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憐
曹孟德面對滿桌爽眼的菜肴卻還是提不起興緻來。一大早就被叔父攪了好夢打發出來往胡府弔喪。到了胡府人又多氣氛又亂,官員、士大夫還有那些百無聊賴的各府掾屬們打著官腔、說著空話,他從心底感到厭惡,只想把這頓飯快快打發了,趁早回去和四叔蹴鞠。
胡廣字伯始,身經安、順、沖、質、桓、靈六朝,只因在孝順皇帝議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受到梁氏青睞而飛黃騰達,染指公台三十餘年,把太尉、司徒、司空當了個遍,還在陳蕃死後被尊為太傅,終年八十二歲,屈指算來縱橫官場五十五載,宦海沉浮之間唯他巋然不動。但這個人也是官場滑頭的典型,素無剛性、秉性圓滑,一直在皇帝、外戚、宦官、黨人各方勢力之間抹稀泥,施展他的中庸之道。民間有諺「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窺一斑。如今他死了,謚封為文恭候,並賜葬原陵,滿朝官員都礙於他聖眷極高前來弔唁。
少時喪禮已畢,胡府又張羅著留所來官員及子弟親屬們用飯。曹操來得憋屈,抱著不吃白不吃,吃罷抬屁股回家的心思也入了席。因為他沒有入仕,只得在院中的几案就座。可就是這院中的席位也分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經學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後是九卿郡守子弟,再後面才是諸郎官、地方清流以及部曹從官的親屬。曹操因為父親榮任了九卿之一的大鴻臚,所以也被請上了二等席位。
他原本還興緻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點兒後悔了——附近沒有一個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麼會主動張口向他這個宦豎遺丑打招呼呢?現在算是體會到父親當年的尷尬了。
這時幾個僕人伺候著一位衣著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過來。曹操抬頭一看: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寬體壯,頭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錦深服,腰系嵌玉綉邊的金線絲帶,足蹬厚底黑色雲履,一身裝扮頗顯莊重素雅;細往臉上觀看,其人生得寬額白面,一對又粗又濃的眉毛直入鬢角,雙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闊,大耳朝懷,齒白唇紅,微微三綹細須——好一位英俊秀麗人物!
曹操一愣:這不是袁紹嗎?他怎麼也被讓到次席來了?
這汝南袁氏可非同尋常,乃代代研習《孟氏易》的經學世家。袁紹的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時期的司徒;曾祖父袁京為蜀郡太守,袁敞得梁冀信服曾任司空;他祖父袁湯又擔任過太尉——算起來袁家已經連續三代位列三公了。袁紹之父袁成英年早逝,他現隨叔父生活。如今兩個叔父袁逢、袁隗在朝中也炙手可熱。
按理說袁氏乃經學世家,又屬三公之後,應當居於頭等席位,袁紹怎麼會坐到他身邊呢?
「能與本初兄為鄰,小弟三生有幸!你近來可好啊?」曹操與他本不熟,僅是點頭之交,但今天既然坐到身邊就難免得客氣一番。
「是孟德呀!好好,不過我這人生來運道就差一些。」袁紹陰沉著臉不冷不熱地說。
曹操聽這分明是話裡有話,一頭霧水不知他是怎麼了。莫非恥於與自己坐在一處?但又一琢磨,袁氏為人甚是和善講究禮儀,斷然不會公然取笑他人,因而問道:「怎麼了本初,你心情不好嗎?」
「怎麼會呢?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啦!我又不是什麼正正經經的袁氏後人,怎麼配鬧情緒?」袁紹越說越叫人不明白。
曹操聽這話頭不對,便不好再和他說話了,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沒滋沒味地挾了兩筷子,卻見袁紹干坐在那裡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氣沖沖望著那邊的頭等席位。曹操覺得好笑:這袁本初平日為人倒也大度,沒想到今天卻為沒坐到頭等席位生氣,可見也是小心眼兒的人!
「孟德!」袁紹突然開口了,「你認識我那個兄弟嗎?」
「哦?」曹操從沒聽說過他有兄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頭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袁逢的長子,現任議郎的袁基,另一位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消瘦的年輕人。
「就是那個瘦得像骷髏的小子。」袁紹竟然這樣形容自己的堂弟。
「不知令弟怎麼稱呼?」
「袁術袁公路,他可與我不同,乃是地地道道的袁門後人!」袁紹這話陰陽怪氣夾帶諷刺。
曹操這才意識到:袁紹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頭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這兒。
「你……你怎麼不和他們坐在一起呢?」
「坐在一起?」袁紹冷笑一聲,「我配嗎?」
「怎麼了?」
「剛才胡府家人招呼我們就座,就剩下那一席的兩個位子了。我剛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當著僕人的面兒說『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過是袁家小妾所養,又是過繼之人,算什麼正正經經的袁氏後人?』你聽聽,這還是人話嗎?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還勸我息事寧人坐到這兒來,真是欺侮我這個死了爹的!」說著袁紹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曹操見他動了心事忙解勸道:「本初兄莫難過,公路兄弟也許是句戲言而已。」
「戲言?平日里不知擠對了我多少,住在他家裡,連多吃一口飯他都要計較!真是一點兒情面都沒有,我爹爹要是活著他敢這麼作踐人嗎?」曹操聽他這麼一說也有些動情:他沒爹我沒娘,都是一樣的苦。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術,那袁術天生面黃肌瘦,又長著一副容長臉,細眉、塌鼻、尖嘴、猴腮,雖然服色穿戴與袁基、袁紹一樣,卻一點兒名門之後的風度也沒有,坐在那兒嬉戲說笑,叫人看著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這樣的天淵之別。料他們是叔伯兄弟,也不好說什麼親疏遠近的話,乾脆笑了起來:「本初呀本初!人都說你機靈,我今兒才看出所言非虛。」
「此話怎講?」
「你連哭都會找地方呀!這弔唁的席上落淚,知情的明白你是哭家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哭的是胡廣呢!」
「嗐!」袁紹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誰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榮加太傅的人。」
「榮加太傅?論才幹不及橋玄,論名望不及我祖父,論人品更跟陳蕃差之千里!他這個太傅說著都牙磣。」經剛才的一番說笑,袁紹的語氣親近了不少,「孟德,有時我在想,世風之下官員明哲保身,現在的士大夫以何為要呢?」
「這個……」曹操覺得這個問題似乎太深奧了,即便自己再閑也不會去想,隨口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文武相較,哪個更重要呢?」
「小弟愚鈍,本初兄有何見解呢?」
袁紹放下筷子:「我朝自光武帝中興以來經籍盛極,雖武人也多近儒術。僅論雲台眾將:鄧禹善誦《詩經》,受業長安;寇恂修鄉學,教授《左氏春秋》;大樹將軍馮異通《左傳》《孫子》;膠東侯賈復熟讀《尚書》;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資學經、投壺為樂;李忠好禮易俗;劉隆遊學長安……」
曹操聽他如數家珍地列舉著雲台二十八將的事迹,心裡已經嘆服: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將史事,莫非有意效力疆場?
「所以武者亦文,所為守業,這樣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揚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關重要,上系國之安危,下關身之榮辱。反之文人也應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據的言論戛然而止,至於通武的用處他卻絕口不提了。
「聽本初一論受益匪淺。」曹操原本只是覺得袁紹風度瀟洒,這會兒才意識到此人見識非凡,補充道,「馬援棄學隨軍、班超投筆從戎,皆成一代俊傑!」
「所以我最近在研習兵法,以備不時之需。」
「哦?」曹操對他真有點兒知己的感覺了,他已經於兵法一道諳熟於心了。但與袁紹不同,他當年學兵法為的是淘氣打群架,現在再讀不過是圖個消遣罷了。
兩人的距離不知不覺間拉近了許多,說話也不那麼客套了。他們從兵法聊到西北的戰事,從遊獵騎術談到朝中好武之人,從家族瑣事說到世態炎涼。一個本宦豎遺丑遭人冷眼,一個乃侯門孤子飽受欺凌,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彼此間皆有了點兒相見恨晚的感覺,後來乾脆以兄弟相稱了。
等宴席已畢,袁紹也不願去尋袁基他們,拉著曹操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孟德老弟見識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後請常到我家裡來聊聊,我那裡常有幾位朋友,可以介紹給你認識。」曹操連連點頭。
他們倆邊說邊走,就邁出了胡府的大門,只見外面車水馬龍,大大小小的官員各自散去。他二人的家丁小廝皆在遠處,在擁擠的人群里堵了半天才尋到為袁紹牽馬的家人。
袁紹來至近前翻上馬身,又拱手道:「今日還另有他事,暫且別過,孟德改日有空一定來舍下盤桓。」說罷打馬要走。
「本初,且慢!」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為袁紹牽馬的家丁竟然插了話!自古沒有主家與客人談話僕人一旁插嘴的道理,更何況他竟還直呼主人的表字。曹操愣住了,袁紹也是一驚。只見那家丁伸手一把抓住了曹操的佩劍:「青釭劍……青釭劍……」
「你怎麼會識得我這把劍?」
「賢弟啊,」那人顫顫巍巍道,「你不認得愚兄了嗎?」
曹操這才仔細打量這個家丁。只見他形容憔悴、面色枯黃,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氣質。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那是在五年前一個漆黑的夜晚。
「伯求兄!是你嗎?」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衣著樸素、形容猥瑣的家丁,竟然是那個當年英俊洒脫、才氣出眾、受人敬仰的何顒。他因闖宮失敗負罪而逃,得曹操相助逃離京師,才五年容貌改變會有這麼大。當初的桀驁英氣全然不見,變得如此滄桑愁苦,方三十歲鬢角已經有不少白髮了。更奇怪的是,他怎麼會當了袁府的家丁呢?
「愚兄這些年一直記掛著你啊……」何顒感嘆了一聲。
袁紹見他倆相識,趕忙下馬道:「二位切莫多言,這裡耳目眾多,萬一被人認出就麻煩啦!你們隨我來。」說著把韁繩拉過,若無其事背手便走。何顒低頭牽馬,小心翼翼地跟著。曹操這會兒才明白,原來袁紹早知道他是誰,故意將他改扮家丁掩人耳目。想至此也顧不得自己的馬匹小廝了,隨著他們走下去。
藏匿逃犯有罪,而藏匿何顒這等被朝廷緝拿的黨人重犯,更是涉嫌謀反的大罪,搞不好就惹得抄家滅族。
這個時刻,袁紹最難辦,眼見他二人相識,需找個地方敘談敘談。但若在大街上太過張揚惹眼,酒肆之處難免隔牆有耳,有心回府曹操又沒去過,進門引薦寒暄必定是場麻煩。也虧他心思細膩辦法高,帶著兩人繞了兩圈,索性由北邊出了洛陽城。
洛陽北臨毅水邙山,城外幾乎沒什麼行人民宅。三個人直行到渺無人煙的地方才止步。何顒早就忍耐不住,對著曹操撩衣便跪:「恩公在上,受何某一拜。」
「折殺小弟了!我可擔當不起。」曹操趕忙攙起,道:「兄長無礙便好。」
袁紹這才明白:「早就聽伯求兄言道,當年他賴一少年俠士相助才得脫虎口,原來就是孟德啊,愚兄佩服佩服!」
「本初兄說得哪裡話來?敢將伯求兄化裝帶在身邊,在洛陽城大街上招搖過市,小弟佩服你才是!」
「咱們坐下講話。」何顒一手拉一個,席地而坐,緩緩道:「二位賢弟都是我的恩人,何某人有一日大仇得報,定不忘你們的恩德。」
曹操這才發覺五年未見,這個何顒竟還是傻乎乎的,說話還是那麼慷慨激昂:「何兄無須客套,這幾年您一直在袁府冒充家丁嗎?」
「哈哈哈……」袁紹笑了,「伯求兄何等人物,豈能再屈尊我府與那等下賤奴才為伍?這些年他輾轉河北聯絡義士,又在東平張孟卓處寄居了一陣子。」他所言張孟卓,名張邈,素好結交朋友,因為揮金如土仗義疏財,名列黨人「八廚」之列。
何顒卻不無神傷道:「愚兄我實在是無能的廢物!進不能捨生取義與眾兄弟共赴死命……退不能扭轉時局為大家報仇。只落得苟且偷生、殘喘度日,想速求一死,又有何臉面見九泉之下的陳老太傅……我好恨吶!恨王甫、曹節這幫誤國害民的歹毒閹賊,恨胡廣、段熲那些諂媚宦官寡廉少恥的小人!胡廣老兒死得好,他早就該死!」最後這兩句幾乎是咬碎鋼牙喊出來的。
曹操沉吟道:「何兄此番冒險回來意欲有何作為?」袁紹多少還是不太信任曹操,忙道:「何兄回來見一見故友罷了。」
「本初忒小心了!孟德對我有活命之恩,他要是想賣我,當初追兵迫命時就把我賣了,哪會有今天?」何顒白了袁紹一眼,「實不相瞞,我此番回京是要聯絡太學的各位賢弟,大家聯名上書保奏黨禁之人。」
「何兄已有成算了?」
何顒點點頭:「現今皇上已經親理政務,想必有意振作朝綱,借著這個勢頭定可以剷除閹人。」
對他這種觀點曹操可不敢苟同:大漢皇帝自肅宗章帝以下皆是幼年即位,長於深宮之中、養於婦寺之手,連連積弱,並不能摒棄宦官、外戚的控制。近百年來只有孝順皇帝獨斷乾綱,惜乎早亡,后即者又受控於閹人、外戚。指望這樣的皇帝們怎麼能成事?但曹操瞧何顒、袁紹都是信心滿滿,也不好潑他們冷水,只道:「此事何兄還要慎重,成則可,不成還需速速離京,免生後患。」
何顒將胸口一拍:「保奏若是不成,我就潛入皇宮,手刃王甫、曹節、張讓這幫狗賊!」
「刺殺?」曹操著實嚇了一跳,「皇宮之內羽林層層,何兄豈能以身犯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況且我還有友人在宮中策應,既然當年我能逃出來,就能再溜進去。」
袁紹也勸道:「刺殺之舉有駭視聽,一旦失手不但何兄殞命,上下牽連受害者必多。伯求兄還要三思呀。」
何顒無奈地搖了搖頭,嘆道:「我能等,只怕有些人命在須臾,不能再等了。」
「哦?命在須臾?」曹操心中一凜,與袁紹對視了一眼。
「我自河北而來,聽吏民私下傳聞,王甫那廝向勃海王劉悝勒索賄賂。想那勃海王爺乃是先帝同胞,又廣有賢名,怎肯諂媚小人。王甫又派人至河北,羅織王爺的罪狀,要以交通諸侯之罪將其置於死地。」何顒恨得咬牙切齒,「王甫這千刀萬剮的閹狗,迫害士人還不夠,又要戕害宗室。不殺此賊天下不寧!」
他說出這件事情,曹操、袁紹都嚇了一跳。朝廷受閹人左右雖有數代,卻從未有一個宦官跋扈到陷害宗室王爺,王甫的罪惡已過前人。
「既然如此,小弟願助一臂之力!」袁紹立刻表態。
「我也願效犬馬之勞。」曹操一時衝動也跟著附和。
「不可!」何顒連忙擺手,「本初乃是公門之後,孟德一家現又得閹人信任,二位賢弟皆是前程似錦。萬一愚兄遇難,洗雪黨人冤枉的重任就要落到你們這些人肩上!我不過是亡命徒一個,而你們不一樣。日後還指望你們入仕為官匡正社稷,怎能與我共同赴險呢?」
這麼一說,二人便不好再請纓了。曹操解下青釭劍道:「小弟本才智平庸之輩,不配擁有此劍。懵懂無知之時受賢兄信賴,將其暫留五載。如今正當物歸原主,助你手刃國賊!」
「孟德,當年若不是你仗義相助,焉有兄長我這條命在?我已將它送與你,你就無須推辭。英雄出於少年,你若自稱不配此劍,天下哪個能配?」
曹操第一次聽到別人稱自己為英雄,心裡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