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嵩之憂

曹嵩之憂

司隸校尉曹嵩是受段熲囑託才千方百計擠對張奐的,可當答謝的黃金擺在眼前時,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原因很簡單——換皇帝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漢桓帝劉志在昏迷中結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守在他身邊的只有皇后竇氏父女和光祿大夫劉倏。由於沒有子嗣,選立的新皇帝劉宏是解渚亭侯劉萇之子,大行皇帝的遠房侄子,年僅十二歲。立這麼一個小皇帝,竇氏明擺著要專權。現在皇后之父竇武已經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家族的其他成員也紛紛登堂入室成為新貴,竇氏專權已是鐵的定局。

曹嵩身為宦官曹騰的養子,多年來一直秉承養父的傳統,與宦官勢力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每逢朝廷有什麼大事商議,他自然而然會站在閹人這一邊;自己得了什麼外財,也得首先孝敬王甫、曹節這些大宦官。總之,宦官勢力就是曹家的大樹,背靠大樹好乘涼……可如今竇武要砍倒這棵大樹了。

竇武是關西儒士出身,與太學生過從甚密,一心想為黨錮的士人翻案,那他怎麼能容得下王甫、曹節那些閹人橫在眼前呢?現在他將與宦官矛盾最深的老叟陳蕃尊為太傅,又起用被黨錮罷免的李膺、杜密等人,宦官生死已經懸於一線了。可如果王甫、曹節他們翻了船,那無疑又會勾出他曹嵩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貪贓枉法,索要賄賂,交通諸侯,結黨營私,玩忽怠政……許多項罪名飄在曹嵩腦袋上面,只要宦官一完,他們馬上就會把這些罪名扣到自己頭上。

現在去向竇武投懷送抱還不算太晚!但那樣自己是不是賣的太賤呢?而且竇氏能寬容接納自己嗎?曹嵩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真恨不得身邊有個人能為他指條明路。他已經派人請本家弟弟曹熾速來,哥倆得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的處境。

就在這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曹嵩本來就心裡煩,抻著脖子朝屋外望了望,沒好氣地嚷道:「哪個混賬東西撒野?大中午的雞貓子喊叫什麼?」

「是大少爺!」一個僕人快步走進書房回稟,「少爺他中風了!」

「是嗎?」曹嵩聽說兒子中風卻一點兒也不著急,「又中風了!最近怎麼老是中風呢?」說著竟然笑了起來。

「少爺就躺在地上,老爺……老爺您去瞧瞧嗎?」

「嗯。」曹嵩愣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還得我親自走一趟。他怎麼中風的?」

「剛才小的們正伺候大少爺讀書呢!後來……」

「讀書?讀的什麼書?」

「是……是《中庸》。」

「《中庸》?哈哈……」曹嵩笑出聲來,「中的什麼庸?簡直就是不中用!他要是知道念書我就不長白頭髮了!你給我實話實說,剛才你們玩什麼呢?」

「老爺!」那僕人憨憨一笑,「真是什麼事兒都瞞不了您吶!剛才小的們正陪著大少爺在後院鬥雞呢,後來管家來說午後本家二老爺要來,這話還沒說完少爺就栽倒了。可把小的們的魂兒都嚇沒了,正要打發人去尋醫呢?」

「行了!尋哪門子醫?」曹嵩早就樂不可支了,「他得的是貪玩病,中的是厭學風,這病得我給他調理!」說著已經走到了後花園。

只見一個頂多十一二歲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斜著眼歪著口,嘴裡還一個勁兒往外淌口水;往身上看,一身緞子衣裳早就滾得滿是黃土,弄得髒兮兮、邋遢遢的,有一隻鹿皮靴子也甩出去半丈多。那孩子斜著眼瞅見父親來了,越發地抽搐起來。

曹嵩含笑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看著躺在地上的兒子。就這樣笑了好一會兒才發話:「管家!看來阿瞞是真病了,快去找個大夫來……對啦!你順便告訴庖人(廚師)們中午不必準備什麼酒菜了,方才我那本家兄弟又差人來說他突然有事,今兒不來了。」

話音剛落,那孩子如服良藥,竟然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來了。只見他嘴也不歪了,口也不斜了,手腳也不抽搐了,用衣袖使勁一蹭,把滿臉的鼻涕口水都抹了去。這下子分明換了個樣兒,圓圓的小臉,濃濃的眉毛,透著機靈氣兒的大眼睛——好個小精豆兒!

「剛才怎麼了?」阿瞞問身邊的僕人,「我怎麼會躺在地上?」

「少爺,您剛才又中風了。」

「又中風了!」阿瞞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最近是怎麼了?」

「最近你二叔經常來。」曹嵩一語中的,「只要他來就又要罵你貪玩、勸你讀書,你聽不進去就裝病對付他,我說得沒錯吧?」

阿瞞聽了連忙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然後一躬到地,煞有介事道:「原來驚動了父親大人!孩兒這邊見禮了!」

曹嵩看了兒子這一系列的表演,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上前一把將兒子攬在懷裡,用自己乾淨的衣袖拭去他臉上的灰土。他總是那麼溺愛兒子,即使阿瞞做得不對也要護著。這是為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固然有父子天性的緣故,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小時候太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父愛吧!他明白兒子貪玩厭學,而且性子也太過張揚。但曹嵩認為這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自己能有個好仕途,就不愁兒子將來沒好日子過。所以今天與往常一樣,他的溺愛之情又佔了上風,忙喚僕人:「德兒在哪兒?」德兒是曹嵩的小兒子,是小妾所生,比阿瞞小四歲。

「小少爺在房裡讀書呢!」僕人答道。

「快把他領來。」

「小少爺脾氣硬,讀書時不准我們進去。」

「也是個牛心古怪的脾氣!你就跟他說是我叫他出來。」曹嵩吩咐道,「這麼好的天兒,應該讓他們在花園裡多玩會兒。這個不懂念書,那個是書獃子,小小年紀總悶在房裡,別再念傻了!」

不多時那僕人便領著胖乎乎的德兒來了,兄弟倆就在花園裡捉迷藏;曹嵩也不忙著寫表章了,乾脆坐在他常坐的那塊大青石上笑盈盈看著倆兒子玩耍。他實在是太愛孩子了。小時候養父從不哄他玩兒,後來長大成家又接連有三個兒子不幸夭亡,好不容易留住這倆,可他們的母親又先後病逝,阿瞞和德兒就是他的命根子,真真疼愛得如同掌上珠心頭肉一般!德兒雖小卻喜歡讀書學習,懂得謙虛禮讓,小大人的模樣;阿瞞一心貪玩可是聰明伶俐、隨機應變,倒也難得。

曹嵩想起阿瞞裝中風的事兒,實在是有意思。半年前的一天,曹嵩正在會客,他堂弟曹熾跑來說阿瞞中風摔倒了。曹嵩憶起前三個兒子死時的情景可嚇壞了,跑去一看阿瞞坐在屋裡安然無恙。在此之後又有兩次同樣的情況,曹嵩很疑惑,阿瞞一臉委屈地說:「不知為什麼,叔叔很不喜歡孩兒,總在您面前說孩兒的壞話。」

從那以後曹熾再來對他說阿瞞病了、阿瞞不愛讀書、阿瞞在外面惹禍之類的話,曹嵩就全當耳旁風了。日子一長這招兒不靈了,阿瞞又戲法兒翻新開始明著裝病,硬是不讓他叔父開口,真是狡猾透了!曹嵩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不但沒責備阿瞞,反覺得十二歲的孩子能這麼機靈實在不同尋常。

此時此刻,曹嵩腦海中突然不斷湧現著「十二」這個數字。他回憶著自己十二歲時是個什麼樣子:生下來就被人抱去當了宦官的養子,童年自然是暗淡無光的。記得也是在自己十二歲那年,養父曹騰因為援立先帝有功升任了大長秋,並且獲得了費亭侯的爵位,那真是曹家從未有過的榮耀與恥辱。說榮耀是因為父親赫然崛起,日益受到幾位先帝的寵信直至去世;說恥辱是因為父親這個爵位得來頗受人非議。雖然當時自己還小,但也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據說孝質皇帝是被「跋扈將軍」梁冀鴆殺的,而父親偏偏在此事之後以定策之功加官晉爵的——總會有人以為他是殺害孝質皇帝的幫凶!當了這樣一個宦官的養子怎能不受世人的白眼?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了隱忍,忍父親的管教,忍世人的白眼,忍同僚的非議,忍喪妻失子之痛,忍許多許多事情……一直忍到現在,而且將來還要繼續忍下去。

曹嵩拍了拍腦門,責怪自己不應該想太多,提醒自己搪塞住竇武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回過神來再看兒子們,立時愣住了:小孩就是好,整天無憂無慮……咦?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兩個孩子捉迷藏,這會兒怎麼變成三個了?

他揉了揉眼睛,只見阿瞞和德兒身邊又多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穿著髒兮兮的衣衫,腰裡系著根破麻繩,跟他們一塊玩。

「你是哪裡來的野孩子?怎麼進來的?」曹嵩趕忙站了起來。

那孩子照舊玩他的,根本不理睬曹嵩。

曹嵩可不高興了,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問你話呢,你怎麼進來的?」

「翻牆啊!」那孩子也壞,抓起曹嵩的衣襟抹了一把過河的鼻涕,「您急什麼,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呸!」曹嵩惡狠狠啐了他一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由得你這樣的野孩子隨便跑進來玩?還翻牆進人家院子,你爹媽是怎麼管教你的?快給我滾!」

不想這句話沒說完,阿瞞卻顛顛跑了過來:「爹爹別怪他,我去他家玩的時候,也是翻牆頭進去的。」

還說人家孩子,自家宦門子弟也沒教育好,這可把曹嵩鬧了一個大紅臉:「阿瞞,他到底是誰呀?」

「他叫蔡瑁,我們常在一起玩的。」

曹嵩不知道蔡瑁是何許人也,又見他一身邋邋遢遢,自然以為是窮人家的孩子:「滾!以後不允許到我們家來,什麼野孩子,再把我們阿瞞帶壞了。你要敢再來,我告訴你爹媽,叫他們收拾你!」

那孩子做了個鬼臉:「有本事你告訴他們去,他們都在襄陽了。」

曹嵩聽了也糊塗,哪兒有自家住襄陽,十幾歲孩子自己跑到洛陽來玩的道理?還未及多問,管家慌慌張張跑了過來:「老爺,大司農張大人家的幾個僕人在外面要人。」

「要什麼人?」

管家回道:「他們說他家大人的內侄出來玩,一時沒看住,跑到咱們府里來了。」

哎喲!這小子是大司農張溫的內侄呀!曹嵩腦子裡嗡地一聲,這豈開罪得起?他趕忙換了一張和藹的面孔,親自趨身為小蔡瑁撣了撣衣服上的土:「公子你怎麼不早說?我這兩天還說去看看張大人呢!這樣吧,我親自送你回府,好不好?」

蔡瑁年紀小,不明白他為何態度轉變得這樣快:「不行不行!你準是要向我姑丈告我的狀,那以後他就不讓我出來玩了。」

曹嵩訕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張公子,你想錯了。我是想帶著孟德一塊去,讓他也見見你姑丈。把話說明白,以後你們再來往遊戲,不就不用翻牆了嗎?」小孩子豈會明白他的心思,曹嵩是想借這個題目與張溫攀一攀交情,順便就竇武之事向其問計。

「真的?」蔡瑁和阿瞞都高興得蹦了起來。

曹嵩一手挽著阿瞞,一手拉著蔡瑁,滿口甜言蜜語,又囑咐管家:「快備車,往大司農張大人家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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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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