語的,我還記住了她的名字,叫馬羚。這名字不好,不如叫羚子。我這麼一琢磨,院長已經把大家介紹完了,輪到我,我自我介紹,說我是混世魔王,三十大幾了,還在混。大家都笑,笑完了大家還搓手。就馬羚沒搓。馬羚說,江主任,聽說你是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希望有機會請教。我說,不敢,很高興跟你切磋武藝。這時我才覺得不對勁,院長帶六個主任來見我,馬羚還叫我主任,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院長,你不是要我做官吧,你千萬別難為我。院長笑著說,你要官我還沒權封呢,公文課就你一個教師,你不做教研室主任就只好我來做了。我說,這敢情好,有會您開,有課我上。幾位老先生都對我側目,就馬羚偷笑。楊院長涵養好,也有點虛氣上浮。他說,散了,大家忙去。
晚上楊院長請我吃飯。他說去家裡吃頓便飯。怕我對著兩個老人太悶,叫馬羚作陪。這主意不錯。我下午還跟馬羚說,羚子,找時間聊聊。她說,行啊,你定時間。那時老教授們才步出教研室,聽到我們的對話一個個都止步不前。只有楊院長還放得開,他笑著對大家說,現在是年青人的世界呀。
馬羚穿了件弔帶裙,上身是件藍恤衫。那裙子我不喜歡,儘管顏色還不錯,遠看像一枝紫蘿蘭。我覺得女人就該穿連衣裙,或者套裙,總之別把男人的帶子、褲子搞到身上,男不男女不女的,看著不舒服。當然女人要穿什麼衣服不關我事,我如果跟她不熟就不看她,如果跟她關係很密切,我就鼓動她把難看的衣服拔下來。
院長問我們喝什麼酒,他說菜不好,酒好,想喝什麼都行。說完叫我去挑。我粗粗看了一下,酒櫃里擺了幾十種酒,洋酒居多,好幾種我還是第一次見。我看得眼花繚亂,也不知該揀什麼牌子的。我說,喝點紅酒吧,養顏,舒筋活血。院長夫人說,好,喝紅酒。我給大家滿上酒,又拿起筷子,給夫人和馬羚各夾了條雞腿。夫人馬上贊我說,老頭子剛才還抱怨現在的年青人管不住嘴,整天信口開河,沒點分寸,我看小江你很細心,處事得當,不容易呀。這句話真讓我無地自容。我說,慚愧。趕緊喝了口酒,以遮掩面上的顏色。馬羚說,夫人別贊他,他是狐狸的尾巴,深藏不露。現在的年青人有幾個是講道理的,除了我。這人還真大言不慚,她說著就把那塊雞腿啃光了。儘管吃相還算斯文,也未免太快了。看人家老太婆多斯文,一隻雞腿啃了半天,散席時還剩半截,末了大概由院長啃光了。
我在研究前任的教案。這人教了幾十年的公文課,據說他把教材背得滾瓜爛熟,每一段話都能拿幾萬字來詮釋。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案上就有一份材料,是總結請示結尾的寫法,有十類,三十六種,幾百個寫法,真讓我嘆為觀止。研究教案也是院長布置的任務。他說學院的公文課有個好的傳統,不能丟。據說海關係統的公文寫作有三個派別,其中學院就是南派。這簡直像哲學一樣深奧,我對哲學從來都是敬而遠之,如今我對公文也得遠而敬之。我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教點公文,看了前任的教案后簡直就不知怎麼教書了。我一急之下就去敲院長的門。院長開了門,我站在廳里才看見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了。老頭子已睡得迷迷糊糊,他爬起來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按南派的教法,這課沒法教了。院長說,什麼南派北派,又不是在武館。我只好慢慢解釋。老頭子說,我吃了兩片安眠藥,剛睡著,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你不習慣人家的教法,就按自己的教嘛。我說,看了人家的教法,我連自己該怎麼教都忘了。明天的課我不能上,你叫人往後挪挪。院長說,胡鬧,瞎胡鬧。
回到教研室,我很後悔深夜去打攪院長老人家。老同志睡著覺不容易,不像我們年青人,鬧到三四點第二天還有精神。老頭子那麼關照我,給我一碗安穩飯吃,我還那麼不體諒他,簡直不是人。我把前任的教案扔到垃圾櫃里,發誓不再碰它。然後我把教材的第一二章看了一遍,準備明天照本宣科。那時已是凌晨兩點,我肚子餓了,想出去找點東西吃。路過教師宿舍,看見馬羚的房間亮著燈。我跑去按她的門鈴。馬羚在話筒里說,誰呀?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她的聲音很沙啞,像得了重感冒。我說,想去宵夜不?她說,都什麼時候了,你是不是有毛病?說完把話筒掛了。我好心請她宵夜,竟給她說成有毛病的人,真讓我窩火。
學院門口有個小食檔,我剛找個檯子坐下,檔主就從房間走出來。這人四十來歲,有點含背,我剛來時他還幫我拎過行李。檔主說,江老師,吃點什麼?我點了三根油條,一碗柴魚花生粥。吃完了趕緊往宿舍趕,夜深了,我好歹得迷糊幾分鐘。
第二天一大早,馬羚在我門口大叫大嚷,問我想晨練不。我爬起身一看才六點鐘,馬上又鑽回被窩裡。馬羚在門口嚷嚷一陣,估計把我鬧醒了才咚咚跑開。跑開時還說,你擾我深夢,我擾你清夢。這丫頭開著燈睡覺,真不是個好習慣。往大了說,這是浪費國家資源,往小了說,它讓男人浮想聯翩。譬如像我這種本來就花心的男人看到這種情況難免會有些小動作。如果因此發生了什麼事總不能讓我負全責吧。我這樣想著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可我還是在床上賴了大半個鐘頭。然後我起床喝了杯牛奶,夾著講義出了門。
馬羚不知在哪兒跑了幾圈,這會兒正香汗直流,在草坪上踢腿。她穿了身網球運動服,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一踢腿就把花內褲揚到我眼裡,害得我兩眼發直,路也不記得走了。
我給一幫老頑童上課,他們都一把年紀了,有個一官半職,但學歷還沒有他們的孫子高。政治部主任看到這麼些人居然做了他的部下,臉上無光,就讓他們把手裡的事放一放,把課本再拿起來。他這麼一仁慈,可把我給害慘了,我堂堂一個大學講師還得給這幫小學生講字詞句,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看了一晚的公文寫作,剛講了個頭,底下就叫起來了。他們說,老師,別講篇章結構了,講點字詞句吧,我們連句都不會造呢。這是什麼世界!我一急就不知怎麼講課了,滿眼儘是馬羚的花內褲。就這麼一念之差,我就把花內褲寫在黑板上。有個學生比我還不正經,他說,老師,花內褲怎麼劃分層次?我在花內褲下寫了幾十個片語,這次課講了兩個小時,題目就叫做花內褲。
晚飯時,有幾個學生來找我,生拉硬扯把我拉進一輛皇冠30里,然後,前面兩輛越野車開道,後面一部本田殿後,一陣風開到了大鎮。吃飯,飯後卡拉OK,接著桑拿。這叫一條龍服務。他們說,學院這麼多教師,就我跟他們合得來。因為我直接,一竿子就戳到了關鍵部位。席間他們講了很多笑話,有的笑話很有意思,有的笑話很沒意思,但所有笑話都有一個特點,用北話講,咸濕。譬如有個腦筋急轉彎的笑話,說是兩隻烏龜結婚,去度蜜月,三天後公烏龜獨自回來了,母烏龜沒有回來。這是怎麼回事呢?急轉彎的答案是,那會兒母烏龜還四腳朝天躺在老地方,因為沒人給她翻身。這個笑話顯然違反常理,烏龜怎麼做愛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像人類,要把女人掀翻在地。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桑拿。我對淋浴房的水龍頭特別有好感。這種設計真是妙極了,每人一個小間,不像北京的大澡堂,免不了肌膚相親,還有人跟你爭水龍頭。而且出水量大,淋起來特爽。干蒸和濕蒸也特別舒服,我在裡面蒸到快斷氣了才跑出來跳進冷水池中浸,浸完了又蒸,樂此不疲。結果他們在房間按摩了一個鍾,我還在蒸氣浴,為我服務的小姐等得不耐煩了,叫部長把我請了上去。按摩小姐是四川人,手勁特大,按得我的肌肉生疼,她還說我的肌肉太結實,不用力按不出效果。這人的職業道德還真不錯,我對她有好感,就跟她聊天。問她幹嗎要做這一行,她說家裡窮。我說家裡窮的人多了,也不見得都做這一行。她說人家願意繼續受窮,她可不願窮一生一世。她做了一年多,我問她賺了多少錢,她說也就十來萬。好傢夥,比我打十年政府工還強。她後悔出來太晚,今年已經二十五歲,該回去結婚了,早知道外面的錢這麼好掙,十七八歲就該出來。她笑起來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只是她的笑容複雜一點而已。我有點口渴,讓她叫了杯茶,她自己要了杯可樂。喝著可樂,她一隻手仍不忘抓住我的手掌按摩,看來她是得了職業病。
賬是一個叫黑子的人結的,他是貨管科長。上車后他問我給了小姐多少小費,我說她讓我簽兩百,沒給現金。大家於是哄然大笑。有人問我有沒有推油,有沒有打飛機,跟著大笑,笑得我一頭霧水。原來除了按摩還有諸多服務,有些小姐你讓幹什麼都行,當然條件是要給錢。黑子以為我是色中餓鬼,免不了也要幹些罪惡勾當。他問我是想替我結清這筆風流債,免得我一個窮教書的還得出嫖資。我固然跟一些女人搞得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但還沒有在這種場合風流的習慣。大家都說,原來江老師是葉公好龍。佩服!佩服!
有一天晚上,馬羚來找我。那時我正抓住門框引體向上,我近來感到體力不支,爬個樓梯就喘氣。馬羚穿了件粉紅色的睡裙,站在我宿舍門口,看著我。我說,有事嗎?她說,找你幫忙辦件事。我說,什麼事?儘管說。她說搬件東西。我拿毛巾擦了把汗,跟著她走。前面已經說過,馬羚有個習慣就是喜歡浪費國家資源,現在天還沒黑透,她那兒已經燈火通明。她住在三樓,又是個女同志,要搬個東西上下的確不容易。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樂於助人。我儘管力氣不大,但塊頭不小,大家有什麼重活粗活都喜歡差遣我,可我幹了這麼多年的重活粗活也沒把個力氣練出來,這是個什麼道理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
這是我第一次到馬羚的房間,她住了個一房一廳,廳里空蕩蕩的,就一台彩電,一張沙發。我問馬羚要搬什麼,她往房裡一努嘴。我走過去一看,床上坐著個大男人。敢情是叫我來搬人啦。那男人塊頭不大,大概就一米六八,理了個小平頭。見到我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說,來了啦,你。我一直以為馬羚是孤家寡人,沒想到她還金屋藏嬌。我看那人不怎麼樣,也就個小平頭,配馬羚還差點。我對馬羚說,搬什麼呢?馬羚一對鳳眼已經瞪得滾圓,看那樣子不像瞪我。那男人從我身邊擠了出來,對馬羚說,我走了。那人走後馬羚不住嘆息,她說那人是她老公,離了大半年了,還三天兩頭來找她,真是煩死人。我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哇。
我在馬羚的房間看電視,喝啤酒。我覺得幫她搬完東西即刻走人也不太適合。她的電視機也不算太大,大概是房間小的緣故,看起來不舒服,但我還是把一部故事片看完了,期間我們也聊了些閑天,當然不是聊她前夫。臨走我對馬羚說,以後要搬東西儘管叫我。有關搬東西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沒想到後來還有點小插曲。由於我幫馬羚搬過東西,她對我心存感激,對我日漸友好,譬如在飯堂打飯,她老往我身邊靠,或者把我往她身邊拉,在北京這就叫夾塞。打完飯她就和我坐在一起,特別熱情地為我介紹進進出出的就餐者的歷史。有時她會突然嫌飯堂人多眼雜,生拉硬扯著要我去她宿舍,一邊吃飯一邊看三級片。
前面已經說過,馬羚有晨練的習慣,她每次晨練路過我窗口都要大聲聒噪,目的就是不讓我睡懶覺。同時也起到吊嗓子的作用,她晚上沒事時會去歌廳賣唱,當然這事只有我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習慣,她大聲聒噪的時候,我聽到了,別人也能聽到,時間一久,別人都覺得她有問題,同時也覺得我有問題,加起來就是我倆有問題。最看不慣的要數教國際貿易的老竽頭。老竽頭姓胡,別人都叫他胡老師或者老胡,馬羚叫他老竽頭,我也跟著叫。馬羚有個理論,說人吃什麼就長得像什麼。西歐人愛吃肉,長得就像肉,韓國人愛吃鹹菜,長得就像鹹菜,老竽頭年輕時沒東西吃,盡吃竽頭,所以長得像竽頭。老竽頭原來對我很友善,見到我就打招呼,還很善意地笑,他的笑很富態,讓人激動。後來他不僅不對我善意地笑,甚至不打招呼,這就是說他覺得我有問題了,而這問題肯定與馬羚有關。馬羚的前夫後來又來纏她,她就搬我來嚇他,這招還頗見效,一嚇一個準。我這人實際上就塊頭大,真要打起架來,別說馬羚的前夫,馬羚我也未必打得贏。
馬羚這一招用起來倒是很順手,就是把我給拉進了爛泥坑。她前夫給她嚇了幾回,就對我懷恨在心,後來乾脆跑到政治部告我,說我是第三者,破壞他的家庭幸福。他說老早就懷疑有第三者插足,只是一直苦無證據,這回略施小計就把姦夫給引出來了。我到學院才幾個星期,就因為這事搞得大家都對我側目。院長還叫我去他辦公室,要我解釋。我說這真是冤枉,就算我勾引馬羚,也是她離婚在前,我勾引在後。何況勾引二字從何說起。院長說,實際情況我知道,我是擔心你,人言可畏呀,知道內情的人說你無辜,不知道的人還不是以訛傳訛?還是毛主席說得好哇,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戒之。慎之。院長老夫子一席話說得我滿頭火起,可他又不是入我的罪,他只是勸我,叫我還無從發火。
我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撞上了馬羚,她風風火火地往樓上跑,說是要找院長為我申冤。我一把拉住她,對她說,這事不能太認真,你不解釋人家信一分,你一解釋人家就信七分了,你再解釋人家就信全了。馬羚說,有道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後來我帶馬羚去咖啡館喝咖啡,我對她說,我們不能顯得太生分,否則別人還以為我們心中有鬼。說著我就往她身邊靠了靠,她身上的味道還不錯。這一點我有經驗,女人如果長得好看,身上的味道也會很好聞,如果長得不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兒去。馬羚說,我知道,有人看不慣我們來往太密。她還說,讓你白背一個通姦的名聲,真不好意思。我說,不緊要,我不怕壞名聲,我就怕壞事,階級敵人想把我們分開,我們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馬羚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從咖啡館出來,碰上了幾個學生。他們在路上攔住我,說是要請教幾個問題,等馬羚走遠了,他們就問我幾時吃喜糖。我問都聽到什麼了。黑子說,有人向院長檢舉你,說你對馬老師有好感,故意製造輿論,搞得滿院風雨。院長聽了很惱火,把那人罵了一頓,還說,你們兩個都是自由身,要談戀愛也是合情合理的,只要你們按正常程序辦事,他還願意做證婚人呢。院長都發話了,你還想賴喜糖?這個講法倒是聞所未聞,只可惜馬羚沒能親耳聽到。學院也算是個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沒想到閑話這麼多,像個大雜院。真想不到。黑子死活不願意出賣講我閑話的人,他怕考試不及格。我估計就是老竽頭,就他跟我不對勁,這學期也就他的國際貿易還沒考完。我甚至懷疑馬羚前夫去政治部告狀也是老竽頭的主意,證據就是他一早不去告我,非要拖到我跟老竽頭不對勁了才去告。
我跟洪玫同居時,她老拿紙牌跟我算命,說我身邊有小人。我身邊的小人就是軍伐,我已經離他遠遠的,他想害我也害不了啦。如果說還有小人那就是洪玫,這小婦人三天兩頭跟我鬧彆扭。後來我才知道她不跟我結婚是怕我要孩子,她一口氣生了兩孩子,又不想自己帶,因為太辛苦,給別人帶,她還內疚。她可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這臭婆娘,我幾時說過要孩子,我可不想克隆一個我出來。可小婦人就是不相信,她就是不相信我會斷子絕孫。她還說如果我真的這麼凄慘,她豁出命來也要給我留個種。她這樣一講我倒怕了,我要是跟她一直同居下去,她遲早會給我弄個孩子出來。我們用的避孕套都是她提供的,難保有一天她不會拿針頭鑽孔。我不是不喜歡孩子,我只是不想讓他像我一樣四處飄泊,看人臉色。這樣一想我就找了個因由跟洪玫散了,臨別她還跟我玩貓哭老鼠的遊戲,還說一定要到南州宿舍找我。我在宿舍呆了三個月,鬼影也沒見著一個。我於是得出結論,就是女人最靠不住,她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千萬不要太認真。
我在學院呆了三個月,漸漸覺得洪玫的紙牌還真像那麼回事。我身邊還真有小人。一開始我覺得政治部主任是個小人,他說話不算數,說好了給我一套房,臨了又不兌現,還說單身漢拿房沒先例,等我結婚了一定分房。這不是跟我玩時間遊戲嗎?我根本就沒打算結婚,就算我過兩年結婚,他也早退了,下一任才不會兌現他的話呢。誰有那麼傻。後來我覺得楊院長也像小人,他說話辦事跟政治部主任如出一轍。我倒不是要找他拿房,我只是覺得領導就應該說話算數,我要他給我一個說法。當初講好房子職稱一起解決,如今就給我解決職稱,把房子給我拉下了。害得我還住一個單間,面積還沒有馬羚的大,廁所也沒有,方便時要出門左轉三米,再下五級樓梯,儘管那廁所也就我一個人用,畢竟不方便。
楊院長說,房子是主任答應的,他不給我也沒辦法,但我可以給你,條件是你得在學院服務。這不是又在拿我開涮嗎?我才不想教一輩子書呢,這個破書有個鬼教頭。楊院長語重心長地說,小江你還年青,要知足常樂,如今你拿一份工資,還拿一份授課費,大家對此意見大著呢,有幾個人天天來找我,說一樣的教書,為什麼待遇不同?要我給說法。我說你關係還沒過來,工資是拿原單位的,學院把你當專職教師用,也就給個授課費,佔便宜的還是學院呢。可大家不這麼看啦,大家都說,錢都是共產黨給的,大家都一樣幹活,你乾的還不比別人多,憑什麼多拿?我好說歹說把這件事壓下去,還規定以後不準拿這件事針對你。我這個院長不好當呀,一碗水端不平,以後說話就沒人聽啦。
老頭子說完就嘆氣,還說就等著退休,把擔子卸下來,找個地方跟老婆子種樹去。這樣一來我就不好再找他要說法了,我就幫老頭子出主意,叫他把所有任課老師都派到各地海關,再借回來,這樣福利問題就不愁了。老頭子說,你這是給我添亂啦。
關於我的關係問題,楊院長也找我聊過幾次。他叫我把關係調過來,免得大家講閑話,大家都說我拿學院過渡,一有機會就會跳到貨管現場。我老不調關係就是證據,現在我跟貨管的同志打得火熱就是旁證。這一點還給大家說中了,我就是不想教書,我看學院里也沒幾個人願意教書,他們之所以呆著不走是找不到出路。還有一點,我不調關係就可以跟楊院長討價還價,萬一他退了新院長對我不恭我還可以走人。我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吧。可這樣一來我也失去了很多機會,譬如說出國,開學術會議,楊院長就不讓我參加,可他每次開會討論都把我的名單報上去,一方面顯示他是很想讓我去,但院長辦公會議通不過,他一條胳膊搬不過那麼多大腿,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好讓我心存感激。另一方面,我跟別人競爭,最終還是讓別人去了,那個人會覺得機會難得,對學院只會感激涕零,對院長就會唯馬首是瞻。院長搞這一手很有一套,每次有出國機會,他就會找我,對我說已把我報上去了,但每次我都沒去成。害得我白做了幾回出國夢。那個終於出了國的人楊院長可能也會藏一手露一手的,讓人家只會有感激的心而無怨恨之意。當然這些都不是我坐在教研室憑空想出來的,是馬羚告訴我的,她兼了個院長助理,經常陪院長喝酒。院長喝醉了什麼都講。她對我什麼都說。
我常和馬羚做運動。當然不是床上運動,我們打網球。她老穿白色的網球套裙,胳膊大腿全露在外面,雙乳還聳得老高,害得我的眼神老往她身上走,把網球打飛了。我的網球本來打得很好,跟她打就老出不了水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完網球我們就去游泳,她著上泳裝又露了三分,可惜我眼神不好,游水又不能戴眼鏡,往往要湊到她跟前才得以一飽眼福。游完水我們去小餐廳吃飯,邊吃邊聊,有時聊到深夜還賴著不走。真是比夫妻還像夫妻。這樣一來又有人說閑話了,楊院長也看不過眼,他又不好明說,就問我有沒有對象,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吧,他說,你是鄉下的吧?鄉下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還很深啦。我就用那句古話對他,大丈夫先立業后成家。還有一句話,叫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楊院長沒有辦法,就叫我以事業為重,以前途為重,多做有益心身健康的事,但他又不能說我和馬羚的運動無益心身健康。
老竽頭,也就是老胡,人實際上不壞,如果他不跟我作對,我甚至覺得他是個好老頭。他走起路來很斯文,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為人也很友善。他總在口袋裡裝幾粒糖,碰上小朋友就散,小孩子愛吃甜食,拿到糖就叫阿公,叫得他眉開眼笑。後來馬羚告訴我,說老竽頭想孫女想得頭都白了,原來他女兒有心臟病,不敢要孩子。就是這樣,他女兒還三天兩頭進醫院。聽她這樣一講,我對老竽頭很同情,覺得不該跟他作對。下次見到他,我就主動跟他打招呼,可他對我似乎成見很深,對我不理不睬。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下次見面又跟他打招呼,他仍是不理不睬。這樣搞了幾次,我再打招呼就覺得手抬不起,笑起來麵皮生疼。這情景就像馬羚見了他女婿。
老竽頭的女婿是學院的門衛。馬羚跟門衛也是成見很深,見了面睬也不睬。門衛偏想跟她修好,見了她就笑,但又笑得不自然,給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覺,馬羚愈發生氣。以後見到他就繞道走。這事說起來馬羚也有責任。她有個開燈睡覺的習慣,門衛夜巡,看到家家關燈,就馬羚的房間夜夜燈火,很是心疼國家資源。這人是鄉下出來的,從小就受窮,後來倒插門給老竽頭家做女婿,仍然窮,一分錢掰做兩分用。他不能跟馬羚講節約用電的道理,也不能跑到馬羚的房間幫她關燈。後來他想了個辦法,就是關總閘。關總閘對馬羚沒什麼影響,她睡著了也不用開燈,早上醒來看到燈熄了,以為是斷了電。可樓上住了老人小孩,有人有夜尿的習慣,半夜起來開不了燈,一次兩次也就算了,三次四次就有點惱火,有人給電力局打電話,質問為什麼。電力局大喊冤枉。再一查,就把門衛給查出來了。門衛只好把馬羚給抖出來。大家於是罵門衛,說怎麼著也不能拉總閘呀!門衛很老實,說,改,一定改。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回頭又去找馬羚。馬羚就很不老實,她說開燈睡覺是她的人權,她自己交電費,誰管得了。
大家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說,你愛拿燈照著你是你的事,大家的確管不了,但如果關了燈對國家對集體對你個人都有好處,這麼點小事你何樂而不為呢?馬羚說,你神經病啦,你以為我不想關?我睡著了怎麼關?有人說,你不能在睡前關嗎?馬羚說,關了燈我還睡不著呢,我就得開著燈才能入睡,你們總不能讓我為省幾度電戕害我自己的身體吧?有人說,那你趕緊找個老公呀,讓他替你關燈。馬羚說,就是嫁了人才養成這毛病,我老公跟我做愛還非開燈不可,不開燈他那東西還沒法硬起來。那些個老頭老太婆聽到這裡差點都暈倒,趕緊拉著兒孫往家裡撤。有關馬羚跟門衛的過節就是這樣。關於其真實性我問過馬羚,她說胡說八道。看來有人添油加醋,但基本情節應該不會太離譜。
老竽頭鬧了個心力衰竭,住院了。他女兒心臟有病,沒可能陪護他,他女婿要盡忠職守,也不能天天陪他,學院就把陪護的任務分派給年青的教師。我儘管老大不小了,也還是年青人,而且還沒家庭拖累,院長說該多陪陪。對這項差事我倒沒什麼,儘管老竽頭一直不怎麼睬我,我還是願意為他提供服務,藉此機會也許能改善我們的睦鄰友好關係,問題是馬羚又插一腿。我去陪的時候她也要跟著去,理由是她去陪的時候我也得跟著去。因為最近醫院裡環境極為惡劣,報上前幾天發了條消息,說有個流氓翻牆進了某醫院,把陪床的母親和生病的女兒都給強姦了。
馬羚儘管不是黃花閨女,但也不願給人強姦。我對她說,你不用去陪了,你那份我包了。她還不幹。她說,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人情債不好還啦。無論是我陪她還是她陪我都不是問題,問題是老竽頭見不得我跟馬羚在一起。他一見到我跟馬羚雙雙對對心裡就犯堵,要麼心跳得像跑馬,要麼就一點動靜也沒有。嚇得我們半死。
後來老竽頭還真發病了,深更半夜忙得醫生護士跳腳。楊院長只好把我們撤了。為這事我還罵了馬羚一頓,因為守一天有五十塊錢補助,我本來有望拿到五百塊錢呢。陪老竽頭也不辛苦,在他旁邊放張床,困了就睡,他又不是大小便失禁,只不過心臟有點問題而已,最多哼哼幾聲,發病了就叫醫生,輕鬆得很。晚上守了夜,白天還可以不坐班,這種差事一年也輪不到幾回,如今都給馬羚這婆娘給攪黃了。我跟老竽頭的正常邦交關係也沒法恢復。我這樣一講,馬羚覺得還是欠了我一個老大的人情。她說,先記在賬上,以後有機會還你。
我和馬羚的關係發展到這個程度,居然還沒有抱在一起亂啃,這很讓我吃驚。要在過去我早抱住女人啃了。說句老實話,有時我還真想抱她一抱,但也只是想而已。這使我覺得人也會變,如果在中專學校,有好多事我會沉不住氣,但在學院我就把氣沉住了,這說明學院還是一個好地方,至少比中專學校好。這還說明人的素質跟環境有很大的關係,譬如北京的大街很乾凈,我就不好意思隨地吐痰,南州街頭就沒那麼乾淨,我趁人不注意就會吐一口。在學院里也看不到有人挨餓,大家都是公費求學,吃國家的。學生都是地方一霸,呼風喚雨。學院的福利還指望他們呢。關於這個問題楊院長也是大會小會不時提起,目的是告誡老師不要得罪了財神。
我的課差不多要上完了,楊院長來找我,拿考試的事對我旁敲側擊。他以為我初來乍到,不懂學院的規矩,怕我一不小心壞了大事。其實我早在中專學校時就已對學生網開一面。院長談完了沒幾天,黑子來找我,他是班長。他也不談考試的事,說辛苦了半年,要請我去深圳度個假。深圳我去過,不想再去,我說要去去海南島。黑子說,海南島不遠,還可以再往南邊去。那就是新馬泰了。新馬泰我不去,要去也不是我說了算,出國要單位批,批不下來事小,壞了我的名聲。我一個普通幹部,有什麼資格公費旅遊,還不是讓人講閑話。黑子說,不用你操心,你就等著拿機票。這又讓我嚇了一跳,難怪學院那麼多出國機會,老師一個個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敢情都是學生進貢的呀。我對黑子說,胡老師的課還沒上完,他人卻躺在醫院裡,你們有沒有派人去看看?黑子說,有,胡老師的事我們包下了,你不用操心,我們就盼著他快點好,我們還等著他打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