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火焰 堅硬無比
劉樹根被扔進牢房時已經衰弱不堪奄奄一息了。一個人能承受的折磨他全承受了,一個人不能承受的折磨他也承受了,而且他還要承受更多,如果他碰巧還能活著的話。
牢房裡的獄友早就聽說要進來一個人,他們不能不表示歡迎,當然是用他們的方式——也就是說要給新來的人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知道誰是老大,讓他給大家舔腳趾頭或者舔屁股。秩序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他們已經準備停當,已經積蓄了力量,也發揮了邪惡的想像力……他們該好好樂一樂了,他們很久沒釋放身上的能量了。在監獄里只能靠折磨同類來取樂,別無他法,條件所限嘛。他們希望進來的是一頭野牛,他的不馴服、他的強壯、他的反抗、他的噴血的眼睛、他的充滿彈性的肌肉、他的吼叫、他的堅硬的拳頭……會讓他們血脈賁張,會喚醒他們血液中古老的力量和野蠻,會讓他們的筋骨在挑戰中獲得刺激,在征服中獲得舒展,會讓他們體會虐待的快感……
可他們失望了,進來的不但不是野牛,而且連綿羊都不是,只是一具沒有反抗能力的肉體而已。他們憤憤不平,有人過分地開發了這個肉體,這剝奪了本該屬於他們的樂趣。難道讓他們在這具肉體上施暴嗎?
他躺在地上,他感到大地的溫暖和慈悲;這兒儘管骯髒不堪、氣味難聞、跳蚤猖獗,還有幾雙隨時準備把他面孔踢爛的腳,但對他來說仍然是溫暖和慈悲的。大地正在吸收他身體的疼痛,正在喚醒他的神志,正在給他力量,他依戀著大地就像小時候依戀著母親一樣……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牢房裡昏暗的光線,他看到了幾雙腳,其中一隻腳踢了他一下,他蠕動一下,他沒力氣喊叫,又一隻腳踢了他一下,他抽搐一下,又一隻腳踢了他一下,他沒動,他沒一絲力氣了,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心跳也感到困難,他把臉貼著地——讓他們去踢吧,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不甘心……
「起來,夥計!」有人在叫,他起不來。「爬起來,你這個蠢貨!」一隻腳把他的臉撬起來,「別他媽的像個死豬一樣。」「但願他能活下去。」另一個人說。「操,太沒勁了。」又一個人說,他為沒能好好樂一樂而遺憾……他們回到了各自床鋪上,牢騷著,抱怨著,咒罵著,憎恨著。監獄是一個把人變成野獸的地方,他們發出的聲音具有野獸的氣息……即使在這種地方,人性也沒有完全泯滅,有人抱一床被子扔他身上,怕他凍死。被子有一股濃烈的氣味,熏得他直想嘔吐,儘管如此,他仍然往被子裡邊縮了縮,他需要溫暖……後來其中一個人讓另外兩個人將他抬到床上,他心裡很感激。他想,我必須活著必須活著必須活著……我不能死,我還要告狀……
睡夢中他說:「……我要告他,我還要告他……告不倒也要告,除非我死了……我死了還有我老婆,她會接著告……」
「你要告誰?」有人問他。
他從夢中答道:「你們知道我告誰,整個臨江市都知道我告誰……」
「到底是誰?」
「王綽,我要告王綽,誰都知道我在告他……」
「你膽大包天啊你,這不是找死嗎?」
「我不怕死,我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
第二天醒來后,牢里的5個人對他產生了興趣。這5個人是:一個殺人犯、兩個搶劫犯、一個強姦犯、一個小偷。
他們聽了他的故事,七嘴八舌地數落起他來了。
「你腦子有毛病啊,你一個平民百姓去告市長,你告得贏嗎?」
「球貨,你這是活該!市長也是你告的?」
「傻吧你,現在有幾個官不貪,有幾個官不黑,他們貪他們的、黑他們的,管你什麼事,要你去告?」
「他又沒把你娃子抱了扔井裡,你下那麼大本兒?10年啊,老兄,我真服了你了。」
「夥計,你是我見過後最可笑的人!以前我不知道『一根筋』是什麼意思,現在我明白了,你就是『一根筋』!如果能出去你還會告的是吧?就是明知道永遠告不贏你也還會告的是吧?……告吧告吧,把那狗日的告下台,讓他也來這裡,也來嘗嘗這裡邊的滋味,讓他來給我舔屁股,哈哈哈哈……可是他媽的,這可能嗎?」
「癩蛤蟆爬到腳面上,不咬人噁心人。」
「雞蛋碰石頭也要碰他一身黃湯子。」
「別告球了,有種你去把他女人日了,讓雞巴過過癮算球了。」
他們說歸說,終究還是佩服他的;畢竟他敢告市長,而且一告就是10年,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為此他們網開一面,決定不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也就是說,不逼他喝尿,不逼他給大家舔屁股,不逼他鑽褲襠了。他是一條漢子,他們不能侮辱他。他們將他排除在牢房秩序之外。他們甚至幫助他,照顧他,護理他,希望他早日出去繼續他偉大的事業:告那龜孫的!
他活了下來,生命在卑微者身上總是表現得特別堅忍。
監獄(其實是看守所)里有的是時間,反思也好,胡思亂想也好,發獃也好,都足夠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往往能很真切地意識到生命,甚至會思考生命的意義——當然,免不了會傷感和悲觀,有時還會感到人生徹骨的寒冷。他曾經在夢中流過眼淚,醒來時他恨自己軟弱,他對著慘白的月亮起誓,以後再也不流淚了。果真他後來再也沒流過眼淚,眼睛連潮也沒潮過。
有一次他看著窗外的雨發獃:已經是秋天了,正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雨水濺濕了牆根,風也一陣陣灌進牢房裡,他想起10年來的生活,感到這是一條泥濘的下行的路,他不知道這條路通到哪裡,他相信前邊會有光亮,可總也看不到,不但看不到,而且越走越黑暗,越走越黑暗,難道這條路會一直通到地獄里不成?
「後悔嗎?」老大問他。老大是殺人犯,殺的是他妹夫,因為他妹夫虐待起他妹子來極其殘忍,不止一次將酒瓶的碎玻璃塞進他妹子的陰道。
「我不知道什麼叫後悔,從來不知道。」他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樣好。」
「他曾經託人來找我,要和我和解:只要我不再告他,他願意給我恢復公職,甚至還讓我當副鄉長,我沒答應——你說我能答應嗎?人活一口氣,我是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相信這世道就懲治不了惡人……」
「我相信。」
「什麼?」
「看看這世道……也就抓抓小偷小摸的,那些真的大盜賊不還依然逍遙嗎?能有什麼辦法,啊……」
「不會總是這樣的,不會總是這樣的……」
「除非出現奇迹,否則……」
「那我就等著出現奇迹,等著,直到我兩眼一閉兩腿一蹬……」
劉樹根自從被扔進這個牢房,就再沒被提審過,好像他們把他給忘了。家人也沒來看過他,他猜想肯定是不讓探監,如果讓探監,妻子不會不來看他的,妻子不是那樣的人……
後來,雪花飄落下來了,可是奇迹卻沒飄落下來,他還在監獄里……外邊,王綽卻越來越風光,經常上報紙(監獄管理者為他們訂了一份《臨江日報》),劉樹根從報紙上看到王綽主持全面工作一手遮天……劉樹根把報紙撕碎,用腳狠狠地踩,狠狠地跺,狠狠地蹭……嘴裡咒罵著,唾沫四濺……
他漸漸習慣了監獄里井然有序的生活,他們經常工作,不是糊紙盒就是組裝收音機,總之接到什麼活就幹什麼活。他們不討厭幹活,有事干總比沒事幹強,再說了,幹活讓他們充實,讓他們忘卻,這沒什麼不好。看守對他不算兇惡,有時甚至還相當照顧他,也許是因為他們不敢反對的人他敢反對的緣故吧。
幹活中他還認識了一些新朋友,這些新朋友都好像是清白的,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麼說的,所以都滯留在這兒。只有老大的案子沒什麼異議,他承認自己殺了人,從不諱言,他很快被判了無期徒刑。他不上訴,判決書下達后他被轉到了別處,大概是勞改農場吧。
臨走時,他對劉樹根說:「你是好樣的,關鍵時刻要挺住,記住,一定要挺住!」
他又對獄友說:「劉樹根是條漢子,你們別難為他。」他和每個人都擁抱一下,他還拍了拍劉樹根的背。他走得很瀟洒,看那樣子他天生適應監獄這樣的環境,他無所畏懼,他是熱愛生活(包括監獄里的生活)的人,他不會消沉。
劉樹根幹活時還見到了馬啟明,他知道那轟動一時的案子,報紙上詳細地報道過他殺害妻子和公安局副局長的經過。可馬啟明說他沒殺人,他不會殺人,更不會殺害自己的妻子;不過他說他現在倒是想殺人來著,但他沒說他現在想殺誰——也許他只是說說氣話罷了。
馬啟明一審被判處死刑,上報到省高院,高院不批,提出幾個疑點,發還重審。省高院提出的疑點如下:
一、被告當庭翻供,是否有刑訊逼供現象?
二、被告稱無作案時間,且有證人,是否屬實?
三、殺人的手槍一直未能找到,這是關鍵物證,怎麼會找不到?
於是市法院二次開庭審理此案,並依據同樣事實,再一次對馬啟明做出死刑判決,上報省高院稱:
一、沒有刑訊逼供現象。
二、被告稱無作案時間缺少證據。
三、手槍被被告扔進了漢江,實難打撈。
目前馬啟明正在上訴,他看上去很平靜,幹活認真專註,目不斜視,從他臉上你看不出他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說他並不怕死,甚至不怕被冤枉死,但他怕他一死真正的罪犯會逍遙法外。他又說,如果他出去他會當一個好警察,因為他知道罪犯也是人,應該尊重他們的人格和權利,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也是受害者。
馬啟明最後這句話讓劉樹根感到吃驚,他無法理解,但一想到老大,他就豁然理解了。馬啟明給他的忠告與老大的如出一轍——
「記住,沒幹的事絕不能承認,否則你就完了。」
劉樹根還認識了一個在看守所待了10年的人,他叫王榮勛,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被關了起來,抓他的人可能已把他忘了,而看守所的人又找不到說法放他。他說:「我不知道還要待多久……當初我應該攬下點罪,讓法院判我幾年,這樣說不定我期滿早就出去了……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劉樹根相信自己在關鍵時刻完全能夠挺住,他有這樣的意志,他絕不會下軟蛋的;可王榮勛的話讓他害怕,他想,他們完全會把他「忘」了,讓他在這兒一直待下去,待到鬍子白,待到牙齒脫落,待到走不動路,待到死。他們會的,他們會的,他們會的!他們有什麼事干不出來呢?他們不是已經在這樣幹了嗎?你看,自從他進來后,再沒人提審過他,沒人理他,親人也沒來看過他,夏天如此,秋天如此,冬天也如此……
過年時他在監獄里吃的餃子,還是沒有任何外界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徹底被「忘」了……春天來了,風帶進來青草的氣息,院子里飛來了蜜蜂和蝴蝶,銀絲一樣的小雨下了一場又一場,還是沒人過問他……接著又是夏天……天氣奇熱無比,蚊蟲成堆,牢房裡的氣味令人作嘔,跳蚤好像比蚊蟲還多,它們雨點一樣落到人的皮膚上,咬一口,又跳走,靈活得驚人……沒人理他,他幾乎絕望了……就在這時候,他意外地被放了出來。
那是夏日最熱的一天,他被看守叫出去,看守對他很和藹,說:「你老婆來了。」
如果早幾個月聽到這個消息他會很激動的,可現在他一點兒也不激動,他麻木了,不會激動了。他跟著看守跨出鐵柵門,穿過一片灼熱的陽光地帶,來到一間辦公室。
他老婆正在數錢,他不明白他老婆為什麼數錢;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的食宿費,原來坐監也像住店一樣需要交錢。
他看到老婆瘦多了,也老了許多,黑了許多,頭髮已經花白了;她臉上汗津津的,顯然用臟手抿過,東一道子西一道子的;頭髮雖然也有些亂,特別是鬢邊的頭髮濕漉漉的,一綹一綹,但能看來曾經精心梳理過;她穿了一件花短袖,短袖被汗溻濕了,貼在身上,胸前兩個軟塌塌的奶子顯出清晰的輪廓;她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汗和灰將腳和鞋弄得很臟……這時他才想到老婆這一年多的日子也不好過,甚至比他還不好過。他心中有一絲愧疚。
老婆看到了他,強忍著激動,沒有哭,而是繼續數錢;數完錢,把錢交給所長,所長給她打了收條。她把收條折起來裝進口袋裡。所長把劉樹根叫過去,推給他一張紙,指著下方,讓他簽字。他看了看,在所長指定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
所長將紙收起來,說:「你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
「謝謝。」他說。
看守將他送出大門,老婆在後邊緊跟著。
他們在一棵樹陰里站了一會兒,這時已是中午,太陽很毒,彷彿在空中往下噴火,蟬的叫聲一浪高過一浪,讓人煩躁不安。開始他們好像有些陌生,誰也不說話。
站了一會兒,還是劉樹根先開口,他說:「你受苦了。」
妻子咬住嘴唇不說話,眼淚卻流下來了,把臉上的灰沖開兩道口子,流到嘴角……
她把頭扭過去,身子抖動了一下,說:「回家。」
她在前邊走,不讓他看到她的眼淚。他跟在後邊,他看到白花花的陽光像雨水一樣在地面蓄積著、流淌著,他走在陽光中,眼睛被刺得睜不開,腳步也飄飄忽忽的,身子打擺子般左右搖晃著,他走不動了……
妻子好像腦後長有眼睛,她站路邊,攔了一個三輪,攙他坐上去。三輪跑起來,熱風一陣陣地吹著他們,很快就將他們身上的汗吹乾了。
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洗手和臉,坐下來,喘口氣,這時汗水才洶湧地從各個毛孔往外冒,很快就將衣服全部溻濕了。
妻子在去接他之前就已買了肉和菜,她鑽進廚房一會兒工夫就弄出了幾個菜,此外她還特意買了兩瓶啤酒放在水桶里——丈夫回來了,她要破費一次。
他的妻子叫吳臘梅,長相一般,但很能幹,走路虎虎生風,而且和他一樣倔強,天不怕地不怕,天生不服輸。
他們有個兒子,叫小虎,21歲。他反對父母告王綽,他說告不贏的,告了等於白告,人家還當人家的官,我們還得過我們的窮日子。3年前他去廣州打工了,一直沒回來過,但他時斷時續地給家裡寄錢,有時還真多虧了他寄的錢,才使他們免於挨餓。這次給劉樹根交食宿費用的就是兒子寄回來的錢。兒子還不知道他被關進看守所。他想,現在敢告訴兒子了,兒子雖然不理解,但他是愛他們的,就像他們愛他一樣。
劉樹根感慨萬千,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無從說起。
喝了兩杯啤酒後,妻子放下筷子,盯著他的眼睛,很嚴肅地問:「還告嗎?」
他「啪」地將筷子拍到桌上,梗著脖子,一秒鐘都沒思索,衝口而出——
「告,為什麼不告!」
妻子要的就是他這股勁兒,她無條件站在他這一邊,也說:「好,繼續告!」
他們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劉樹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被突然放出來,妻子說多虧了包學正,他是政協主席。
你被關進去后,我就上訪;他們不許我上訪,要把我也關進去,我跑了……
上訪沒用,有人給我出主意,讓我找包學正,說他是清官,敢為老百姓說話。我就去找他,我一進門就給他跪下,大喊冤枉,看他管不管……他很生氣,黑著臉說,起來,有話好好說,跪什麼跪!我不起來,我說你要是不管我的事我就不起來。他說你還沒說什麼事讓我怎麼管?我就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他聽幾句,又讓我起來;我不起來,我說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他說你起來我就管,你不起來我就不管,又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我才起來,把你告王綽的事根根秧秧都說給他聽……
他聽后,臉黑著,眉頭皺著,一句話也不說。我說你怕了,他不說話。我想他肯定是怕了,咱們市裡的官兒哪一個不怕王綽呢?如果不是在他家裡,我真想罵他,都是軟蛋,都他媽的是軟蛋!
停一會兒,他哼了一聲,他說你先回去,寫一個材料給我。我說我帶著呢,我把材料交給他……這是上個月的事,當時省里的有個工作組在市裡,他讓我也給工作組一份材料,我照辦了……
後來我又去找過他兩次,他說快了,快了。有一次他還讓我在他家吃飯,我哪能呢?昨天他讓人通知我,說你今天出來……
他們決定去看望包學正,為此他們特意買了5斤蘋果。下午劉樹根還洗了個澡,換上了乾淨衣服。
晚上,他們拎著蘋果來到包學正家。一路上劉樹根都覺得怪怪的,他沒有送禮的習慣,更沒有給大人物送禮的習慣。在這個小城市包學正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大人物。劉樹根也曾見識過一些這個城市的大人物,他們一本正經,似乎每時每刻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著他們去處理,他們沒有時間聽他劉樹根訴苦訴冤,總是很快把他扔在一邊。
有幾次他走著走著又站住了,他不想去給包學正送禮,儘管包學正有恩於他。一個當官的幫老百姓一點忙就必須去給他送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倒寧願繼續待在看守所里。當官的就應該幫老百姓,他認為這是他們的職責。但這並不是主要的。他不想去,主要是因為恐懼,他害怕被憐憫,害怕那種優越感很強的溫情,害怕那種像看外星人一樣的目光。他不想被人可憐。妻子好像知道他為什麼站住不走,她不點破,而是在前邊等著他。於是他只好跟上去。
包學正好像知道他們要來,在家等著,他打開門,一點兒也不吃驚,更沒有憐憫的表情,只是平淡地說:「出來了?」
劉樹根雖然對踏進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客廳仍有畏懼,但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他沒說話,妻子在他前邊說:「出來了。」
「出來就好,出來就好。」包學正正在逗一歲多的小孫子玩,他讓小保姆將小孫子抱出去,到外邊去玩。他請他們坐沙發上,給他們開了兩聽冰鎮的雪碧,說:「受苦了,受苦了!」
這樣簡單的兩句話讓劉樹根心裡熱乎乎的,多少年沒人這樣和他說話了,人們總是搪塞他、訓斥他,語氣總是不耐煩和厭惡,好像他是一隻惹人討厭的蒼蠅。他喉嚨里堵著一團熱氣,說不出話。
接著,包學正問他在裡邊受罪了嗎,他說開始時受了點罪,後來就挺好的,習慣了。包學正又問他能吃飽嗎,他說吃不飽也差不多,反正又不出大力氣。包學正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他說沒什麼打算……
一問一答間,劉樹根漸漸感到他們像是在拉家常,他不再覺得包學正是個大人物了,甚至還覺得他有些可親,說不定他還能幫他更多呢!他想,有這樣一個人幫助,也許能扳倒王綽吧……他正在幻想著,突然聽到包學正勸他好好生活別再告了,他馬上警覺起來,本能地頂撞道——
「不行!我還要告!」
包學正說:「你就不怕再進去嗎?」
劉樹根說:「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臘梅說:「我們這麼多年的苦不能白吃。」
包學正說:「我理解,我理解,可是……你們最好還是再想一想,想一想,你們斗得過嗎?」
劉樹根說:「鬥不過也要斗!」
臘梅說:「豁出去了,反正工作也丟了,牢也坐了。」
包學正說:「我也是為你們好,我怕——」
劉樹根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我知道,可我們不能不告,無論怎樣我們都是要告下去的……」
包學正見勸不住他們,就對他們說:「你們要多注意一點,留點心……」
包學正顯然還有話要對他們說,但他猶豫一下,打住了。他送給他們一個傻瓜相機和500塊錢。
他們說啥也不收,包學正說相機會有用的,錢你們先拿住,以後生活寬裕了再還我。他們還是不要,包學正拉下臉說你們要不接住以後就別登這個門了。於是他們只好收下了。包學正又送給他們兩卷膠捲。
臨出門時,包學正叫住他們,把兩聽打開的雪碧遞到他們手中,說:「拿著喝吧,已經打開,別浪費了。」
劉樹根沒想到後來他會與包學正建立那麼親密的關係。他出來的第5天,包學正託人給他送來了一袋面、一袋米,還有兩斤肉。又過了5天,包學正又託人給他送來一輛三輪車,臘梅賣菜正需要一輛三輪車呢。
包學正第3次託人給他送東西時,他拉住那人不讓走,他說無功不受祿,我不能白要他的東西。那個小夥子個子不高,長相一般,像灰麻雀那麼平凡,走到大街上馬上會被人流淹沒。上兩次的東西也是他送過來的,這次他送的是一壺色拉油和一箱雞蛋。小夥子很為難,他說你要不收下,我沒法給包主席交差。劉樹根不管那些,一定讓他把東西拿走。
小夥子突然表現得很神秘,他探頭往外邊看看——外邊能有什麼呢,在這個貧民窟似的地方,小偷也不大光顧的。
小夥子讓他發誓保密,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你要信不過我就別說好了。」
小夥子讓他小聲點,說不是信不過他,而是事關重大。小夥子吞吞吐吐的,猶豫著不知該說不該說。
後來小夥子坐下來了,他拉劉樹根也坐下,他問劉樹根有煙嗎,劉樹根說沒有,要去給他買。他說算了,不吸了,然後下了決心一般,開始說出事情的原委:
「我父親是個退休老幹部,在台上時,因看不慣王綽的做法,老受排擠,沒少受氣。現在他退休了,想向上反映王綽的問題,又怕打擊報復,給包主席商量;包主席說你在告王綽,還有一些老幹部也想告王綽,建議大家聯合起來,先把證據弄紮實……」
這想法倒是不錯,人多力量大嘛,可劉樹根不明白包學正為什麼老送東西給他。
小夥子說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他特彆強調了「大家」。
「他們想讓我幹什麼?」
「想讓你別為生活發愁,好去告狀。」
「他們呢?」
劉樹根一下子點中了要害,小夥子又變得吞吞吐吐了,他說:「怎麼說呢,還是有些顧慮,畢竟都有單位,怕就怕萬一打草驚蛇,對誰都沒有好處……你……你反正已經明白了,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們想在後邊支持你,給你幫助,給你提供信息,讓你去告……另外,包主席也會支持的……」
既然挑明了,劉樹根就心安理得地把東西收下了。
小夥子臨走時一再叮囑劉樹根,讓他保密;還說讓他以後別再去包主席家,免得壞事。小夥子說他會經常與他聯繫的。他問小夥子名字,小夥子說:「叫我唐三兒好了。」
生活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他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了,他有了許多同盟者;儘管他見不到這些同盟者,但他知道他們確實存在,他們就在這個城市中,在機關家屬院那些千篇一律的單元房中,或者在清晨河邊遛彎兒的人群中——他不認識他們,但他們認識他,他們在暗中支持他。
通過唐三兒,他們為他提供了許多信息,這些信息大都是模糊的、不確定的、表面的,或者是推測的,更多的只是線索。儘管如此,他仍然感到很振奮,畢竟許多情況他聞所未聞。相比之下,他掌握的情況簡直少得可憐,而且多是以前的。他覺得自己對王綽已經夠了解的,可他們說的一些事情仍然讓他感到震驚——他們說王綽是一個最虛偽的人,他把自己樹成廉潔勤政的模範,而骨子裡卻不是這麼回事。他壞事做絕,稱得上是「五毒市長」:傳說他每星期要搞一個處女;他到澳門賭博一次輸掉200萬元;他有5處房子,其中臨江兩處,省城一處,京城兩處;至於受賄多少,沒人說得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數目不會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情況,是說他和黑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讓黑社會為他服務……這就是王綽,春風得意步步高升的王綽!
他們說王綽經常到玫瑰山莊去,而那兒是一個淫窟。
為了證實他們的說法,劉樹根裝扮成乞丐在玫瑰山莊北邊的溝渠里守候了5天。
這是怎樣的5天啊,開始兩天他幾乎是在餵養成堆的蚊蟲,簡直比在看守所的日子還難挨,後來更糟糕:下雨了,天像被戳了個窟窿,雨水從天上傾倒下來,像突然長出的茂密叢林,他深陷其中,不辨南北。他從隱蔽的地方出來,幽靈般地在雨中徘徊,冷得發抖。他也許應該放棄,可他沒有;他回家換換衣服,穿上雨衣,揣上饅頭又出來了。妻子不讓他出去,但沒攔住。
他終於在第5天傍晚發現了王綽的車。王綽來這兒幹什麼呢?而在這兒又能幹什麼呢,除了逍遙自在?王綽待到很晚才出來……第二天電視和報紙都報道了王綽這天晚上的行蹤,但報道的不是他在淫窟銷魂,而是冒雨到大堤上去檢查防汛工作。
不幸的是,劉樹根被玫瑰山莊的保安給抓住了,他們沒收了他的相機。他想,這下完了,這些人窮凶極惡,不會善罷甘休的……那個經理模樣的人審問他,扇他耳光,還給他肚子上來了一拳,這一拳打得他靈魂出竅幾乎昏迷過去,借著一道枝形閃電,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憐樣……一個一直在旁邊看著他挨打的小個子走過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銳利,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小個子勸他好好過活、養家糊口……
類似的話他曾從包學正那兒聽到過,但包學正給他的是關懷;此人給他的卻是嘲諷,好像要故意刺激他似的……他想把唾沫吐他臉上,但忍住了……不可思議,也是萬幸的是,小個子做主把他給放了,看來小個子是他們的頭兒……
他沒想到他們連相機也還給了他……
可是,他並非總是這麼幸運。
幾天後,這場雨還沒有停,但已經是斷斷續續的了,有時簡直像蛤蟆尿似的就那麼幾滴。傍晚,他看望父母回來,騎著自行車往回趕。路上沒什麼行人,車輛也很少,儘管如此,他還是盡量靠著公路邊騎……過往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燈光打在柏油路面上,水汪汪黑亮亮的,一個個小水坑像鏡子一樣反光……
他騎著車,看到城市像一個光燦奪目的蛋在遠處放射著柔和的光,那兒有一個簡陋的住所,妻子正在等待著他。空氣清新,他聽到從身邊經過的車輛車輪摩擦路面的沙沙聲……
突然,他感到從身後射過來的車燈光發生了偏轉,其實這種偏轉一般人根本覺察不了。如果是平時他也覺察不了,今天他是靠著本能或者神秘的預感覺得身後的燈光在偏轉;隨之,他被突然冒出的恐懼攫住,他聽到輪胎磨擦路面的聲音與別的車輛不同,聽到逼近的聲音,聽到撞擊聲——他感到自己被用力推了一下,一陣眩暈,他飛了起來……
在飛起的一瞬間,他狠狠地踹了一下自行車,要將自行車拋棄,獨自飛翔……他要逃離,他依靠慣性往路邊的溝里竄去……他擦著溝壁滑了很遠,茂密的草、柔軟的泥和更為柔軟的水消解了野蠻的力量,救了他的命……自行車被撞得像個麻花似的,他卻大難不死,而且只是受了輕傷。一位好心的司機把車停下來,救了他,要不他會被溝里的水淹死的。
他沒住院,只是在家裡躺了幾天,由妻子照顧他。他的半邊臉被擦得沒皮了,右胳膊脫臼,不過都問題不大,臉上塗了藥膏,右胳膊也複位了,吊著繃帶。醫生說不礙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
這天唐三兒來看望他,看到他這副樣子,很吃驚。
劉樹根說:「老弟,差一點你就見不到我了。」
「怎麼回事?」
「還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唄,」劉樹根說,「可是,你看,閻王爺不收我。」
劉樹根說了被車撞的經過,唐三兒問報案了嗎,劉樹根說沒,車跑了報案有什麼用,再說連車是什麼樣兒也沒看到,怎麼報案?
唐三兒說:「我看是『蝙蝠』乾的。」
「除了『蝙蝠』,沒人惦記我這條賤命。」他們不願提王綽的名字,特意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蝙蝠」。
「『蝙蝠』是不是掌握了什麼情況?」唐三兒有所擔心。
「『蝙蝠』早就想要我死,可我就是死不了。」
「有人跟蹤你嗎?」
「沒發現。」
「你要小心,『蝙蝠』不會就此罷手的。」
「我不怕『蝙蝠』,他媽的,死了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蝙蝠』!」
「你不能死!」
「我死不了,閻王爺不要我。」
劉樹根笑起來,好像這一回合他勝利了似的。其實他就是這樣認為的:即使不能說他挫敗了『蝙蝠』的陰謀,至少可以說他讓『蝙蝠』的陰謀落空了。他笑得很天真,很開心,沒有一點凄涼和自我憐憫,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唐三兒這次來又為他提供了一條信息,說『蝙蝠』最近老在麒麟小區出沒,那兒是高檔別墅區,『蝙蝠』和住在那兒的一個單身女子有來往,那女子有套別墅,不知是誰出錢買的。唐三兒見過那個女的,說那女的經常穿一身黑衣服,臉上還有雀斑,乍一看甚至不覺得她漂亮,但看了一眼之後你就再也忘不了了,你會像中邪了一般老想她,可又搞不清為什麼要想她。
「她簡直是個妖精,」唐三兒說,「真的是妖精,迷死人不償命。」
「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知道,沒人知道她的來歷。」
「『蝙蝠』陷進去了?」
「看來是陷進去了。」
「有照片嗎?」
「沒有,他們倆從來沒一起出現過。」
「哼——」
兩天後,唐三兒又來了。這時劉樹根臉上已經結了痂,右胳膊也能活動了,雖然還不是很靈活。
唐三兒的神色異於往日,有點緊張,有點不安,有點莊重,而他卻竭力掩飾著,故意裝作很輕鬆的樣子。他問劉樹根的傷怎麼樣了,又問劉樹根能不能單獨行動,還問劉樹根家裡有沒有困難,兒子又有信嗎……
「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了。」劉樹根喜歡直來直去,不喜歡吞吞吐吐。
「上次說的女的查出來了,她叫麥婧,那別墅是以她的名義買的……不過,今天我來不是為這事……」唐三兒又探頭看了看外邊,小心得有些可笑,他壓低聲音說,「這件事很重要,包主席說一定得小心,一點兒也不敢大意……」
唐三兒有些發抖——也許是激動,也許是害怕。他解帆布包時費了很大勁,其實他只要輕輕一拉就開了,因為系的是活扣兒;可他卻將活扣兒弄成了死扣,而且越弄越緊,越是想解開越是解不開,後來他恨不得手裡有一把亞歷山大之劍,一下子將其斬斷……他終於解開時,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的嘴唇也在抖,話說得結結巴巴:「這很重要,這是28個黨員的……」
是他們的身家性命嗎?是他們的政治前途嗎?是他們的錢財嗎?唐三兒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重託。他說這是28個黨員的重託,他們都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三兒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後一頁讓劉樹根看,那是大半頁簽名,每個名字上都摁有像血一樣鮮紅的手印,大約一半指印能看清指紋,一半看不到指紋或看到的是模糊的指紋……
每個指紋後邊都浮現出一張面孔,每個面孔都有一雙熱切的眼睛,每雙眼睛都在注視他……
劉樹根有些感動,他感到這麼多人都站到了他一邊,都和他在一起,他們的身軀甚至能擋住不道德的洪水,像一道堤壩一樣。
這下好了,劉樹根想,不信扳不倒「蝙蝠」。
他理解了唐三兒的謹慎和擔憂。唐三兒說:「夜長夢多,你最好明天就動身,不去省里,直接到北京……」
唐三兒給他1000塊錢,他收下了。唐三兒讓他明天步行出城,不是出北城,而是出南城,在城外坐往吳城去的長途汽車,然後在吳城坐上往北京去的火車。
為什麼這樣折騰呢?省城和京城都在北邊,為什麼先南下呢?唐三兒說:不這樣他就會被抓回來,會再被投進監獄,公安局已經將他當成了破壞穩定的壞分子,他們奉有命令,只要他膽敢去省城或京城,就將他抓起來,先抓起來再說。
「想不到他們還挺把我當回事!」劉樹根說。
「往南他們不防。」唐三兒說。
「這倒是——誰的主意?」
「包主席……很關心你。」
他看到唐三兒在褲子上擦手心的汗,好像是手心癢了他在那兒蹭癢……
翌日,劉樹根悄然離開臨江市,先南后北,順利地避開了臨江市的公安人員,成功地到北京將材料遞到了中紀委。他沒去信訪辦,這也是包主席的主意。
他從北京回來時是個下雨的早晨,雨不大,但很凄涼。車上的人大多沒帶傘,不過接站的人都帶著傘。他從沒有讓人接站的習慣,再說,他家裡沒電話,怎麼和老婆聯繫?
秋雨很涼,風吹過的時候更涼。車站的地面總是最髒的,雨一落到地上,馬上變得像墨汁一樣黑,給人的感覺好像下的是黑雨。出站時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剛乾了一件大事,誰也不會想到他剛在「蝙蝠」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夠「蝙蝠」受的了,他想,「蝙蝠」瘋狂是因為「蝙蝠」害怕。
發抖吧,畜生!他趾高氣揚地走出車站,像一個得勝還朝的將軍。他任雨水灑在臉上。出站后,所有人都作鳥獸散。他跑到一個帆布篷下避雨。他抬頭看看天,天像一塊不透明的灰布,沒有一絲光亮從布後面透過來,因為沒有一絲縫隙。
兩個穿黑雨衣的人從他身旁走過,又回過頭來看他一眼。有什麼好看的?他早上沒洗臉,沒梳頭,沒刮鬍子,沒刷牙,加上夜裡沒睡好,可以想像出自己那副尊容;他看看腳上的鞋,已經全是黑色了,褲腿也成了黑色,而且是骯髒的黑色。他是不是像個逃犯?
他避雨的地方是個早餐點,裡邊有熱騰騰的胡辣湯,有剛出鍋的油條,有肉包子,有豆漿,有豆腐腦,等等。他決定揮霍一次。他有理由這樣做:一是下雨,老天爺不讓他馬上回去,而這又是吃早飯時間;二是他完成了使命,無論如何也該犒勞一下自己;三是……有前兩條就夠了,於是他從容坐下來,要了一碗胡辣湯和一斤油條。他邊享用著自己的早餐,邊看著外邊的行人和雨。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吃過早餐,他又為老婆稱了半斤剛出鍋的油條。
「到家裡還應該是熱的。」他想。
雨還是那樣,不大,但在雨中走一會兒足以把衣服淋濕。他叫了一輛帶篷的三輪,談好價錢,坐上去。
「這3塊錢,」他想,「平時完全可以省下來。」
他住的地方是城鄉結合部,一個小村莊,叫草寺,誰也不知道這名字是怎麼來的。這兒住的什麼人都有,但以小商小販、小偷小摸居多,再就是「野雞」——在路邊小樹林里向民工和撿破爛者賣淫的妓女——也看上了這兒房租便宜。這個村莊發生什麼事都不足為奇。
這兒的道路實在太糟糕了,尤其是下雨天,泥濘、光滑、狹窄,三輪車司機嘟嘟囔囔不想往裡邊去,劉樹根堅持讓開進去,他好不容易坐一次車,還能不坐到家門口嗎?再說了,雨還沒停,他不想淋雨。
劉樹根在巷道口下車。
走進巷子,他感到少有的寂靜,他能聽到雨滴落在洋鐵皮上的聲音。自己的腳步聲聽上去異常響亮。院門開著,妻子的三輪車停在門口——顯然妻子下雨天也不肯休息。
回到家,妻子正在擇菜。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河邊去批發蔬菜,回來撿摘、分扎,有的還要簡單地洗一洗,然後到菜市場去賣。她掙的錢基本上能夠維持生計。她用剪刀把爛菜葉剪掉。菜堆上放著一件塑料雨衣,濕漉漉的,往下滴水。
他第一次發現妻子頭上那麼多白髮,她剛剛46歲,看上去卻像50多歲的樣子。
「我給你買了油條,趁熱吃吧。」
「我算著你今天該回來了,」她沒停下手裡的動作,看他一眼,說,「沒淋雨?」
「我坐三輪迴來的。」
「昨天唐三兒來過。」
「有事嗎?」
「他只是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他是不放心。」
「你吃了沒?」
「我吃過了,我來擇,你趁熱把油條吃了。」
「一會兒就完,你聽——」
門外有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是往他們家來的……這麼早,會是誰呢?從來沒有人這麼早來他家,從來沒有……腳步聲很沉重……不是一個人……已到家門口了,他們感到驚愕,不祥之感襲上心頭……他們愣了,等著來人,像兩塊石頭……他看到院里樹上有一個貓頭鷹,縮著頭,收緊翅膀蹲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像一個黑影,或樹上的一個瘤子,是幻覺嗎?兩個穿黑雨衣的人,一高一矮,他們像進自己的家一樣踏進院子,雨衣上泛著凄冷的光芒,他們穿著長筒膠鞋,膠鞋上粘滿了泥;他們站在院里,他們腳下是一個小小的水窪,水窪中的水正在融化他們腳上的泥。他們與劉樹根和妻子已經面對面了,也不打聲招呼。
兩個傢伙面無表情,站在那兒,像兩個幽靈。他們從容撩開雨衣,好像雨衣里藏著禮物,他們正在將其拿出來——大個子從雨衣里拽出一桿雙管獵槍,小個子從雨衣里抽出一把又窄又長的殺豬刀,刀刃明晃晃的,像新磨出來的一般。大個子把槍對準劉樹根,劉樹根抱起一棵白菜要擲還沒擲出去,槍已經響了,子彈打碎白菜,打進他肚子里……
「這下好了,我受夠了,什麼都有個盡頭,苦難也一樣……他媽的,總算有結果了,我不告了,再也告不了了,『蝙蝠』勝了。媽的,我竟然先走……可憐的梅,你跟著我受苦了,我……好疼啊!」他躺在菜堆上,頭幾乎要拱進菜里,腸子流了出來,冒著熱氣,他想,「快了快了……總算可以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原來一切都這麼簡單……好疼啊……」
一聲槍響,像一個悶雷,一切都那麼遠,那麼遠,彷彿他已到了天邊……他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時躺在醫院,已經是第二天了。之後的情況是他聽唐三兒轉述的——
他的妻子死了,那一槍打在肩膀上,並不致命;致命的是她胸膛上挨了一刀,刀子穿透胸膛嵌入脊椎,沒有拔出來——兇手顯然是慌了,匆匆逃走。他們說他妻子死時手裡攥著剪刀,剪刀上還有血,是兇手的血。矮個子兇手被扎傷了胳膊。兩個兇手如果晚出來半分鐘,他們的摩托車可能就被小偷偷走了;他們出來時,小偷已經快將鎖鼓搗開了。小偷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就出來。小偷看見大個子的長槍嚇壞了,丟下開鎖工具屁滾尿流般地跑了。由於鎖被鼓搗了一番,他們有好一會兒竟然打不開。有些人從窗后或巷口探出頭來看他們。說不定已經有人打電話報警了。他們愈發著急,恨不得扔下摩托車不要了……鎖終於打開了,他們跳上摩托車就像跨上一匹駿馬,狠抽一鞭子,「駕——」讓它跑起來……村口有一個拐角,是個視線死角,看不到拐角那邊的情況,應該減速鳴笛;可是來不及了,一個急轉彎兒,一輛水泥車赫然出現在面前,摩托車撞了上去……不過,兩個兇手都沒死……
「抓住了嗎?」劉樹根問道。
「抓住了,他們撞得不輕,現在也在這兒搶救。」唐三兒說。
「肯定是『蝙蝠』指使的!」劉樹根說。
「也許吧。」
「什麼『也許』?就是他乾的!」
「公安會審出來的。」
「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
「那只是個別的人……」